小長井住在四條烏丸西北、靠近室町通六角的地方。
區區一個大學生,怎麼住得起這種市中心的房子?這是因為那幢屋齡十八年的套房式公寓是他伯父所有,他才有辦法以優惠價租一個單位。
小長井自然應該心存感激,但他卻對來訪並欣羨不已的眾學友滿口怨言。依照他的說法,從這裡到大學騎腳踏車要二十分鐘,而且每次一離開公寓,門外就是來往的人潮,讓他很不耐煩;加上房子老,牆壁常常傳出怪聲;隔壁的住戶還帶女人回家,而且是個美女;還有,三樓的樓梯間有鬼。
其中最讓他不爽的就是祇園祭。
宵山之夜,以及翌日的山鉾巡行,祇園祭的熱鬧在這兩天達到最高xdx潮。搭乘新幹線、日本國鐵、阪急電車、京阪電車、近鐵電車而來的觀光客紛紛往這一帶跑,其數量是以幾十萬人計。宵山那天傍晚,附近的巷弄擠滿了攤販、觀光客、當地居民,公寓前狹窄的路上搭起了「鯉山」,住商混合大樓峽谷間點起了駒形燈籠。
祇園祭期間,小長井都關在自己的住處,因為一出門就會被人潮吞沒,回不了公寓。小長井在自己房間裡憤慨地質問:「有必要這麼多人往一個地方擠嗎?」
有人訓他:既然怨書這麼多,逃離祇園祭的中心搬到大原裡之類的地方不就得了,又沒人阻止。
對此,小長井也有同感。
但是他說——「搬家很麻煩」,還說「可是我就是討厭祇園祭」。
話雖如此,卻有人看到小長井從陽台上俯視宵山的人群,在面前小路上搭起來的鉾的燈光下瞇著眼愉快地喝啤酒,因此也有人懷疑他其實很喜歡祇園祭。聽到這種說法,他表示「絕對沒有這種事」。
他會經這麼說:
「我這人很任性,但我會承受自己的任性帶來的折磨。自己做的事自己擔——只不過,我就是要比別人多抱怨一倍。」
總之,事情從宵山當天一早開始。
為了最後的衝刺,熬夜工作到天亮。除了一小段睡眠之外,小長井別無所求。在後巷中蹣跚而行,走向他那柔軟的髒鋪蓋。獵食整座城市垃圾的烏鴉叫聲不絕於耳。被大樓的邊角切割成塊的七月天空是清澈的藍,灑下泛白的晨光。清晨的街道空空蕩蕩,令人難以想像宵山的人潮。
「真是,那些人真是有夠現實。」他發起牢騷。
「祭典不開始就沒有人要來。」
驀地裡抬頭一看,在空無一人的室町通上,以繩索搭建起來的「鯉山」高高聳立。
「什麼東西!」小長井喃喃地說。
他揉著眼爬上公寓樓梯,隨便沖個澡洗掉汗水,便全身光溜溜地倒在鋪蓋裡。在意識朦朧之中,朋友丸尾來電。
「辛苦了——你可別嘔氣,今天一定要來。」
「我再三個鐘頭就要去打工了,讓我睡。」
「拜託了,真的。」
「閉嘴。」
小長井不理丸尾,掛了電話。
然後在睡著之前,他朦朧地回想。
他之所以必須過一個如此要命的宵山,就和電話那頭叫丸尾的那號人物有關。
在新綠猶美的季節,小長井被丸尾叫到大學的中央食堂去。
他們並不熟,但在學生實驗中同組,所以小長井知道丸尾這個人很隨便,肚子肥滋滋的,上臂冰涼涼的,擅長利用別人,換句話說就是很有辦法。
在昏暗的日光燈下,丸尾大口吃著味噌鹵鯖魚,說「來組社團吧」。
小長並不感興趣。直到前一年的學園祭,他都在某個劇團擔任幕後道具人員,但過度苛刻的工作燒光了他的熱情,就此退出。由於有這樣的經驗,他不願意再次把自己燒光。而且丸尾的說法很可疑。大學生活都過了一半才說要組社團,其中必定有詐。莫非是為了把學妹?——小長井心中犯疑。犯疑的結果,便是加以拒絕。
丸尾捲起袖子,摸著肥滋滋的上臂不勝惋惜地說:
「你還真瞧不起人。我可不缺認識女生的機會。」
「聽你說的。」
「這是短期社團,只到夏天。奈良縣友會有個學長叫乙川,是他托我的。乙川學長在舊貨店工作,以前我幫過他一點忙。那時候我一直做一些沒有用的事,給學長添了好多麻煩,所以才會有這次的工作。」
「慢著,為什麼你給他添麻煩,他還找你?」
「這世界上並不是有用才叫作才能。」
丸尾嗚呼呼地笑得很噁心。「這個計劃是要創造偽祇園祭。」
「幹嘛做這種事?」
「以後再告訴你。社團就取名為『祇園祭司令部』吧。」
「可以取這種名字嗎?會惹火祇園祭的人吧。」
「當天有津貼哦,一個晚上三萬。」
「三萬!」
「因為就是有這麼多事要做。不過,當大爺的是乙川學長就是了。」
小長井雙臂環抱思索起來,丸尾則是賊笑著看著他。三萬圓是一大筆錢。而且,儘管熱情已經燒光了,但過去也有人背地裡將小長井譽為「劇場道具界的小長井」。一度嘗過苦頭的道具魂又被勾起來了。想一想,從去年秋天退出以來,自己過的日子似乎很空虛。
「我聽說過你的大名。」丸尾說。
「學園祭那座城就是你蓋的吧?」
小長井搖搖頭,彷彿要隱藏內心的得意。
「我只不過是辦事的人而已,指揮的另有其人。」
「拜託,這份工作必須仰仗你的經驗。」
丸尾伸出手來。
小長井煩惱片刻,最後握住了丸尾那只多肉的手。他自認任性,也自認對馬屁沒有抵抗力。
小長井一骨碌爬起來,一張臉臭到極點。因為他只睡了三小時。
他在大呼小叫中沖了個近乎冷水澡的澡。
出了房門下了樓梯,已經有大批人在狹窄的室盯通上來去,也有人在「鯉山」前佇足拍照。他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山和鉾的駒形燈籠要到黃昏才點亮,但這麼早就開始有人湧進京都來看宵山了。明明又不是自己的土地,小長井卻氣呼呼地想:「不要擅自跑來好不好!」
他撥開人群般走了幾分鐘,來到面三條通的便利商店,店前搬出了裝滿冰塊的保溫箱。活像加茂茄子的店長站在那裡,趁著祇園祭的熱鬧向行人兜售果汁和啤酒。
「店長早。」
「喔,你來了……我說,小長井啊,你今天晚上能不能當班?」
「對不起,今天晚上我沒辦法。」
「這樣啊……這樣啊……真傷腦筋。」
他留下茫然自語的店長,到裡面去換衣服。
小長井週末在加茂茄子店長開的便利商店打工。從住處走路過來只要幾分鐘,是他選擇此處打工的唯一理由。他考慮到這個週末無論如何都必須輪休,很久之前就向店長拜託,但沒有人願意幫忙代班。協商的結果,雙方互讓一步,讓他在傍晚五點下班,因此即使睡眠不足也不能不來。
他也對便利商店在祇園祭時生意大好感到不滿。他經常發表意見,認為人都特地來到祇園祭了還跑到便利商店買東西真是莫名其妙。
小長井和店長交棒,站在店頭。
「天氣愈來愈熱,這個給你用。」店長借了一條手拭巾給他。藍底上有白色的螳螂圖案。「不錯吧?昨天我偷空去看了螳螂山。」
小長井拚命在臉上堆出和氣的笑臉,招呼在狹窄的巷弄中亂晃的觀光客,推銷冰涼的果汁、啤酒、炸雞塊等等。睡眠不足和疲勞使他聲音沙啞。只要一個不留神,眉頭就皺起來。隨著太陽漸漸升高,日曬也愈來愈強,又因為人多,悶熱得下得了。每當覺得頭暈快昏倒的時候,他便從保冷箱裡撈出一塊冰塊,按在雙眉之間,拿掛在肩上的手拭巾擦汗。
正當他這樣賣命忍耐的時候,丸尾從人群中閃現。在昨天熬夜大騷動中悠然消失的丸尾,本來皮膚就夠光滑潤澤了,現在更是油光水滑。
「我要炸雞塊,還有啤酒。」丸尾說。
小長井皺起眉頭。
「你昨天半路就落跑了。」
「我困了啊。所以早上我不是打電話給你了嗎?我也覺得挺過意不去的,只有我睡得飽飽的。」
丸尾大嚼炸雞,喝了啤酒。「大白天在工作的人面前喝的啤酒真是美味,有種不道德的味道……」
「閉嘴。都準備好了嗎?」
「一切都依照我的意思進行。在山田川的努力之下,金魚鉾應該也來得及。我這就要去測試流水素面和風扇。聯絡不上乙川學長是有點叫人擔心,不過他那個人本來就神出鬼沒的。」
「我已經不想去了。我不在也沒差吧?」
「這是什麼話。除了今天,還有哪裡能讓我們顯本事的?這可是你的光榮舞台啊!如果不是這樣,有誰需要你?」
丸尾毫不客氣地說完,然後說聲「對了」,從包包裡拿出粽子。「知道嗎,把這個塞進標的嘴裡是你的工作,你可要好好練習。」
目送丸尾悠然而去,小長井歎了一口氣。
然後又拿了一塊冰塊抵在雙眉之間。
五月中旬,宣告「祇園祭司令部」成立的聚會在一家叫「世紀亭」的小酒館舉行。
當天,乙川學長這號人物沒有現身,由丸尾主持。
出任指揮的他將手下分成四個組,每組各設了組長。需要人手時,便找閒著沒事幹的大學生來幫忙。整體計劃由組長與丸尾討論決定,乙川學長是總監。
小長井到達世紀亭二樓的時候,丸尾和另外兩位組長已經到了。一個是名叫高藪的鬍子大漢,還有一個是氣質清新的女子。一看到這名女子,小長井心頭一凜,因為她每個星期六中午過後都到他打工的地方買東西。他在女子對面一坐下,女方似乎也覺得他很眼熟,說:「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在便利商店,每個週六都會碰面。」
她的臉色頓時發亮。「我想起來了。你穿便服我就認不出來了。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在哪裡見過你。」
「你住附近?」
「我在三條的芭蕾舞教室任教。我姓岬。」
那非常有「芭蕾」味道、有如天鵝般的氣質讓小長井看呆了。
一問之下,原來她會經在芭蕾舞教室教學的空檔幫忙乙川學長,也因此與丸尾成了酒友。「丸尾這傢伙果然有門路。」小長井心想。岬老師舉止穩重,看起來較為年長,但實際年齡其實只比他大一歲。這意料之外的邂逅讓他的心情好了些,認為也許事情比預期來得好玩,實在很現實。
最後一個人還沒來,但丸尾站起來宣佈會議開始。
「我先說明,我們是為了創造偽祇園祭才聚在一起的。乙川學長的朋友籐田先生將在宵山之夜來到京都。我們的目標便是把他誘入偽祇園祭,騙得團團轉。」
「為什麼要這麼做?」岬老師說。
「騙他幹嘛?報仇雪恨?」小長井問。
「無怨無仇,也沒有騙人的必要。」丸尾解釋。
「純粹是乙川學長興之所至想這麼做,所以沒有意義。而意義便在於沒有意義。既然沒有意義,要做什麼都可以。一切費用由乙川學長負責。對方沒來過祇園祭,而且據說是個心地善良的傻蛋。一定很好玩!」
丸尾發表各組長的工作。坐在一角、長相十足威武的大鬍子負責要出力的事。丸尾是總指揮。小長井負責籌備材料物品,岬老師則是管理進度和時程。除此之外,各組長還要扮演與標的接觸的角色。
小長井心想,這工作不輕鬆。
「雖然是整人,不過工程還真浩大。」岬老師說。「不知道我做不做得來。」
「岬老師可以的,你不是要上台嗎?像我是專門做道具的……」
「最後一個還沒來,不過我們要請她當美術指導。」
一聽到丸尾這句話,對著岬老師笑得很開心的小長井忽然恢復正色,摸摸一下子變得沉甸甸的腹部。
因為他有很不好的預感。
酒酣耳熱的酒席後方,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女子的身影。她挺直了背,以銳利的眼神睥睨酒席。注意到她的丸尾出聲叫:「啊啊!山田川,這裡!」
「大家好,對不起,我遲到了……」
這名遲到的女子看到小長井,「啊!」了一聲。
「原來是你!」小長井呻吟。
丸尾演起蹩腳戲:「哦?原來你們認識?」知道小長井有道具經驗才來挖角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山田川敦子和他的關係。
山田川敦子,是去年學園祭舉行的游擊舞台劇「乖僻王」的知名美術指導。就是她甩開所有的阻撓制約,在工學院校舍上建設了「風雲乖僻城」。也正是她,以源源不絕且支離破碎的想像與太不講理的強制指揮,令小長井疲憊困頓,最後終於把他逼上退團一途。
小長井正要站起來……
但就在這時候,岬老師露出美麗的微笑問道:「你們認識?」
「怎麼了?小長井同學,臉色何必這麼難看……來,坐!坐嘛。」
丸尾滿面笑容地說。
小長井高跪著,視線從岬老師、丸尾,然後移到山田川身上。從山田川的表情,他看不出任何頭緒。場面頓時安靜下來。
然後,山田川坐下來,朝著仍跪著不動的他狠狠瞪了一眼。
「這次你可別自己又燒光了。」
她開口第一句話就這麼說。
小長井一口氣往上衝。
「誰會燒光!」
他是出了名的耳根軟,也是出了名的容易被激。
五月底前,他們開了三次會,籌畫整體構想。每次他們都是在「世紀亭」吃喝,所以每開一次會,鈔票就出走不少。丸尾大發豪語說「包在我身上」,但小長井受不了他因為用的不是自己的錢才敢說大話。受不了歸受不了,乘機吃飽喝足足一定要的。
丸尾和乙川學長已定出主旨「偽祇園祭」。要如何設計這「偽祇園祭」?丸尾的意見是別只是搞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祭典,還希望其中包含故事性。眾人以此為基礎互相討論,整理出大致的構想。
內容如下:
「宵山的鉾和山,由位於各町的保存會維護。該保存會的總會叫作『祇園祭司令部』,違反祇園祭規定的觀光客會被帶到總會懲治。君臨其上的是號稱宵山大人的神秘人物(後來決定由『金魚』來當)。可憐的標的籐田先生(乙川學長的朋友)違反了宵山的規定,被帶到散佈於市區的各關卡接受審問,最後被帶到宵山大人那裡,差點就遭到懲治。」
籐田先生要經歷的「游十殿」,正是他們要創作的「偽祇園祭」。
這本來就是蠢事一件,只能靠規模和氣勢來騙倒對方。但是,由於市中心當晚擠得水洩不通,要在實際的巷弄中搭建佈景、設置機關,是不可能的。
「怎麼辦?」
小長井這麼一問,丸尾便挺起胸膛誇言:
「沒問題。乙川學長透過朋友向幾戶市中心的居民借了地方。把人誘到那裡去就行了,簡單簡單。」
「會這麼順利嗎?」岬老師說。
「要是他跑了怎麼辦?」
「說的也是。那,為了避免標的跑掉,把他塞進籠子裡,然後再用神轎來抬好了。由穿著短褂的年輕人吆喝著搬過去,像在坐遊樂園的遊樂設施,真好玩。」
「要是他大叫呢?」
「用東西塞住他的嘴。最好是用跟祇園祭有關的東西……」
這時候大叫「粽子」的是山田川敦子。
「粽子?很好吃的那個嗎?」
「是竹葉做的避邪護身符吧?」岬老師解釋。「祇園祭有在賣。」
「哦,是不能吃的那個啊。嘴裡塞了那種東西,也只能閉嘴了。」
「我自己也覺得這主意很妙。」
「好,那就這麼辦。」丸尾說。
「有多少錢可用?」
「這不成問題。不必捨不得花錢。」
丸尾的豪語並不是騙人的。
乙川學長批准了這個完全無法預測要花多少時間與精力的計劃。
中午過後,輪到小長井休息。
他到後面吞了一碗泡麵,然後為了散心到附近繞一圈走走。在香煙鋪店頭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罐裝咖啡,邊喝邊眺望路上的行人。已經有人穿著浴衣在街上走了。也有男女不顧滿手的汗牽手走在一起。
他正在打哈欠時,丸尾打電話來了。
「嗨,小長井同學,你好呀。我現在正在屋頂上做渡廊的最後檢查。這裡的燈籠一點起來,景像一定很夢幻,真叫人興奮哪。」
「那真是太好了。」
「渡廊盡頭點起了熊熊火炬,剃了光頭的高藪學長全身塗白往那裡一站……要是我,一定嚇得心跳停止。」
「那好極了。」
「不過啊,高藪學長還是不肯剃光頭,嘰嘰歪歪的,我要山田川同學去罵他了。希望他會去剃頭才好。」
「真可憐。」
「高藪學長不在,人手不夠。你能不能結束那種無聊的打工,早點過來?對了,塞粽子你練習了沒?」
「不要批評別人的工作無聊。我要五點才能走。」
「傷腦筋哪。乙川學長應該要來開會卻沒來,傷腦筋哪。他手機都不接的,真是。你相信有這種人嗎?」
丸尾直喊傷腦筋,卻一面油條地笑著。
「哎,總之,我等你。你要是能走就早點來。」
「不可能。」
小長井練習了如何把粽子塞進別人嘴裡,才又回到打工的崗位。
五月底,計劃全面定案。六月初,他們完成紙上作業,展開活動。
丸尾圓潤鼓脹的臉頰帶著笑替成員加油打氣,受命扮演大和尚的高藪開始背誦般若心經,扮演假舞妓的岬老師則開始練習京都腔,而山田川敦子則是忙著把源源不絕的妄想化為現實。只不過,真正的幕後黑手乙川學長到了六月仍未出現在他們面前。
小長井比誰都清楚山田川敦子的可怕。他會經力主「山田川有的不是想像力」。「不是那麼美妙的東西。那種東西是妄想!而且她腦子裡冒出來的妄想沒有脈絡可尋。」
一如他的憂心,山田川敦子開始提出種種麻煩的要求。
想做紙糊的金太郎,所以要大量的和紙與細竹籤。為了做金魚鉾,需要紙箱、美耐板、泥彩、鐵絲、繩索、聖誕燈飾、駒形燈籠。為了限制籐田先生的行動,需要草蓆。要照明用的座燈。要木刻的布袋和尚、不倒翁、招財貓。還要掛滿天花板的大量風鈴、鯉魚旗、風車。要轉動風車、吹響風鈴,需要大電風扇。
若無法滿足她的要求將有損顏面,因此小長井弄到了和紙、竹籤、紙箱、美耐板、泥彩顏料、鐵絲、繩索、燈飾。駒形燈籠則是購買大量的廉價燈籠,貼上印有大大「金魚鉾」的薄紙充數。草蓆和座燈是在大型五金雜貨行買的。布袋和尚、不倒翁、招財貓等則是求助於乙川學長所屬的「杵塚商會」。
其中讓小長井不知如何是好的,是「金魚球」。這東西是在玻璃球上綁繩子,弄得像風鈴一樣,裡面裝水讓金魚在水裡游。這種東西他既沒看過也沒聽說過。無奈之下,只好大量購買百圓商店找到的透明塑膠風鈴,逐一加以改造。
每當山田川有新的要求,小長井就發飄把氣出在丸尾身上,但仍在籌備物品資材上展現了十足的創意。
「其實你很樂在其中吧?」丸尾一這麼說,小長井怒道:「別開玩笑了。我是一百萬個不願意,是在盡我的責任。」
他籌備、改造的種種物品都送到杵塚商會後的町屋。似乎是因為乙川學長在背後運作,他們獲准使用同一町內的町屋和院子。這麼一來,山田川的妄想規模便更加擴大。山田川似乎打算在一整個町內創造一次地獄宵山之旅。
有地方做事之後,山田川把大學課業擺一邊,整天泡在裡面。
她投注最多心力的,是「金魚鉾」這個亂七八糟的建築物。小長井就住在附近,因此經常被叫去幫忙。他一去,就看到丸尾、岬老師和一些不認識的大學生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是在竹籤上貼紙,就是處理一些瑣碎的事。有時還看到高藪學長委曲萬分地縮起他巨大的背做「金魚球」。站在中心的山田川則為四周的人加油打氣。每次看到這片光景,小長井就想起劇團時代的噩夢。
山田川這個美術指導不管提出什麼提案,負責指揮的丸尾就只會大喊「做!」,因此他們所做的東西已經慢慢變形,與「祇園祭」幾乎毫無關係了。再怎麼看都毫無脈絡可言,根本就是和風小物的大雜燴。小長井把這莫名其妙的一切稱之為「山田川劇場」。
有一天,小長井叫住山田川訴苦:「未免做得太過火了吧?」那時候她正抱著還沒著色好的巨大紙糊金太郎在房裡走來走去。
「我的想像力不斷泉湧而出呀。」
「你要湧就到劇團去湧啊!」
小長井這麼說,但山田川只是用鼻子哼他。
丸尾介入仲裁。
「沒關係啦,這樣很好啊。乙川學長叫我們儘管放手去做。他對山田川同學的想像力有很高的評價。」
「看吧!」
山田川鼻翼翕張,一臉得意之色,根本不理會小長井。
「這未免太不顧傳統了吧?這不是祇園祭,連京都也稱不上,只要是和風的東西就行,這難道不會太過分嗎?這樣亂搞,對方馬上就看穿了。」
「不用想這麼多吧?你對祇園祭瞭解多少?對京都的傳統懂多少?我跟你說,我可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也是。」
「可不是嗎?所以用不著管這些。」丸尾說。
「再說,我們要騙的人是傻蛋。」
儘管這麼多工作並行,山田川也沒放過細節。最慘的是高藪學長,光是要扮全身塗白的和尚就讓人同情了,最後甚至要他吃蟲。這都要怪丸尾貪圖好玩,把乙川學長弄到的漢方藥「奧州齋川孫太郎蟲」拿來,刺激了山田川的想像力,提出要用這個來強調高藪大和尚的可怖可畏。「大口嚼這個就行了。丸尾同學,請乙川學長多弄一些來。」
「饒了我吧!」
高藪學長抱著頭。「我不敢吃蟲啦。」
「這是漢方藥,強精固腎啊,高藪學長。」
「強精幹嘛?我又沒有地方可用。」
這句話觸發了山田川,只見她臉色一亮。每次她臉色發亮,高藪學長就哭喪著臉,簡直就像天秤的兩個盤子。
「如果有個怪力和尚,標的一定嚇得全身發抖吧?要單手把很硬的東西捏碎。」
岬老師正坐在房間一角,悠哉地從箱子裡取出風鈴擺好,說:「捏碎核桃怎麼樣?核桃很硬。」
「好主意。」
小長井立刻誇獎,但山田川則是一句「那種東西不行」,不予採用。
「不夠看。那樣一點魄力都沒有。又不嚇人,再說,一個大和尚為什麼拿著核桃?太沒頭沒腦了。這時候啊,要用更特異的東西……對了,詭異的金黃色招財貓!」
「你那才更沒頭沒腦!」無視於小長井如此抗議,山田川說:二局藪學長,你能單手把招財貓捏碎吧?」
「別胡說了。你當我怪物啊。」
「什麼嘛,真掃興。」
於是她要小長井用保麗龍做一個捏得碎的。
「整件事愈來愈莫名其妙了。」
小長井想像——
喀滋有聲地咬碎孫太郎蟲、單手捏碎金光閃閃的招財貓、還不斷念誦般若心經,這種鬍子大和尚真是恐怖到極點。雖然恐怖,卻沒頭沒腦。根本就不是祇園祭。已經連有什麼意義都不知道了。
宵山的一天就要過去。小長井再次來到便利商店門外,在陽傘下揮汗賣飲料。
岬老師的身影從人群中飄然出現。她一看到小長井,便露出高雅的微笑,飄然走來。她的頭髮就像平常星期六下午現身時一樣,緊緊梳成一個髻。她那挺直的背脊、從容不迫的神情,即使在混雜的觀光客中也一眼就能認出來。
「午休嗎?」他問。
「是啊。請給我茶。」
小長井擦過冰水裡拿出來的保特瓶遞過去,老師拿來貼在額頭上,笑說:「啊啊,好涼。準備還順利嗎?我要傍晚以後才能去,真不好意思。」
「現在丸尾在弄。羽毛毽子拍你練習過了?」聽小長井這麼一問,老師以京都腔微笑道:「討厭。」
「那麼我先走了,回頭見。」
「回頭見。很期待看到假舞妓。」
老師行了個禮,走了。
小長井從老師身上學到,芭蕾舞伶不能只是「文靜」而已。
起因是金黃色的招財貓。
應山田川的要求,小長井用保麗龍做了金黃色招財貓。雖然線條不夠圓滑,但小長井認為遠看應該不會露出馬腳,就帶過去了。
籌備工作已經邁入後半階段,町屋與相鄰的大屋也已經化為異樣的景色。那天只有丸尾、岬老師和山田川在。丸尾被山田川使喚來使喚去,岬老師奮力揮動著小長井從一乘寺的舊貨店弄來的巨大羽毛毽子拍,喃喃說著「你有什麼企圖?」、「愈是可疑的人,愈是說自己不可疑。這就證明了你的可疑」、「從實招來」等句子。看來是在練習京都腔,但聽起來還是假假的。
小長井向老師行了一禮,走到坐在一旁、滿面難色的山田川那裡。她正在仔細檢查信樂燒陶狸和招財貓。小長井說「做好了」,把手工做的金黃色招財貓遞過去,她「呣」了一聲,轉動招財貓細看。
然後雙手抓住,用力一壓,破壞了招財貓。「很好。」她說。
小長井頓時啞然。
說「你幹什麼!」這句話時連氣都喘不過來。「別人好不容易做好的!」
「不弄壞看看,怎麼知道能不能順利弄壞!」
怒火攻心的小長井和山田川的決戰就此開戰。看見兩人各自激動得不惜揪住對方,丸尾和老師連忙插進來勸架。但仍然勸不住,於是丸尾安撫小長井,老師安撫山田川。因此,山田川點燃的怒火矛頭因而轉向老師。山田川痛罵老師差勁的京都腔,還說芭蕾的壞話。
「不甘心就提出更好的創意啊!你說啊!」
老師為之語塞。
「……棉花糖,棉花糖……擺滿棉花糖怎麼樣?」
果然比不上山田川。
「棉花糖!這個好!也很夢幻!又甜!」
小長井為老師說話,於是山田川更加瘋勁大發。「棉花糖個頭!」她喊道。「棉花糖這種東西,整個宵山到處都在賣!給我滾到攤販去!」
「小長井同學也說很好。」
「他是在幫老師助陣!因為他心很軟!當然會說好!可是你要是這樣就得意忘形,我沒辦法做事!」
「我才沒有得意忘形!」
老師做出可怕的表情,舉起巨大的羽毛毽子拍來威嚇。山田川頓時扭住老師的手臂,在老師大喊「好痛好痛!」的時候,搶下毽子拍,推開老師。反而換成山田川想揮毽子拍。就在這時候,丸尾說:「好了啦,山田川同學。我覺得一切都是小長井同學不好,所以你和老師吵也沒有用。」
「喂喂,我哪裡不好了。」
小長井喃喃地說。
山田川把毽子拍一扔,一屁股坐下來。老師拾起毽子拍,小聲說「對不起」,便離開了房間。
接著是一陣著實愚蠢又尷尬的沉默。
後來,小長井回家前往庭院一看,老師正在暮色漸漸降臨的院子一角用力揮舞毽子拍。T恤裡露出的雪白手臂,肌肉的筋都突起來了。他心想,老師真是個有毅力的人。如果因為這樣一點小事就沮喪,大概學不成芭蕾吧。
正當他佩服地看著,老師也看到這邊,「哎呀」一聲拿毽子拍遮住臉。
「這人真討厭,看什麼喏。」
「『喏』很怪哦。」
小長井笑了。
漠然工作著,時間也過了下午四點。太陽西斜,小長井再度遭到難耐的睡意襲擊。他打著哈欠,把過期的素面套餐放進籃子裡。
正當他專心打收銀機的時候,店裡來了一個異樣的巨漢,使氣氛緊張起來。
高藪學長依照山田川敦子的交代,把頭剃光了,鬍子則原封不動。本來就已經過分威武,現在又更威武了幾分。一想到高藪學長私底下其實是在研究所裡認真鑽研學問、認真指導學弟的人,小長井就替他難過。高藪學長的個性與外表截然不同,是個纖細善良的人,這兩個月下來,小長井變得很喜歡他。
高藪學長拿著佐久間式硬糖和罐裝咖啡到櫃檯來。看到小長井,他的臉就皺了起來。那是一張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臉。
高藪學長是丸尾所屬的某運動社團的學長,他中選的理由純粹就是因為他是個魄力十足的巨漢。在丸尾製作的粗略計劃當中,有一個點子是「壯漢威嚇標的」。但是,在作戰會議上,山田川敦子卻主張「光是這樣,幻想味道不夠」。
「這裡非大和尚莫屬。大和尚誦著般若心經靠過來,好可怕!」
「我又不是和尚,也不懂般若心經。」
高藪學長怯怯地這麼說,山田川立刻不假詞色地說:「那就請你背起來。」
「高藪學長是在後半才要迎敵吧。也就是說,你的角色很接近大魔王,更需要與角色相當的魄力不是嗎?高藪學長的體形雖然高大,魄力卻不夠,因為你內在的纖細都顯現出來了。這樣根本就不行。」
這些話一句句像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讓高藪學長吭都不敢吭一聲。
在座的人鴉雀無聲,山田川手指抵著嘴唇,一瞬間陷入沉思。她似乎立刻有了靈感。「塗白。」她說。「全身塗白吧。」
「那還真恐怖。」丸尾說。「不過,不會太恐怖了嗎?」
「太恐怖才好。全身塗白,從下面打光……不,不能用電燈,要用火炬。在熊熊火光下出現了一個全身塗白的大和尚。就這麼辦。」
「火炬不好啦,會有火災的危險。」
小長井一反對,山田川便說:「準備不會釀成火災的火炬,也別忘了準備滅火器。」然後又回馬一槍:「還有,高藪學長在那天之前,請把頭剃光。」
高藪學長和小長井都傻了。
那個宵山的午後,隔著便利商店的櫃檯相望的那一剎那,小長井與高藪學長之間產生了戰友間的心靈交流。他們平靜地向對方點頭。
「小長井同學,我啊,依照吩咐,去剃光頭了。」
高藪學長小聲地說:「你覺得怎麼樣?」
「很有派頭。一共是四百二十圓。」
「鬍子我故意沒刮。這樣應該可以了吧?山田川同學不會生氣吧?」
「很完美。找您八十圓。」
「研究室的學弟本來就已經很怕我了,現在剃了這個頭,八成更怕。搞不好學弟會全部跑掉。」
高藪學長悲哀地低聲說,背誦著般若心經出去了。看樣子,他真的依照山田川的吩咐把心經背起來了。小長井在櫃檯後,朝著那雄偉的背影合十。
小長井想起吵架吵得最凶的那次。
起因是「流水素面」。
七月,山田川敦子的想像力不斷擴張,誰也無法阻止。最重要的幕後黑手乙川學長據說對她活躍的表現非常滿意,丸尾樂得在一旁扇風點火,山田川就變本加厲。一度上演肉搏戰的岬老師從此保持低調。高藪學長本來就不是戰力。能夠阻止她失控的沒有別人,只有小長井了。
山田川提出要把最高xdx潮的「金魚鉾」出現的場面移到大樓屋頂上。丸尾立刻採取行動,確保了一棟面三條通的復古混合大樓屋頂,也就是岬老師任教的芭蕾教室的大樓。
「我們要在屋頂上做一個大房間,一打信號,牆壁和天花板就全部分解,讓風吹進來。然後『金魚鉾』從對面靜靜地過來。這就是最高xdx潮。啊啊,太夢幻,夢幻得我都要流鼻血了!」
為了必須用到的榻榻米、拉門、繩子、防水布等物品,小長井四處奔波,甚至還動用學園祭事務局的朋友的力量,他的忍耐已經快要到達極限了。
在這種狀況下,山田川敦子又提出要追加「要在大宅裡架很多竹管,讓很多可疑的男子吃流水素面」的場面。再怎麼想都沒這個必要。
小長井的忍耐立刻破表。
「為什麼要流水素面!怎麼會需要那種東西!」
「夏日風情啊!既夢幻又沒有意義,這樣才有味道!」
「夠了!你再怎麼亂來也要有個限度!」
山田川敦子拿顏料扔他。
「不這麼做我受不了!不然你要怎麼處理我這從鼻子裡噴出來的絢爛想像!我滿肚子憤慨!滿腦子都脹滿了腦漿!」
在其他人的注視之下,小長井撲向山田川,要用手指插她兩個鼻孔。她抽動著她那形狀意外漂亮的鼻子,大聲尖叫:「你幹什麼!」
「我要讓你因為腦壓太大爆出腦漿!我要讓你死!」
「誰要死!」
小長井被高藪學長以羽交締架住,山田川對他說:「這是我最大的機會,拜託,一次就好,讓我自由發揮。」
「你在劇團發揮不就好了!不要連累我!」
「肯讓我連累的也只有你了啊!」
這就連小長井也閉嘴了。
既然山田川都這麼說了,他也只好捨命陪君子。
第二天,小長井開著小卡車,載著高藪學長和丸尾駛向洛西的竹林。
在桂的車站前接了岬老師,再駛向老師家的竹林。死都要流水素面的山田川說她忙著完成「金魚鉾」不來——小長井在車裡大為光火。而且竹林裡到處都是野蚊子,老師幫大家準備的防蚊液防不了,揮汗砍竹子的男子全成了蚊子的餌。
高藪學長很會砍竹子,砍起來有模有樣,他說他故鄉家裡就有竹林。丸尾照例一下子就累了,假裝躲蚊子,跑出竹林就沒有再回來,因此幾乎所有的工作都是小長井和高藪學長做完的。「對不起,把你拉進來。」小長井道歉。「沒關係啦。」高藪學長說。「小長井啊,我真的覺得,你人真好。」
「我哪裡好了,真沒禮貌!」
不知為何,他生氣了。
「你雖然會抱怨,吵起架來也不是蓋的,但是為了山田川同學,還是什麼都做。」
「拜託你不要說這種令人誤會的話。」
「我聽丸尾說,山田川同學已經退出劇團了。聽說她想做大事,可是誰也不理她。」
他停下砍竹子的手,看著高藪學長。高藪學長拿著髒兮兮的破毛巾擦他的大鬍子臉,愉快地望著從葉子縫隙中落下來的陽光。
「她怎麼都沒說?」小長井喃喃說道。「我都不知道。」
「大概是不好意思吧?她那個人自尊心很強。」
高藪學長笑得皺起了臉:「不過,她現在看起來很開心不是嗎?我覺得這樣也很好啊。」
隨著宵山愈來愈近,他們為最後完工忙翻了。
把風車插滿房間的一面牆,以電風扇吹動。風鈴要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製作金屏風自動折疊的機關(但需要人力控制)。為了流水素面,剖竹子,以鐵槌敲掉竹節,製作給水與排水設備。信樂燒陶狸擺好。招財貓擺好。完成幾十個金魚球,並且掛起來。準備好逮捕並運送標的物的籠子和轎子。金魚球裡的金魚則決定等到宵山當天去撈金魚攤販那兒撈來放。山田川說要在院子裡掛一個巨大的鯉魚氣球,所以連氦氣都準備好了。
誘敵的房子幾乎完成了,但與宵山大人對決的地點,也就是屋頂的舞台,則一直到祭典即將開始都還沒完成。就算預算無上限,但這不但得做出一整個房間,還要在一瞬間分解,也難怪做不出來。他們在三條的大樓屋頂上鋪了榻榻米,圍起拉門,在天花板上拉起了布,但分解的結構卻很難。
「還是靠人力吧。」小長井做了決定。
在大學生的支持下,發出信號的同時拉開天花板的布,放倒拉門。房間內要點燈,而且金魚鉾也掛著燈飾,所以他們把借來的發電機也搬上來了。為了要讓宵山大人所在的房間顯得氣勢非凡,杵塚商會的庫存全搬出來了:女兒節人偶和男兒節人偶、櫟木桌、為數眾多的萬花筒、青花盤、舊提燈、蝴蝶蘭狀的玻璃工藝品、赤玉葡萄酒的舊瓶,又多加了招財貓和信樂燒陶狸,褪了色的幡旗、扇子等等,不辨真假,不問品質與脈絡。
宵山前一天的深夜,小長井和丸尾一道開著輕型卡車到奈良,從乙川學長的老家搬來一條噁心的巨大「超金魚」。
「喂,不要睡啦……我跟你說,三萬圓根本就不合算。」
他邊開車邊向丸尾抱怨。
「不過,現在也不能縮手了吧?是不是?」
「嗯。到了這個地步,就算賭一口氣也不能縮手……」
「我就是喜歡小長井這一點。山田川同學也是這麼說。那我先睡了。」
「喂,不要睡啦。」
深夜的鬧區裡,相關人員正等候著傳說中的超金魚駕臨。他們把水槽搬進大樓,放在四樓的走廊,蓋上布。白天的屋頂陽光灼熱,雖說是超金魚,也可能曬死,因此決定到上場前再把超金魚放到金魚鉾上。
「不過,這傢伙長得一臉目中無人的樣子。」
「這不是妖怪嗎?」
眾人對它那遠勝於一般金魚的魁偉爭相讚歎一番之後,山田川到屋頂上去為金魚鉾做最後收尾,其他學生則到町屋去準備。這當中,高藪學長回研究室,敗給睡意的丸尾逃亡,來幫忙的大學生也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了蹤影。
小長井本來在調整流水素面裝置,一回神,發現已化為異世界的房間整個靜悄悄的。側耳傾聽,房裡的時鐘報時:四點鐘。他想起早上九點必須去打工,便站起來。他伸了個大懶腰,卻聽到岬老師探頭來說:「我該回去了。」
「咦,原來老師還在啊?」小長井說。
「嗯,做得志了時間。」
關了燈,離開屋子之後,老師說:「我們順便到屋頂去看看吧。我想山田川同學應該還在奮戰。她說她對金魚鉾不滿意,一直在修改。」
兩人來到室町通之後,在三條轉彎,來到大樓的屋頂上。
本來空無一物的屋頂為了組裝宵山大人的房間,放著成堆的楊楊米和拉門,以防水布蓋著。幾近完工的金魚鉾黑鴉鴉地向天空聳立。街上的燈光稀稀疏疏,夜空逐漸變成微微淡淡的深藍色。一直下到深夜的雨停了,空氣涼涼的,很舒服。
山田川敦子人就在鉾下攤開的布上。只見她裹著毛毯,打著盹。
「瞧她睡得多可愛。」
老師看著那張睡臉,以母親般的聲音說。
「的確是睡著了,可不可愛另當別論。」
「小長井同學,你別太欺負山田川同學啦。」
「什麼!我哪裡欺負她了?明明她要什麼我都做給她了!」
「話是沒錯,不過你還是有點壞心。」
「哼!壞心就壞心。我不必去理這種瘋子。」
「又說這種話。」
小長井的確認為山田川是個瘋子。
但是,看著她的睡臉,也覺得她很可憐。
小長井是在一年級的時候遇見山田川敦子的。
有些學生劇團名氣很大,但也有很多無名也不想闖出名號的泡沫劇團。只是自行宣佈成立而已,這種事情人人都會。雖然不知道山田川為何加入泡沫劇團,但小長井也沒有資格過問,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時興起才加入劇團的。
山田川敦子失控暴走,小長井從旁輔佐——這種令他本身也無法認同的角色分擔是何時形成的?應該是他們升上大二、成為劇團的中心人物之後吧。
山田川的興趣,是為貧瘠的內容創造殊不相配的壯大舞台,一開始他也努力配合,但漸漸地,被山田川指使讓他愈來愈累。要搭建壯大的舞台要花錢花工夫,但花錢就會為難其他團員,而山田川根本不管這些,自行其是,於是問題就落到他頭上來。再節省也有限。
反正是泡沫劇團,隨時都能解散。於是慢慢地,團員一個個失去了維持劇團的氣力。
泡沫劇團為了打響最後一炮所做的計劃,便是在去年秋天的學園祭中,不定時不定點在路邊上演的游擊舞台「乖僻王」。這確實成為話題,會經有如一盤散沙的團員也重新團結起來,未來一片光明。
然而,小長井和其他團員不同,他的熱情燃燒殆盡了。
游擊舞台不需要搭佈景,因此山田川的妄想力應該無用武之地才對,她卻找到一條生路。她主張到處上演的舞台迎接最後高xdx潮的場面,應該要搭建壯闊的舞台,並主張要在工學院校舍的屋頂,而且是在學園祭期間,游擊式地建設「風雲乖僻城」這座奇特的城堡。為了實現她的理想,小長井吃的苦頭委實筆墨難以形容。
他心想,這樣就夠了。
冷眼看著其他團員為了下次上演興致勃勃,小長井離開了劇團。對於他的離開,山田川沒有一言半語。小長井認為她對自己的努力毫無感謝之情。他心想:「怎麼會有這種人!」
然而,幾個月過去,小長井才知道,到頭來,只有在那段劇團時代,自己的每一天是最有衝勁的。山田川給他的非人課題,對他而言是必須的。獲得解放之後,他每天懶散度日,無所作為,也沒有絲毫幹勁。他一直叫自己相信這是因為自己現在燃燒殆盡,總有一天會東山再起,但事實並非如此。
在丸尾的邀約下,不情不願地被山田川的活動牽連之後,他慢慢地體認到這件事。儘管他不願意承認,但他本人也認清了這一點——
小長井的引擎少了山田川敦子便無法啟動。
一旦日暮西山,來到宵山的人數會增加,穿著浴衣的身影也將變多。
小長井終於結束了打工,因為睡眠不足而腳步蹣跚地走過宵山的人群。山鉾已經點燈,發出夢幻的光芒,街上的情景也為之一變。「的確,要是在這種氣氛之下被帶進山田川的宵山之旅,一定很可怕。」小長井內心暗自佩服。「不過,到處都是人啊。」
他不想立刻趕到現場,便沿著室町通邊發呆邊往南走。穿著紅色浴衣的女孩們從小長井身邊跑過。驀地裡抬頭一看,一對夫妻從面室町通的公寓陽台上探出身來,喝著啤酒觀賞眼下的宵山人群。「將來真想變成那樣。」小長井心想。
丸尾打電話來了。
「小長井同學,你在哪裡?下班了嗎?」
「我正在路上晃一晃,轉換一下心情。」
「你還真悠哉。流水素面看起來應該沒問題。這東西有什麼意義,我還真的是不知道。還有,那台電風扇的風力好大。風勢太強,把灌了氦氣的緋鯉氣球吹跑了。山田川同學好氣好氣。」
「喂喂喂,結果鯉魚哩?」
「我哪知道,大概是在哪裡飄吧。真傷腦筋。」
「真是夠了……」
「總之,你別再遊蕩了,趕快來啦。」
小長井掛了電話,但還是到處走。
經過了南觀音山,要來到錦小路通的時候,看到一個身穿黑色袈裟的巨漢突然現身。即使是在這樣的人潮當中,仍具有壓倒眾人的魄力。不知他本人知不知道,路上的行人有意無意地閃避他。那一叢又粗又硬的鬍子刻意沒刮,讓效果更增加了幾分。這個怪人即將全身塗白,在熊熊火炬之中出現。要是自己遇到,一定當場昏倒——小長井心想,然後叫聲:「高藪學長。」
「喔,小長井同學。怎麼樣?我穿袈裟還挺合適的吧。」
「感覺就像破戒和尚。」
「其實,我的生活比和尚還和尚,非常禁慾。」
高藪學長說他一直想看一次螳螂山,很高興地秀出他買來的手拭巾。
「好了,不能太悠哉,差不多該走了。」
「是啊。不過,我的角色已經算是完成了。」
「哎,別這麼說。既然都參與了,就撐到最後吧。」
正當他們這樣聊著,一個女孩突然跑出來撞上了高藪學長的側腹。高藪學長「喔」了一聲往下看,只見小女孩臉部抽搐著向後退。眼裡迅速積了一泡淚。而在高藪出聲喊她之前,便慌慌張張地逃進人群之中。
「喂喂喂,不必怕成那樣吧?」高藪學長感歎說。
「她大概是以為會被吃掉吧。」
「我又沒有那麼壞。」
他們轉身,沿著室町通向北而行。
過了黑主山,來到宵山喧鬧的盡頭,左手邊可見一座空蕩蕩的停車場。
「那我們過去吧。」
他們翻過了停車場西面的牆。
穿過豎起黑木板牆形成的假巷子,便是借用「世紀亭」別館做成的「骨董店房間」。活像冒牌掌櫃的丸尾正由負責化妝的女孩貼小鬍子。丸尾得意地向小長井他們炫耀鬍子:「怎麼樣?很棒吧?」
女孩說「高藪學長也要趕快全身塗白」,因此高藪學長著了慌。
「真的要嗎?」
「真的要啊。喏,你看,隔壁房間有一整套道具。」
小長井確認金屏風運作無誤後,穿過庭院,經過借用北鄰町屋佈置而成的「流水素面廳」,爬上一一樓。大型電風扇吹起的風轟隆隆地吹過走廊,轉動了為數眾多的風車。從天花板上垂掛而下的金魚球已經放了金魚,是由一些擅長撈金魚的大學生早一步從宵山的攤販那裡撈回來的。小長井叩叩敲了敲金魚球,金魚翩然游了一圈。他很滿意,逕自點頭。
走過走廊,盡頭站著一個舞妓,正從圓形的窗戶眺望窗外。
她回頭看到小長井,以大大的羽毛毽子拍遮住了嘴。
「你來啦。」岬老師以京都腔說。
小長井等人來到大樓的屋頂,眾人正在山田川敦子的指揮下鋪設榻榻米,陳列從樓下搬上來的骨董.好幾個大學生搬著拉門走來走去。冷清的屋頂上鋪滿了榻榻米,好一副奇妙的光景。
不久,丸尾他們也上來了。
「對了,小長井同學,你練習粽子塞嘴了嗎?」
小長井一把抓住丸尾,單手用力捏他的臉頰,逼他張開了嘴,然後以電光石火之速塞進粽子。「嗚喔!嗚喔!」丸尾睜圓了眼呻吟。在一陣混亂之後獲得解放的丸尾吐出粽子。「太過分了!」他罵道。「不過,身手不凡哪。」
「這用的是餵我老家的狗吃藥的方法。」小長井笑了。
「那,敵人現在在哪裡?」
「現在啊,應該在世紀亭和乙川學長碰面。學長應該很快就會甩掉敵人來這裡。」
「不知道能不能順利進行。」
「安啦。對方是傻蛋啊。」
「你也是。」
「你也是。」
然後,丸尾走到屋頂正中央,拍手叫道:「嗨嗨——!注意!來練習一下最後金魚鉾出場的那一幕。負責拉門的,在那裡排好,圍起來。小長井同學,你進去看看裡面是什麼樣子。」
小長井在楊楊米上盤腿坐下,拉門便整片圍了上來。蓋上布做的天花板,儘管有些勉強,但倒也像個房間。小長井坐在約有五坪大的房間正中央發呆。拉門後,丸尾他們的聲音聽起來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天色略暗之後,放在一角的傳統斗櫃卡嗒卡嗒地搖動,山田川敦子從裡面爬出來。
「啊,原來你在這裡?」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山田川自顧自點頭,在小長井身旁輕輕坐下。「做出來的樣子還可以。」
「嗯,我很拼。我已經受夠了。」小長井說。
「我也是。」
「少騙了。」
「這種事,哪能做上好幾次啊。」
「是嗎。那你滿足了?」
「嗯,滿足了。」
「你不能回劇團了?」
「……嗯。因為我已經滿足了,而且小長井同學也不在。」
這時候,外面傳來丸尾的暗號聲。
房間天花板迅速從一端掀開不見了,露出被夕陽染成桃紅色的夏日天空。圍住四方的拉門轟然倒下,微微的晚風便撫上臉頰。或許是眼睛已經習慣了昏暗,從屋頂上瞭望的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街景令人有種懷念的感覺。
山田川敦子畢生大作「金魚鉾」在正面巍峨聳立。
這詭異而混沌的印象,令人想起她去年秋天創作的「風雲乖僻城」。小長井親手做的駒形燈籠、封住金魚的玻璃球、纏繞在亂插一氣的晾衣竿上閃閃發光的無數燈飾——天黑之後,當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在黑夜中閃爍起來,也會顯得十分美麗吧。小長井這麼想。
山田川「啊!」地叫了一聲,伸手指著某處。對面住商混合大樓屋頂上,大大的緋鯉擦過球形高架水塔,搖搖晃晃地飄動著。
「鯉魚。原來它在那裡。」
「等它掉下來就去撿吧。」
「喏,小長井。」
「幹嘛?」
「我啊,一直以為金魚長大了會變成鯉魚。」
「不是哦。」
「嗯,不是。」
有一名男子在金魚鉾下方雙臂環抱,佩服地點頭。他大步往這裡走來,要跟坐在榻榻米上的山田川握手。
「謝謝你,做得超乎我的預期。一整個莫名其妙,太棒了。」
山田川開心地笑了。
一聽丸尾問「乙川學長,覺得怎麼樣」,他強而有力地豎起大拇指。
「那麼,諸君!」
乙川學長宣佈:
「這就出發去騙傻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