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再次回到B城是因為她的臉。他再次想起了她的臉,在他無法翻越的夢境裡,她的臉就像一片波光灩漣的湖面,由遠及近地蕩了過來。他就站在那裡,看著她的臉宛如一塊沒有皺痕的錦緞手帕一般,閃爍著金絲銀絲一樣明綽綽的輝光。這像是一條通去無可知的遙遠的大路,在他的面前再度展開。他伸出手。
他熟悉那臉上的表情,儘管他一再想忽略或者視而不見。那是向他求助的表情,繼而變成一片聲聲斷斷的傾訴。夢裡開始幽幽地飄下梧桐樹開出的紫色花,宛然還是四月的校園,他甚至看到了瘦雛的鳥,像是她曾疊過的紙鶴一樣在那張臉的前面一飛而過。
他越發地明白,這張臉已經衍變成一面背景,一面適用於所有夢境的背景。在它的前面,可以是校園,梧桐樹,鳥或者其他一切有著那段時光標記的事物。這些都像一出一出的戲,在那張臉的背景下上演,所以注定它們都被打上了哀傷和求救的符號,像總是要橫亙到他面前的眼睛,和他四目絕望的對視。
她還是17歲時粉生生的面容,桃花顏色,眼瞳裡裝著深靜的琥珀。她因為太久和他疏離而變得有點生硬,淡淡地說,你是不是應當來看看我了?
她又哀怨地命令道,你要回來,來看看我。
他僵直地站立在那裡,好像再次是從前那個因著愛情到來歡喜激動的少年。他因為那一生只來過一次的愛情,流出了眼淚。
2)女孩吉諾是在體育課上發現陌生的男人正在隔著學校操場的霉綠色鐵網盯著她看。她側了側眼睛,然後繼續廣播操動作,告訴自己要保持平靜。
週二上午第三節是體育課,她的班級被分成四排在籃球場上練習廣播體操。這是每學期運動會開始前一周的必然會做的準備,在每個春天秋天裡週而復始地重複著,令吉諾感到非常厭倦。雖然才是秋天,風卻開始有小刺兒一樣的扎得人十分難受,吉諾晃了晃頭,把落在頭上的半截梧桐樹上落下來的小枝甩了下來。
她因為個子矮小而站在第一排,因為直接面向體育老師站著,她不能太偷懶,不然懲罰會是一個下午都留在操場上做操。所以儘管她十分厭惡,卻仍是盡力把手抬高,把動作做得充分。在做第七節轉體運動的時候,她驀地發現有個男人冷颼颼的目光穿過操場的鐵網直射過來。那像箭一樣飛過來的目光裡,她好像聽到了羽毛和空氣摩擦出的唰唰的聲音。她遲疑了一下,正要上舉的手臂懸在空中停頓了幾秒。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抬起手臂的時候會露出一小段腰肢,這讓她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她轉念又想,怎麼能知道他在看的就是她呢,那麼多的同學。
但是她很快發現,當練習結束,隊伍解散之後,那雙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她。她和四個女孩開始玩排球,她裝作不經意地側了一下臉,她看到男人還站在剛才的位置,目光穿行而至,之間沒有任何的障礙物,然後它像是太陽下的一塊陰翳的光斑一樣貼在她的身上。
排球再飛過來的時候她沒有很賣力氣地跳起來,因為那樣再次露出一大段的腰肢。
她變得有點六神無主,幾次飛過來的排球都沒有接。她在幾個女孩開始懷疑她和抱怨之前開口說,她感到有點頭暈,想去一旁休息一下。說著她指了指小腹,那幾個女孩知道她的意思是例假來了。於是都同情地點點頭。吉諾退到了幾個女孩子圍成的圈子之外。她站在那裡,眼睛立刻向著陌生男人的方向看過去。他們之間的距離很遠,而男人的表情根本無法看清,他動作的幅度也微乎其微。可是那個時候吉諾卻十分肯定,那個男人抬起一隻手,放在胸口高的位置,向身體內的方向勾了一下,像是在示意她讓走過來。她心裡還在猶豫,一隻腳卻已經向著他的方向抬了起來。
吉諾迎著男人的目光,心怦怦地跳得厲害,邁著比平日裡慢下很多的步子,走到籃球場的鐵欄杆前。她是面對著他走過去的,卻不怎麼敢抬起頭看他。她在離他還有三五米的地方停了下來,站定了,微微地抬起頭來,有點迷惑地看著男人,像是問他:你是在叫我過來嗎?
女孩吉諾穿著一件圓形娃娃領的玫紅色開身毛衫和一條相當普通的深藍色牛仔褲。她偏愛玫紅色因為這會稱得她原本雪白的膚色更加光潔,當然,她也沒有更多的選擇,除卻校服之外她一共有三件秋天穿的衣服,出於對玫紅色的偏愛使她幾乎在整個秋天裡都穿著這件玫紅色的毛衫,天氣太冷了也只是在裡面多套件衣服。因為身材矮小,她腳上的淡雪青色和白色相間的運動鞋有點像童鞋,十分可愛。她梳著兩條剛剛蹭到肩膀的小辮子,綁頭髮的皮筋也是艷艷的玫瑰紅色。她的頭有點超出比例的大,而身體平而淡薄,尚沒有開始發育的樣子,說她已經是讀高中的女孩肯定沒有人會相信。
男人端詳著她的臉,彷彿想要從她的臉上找到一些熟悉的東西。她有一張尖尖下巴的小臉,額頭有點高,眼窩很深。這使她的臉有十分分明的骨骼層次,幾乎沒什麼肉,蒼白得好像深冬的天氣裡整夜都凍在外面的蔬菜。鼻子有點塌,上面起了一層淡褐色的小雀斑。如果她皺起鼻子小雀斑們會像一片來四面湧來的鳥兒一樣棲落在一起。他覺得她的面相並不熟悉,倒是神色很像他的一個故人。
男人沒有搭話,雖然他明白她走近的意思,她應該對他充滿寬容的好奇,她想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先開口對她說話。這是一件有些趣味的事情,尤其對於她這個年齡的女孩來說,當發現有個陌生的男子在不遠處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的時候,她感到了一種凜冽如酒精般的冰涼液體注入身體裡,她有中嚓的一下被火柴點燃的興奮。
這是北方的秋天。校園裡種得是平淡無奇的梧桐樹,空有的高大,卻毫無風情可言,照舊只是在秋天到來的時候例行公事地戴上藏紅色的頭髮。而這一花招,就像是已經無法再換得小孩子信任和歡樂的把戲,在這一季已經可以完全被忽略了。吉諾在這一刻之前其實並沒有深深地研究過她過得生活。她覺得那就像是個一碰就會迸出水來的閥門,她一直能做的也只有不動聲色地看著它,即便覺得它生得像是一顆毒瘤一般令人厭惡,也不敢輕易動它。相對的平靜有時候是十分可貴的。她這樣想。但是這一切在她發現這個男人,並且走向他的時候,都有所改變。也就是說,她這一刻站在這裡面向一個陌生男人,身後是熱鬧的排球場和玩耍的女伴,忽然之間感到了一種哀怨。
這種哀怨就像忽然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臉,卻並不急著去護痛處,只是木木地站著,思味著自己所有的苦痛,然後就感到那苦痛越來越多地飛過來,湧過來,像是一時間密密麻麻回巢的蜜蜂。於是就生生地心疼自己,幾乎要掉下眼淚來。她為什麼會如此她自己也不清楚。也許只是在太多的日子裡她都顯得過於平凡,日子過於平淡,像是總忘記化點淡妝再出門的潦草女子,蓬頭垢面地虛度每日。多可恥。她一遍一遍提醒自己,她在一個最好的年齡裡,她一定要讓它有點不同。
「連一個美好的夢也沒有。」她常常自嘲地對自己說,那種絕望像是酷寒天氣裡的漫天紛飛的雪花鑽進脖子裡一樣,一絲一絲地刺得她生生的疼。
她現在站在他的面前,隔著三五米,看見男人是絡腮鬍子,雙眼皮的眼睛很深很大,他膚色黝黑,雖然開始謝頂臉上卻沒有幾條皺紋。這個男人超過了三十歲,她只能這樣粗略地估測,因為男人的年齡一旦超過三十歲就彷彿逾越了她可以猜度的界限,她根本不能做出正確的評估了。男人穿著一件領子上三顆扣子都沒了的墨綠色毛衣,身下是洗花了的條絨灰褲。他的皮鞋上有泥水,因為沒有下雨附近也只有柏油馬路,她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是,他或者是個花匠也說不定,——其實她是個骨子裡溢滿了浪漫氣息的姑娘,愛情小說裡在花園裡種下海潮般聲勢浩大的玫瑰花的花匠一直在她的小腦袋裡翻波騰湧,而不經意出現的陌生人或者忽然之間就會領著一匹上好毛色的白馬笑盈盈地衝著她走過來。
而此刻她卻十分擔心這只是個誤會,——他並不是在看她或者他沒有任何話要對她說。她猜想她的身後,那些女伴們已經發現她走了過來,她們一定在注視著她,那種一大片一大片漫過來的目光已經像是巨大而有力的手掌似的推著她,所以她是不能退的。她如果就這麼轉身回去該是多麼尷尬。她等待著,甚至開始用目光鼓勵他,讓他開口對她說話。
他終於開口說:你們不跳馬嗎?
吉諾愣了一下。她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問出這樣一句話。他這樣一直看著她,一直像是要對她說話,用手勢示意她走過來,難道就只是想問問,你們不跳馬嗎?
吉諾的心陡然涼去了大半。她咬了一下嘴唇,心裡問自己說,那麼你想要他說的是什麼?吉諾在很多時候都喜歡自己質問自己,——這是十分寂寞和膽怯的人的通病,他們熱衷於自己和自己說話,在自己和自己的舌戰中找到那種現實中永遠也得不到的佔據上風的快感。詰責,質問,然後在壓迫下無話可說,於是可以令自己變得安穩變得甘心於現狀。
她帶著失望,不過仍舊十分認真地回答了他:不,我們體育課不跳馬,我們現在練習廣播體操和打排球。她說。
他像是獲得了十分寶貴的信息一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們都沒再接著說話。他那站在學校鐵網外的身體是歪歪斜斜的,大縷的風鑽進了他那沒有扣子的毛衫裡,他頭頂那稀稀拉拉的根本遮掩不住頭皮的頭髮像是一圈一圈地盤絲,風一吹過來,就好像棉絮一樣一縷一縷地飛舞起來。她看著他,失望到了極點。她心想這只是一個十分乏味的男子,甚或只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不過是因為好奇或者無聊,趴在學校操場的鐵網上看她們上體育課。他看那麼久只是因為他心存疑惑。好事的男人,大約回想起他中學時代,還有跳馬項目的中學時代,如此而已,所謂對她的長久的注視,也純屬事情偶然的吧。
她於是想到,其實這個早晨並無異常,一切都會照舊。那麼,她會在體育課之後去上數學課,最後一節英語課也許會是一個隨堂測驗,然後中午她到學校的傳達室找她爸爸一起吃飯。他們去旁邊的小快餐店,那裡的菜總是十分油膩,不知道反覆炸過多少次的雞翅是棕黑色,很脆,一碰就會掉下一塊一塊的油渣。漂浮著極少量淺淺黃色蛋屑的蛋花湯好像是前天剩下的。可是她不做聲,甚至根本不需要看清這些食物。只是看也不看地嚥下去。她的爸爸坐在她的對面,咀嚼的聲音非常大,她一度懷疑父親的前世是個類似馬之類的牲畜,所以咀嚼時才會有格外響亮的聲音,尤其是蔬菜。並且他可以站著入睡,發出深度睡眠的鼾聲。每次當父親發出巨大的咀嚼聲時,她都會感到十分難堪。她會悄悄地低下頭,環視四周的人,她總是感到那些人的目光都朝她爸爸湧過來,不友好的,戲謔的,充滿諷刺和鄙夷的。她覺得很可恥,想要倏的一下站起來,然後衝出快餐店去。可是她一直沒有這麼做一方面是因為她沒有這樣的勇氣,她爸爸是個十分兇惡的人,對她也不會例外,他如果發現連他的女兒都嫌棄他,他一定會揪起她的辮子,狠狠地朝她的後頸打過去。另一方面,她有時候又會反過來可憐她爸爸,她是唯一留在他身邊的人了,如果連她都厭棄他,那麼他還能保有什麼呢?所以吉諾只有忍耐。而忍耐使吉諾的中午時光變得十分難捱,午飯像是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其實又何止是中午時光呢,她分明是覺得這樣的每天每日都十分艱難。每個下午,她按部就班地上課,直到放學。放學後她要先繞到學校後牆外的菜市場買菜,然後回家做飯,而她和爸爸的所謂的家,也不過是在學校後面的一間平房——她是一個連家都安在這所學校裡的人。爸爸是不可能回來的,他要守在學校的傳達室裡。所以她要去給她爸爸送飯,她一般會做三兩個菜,至少得有一個葷菜,——她爸爸對於肉的偏愛她很清楚。做好的飯裝在磨得珵亮的鋁質飯盒裡,然後她再拿出放在窗台上的半瓶酒,握在手裡,從學校後面的平房,穿過已經沒有人寂寂無聲的操場,一直走到傳達室。她把飯給她爸爸放下,說一聲,我回去做功課了。父親應一聲之後,她就可以離開了。她轉身帶上門的時候,已經聽見她爸爸那十分響亮的咀嚼聲。
晚上如果她爸爸值夜班,那麼就一夜不回,她自己溫習好功課如果時間還早她就會看一會兒電視。家裡有台小電視,能收8個電視台,她最喜歡看探險節目,一大隊裝備齊全的人,精神抖擻地出發了。攀登山峰或者去幽深的海洋底下潛水。她是多麼羨慕他們,她想她是想要離開這裡想得發瘋了。如果她爸爸不值夜班,那麼不會超過10點半他就會回來。吉諾得把電視讓給他看,他尤其喜歡體育節目,越激烈他就會越興奮,喝過的那點白酒也會忽然從胃裡冒了上來,於是變得話特別多,甚至大聲地唱歌。所以吉諾通常是伴著足球賽,拳擊賽還有爸爸的歌聲入睡。
這是吉諾的一天。吉諾閉著眼睛不用思索就可以把它回想一遍。毫無懸念和任何跌宕起伏。
今天她才知道她對於這樣一種日子已經忍耐到了極點。所以在陌生的毫無親切感和溫暖可言的男人看著她時,她卻無法壓抑自己的渴望了。她太期望這一切有所不同,在今天,哪怕並沒有什麼善意的事情發生。
她頹然地歎了一口氣,轉身要走的時候,陌生男人忽然又問:
為什麼你們現在體育課不跳馬了呢?
她心下十分委屈,不想再理會這無聊的男子。她用幾乎快要哭了的聲音說:我不知道。
而男人卻忽然又說:你能出來嗎?
吉諾這個時候已經邁出步子要離他而去。她忽然怔住了。她轉過頭去問他,出去?現在?
是啊,男人點點頭,肯定地說。
你讓我出去做什麼?她的聲音有些迫切和充滿鼓勵,彷彿她一直是一隻被囚禁在動物園鐵籠裡的獸,不願意放過任何一絲可以逃脫這鐵牢的希望。
他想了想,說,我請你吃冰淇淋吧。
兩分鐘後女孩吉諾像是一隻銜了新鮮花朵的鳥兒一樣快樂地跑過籃球場,跑過她那些吃驚地看著她的女伴,她們肯定發現,在吉諾和一個陌生男子攀談一番後,她竟然不顧仍舊在上課,衝出了操場。跑向學校大門口的時候,吉諾自己也覺得這是太瘋狂了。然而她是多麼開心,她不能控制,也對於將要發生的事一點也不期許一點也不猜疑。她只是知道自己在這一刻是如此地開心,甚至還有些驕傲和揚眉吐氣。就像一個一直被壓著肩膀走路的人,終於舒展了身體。她也說不清她在表演給誰看,可是確切的是,她覺得一切好比一場萬人觀看的精彩大戲,而她是備受矚目的女主角。
她只有在飛快地跑到學校大門口的時候才忽然停了下來。她把身體壓低,幾乎蹲在了地上,然後一步步向前挪動,還好她是個小個兒,這樣一來頭頂低過了傳達室的窗台。於是她順利地從她爸爸的眼皮低下逃出了學校的大門。
陌生的男子果然已經站在大門口等她。他遠看去過分地瘦削,像是一直吸了大麻或者一直重病纏身。可是不知道怎麼的,吉諾卻覺得他是那麼堅如磐石的一塊力量。
3)你看我半天,把我叫過來,只是為了問我,我們跳馬不跳?吉諾坐在咖啡店那翡翠色新鮮可人的水果椅上享用一大碟紅豆雪沙冰時,忍不住要問坐在她對面的男人。這間咖啡店就開在學校對面的小街裡,門口有一叢一叢檸檬淺綠的高草,木頭柵欄上扎滿了葡萄香檳色的團花,像個幽秘的小莊園一樣令人對裡面的世界產生無限遐想。她還從來沒有試過這樣輕鬆愜意地坐在一家冷飲店和人說話,於是刻意地把說話速度放慢了一些。店裡飄著一個外國女人的歌聲,女人細碎的聲音也像這甜品上的冰屑一樣清清涼涼的,好像一碰到熱乎乎的耳朵就融化了。
男人要了一杯熱牛奶,此刻他正把桌上插在小盒子裡的糖包撕開,淅淅瀝瀝地把綿綿的白糖倒進去。吉諾很少見到男人在喝牛奶的時候加白糖,當然吉諾也很少見到除父親以外的男人。所以她感到很新鮮,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大口大口嚥著甜膩的牛奶。男人搖搖頭,用手拂去粘在嘴唇邊的一層薄薄白色奶皮,說:也不是,我也可以問別的。叫你過來的時候其實我還沒想好。
吉諾通情達理地點點頭。他們又都不說話了。吉諾這是第一次被男人約出來,她沒有過男朋友,甚至很少男性朋友。因為她看起來是個相當沉悶的姑娘,小個兒,眼神有點虛渺,不夠堅定也沒什麼力量。不過這都不是重要的原因,重要的是她的爸爸。吉諾的爸爸是個看大門的粗漢,這個全班的同學都知道。她隱約地知道,惹是生非的父親也曾在這所學校當過老師,但因為犯了錯被處分。不管怎麼說,自吉諾懂事以來,爸爸就像是一個惡狠狠的羅漢一樣把守在學校大門外。他的脾氣很壞,曾經因為同學進大門不下車或者高聲說話而和他們發生過爭執,他甚至還動手打人。他是個粗短結實的胖子,力氣大得嚇人,有次他竟然在打鬥中折斷了一個男生的手臂。學校險些辭退了她爸爸,然而終是因為他已經為學校服務了大半輩子而網開一面。不過自此大家都知道,那個凶神惡煞的看門人就是吉諾的爸爸。所以誰還敢跟吉諾走到一起呢?那是一件多麼犯險的事呵。
有時候吉諾覺得她爸爸是四面陰森森的大牆,把她嚴嚴實實地圈在了裡面,她是完全孤立的,甚至無法要求救援,所以她漸漸失去了言語,變成一個在男孩兒眼裡有點乏味的姑娘。
「反正我也不指望誰會來愛我,救我。」她自己這樣告訴自己。她總是能用一種桀驁的口氣把自己說得啞口無言,讓即便再無趣的生活都能吱嘎吱嘎地像個笨拙的舊紡車一樣繼續
轉動起來。不過這一天她才知道,她其實是多麼盼望有個男子能出現,哪怕只是像現在這樣請她吃一客冰淇淋,象徵性地把她帶離那座她幾乎走不出的學校。
「可你出現在這裡肯定是有目的的。」吉諾忽然十分肯定地說。她吃得很慢,她對於甜食的偏愛很少能夠真正得到滿足,所以在這樣的時候她覺得應該放慢速度,好好地寵溺自己。她其實一點也不關心為什麼男子會出現,她只是不希望有個話題像是空氣中飛來飛去的塵屑一樣讓周圍氣氛都活躍和生動起來。
「唔,真的沒有什麼確切的事兒,我從前也在這所學校讀書。」男人被她這麼一說,忽然有點不安了,十分認真地解釋道。吉諾抬起頭,看看男人的臉,他如果超過了30歲,那麼在這裡讀書至少是十幾年前的事。
「你很久沒回來看了?」
「嗯,大概有十五年。」他說。
「天,十五年那麼久,你搬去了離這裡很遠的城市?」吉諾驚訝地問。
「嗯。」他回答。
「現在回來看到,很動情吧?」吉諾依著他的神情,猜測道,不過她卻是無法體會的,對於這所學校的一種眷戀,她只是想著趕快離開,彷彿這是在夢裡都拖累她逃跑的沉重尾巴。
「變化並不是很大。」男人想了想,十分客觀地評價。
「唔,十五年前,」吉諾想了一下,「那個時候我爸爸也在學校裡的,你見過他嗎?」她問。
「他是做什麼的?」這個時候已經是上午太陽最好的時候,整個冷飲店裡撒滿了金沙子般的太陽光。男人把身體慵懶地靠在椅子背上,和藹地看著她,悠悠地問。
「他——好像也做過老師吧。」她卻忽然感到說起父親根本不是一件多麼光彩的事。男人點點頭,沒有繼續問,隔了一小會兒,又喃喃地說:
「我們那個時候體育課是跳馬的。」他再次提到跳馬。
「是嗎?但我好像從來沒在這學校裡見過那東西。」吉諾說,她感到了這個男人對於跳馬有著非同尋常的留戀。
男人點點頭,趣味盎然地繼續說:「我們那個時候是男生一大組,女生一大組。圍成個半圓的圈子。輪到誰跳誰就走到助跑線前面,助跑,然後一跳。」
吉諾點點頭。
「女孩兒們都不大敢跳,老師都得在旁邊扶著,跳過來的時候抓她們一把。」男人繼續說,顯得有些興奮。
吉諾又點點頭。她實在不懂這項體育運動究竟有趣在哪裡,值得他一遍又一遍這樣地回味。但是她也覺得這個男人在沉湎於對於這項體育運動的回憶中時,格外地動情。因為動情而流露出和他年齡不相稱的稚拙。
「就是這樣,先助跑,跑,跑,然後到了大約還有一米遠的地方開始起跳,雙手一撐,嗖的一下就飛過去了。」男人像個體育老師在給學生講解動作一般地,認真地說著每個分解動作。他說的時候兩隻手還在比劃,流暢地在空中劃過一個大半圓的圓弧。吉諾看著他在看自己,就又點點頭,表示聽懂了,學會了。
這個時候,吉諾聽到男人手腕上的電子錶啪嗒一下彈起了蓋子,然後吱吱地叫起來。她才注意到男人帶著一塊已經落時的,大約是在十幾年前孩子中流行的卡通電子錶。電子錶有個做成卡通動物圖案的表蓋,表蓋上的塑料漆基本已經磨光了,現在根本無法分辨是個什麼動物。黑色的塑料表殼就像個開了口的蚌,被一層一層地用渾濁顏色的透明膠帶五花大綁起來,以免立刻散了架。表帶也斷裂開了,像一條身上被割滿紋裂的待煮的魚,軟沓沓地搭在他的手腕上。男人聽到手錶響起來,十分平靜地按了一下電子錶側面凸出來的按鈕,扣上表蓋,然後微笑著對吉諾說:
「九點五十分,體育課下了。」
吉諾有些吃驚他對於體育課下課時間的敏感。但是她更驚訝於他的微笑。他自出現到現在一直是十分嚴肅的,甚至是略帶哀傷的。而他的微笑來得十分突兀,卻竟如蒙昧少年般純澈。
儘管吉諾已經有意放慢了速度,可是紅豆雪沙冰還是吃完了。吉諾很擔心男人提出來要走。她一點也不想回去。雖然她並沒有覺得男人有什麼特殊的魅力或者格外生動有趣,可是在她看來,他卻十分可愛,哪怕是有點囉嗦地一遍又一遍重複著體育課和跳馬動作,哪怕佩戴著有些滑稽可笑的兒童電子錶。何況她還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歇息下來的閒適。就是這樣,像個成年的受到歡迎和照顧的姑娘那樣,在日光和煦的正午,坐在玻璃亮堂堂的咖啡店裡,微笑著,和緩地說著軟綿綿的話兒。
她於是做出格外興致盎然的模樣,問:
「說說你從前的故事吧,我猜你是個有很多故事的人。」事實上吉諾並不確定男人從前是否有著豐富的故事,她只是看過這樣的電影,一臉滄桑和落寞感的男人坐在年輕女人的對面,眼白渾濁而佈滿再多的睡眠也驅趕不盡的血絲。女人要聽男人的故事,因為男人看起來幽深的回聲婉轉的峽谷一樣引人入勝。她對男人說,告訴我你從前的故事吧。於是男人開始訴說,故事很長,也很憂傷,像個怎麼也織不完的錦帕,漸漸漸漸地把女人織了進去,女人最後變成了錦帕上的一朵小花,鑲進了男人壯麗的一生。吉諾的內心隱隱地觸碰到了這樣美好的一幕,於是她學著電影裡女人的口氣,讓對面的男人也講講他的故事。
「我的故事?那很單調,會令你失望。」男人說,但是他的語氣有些猶豫,一場訴說在即。
「沒關係,就是隨便說說,比如,你來這裡之前在哪兒,做著什麼。」
男人想了想,點點頭,同意說一說他的事。吉諾叫過咖啡店的女侍,她又叫了一杯拿鐵咖啡,她聽著吧檯的咖啡機嗡嗡地轉起來,而男人富有哀彌的磁性的聲音漫散開來的時候,忽然覺得,生活是這樣的美好,從來也沒有,這麼美好過。
「你常做夢嗎?」男人這樣開始訴說。
「不,幾乎不做。」吉諾回答,這的確是個令她十分灰心並且感到羞恥的事情。她幾乎沒有一個夢,連對美好生活的臆想都是不曾有的,這是多麼可悲的事。
「嗯,」男人點點頭,「我從前也不做夢,我是說,大概十五年裡,我什麼夢也沒有做過。日子就像死去的人的心電圖一般,是一條沒有波紋的直線。」
「嗯,嗯,是這樣的。日子對於我也是如此,沒有任何玄機,乏味地真想永遠閉上眼睛打著瞌睡。」吉諾顯得有點興奮,她連連點頭,她覺得男人的比喻太正確了,這正是她的感覺,日子就像死人的心電圖。正是如此,然而卻從來沒有人因此和她做過交流,她也沒有對此細細想過,每個日子都彷彿一個囫圇的棗,被她一點汁水也不滲透出來地吞食著。這忽然間被男人說破,她有些百感交集。
「不過,」男人聽完吉諾的附和,又說,「我最近開始做很多夢。忽然之間,做很多的夢。並且夢的內容大致相同,都是回到從前的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每天晚上一躺下,就好像套上了韁繩的馬,身不由己地非得要到空曠的場子上跑上一遭,真讓人著惱,最後終於決定回來看看。」
「你是夢到這學校?」吉諾明白過來他夢得是學校。
「嗯,是啊。」男人說。
「那你夢到這裡發生了什麼。」吉諾又問。
「什麼也沒有,只有她的臉。」他輕輕地說。聲音像是發生在清晨的易被忽視的薄霧,卻幽幽地漫過來,蒙住了吉諾的視線。
「誰的臉?」吉諾疑惑地看著他,而他已經像是進入了一個深暗的山洞一樣地,隔著薄霧,她看到他的臉色蒙上了一層從冰冷的大岩石上揩下來的塵灰。
「她的。」他說。
4)他十分清楚,有關她的臉的夢陡然變得清晰是在母親死後。上一個周的他的母親死於肺癌。她在臨死去之前的一段,忽然變得十分不安穩。她不停地在床上翻動,不斷地穿過厚重渾濁的夢,清醒過來,用清楚得驚人的聲音喚他,用力抓起他的手。他知道她要對他說什麼,她是要他老老實實地呆在這座城市,不要再回到B城,不要去做不應該的事。她十幾年如一日地重複著這樣的話,已經令他十分厭倦。他一直忍耐著,他也知道,在她最後彌留的時刻他理應繼續忍耐,然而卻不知是怎麼了,他忽然變得十分不耐煩,縱然是她即將死去,他也無法被打動。他站得離她的病床有相當的一段距離,漠漠地看著她。他感到炎熱,其實已經是秋天,他穿得也很少,可是他感到十分燥熱和口渴。很多個小時裡,他坐在醫院外面的長椅上,精神亢奮,無法進入片刻的睡眠。在這些時候,他感到母親好像是一塊阻擋在他和睡眠之間的巨石。他現在被困住了,坐立不安,到處亂撞。他想也許只有等到她死去,他才能解脫,才能好好地睡下去。
最後的時刻,母親還在喚他,一遍一遍,她伸直的枯瘦的手臂,宛如籐蔓般纏繞住他的手臂,他被拉到她的臉前:
「不要回去。」她的聲音因為過分用力而顯得有些惡狠狠。然後她收斂了呼吸。那籐蔓就像鬆弛的橡皮筋一樣無聲地垂落下去。
他忽然感到了如釋重負。
他回到家整理母親的遺物。他把屬於母親的東西都斂在一起準備燒掉。房子驟然變得空了,也陌生起來。他環視這套空洞的房子,懷疑這是否就是他和母親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他曾是多麼痛恨這房子,這裡是暗仄的囚籠,潮濕得令記憶不斷地生出森森入目的綠色苔蘚。
他一直記得在最初搬來的那些日子。來的時候,他帶著一隻被洗得空空的胃,幾乎是在昏迷中,被母親帶到這裡。他緊緊地把眼睛閉上,希望再也不用睜開。母親叫人打好鐵門,安裝了三道門鎖,陽台也嚴嚴實實地封好,兩道相隔的鐵欄杆近得只能伸出一隻手,並且用厚厚的紗窗隔絕了外面的玻璃。家裡沒有刀具和任何利器,連剃鬚刀也不給他留下。他被關在一間用軟布包了牆壁的小房間裡。只有床和吃飯的小圓桌。他躺在床上,藏在被子裡希望不要被勁猛的陽光照到。
母親一直陪著他。她總是搬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邊,直直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好惡,喜怒的表情。那時他已經不再流淚。他也終不能逃避地睜開了眼睛。他也直直地看著她。他們什麼也不做,只是這樣對坐著,有時候聽到隔壁的劣質音箱放著沙啞嗓子的男人唱出的情歌,有時候聽到遙遠的樓下街道開過一輛哀聲大作的救護車。還有他的卡通電子錶,作為珍惜的寶貝,他一直帶著,他們聽到它滴答滴答地響,像個穿破了塵世的木魚,讓他覺醒,讓他在這裡永遠地沉寂下來。直到中午母親走出去,他能聽見上鎖的聲音——他被反鎖在房間裡。然後母親下樓買菜,之後他能聽到廚房裡烹烹炒炒的聲音,直到房門再次打開,母親端進來幾個盤子,裡面是熟爛的蔬菜或者肉泥之類的東西,絕對不會出現整條帶刺的魚,因為他曾企圖利用鋒利魚骨卡在嗓子口的辦法弄死自己。
甚至連餐具也都是塑料的,因為他也曾嘗試過用瓷碟子的碎片割腕自殺。在他一次又一次為了爭取死亡和母親做的鬥爭中,他都以失敗告終。而一次又一次,母親改換著這個家裡的一什一物,像是一個通過修築自己的城池不斷強大起來的首領。沒有瓷器沒有刀具,沒有尼龍繩子沒有沉重的鐵器。她還給他吃藥,讓他沒有力氣掙扎反抗或者逃跑。他越來越難以得逞。
他就在這狹促的房間裡吃飯睡覺,用痰盂大小便,剩下的時間就是坐著,和母親面對著面。他們一言不發,房間因為太靜,能夠聽到彼此的呼吸。他的呼吸總是很急促,由此可知他仍舊活在對一些往事的沉湎和深陷中。可是母親只是冷靜肅穆地坐在他的對面,宛然是一尊值得景仰和膜拜的菩薩塑像。然而她又是如此尋常,只等著下一頓飯時間的到來,起身出去做飯。
他若無其事地吃喝發呆,然後伺機自殺,他試過割腕,吃藥,撞牆壁,企圖跳樓吞嚥魚骨……可是母親的力量是這樣的巨大,她一次又一次挽救了他的生命,她被他手中的刀劃傷過,她被他的掙扎踢得傷了踝骨,可是她還是堅強地挽留他。並且她不對他大發脾氣,她甚至很少言語。她只是默默地任他折騰,照常地收拾著殘局。
日復一日。直到很久之後一個大雨初晴的午後,暖和溫好的陽光射進來,那一刻的眩目
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像是被棒子打醒了。他借暉光端詳著母親的臉。他發現她已經老去了那麼多,她曾是優雅而一絲不苟的女子,腦後的髻總是整整齊齊地高高挽著,在固定的位置插上一根絳紅色鑲滿水晶顆粒的簪子。可是現在她的頭髮很亂,白色的也不算少,搭在她很久沒有修過的眉毛上,像是好幾季沒有人過問的野草。她雖然這麼端好靜穆地坐著,可是他發現她毫無氣力,縱是她努力地挺直身體,亦帶著無法扳直的彎度向前傾斜。他覺得她像是個漏洞百出的木偶,牽強地站在台幕前,艱難地應付著,只等著落幕的一刻。她是這樣的不可一擊。
因著他和母親上一次激烈的爭執,母親的腳踝受了傷,現在仍舊腫著,曾纖細的小腿上好像忽然結了一個碩大的瘤。應該會是多麼疼,可是她從未說過。她宛如一面默無聲息的牆壁,一次一次無聲地把他狠狠發過來的球擋回去。
倘這不是因為她那麼地疼愛著他又是因為什麼。
倘這世上除卻如此姑息放縱他的她,他還剩的什麼。
他張了張嘴。母親看到了,她立刻站起來,問:是要解手嗎?
他搖了搖頭,終於張開嘴。因為太久沒有說話,他用力了好幾次,嗓子口才有了振動。他說,你以後不用再守著我了,我想通了,不會再尋死了。
母親的嘴角僵硬地被牽動了一下,她的表情如一個小女孩兒一樣地委屈,哀怨地問:是真的嗎?
是,他說。他注意到他那已經迅速衰老的母親的整個身體都在顫動。他甚至有些擔心她因為過於激動而昏過去。
母親又說:能不能答應媽媽,永遠也別離開媽媽,更別再回B城去?
他想了想,說好。
然後就是十五年。有時候忽然想起,他會對這個數字十分懷疑。十五年應當是多麼長的一段時光,可是竟然那麼輕易地讓他過成了短短的一束,像是嗖的一下,就從他的眼前飛掠過了。而這是確切的,十五年裡,他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地生活在這套房子裡,他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最終把日子過成一種簡單而機械的重複。母親找到一份紡織廠女工的工作,每日清早上班,天黑回家,很是辛苦。起先他每日呆在家裡,看看電視,買菜,燒他和母親的飯菜。他想要出去工作來幫母親,然而那一年他才只有十七歲,母親始終不同意。直到他過了二十歲的生日,母親才勉強同意他到街口的小型超市打零工。他做過收銀員,倉庫保管員。但是他的腦子卻因著從前的事明顯受到損傷,不能記得一些確切的數字,總是出錯。他一次次被辭退。最後他在這做小城的遊樂園裡找到一份輕閒的工作。遊樂園裡早年建了一個觀景塔,現在因為陳舊而很少有遊人登上去遊玩。後來遊樂園買了一架十分高級的望遠鏡放在上面,一元錢可以看一次。望遠鏡的功能強大,一直能看到毗鄰的城市。甚至某個居民樓上正在拌嘴的夫婦。於是開始有了遊人。他找到的工作就是看管這架昂貴的望遠鏡,並且對遊人收費。他對於這個工作十分滿意,因為他在沒有遊人的時候,自己站在鏡前觀看,一直可以看到B城去。他堅信,遠處那濛濛的一片顯現著微略的暗紅色的,就是B城。
像額頭上的一塊血斑。他想。
他就這樣,白日裡坐在觀景台,懶洋洋地倚著牆壁,瞇著眼睛望著那架望遠鏡。他也會格外好心地讓沒有錢的小孩子湊上去觀看。他現在在一個很高很危險的地方,他望下去看到行人像是倉惶的螞蟻,然而他卻一點跳下去的慾望也沒有。他只是知道,他媽媽在等他回家吃飯。
他和母親,除卻母親上班的時間,都會呆在家裡。嘗試各種新式的菜餚,收看乏味的電視長劇。生活中始終是他們兩個人,除卻工作中必須打交道的他的或者母親的同事,他們沒有朋友。他也沒有過任何女人,從來不會和女人搭腔。母親亦沒有再嫁,儘管他們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母親還是個不到四十歲的風韻猶在的女人。
恍恍十五年。
轉眼他已經三十三歲。有時候就在他倚在觀景台的矮牆邊上時,這十五年過得如此之快,也許和他連一個夢也沒有做過有關。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像他一樣活著的人,彷彿生活在一個十分細薄的平面玻璃板上,連一個凹凸顯現的夢都沒有過。可是他毫無抱怨,只是在母親死去的時候,他才流露出一種厭倦和疲累之後終於解脫的輕鬆。然而他旋即又因此深深地感到愧疚。他覺得母親的恩慈值得他永遠不息地去憑弔和懷念。
不過,隨後,夢來了。
那個夜晚他第一次一個人在這套房子裡睡覺。他感到害怕,卻也不敢開著燈,生怕再看到那些堆在房間裡的母親的舊物。直到半夜才漸漸入睡。居然開始做夢。夢就像是厚實的簾子,因為太久沒有練習的原因,他感到自己就像笨拙的獸,粗鈍地大口喘息著,終於費力地鑽進了夢。
那是她的臉。像是水面攪碎的月光一樣幽怨地蕩漾。漸漸平靜之後終於盈滿成完整的一個。他不知道是應該害怕還是歡喜這樣的夢,可是越來越多的光聚過來,女人的臉已經格外清楚,卻仍舊那麼地潮濕。他知道,他應當打撈起她,掬捧起她,像是他過去瘋狂地愛著她時那樣。她開了口,聲音卻仍是舊樣子,小女孩兒那樣的清脆。她說,他母親離開了,她才敢來,進到他的夢裡。他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可是他聽到她說話的幽怨,他的心就很疼。疼得像是剛失去愛情時那樣。他開始覺得,其實這十五年根本沒有長度和質地,他現在仍舊在他的十八歲裡,面對著他蓬勃的愛情和那張驀地跌落的她的臉。
所以,他決定回去,這是十五年前他應當做出的決定。在他料理好母親的後事後不久,他回到了B城。
5)他把故事說到這裡。中午已到,窗外的街道開始忙碌,吉諾看到她的同學騎著自行車回家,他們都沒有看到她,他們不會知道她在這裡面度過了一個相當奇妙的上午。
她知道她爸爸等不到她去吃午飯,肯定發怒了,也許在到處找她。管他呢。她對自己說。她第一次對自己說那麼灑脫的一句話,像是成功地發射了第一顆人造衛星一樣歡欣鼓舞。她喜歡他的故事,儘管這個故事只是一段,她也好奇故事的全部,卻並不焦急,她開始把自己完全放開,讓自己沉溺於他的悠長和緩的訴說。她停了一會兒才有些惋惜地說:
「你媽媽是個了不起的母親。」
「是的。」他表示同意。
「唔,不過,你到底為了什麼事情非得自殺呢?夢裡出現的那個,又是誰呢?」吉諾已經猜測到後來進入他的夢的當然是他的愛人,並且她顯然已經離他而去。原來這其中還是個哀婉的愛情故事,她想。
他不回答,只問她:「中午到了,你需要回家去了嗎?」
「不,不,沒有人管我的。我想聽你說故事呢。」吉諾一聽到他說到走,臉色都變了。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打算怎麼辦,她爸爸在找她,她得上課,而這些都不再重要。她成功地跳離了每日每天裡機械重複的生活。她現在只是坐在這裡,聽剛剛認識不超過三個小時的陌生男子說著虛無飄渺的故事,然而她卻那麼篤定地使自己相信,她從此將過上一種非同尋常的生活。
他微微一笑:「你爸爸會擔心你的。」
「沒事的,你繼續說呀,好不好?」她連忙催促,口氣竟然有一點像是在撒嬌。她內心微微怔了一下。因著這麼多年來,她從來沒有對誰撒過嬌。她的生活中只有父親一個男子,而他卻像是冰山那麼堅固冰冷,讓她不可靠近。可是現在她竟然可以撒嬌,像是所有這麼大的女孩一樣享受著她們特有的權利。
他顯然喜歡她這樣,她剛才說話的時候聲音略略地發嗲,淡淡粉紅色的小腮幫一鼓一鼓的,像是正在迎風盛放的杜鵑花。於是他點點頭說:
「我們邊吃邊說吧。」
這個中午,吉諾吃到了生平第一塊牛排。牛排放在鐵板上,滋滋作響,脆白的洋蔥紅艷
艷的番茄,還有葡萄酒做得醬汁,她笨拙地刀叉並用,嘴角沾滿油漬,一片忙亂。黃橙橙的通心粉,拌著紅艷的番茄醬十分誘人。她自己就吃下了那份量十足的一大份。她雖不是一個對食物十分貪戀的人,卻也在這個中午顯現出一種超乎尋常的激動。她終於不用再和父親坐在亂哄哄的小快餐店裡吃那些難以下嚥的食物,她也不用因為對面坐著的那個粗俗男人發出的響亮的咀嚼聲感到難為情。她對這一切充滿感恩。她的恩人還帶著哀婉動人的故事,他又開始了訴說。
6)跳馬。他還是要提起跳馬。不,不,他其實不是要先說起跳馬,他是要說她。可是他一想起她,就會想起跳馬。他的夢裡,她就一直在奔跑,然後一躍,跳過去。這一幕就像是一卷髮了狂的錄像帶,反反覆覆地播放著這一段,而她在裡面像是一隻上了發條的豹子,敏捷地飛跑,然後十分輕盈地一躍而起。他在夢裡大聲喊她的名字,他請求她停下來。他的腦子裡映著她的臉,他亦能看到她愁怨的表情,然而她的腿腳卻不止不休。她越跑越快,輕得宛如飄拂的葉片一樣無聲無息。每一次在騰空的一霎那,他覺得她的身體會驟然嘩啦一下,散了架。他甚至怯懦地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只是仍舊大叫她的名字。
他驚醒,知道她從未離開那架跳馬。他疑心靈魂並非人們所說的那樣,能夠順利地脫離肉身並且飄上天空,頃刻間重獲自由。他卻覺得這靈魂就像一條軟繩一般地,被死死地纏繞在世間的一處,無論如何都無法得以解脫。
他於是決定回來找到那跳馬。他覺得他必須,把她的靈魂從上面解下來。
他回到B城。他還沒有回到學校,只是在火車剛剛在這個久違的城市停靠的時候,他就感到了撲面而來的她的氣息。事實上,她的氣息密佈了這整座城市的天空。哪裡都是她影子,他們的影子。他想起他們曾一起來過火車站。他們計劃著私奔,他和她牽著手,也是秋天,不過時節比現在還要晚些,她穿了厚厚的毛衫仍舊瑟瑟發抖。他們在月台邊站著,火車隆隆地叫起來,然後像個打著呵欠的響尾蛇一樣上路了。他們只是看著,累了就坐下來,她從她的橙子色背包裡拎出一罐可樂遞給他。她還喜歡在包裡放些花花綠綠的小零食,所以如果他們在這裡坐得久了,他就會看到她從包裡陸續拿出話梅或者草莓軟糖這樣的零食。他們之間的對話反反覆覆就是那樣的幾句:
她問他:「我們走吧,就現在。」
「嗯。」他十分堅定地點頭。
「我們去一個他們都找不到的地方,自由得像是大森林裡的小浣熊!」她說,她每次說的時候所用的比喻都有所不同,可卻都是一樣的激動,眼睛一直盯著從身前離開的火車,一隻手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好。」他十分誠懇地表示同意。
這是每個黃昏裡他們放學後的一段時間。他們喜歡來這裡,像對將要私奔的小情人,內心彭湃地站在這裡等待著出發。然而又在每一個夜幕降臨的時刻,他們照舊騎上單車,他送她回家,然後親吻她的臉頰,戀戀不捨地說再見。而這在火車站深情的對話彷彿只是他們每天延續著的家家酒遊戲。當然在這種不能每時每刻廝守的愛情煎熬令他們都十分痛苦。可是他請她諒解。現在的他,僅僅是個高中生,他沒有能力給她什麼——他深知這是一個多麼需要保護和關愛的女孩,她的父母雙雙死於車禍,她在舅舅家長大,是個懂事很早,極少給人添麻煩的安靜女孩。她的柔弱和身世淒苦令他心疼,並且更加想要好好地照顧她。
所以他很少對她說起他家裡的事。他的父親在他兩歲的時候愛上了別的女子,最後決絕地帶著那個女子遠走高飛了。他和母親一直是相依為命的,他就是母親的全部天空。他常常想,倘他真的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一走了之,母親的生活是否還能繼續。在遇到她之前,他從未違背過母親,竭盡全力地讀書,一心想著以後能給母親好一些的生活,讓她不再那麼辛勞。
可是他無法抗拒她。她盛大而美好,像是他童年時闖進神秘肅穆的天主教堂猛然間抬頭看到的眩目的玻璃花窗。是的,他不僅覺得她美,還覺得她帶著一絲一絲神聖耀眼的光芒。自她在高二開始時,忐忑羞赧地被老師帶進班級,安排在他斜前方的位子上,他就被她耀眼的光芒蒙住了。從他的座位的角度看過去,能夠看到她的側臉,上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打在她的臉上,像花兒一樣一片一片花瓣地打開,然後蕊的香氣就迎著他漫過來。他怎麼能抗拒呢。
像大多數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他急於向心愛的人表達自己的情感。他來到她的面前,終於有一天。他穿著乾淨的校服,瘦高和十分白皙的皮膚使他看上去有點詩人或者貴族的氣質。他很直接地對她表達了愛意。令他欣喜萬分的是,女孩接受了他。他們開始偷偷地相愛,甜蜜而心驚膽戰。
那絕對是一份熾熱得不能更加燙手的愛情。燒壞了他們的頭腦,他們都變得軟綿綿的,喪失了鬥智,只是想一分鐘也不分開地廝守在一起。這份愛情的熱烈,使他們沒有覺得有什麼禁區是不能逾越的,或者說,他們覺得理應毫無保留地彼此擁有。於是他們開始做愛。他們是這樣的歡喜彼此的身體,深溺其中無法自拔。他們開始不再去月台眺望遠走的火車,不再排演著私奔的二人話劇。他們開始在放學後急匆匆地跑去學校旁邊的一間小旅店。那裡暗仄潮濕,只有一張床單洗得花花搭搭的雙人床。可是這裡成了他們最神聖最奇妙的遊樂場。
她懷孕了。他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想帶她去動手術她卻是不肯的。她十分堅定地告訴他,她的媽媽在天之靈看到她要拿掉這個孩子一定會很傷心。她想要生下這個孩子。她覺得學業那些於她都不那麼重要,而她一心想要保有這個用他們之間熾烈的愛打造的小孩。她的想法令他十分吃驚,然而他卻也無法不感動。他知道她從不懦弱,自怨自艾。相反的,她勇敢而義無反顧,從不知悔改。
他覺得他必須和她一起承擔,既然她已經這樣決定了。他帶著她去見他的母親。他和她坐在一邊,母親獨個兒坐在對面,下午的咖啡館,黑洞洞,生生的冷。他字字懇切內心忐忑地對母親講述了他們之間的一切。她坐在他的旁邊,把手放在他的雙手間,低著頭,只是聽著他的訴說,一言不發。他的母親的臉像是一塊已經板結的石膏那樣的冰冷堅硬。她也一言不發,卻死死地盯著坐在兒子身邊的女孩。她看起來是那麼單薄瘦弱,可是她卻有著這樣大的力量,她現在要把她的兒子帶走。生生地從她的身邊,把他拽走。
他說完所有的事,最後請求母親讓他們一起離開。他說他會等她生下孩子之後,尋找新的機會繼續唸書,他也會在找到工作賺到錢之後回來看望母親……母親仍是緊閉雙唇死死地盯著那女孩,半天她才對女孩說:請你離開一下,我想單獨和我的兒子說話。
女孩有些受驚,站起來惶惶地走出了咖啡館。
母親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對他說,你不許離開我。你不許像你的父親一樣被判我。所以沒有任何可能你帶著她走,除非我死掉。讓她打掉孩子,從此你們不再來往。
他雖知道母親一定會十分傷心氣惱,可是他卻仍舊沒想到母親會是這樣的決絕。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戰爭開始了。他不斷地請求母親,他甚至給她下跪,求她的寬恕。可是卻沒有絲毫轉機,母親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冷酷,他根本無法動搖她半分。
然而女孩的反應卻越來越劇烈,上課的時候嘔吐,衝出教室去。他必須帶走她,不然遲早會被發現,使她成為全班的笑柄。
他們開始密謀悄悄逃走。但是這的確需要一段時間。他到處湊錢,他先後賣掉了他的網球拍,運動球衣和球鞋。他還借了很多朋友的錢。這時候他已經對母親很冷漠,早出晚歸。他對於母親的不諒解失望透頂,不再向她懇求什麼。
7)「你們順利逃走了嗎?」他突然停了下來,吉諾連忙問。故事已經變得十分激烈,她不能不被後面故事的發展所牽動。她已經十分喜歡眼前的這個男人,他敘述故事綿長哀傷,那份對他的愛人的感情分明地滲透出來,令他變得猶如古希臘神話中將要殉情的王子一般地迷人。
可是他沒有立刻把故事說下去。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看看窗外,他說:「下午的課已
經開始了。」
「嗯。」吉諾附和道。
「你能帶我去學校裡面看看嗎?」他用了一種她根本無法拒絕的企求的口吻。
「你想看什麼呢?」吉諾問。
「我想找到我們那個時候用過的跳馬。」他說。
又是跳馬。吉諾微微蹙了一下眉,她至今十分困惑跳馬到底和他的故事有什麼相干。她忍不住問:
「到底跳馬怎麼了?你為什麼總是對那東西念念不忘的?」
「我會告訴你,現在陪我去找找它,好嗎?」他仍舊懇求,迫切得已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們離開了咖啡店就像學校走去。吉諾內心有些恐慌,她想如果她爸爸此刻就端坐在傳達室裡,看到她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從外面走進學校,會怎麼樣。她整個中午都失蹤了,卻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她爸爸看到肯定會要了她的命。
於是在快到學校大門口的時候,她忽然停下來,並對男人說:
「你在這裡等等,我去看一下。」男人點點頭,他從不多問,這令吉諾感到舒服。於是吉諾悄悄地走到傳達室的旁邊,身體貼著一面牆,慢慢挪到窗戶跟前。她把頭探上去一點,剛剛能透過玻璃看到裡面——沒有人。她按捺不住內心的歡喜,衝著他喊:
「喂,過來啊。」他於是慢慢向她走來。忽然,吉諾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好像忽然體會到了男人和他的女孩一起跑去火車站想要私奔時候的心情。她一時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她覺得自己是他的那個小情人,那個義無反顧地懷了他的孩子也不後悔的姑娘。他現在向她走過來,他們好似要去做一件十分偉大的事情,他要領著她走,逃開這圍困她的鬼地方。啊,多麼好。吉諾興奮的臉上淌下汗水來,她感到自己就像一隻放進溫暖烤箱的麵包,身上都流淌著甜膩的糖蜜。他走過來的時候,她猶豫都沒有猶豫,她抓住了他的手。而他好像並沒有十分意外,也沒有抗拒。
她牽著他的手穿過學校的幾座教學樓,操場,然後到了學校的後牆根下。這裡依著學校的後牆有一排的平房。敞開的窗戶上鑲嵌著半塊半塊參差不齊的玻璃,青色水泥牆上隱約留著小孩子用粉筆畫上去的凌亂的塗鴉。四周生滿了荒草,秋天裡的枯色一片。顯然,這裡是已經荒廢很久。這裡因為離她家住的那間小屋不遠,所以她比較熟悉。她對他說:
「這裡有好幾個廢棄的教室,也許放著從前的體育器材也說不定。我們一個一個進去找找吧。」男人點點頭。
他們推開一個又一個教室的門,撲面而來的是濃濃的塵灰味道。蜘蛛網密佈,地上有倉惶躲閃的老鼠,而受了驚嚇的蝙蝠也嗖的撐起翅膀,迎著他們的臉就飛了出去。吉諾有點害怕地躲到他的身後。他仍舊牽著她的手,向前走幾步探著身子把房間裡的器材看清楚——他們找到了廢舊的乒乓球檯,羽毛球排,癟了的籃球,半截半截的接力棒。
在他們進到倒數第二個教室的時候,他還沒有向裡面走去,就忽然停住了。他用沙啞低沉的聲音,像是在對吉諾說,又像只是對自己說:
「它在那裡。」這間教室十分空曠,吉諾穿過黑洞洞的房間裡濃重的煙塵,看到了那架斜斜地站在教室一角的跳馬。她陪著他走過去,拂開一圈一圈纏著它的蜘蛛網。她才看清它的四條鐵腿還在,而上面那塊皮子包裹的「馬背」已經缺失了一半兒,皮子破損,磨光了,露出裡面白花花的棉墊和線頭。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它。然後他緩緩地鬆開握著的吉諾的手,伸過起,很認真地拂去上面的厚厚的土。他又搬起它,兩隻手像是托著寶貴的貢品一般地把它舉到教室的中央。她跟著他走過去。一隻手放在它的背上,碰了碰它。他看看她,像是對她帶他來這裡找到它表示感激。
他不顧地上厚厚的塵土,席地而坐,把背靠在跳馬上,開始繼續說故事,而她也慢慢地坐在他的身旁,她猶豫了一下,也慢慢地把身體靠在了他的身上。
8)他們一天天的準備,卻遲遲沒有離開。這中間當然有他沒有湊足錢,沒有策劃好逃跑路線等等客觀原因,然而最重要的是,他總是下不了決心。因為他知道他要放棄的是他十幾年的努力,他將沒有辦法進入大學,沒有辦法實現他所有的夢想。就這樣,一直拖到了學期末。
然後終於要提到跳馬了。那個學期他們體育測試的項目是跳馬。此時她的肚子已經很大,只是因為穿著肥大的衣服,又是冬天,所以不被人察覺。可是她清楚自己是不能跳馬的。萬一摔倒,後果不堪設想。於是她去請假。她捏造了一個身體不適的請假條,去向體育老師請假。體育老師是個一臉凶相的男人,剛死了女人,脾氣暴躁不可捉摸。他沒有批准她的請假,他十分嚴厲地告訴她,必須跳!女孩說,我不要體育成績了總可以吧。然後她轉身離去。
跳馬的體育測試就這樣過去了。可是忽然在一個下午的自習課上,體育老師來到他們班。點名要女孩出去補考。女孩只好在全班同學的目光下跟著體育老師走出了教室。他坐在位子上,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惡狠狠的體育老師帶走了女孩。他看到女孩在走出教室之前最後一刻拋給他的絕望而恐慌的表情。她會不會跳。跳的話會不會有危險,他的腦子裡一遍一遍地翻滾著這些問題。他感到身體裡的血液都沸騰了,心疼得好像就要裂開了。
他等在位子上,如坐針氈。他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可能會忽然衝破房頂飛出去。他後悔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帶走她,要讓她留下面對這樣的事,受這樣的苦。
他等著等著,終於等不及了。他倏的從位子上站起來,不顧還在上課,也不顧周圍同學詫異的眼光,他衝出了教室。
外面已經是嚴冬,寒風凜冽。他跑下樓去,直衝操場。他在心裡喊著她的名字,從未有過這樣的一個時刻,他感到要立刻帶走她,如此的迫在眉睫。再慢一點就要來不及了,他腦中一閃而過這樣的感覺。
他在操場的外面,隔著鐵網已經能夠看到她,她站在那裡,面前幾十米以外是跳馬。跳馬的旁邊是體育老師。通常老師會站在左右扶一下。也就是說,她馬上就要跳了。他必須繞到入口的地方才能進入操場。他現在只能眼睜睜地一邊跑一邊看著她,而她就要跳了。
他大聲喊她的名字。叫她不要跳,不知道怎麼的,他感到了一種殺氣騰騰的危險。可是她好像根本聽不見。她已經開始助跑,她向著那跳馬跑了起來。他也跑,隔著操場的鐵網,他向著那個入口奮力地跑去,並且還在一遍一遍大叫她的名字,叫她不要跳。
有時候事情就是差這麼至關重要的一小段時間。當他跑到入口處的時候,她恰好已經跳了。他能夠清楚地看到她騰身動作。他也清楚地看到,當她跨過那馬背的時候,她側面的體育老師並不是扶了她一下,而是好像推了她一下,或者是舉起了瘦小的她,又把她摔下了。總之,那個站在跳馬側面面露獰猙的體育老師給她了一個可怕的力,她的身體在天空劃過一條弧線,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冬天的操場,土地都凍得結實了,甚至沒有飛濺起來的塵土。墜落無聲。
他看見的這一幕,就像是電鋸切割時那一束一束劇烈的火花都飛濺到了他的眼睛裡。他啊的大叫一聲,像是一個盲了的人一樣地摔倒在地,瞬間裡被巨大的悲傷吞噬去了知覺,他昏了過去。
他記得那一次他也做了好長好長的夢。那時候的夢就像他十五年後又夢到的一樣。她在他的夢裡跳馬,像是在一個繞著圈的傳送帶上似的,一遍又一遍地跳馬。助跑,騰跳。他的心隨著她的動作劇烈地跳著,他喊她的名字而她聽不見,直至他覺得最後他已經失聲了。
這是多麼慘烈的夢。而事實也和夢一般無異。她死去了。因為她腹中的孩子已經很大,孩子像是隱藏在她身體裡不動聲色的瘤,在這關鍵的一刻,要了她的命。但是所有的人,都以為那是個意外,不知情的體育老師讓女學生補考,結果女學生摔了下來,死於流產。更多的人把目光放到了她腹中的孩子上,一個女學生竟然悄無聲息地懷了六個月的身孕。多可怕。同學們也立刻知道這孩子應該是他的,一時間他和她的事傳得滿城風雨。沒有人會注意到那場跳馬有什麼不尋常——意外總是很容易發生的,不同的只是這是個懷孕的女生。
可是他卻是知道的,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那一刻,體育老師伸出手指粗短的雙手,他給了她一個什麼樣的力?在她墜落在地的時候,他那獰猙的臉上劃過得逞的微笑。是他故意要害死她!
他大叫,從長時間的昏迷中清醒過來。只有母親守著他,他問,她還好麼她還好麼?那不是意外,是那個體育老師要害死她!他衝著母親大吼。
母親的表情十分平靜,抓住他顫抖的雙臂,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她死了,還有那孩子。」
他驟然鬆弛了下來。他覺得自己本應該有力氣站起來,去找那個可怕的兇手算帳,他以為他可以指正他。可是他忽然什麼也做不了了,或者說,他覺得這些都不再重要了。不再有任何意思。她已經死了。他沒有來得及帶走她,而她現在死了。他只是覺得他應該跟隨她,既然一直都沒能帶她離開,那麼至少在她死去之後可以追隨她去,一直伴著她。
他在那一刻之後,就只是忙著尋死了。
9)至此故事已經完整。
吉諾還依在他的身邊。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所以仍舊是一片靜悄悄的。教室的門卻忽然被推開了,刺目的日光射進來,吉諾看見像龍捲風一樣一片梭形的塵埃在日光下飛舞,隨後它們就都鑽進了那個走進來的身體裡,再也看不見了。吉諾看到走進來的是她的父親。
父親站在門口的地方,面色上的表情憤怒而肅穆。她忽然覺得父親很高大,完全遮住了射進來的陽光。她從男人的身上離開,坐直身體,錯愕地看著父親。
「你找我算帳好了,放掉我女兒!」吉諾看到爸爸像只子女被擒的豹子一樣咆哮著。
吉諾看到她身邊的男人的目光早已經像磁石見到鐵一樣,緊緊地吸附在父親那張緊繃著的臉上。他緩緩地站起來。
父親雙手握著一根很粗的鐵棒,擺出一副隨時對抗他的出擊的姿勢,喉嚨裡發出一起一伏海潮似的聲音。他已經面對父親站好,忽然間從身後的腰間抽出一把彈簧刀。騰的一下,他打開了刀,刀子亮著錚錚的白光,宛如一個預示災難的閃電從黑寂寂的天空劃過。男人是背對吉諾站著,吉諾看不到他的臉,但是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顫抖得厲害,幾乎是一種低聲的抽泣:
「你為什麼要推下她?你說!為什麼?」他低吼著,雙腿在劇烈地顫抖,吉諾覺得身下的地面都振動起來。
吉諾看著男人的背影。她腦子裡有大片的空白,她可以抱住男人的腿來解救父親,她問自己是否要這麼做,眼前的這個男子早已失去了彼時的溫和,他現在像個點著了的炸彈,吐著滋滋的火芯子。他亮著他的刀,他是要殺死她的父親。這是否是一場幻覺,這愉快的一天是不是一個騙局?如果男人帶她走,是一場私奔還是一場綁架?
她卻感到她身體裡的力量在阻止她抱住他的腿來解救父親。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無助地把身體靠在跳馬上。這時她的父親已經開口說話:
「其實你要算帳也不該先找上我。」
「什麼意思?」男人已經變得十分激動,他晃了晃手上的刀,顫聲問。
「有人指使我那麼幹的。」她父親說。男人和吉諾都是一驚。
「誰?」男人大吼道。
「是你的母親。」父親說,臉上掠過一絲狡黠的微笑。
「閉嘴!你在說什麼?」男人像是被擊中一樣,上前走了一步,揮著刀子搖頭,他不肯相信。
「你母親要拿掉她肚子裡的孩子,來求我這麼做的。我起先不肯,不過她願意那跟我上床作為交換條件,唔,我那個時候剛死了老婆,正是寂寞,嘿嘿,所以我最後經不住她的誘惑,就答應了。不信,你可以問你的母親是不是這樣……」父親說得一臉坦然,彷彿沒有絲毫錯誤是他的,他是徹頭徹尾無辜的。
「不!」男人仰天大吼一聲,已經徹底崩潰一般拿著刀子衝著她的父親就捅過去。她的父親連忙舉起鐵棒來抵擋。他們搏鬥起來。
吉諾還靠著跳馬坐在地上。她忽然變得格外鎮靜。她已經不再看兩個男人的搏鬥,只是伸出一隻手,匡啷匡啷地敲打著跳馬的鐵腿,然後她側著頭,把耳朵湊過去,好像裡面發出了什麼奇妙的聲音,如此地引她入勝。兩個男人的搏鬥好像發生在與她毫不相關的另一個世界。她覺得她在敲打跳馬的時候,好像聽到了那個死在跳馬上的女孩的靈魂在說話。她的靈魂好像一直纏在上面,無法掙脫離開。
那一邊的搏鬥仍在繼續。男人已經佔了上風,他的刀瘋狂地揮舞著,砍險些傷了吉諾父親的手臂。她的父親倉惶地衝出了教室。男人隨後舉著刀跟了出去。
二十分鐘後,男人沿著這排平房的邊向著這間教室走回來。他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胸前的皮膚有重重的抓傷痕跡。他的刀上還有鮮紅的血流淌下來。而此時屋子裡的吉諾正把眼睛微微地閉起來,頭側著,耳朵貼在跳馬的一根腿上,認真地傾聽。
吉諾聽到那女孩跟她說,其實在跳馬助跑的時候,能聽到呼嘯的風聲,很大很大,漲滿了整個耳朵,讓你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於是不會有那些總也放不下的煩憂,你只是跑,像是穿過風去了別的世界一樣的疾跑著,然後在騰空的一刻,你就會以為你飛起來了,就好比一隻翅膀結結實實的鳥兒那樣,離開了地面,你就會感慨,終於離開了,終於自由了,那一瞬間的感覺,是一種完完全全的解脫,很輕很輕,像是一支潔白的羽毛。美妙極了。
真的嗎?比什麼都美嗎?比跟最愛的人在一塊兒還美嗎?吉諾閃著亮晶晶的眼睛問。
真的,比跟最心愛的人在一塊兒還要美。飛起來的那一刻,忘記了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就只是想著飛起來了。女孩說。然後女孩笑瞇瞇地望著吉諾,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小臉,把小嘴巴附在吉諾的耳朵邊,輕聲對她說:
現在這架跳馬歸你了,你也試一試吧?
男人再次走到這間教室門口,他身體搖搖晃晃,周圍一片寂靜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他一腳踩進來就看到,吉諾正在距離那跳馬七八米的地方,她忽然向著那架跳馬跑過去,然後在跳馬的前面稍稍停頓,騰空一躍。
男人在門邊的位置,只能看到吉諾的背面,可是確實有什麼理由讓他相信著,那衝上天空的一瞬,她是微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