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沐上小學以後,幼兒園就不能再收留她了,她重新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孩。李婆婆把她接去了自己家。李婆婆家在西更道街的西頭,是四合院中的一小間。屋子不朝陽,窗戶又很小,整間屋子非常陰暗,水泥地總是下過雨一般濕乎乎的,好像從來沒有被曬乾過。房間裡的所有傢俱,不過是一張床,一隻大衣櫃,一隻紅木的八仙桌。然而就是在這間屋子裡,段小沐度過了那麼多年。當她坐在床上的時候就能看到一角的天空,她就像一隻蛙一樣地觀望著,遐想著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一些事。
可是李婆婆說段小沐不應該總是坐在房間裡發愣,這陰冷的房間只會給她的腿帶來更多的寒氣。所以放學回家之後,李婆婆就讓段小沐架著雙拐到大門外曬曬太陽。門外正有一些玩耍的孩子。他們在玩一個叫做「捉媳婦」的遊戲——這個遊戲和所有十來歲的孩子們玩得「捉迷藏」大抵相同,不過是女孩兒們躲起來,男孩兒們去找她們。被找到的女孩就得給找到她們的男孩兒做媳婦——男孩兒們把「媳婦」像戰利品一樣押回各自的「山寨」。所謂「山寨」不過是堆砌一圈的石頭,在中央再放一塊最大的石頭,鋪墊些軟草在上面,作為「寶座」。女孩兒們給他們捶捶背,砸砸腿,作出一副言聽計從的樣子。每每他們玩這個遊戲的時候,段小沐都在一邊饒有興趣地觀看。她看到被捉住的女孩佯裝著做出一點輕微的掙扎,然後就一副享受的樣子仰臉向天,彷彿是被人輕輕撓著下巴的乖順的貓。然後她們任由男孩們向後扳住她們的手臂,把她們押回「山寨」。段小沐還看到每個女孩兒的臉都呈現出一種五月天的草莓顏色,嘴唇也是初夏的櫻桃一般閃閃動人。她喜歡看她們的樣子,她也曾暗暗地想,如果她能參加這個遊戲,她一定用心地表演好這個「媳婦」。不過她自己是知道的,像她這樣的人是不能給人做「媳婦」的。她這樣一個連走路都不方便的女孩,怎麼能給人做「媳婦」伺候好丈夫呢?她只是像一個缺損的石膏像一樣被兩根硬邦邦的支架固定著,一動不動地站在一邊觀看。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像溫水一般融化了這塊只能站立旁觀的石膏像,段小沐覺得她整個人都化成了一片充滿柔情的水。
那是10歲的初夏,段小沐仍是在每個黃昏裡站在大門外看其他的孩子做遊戲。那一天經常一起做遊戲的孩子當中,有兩個女孩子沒有來。女孩兒少了大家都玩得索然無味,只玩了兩輪大家就停了下來,坐在牆根邊休息。一個叫做「小傑子」的男孩忽然注意到了段小沐,段小沐架著雙拐站在小街對面的牆根下面。這女孩長著特別大的頭,很細的脖子和腿腳,狹細的臉頰是傷病的紫色,唯有一雙格外大的眼睛炯炯的。小傑子歪著頭瞇著眼睛看著段小沐,忽然哈哈地笑起來。旁邊的小孩都很奇怪,問他為什麼笑。小傑子一邊笑一邊大聲說:
「你們看段小沐像不像一根大頭針啊?」
其他的小孩的目光一時間都聚向了段小沐,霎時迸發出一陣笑聲。他們都太佩服小傑子了,多麼絕妙的比喻啊,像極了。
段小沐侷促而慌張地站在那裡,她的手在微微地顫抖,雙拐有一點搖搖晃晃的。她深深地把頭低了下去。
「我們以後就叫她『大頭針』吧。」大家都嚷起來。這個綽號就這樣頒發給了段小沐,它從此一直伴隨她。這個綽號在以後的時光裡也總是提示著段小沐,她很少穿褲子,總是穿長而蓬鬆的裙子,這樣可以離「大頭針」的綽號遠一點。
「喂,大頭針,你和我們一起玩吧。」小傑子忽然大聲嚷道。旁人都驚異地看著小傑子,他是怎麼了,要帶一個跛子參加?小傑子看到了大家的疑惑,他衝著大家眨眨眼睛,佯裝著嚴肅地說:
「你們不喜歡她當『媳婦』,可以不捉她呀,讓她跟著『跑跑』也是好的嘛。」小傑子又轉向段小沐,說道:「怎麼樣,大頭針,你玩不玩?我們可以給你長一點時間去躲起來。」段小沐在落日的暉光下看著對面的男孩,這個男孩剃著爽利的平頭,有一雙漾滿了毒汁和壞念頭的眼睛。他發達而多動的四肢散發著一種野蠻而有著肇事傾向的氣息。可是此刻他的戲謔的表情在段小沐看來卻是對她的無比寬容。段小沐知道這個邀請並沒有給她理應的尊重,但是她無法抗拒,在無數個觀看這場遊戲的傍晚裡,一種對做「媳婦」的熱切渴盼已經像春天的樹一樣蓬勃而無可遏抑地成長起來。所以她要參加這個遊戲,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於是段小沐點頭,她迎著小傑子的目光一拐一拐地走過去。
他們給了段小沐比給其他女孩更加長些的時間讓她躲起來。段小沐架著雙拐一直向前跑,躲在了一個院落的門後面。她沒有更好的地方躲藏了,她的木頭長腳使她不能上台階也不能鑽進低處。她就只好躲在門後了。不過她的心裡有一個淺淺的渴望,她希望她能被他們找到,這樣她就可以愉快地變成一個「小媳婦」了。然而她心裡也仍舊不安,她不知道即便他們發現了她,會不會就把她捉出來,誰會來喜歡一個腿腳不方便,連自己都不能照料的「媳婦」呢?
只過了不多的時間段小沐就聽到了腳步聲,聲聲靠近。然後有個人重重地倚在了門上,這是她沒有料想到的動作,她的木拐被這麼一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從門的那一邊探進來一張笑嘻嘻的臉,小傑子。
「好啦,大頭針,你是我『媳婦』啦。」小傑子用一隻手扯住段小沐的枴杖就拉住她,讓她跟著他走。
段小沐被他緊緊地牽著,只好隨著他走。她有些慌張了,她,此刻的她,真的成了一個小媳婦啊。可是她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呢。她努力地回憶,回憶起女孩兒們臉上那仰臉向天的甜蜜的表情。她也嘗試著把她僵硬的身體調試到那個溫柔無比的姿勢上去。
小傑子扯著她一直回到了他的「山寨」。儘管他們走得有點艱難,但是他們仍舊是最早回到原處的,其他的女孩們都還躲著,男孩們都還找著。小傑子和段小沐站在一圈石頭中央,面對著面。小傑子笑嘻嘻地看著段小沐,並不說話。段小沐想,她是不是要問一問她需要做些什麼,比如,她應該給他錘一錘腿嗎?她應該站到他的身後去,給他拍一拍肩膀嗎?她動了一下嘴唇,剛要開口,卻猛然感覺到有一隻手伸進她的衣服來。初夏的天氣,段小沐穿的是一件很肥大的小褂子,一條洗得格外軟綿綿的半截裙子。每逢有風的時候,段小沐都會感覺到風一陣一陣地竄進她的小褂子裡面,格外舒爽。然而現在竄進她的小褂子裡面的,卻不是一陣風呵,而是一隻手,一隻男孩兒的紋理有點粗糙的手。手像一片厚實而充滿質感的葉子一樣覆蓋在了段小沐的腹部。段小沐驚呆了,她不敢向下看,只是充滿疑惑地望著小傑子。小傑子也不去躲她的目光,就這麼放肆地看著她。忽然那隻手在段小沐的短衫裡面動了起來。彷彿是安慰一隻疼痛的胃,又彷彿是撫摸一隻憂傷的動物,輕輕地,逆時針,一圈一圈地動了起來。段小沐屏住呼吸,整個身子直挺挺地立著,迅速在空氣裡散失掉熱量。她的腹部就像一塊高高晾起來的冷冰冰的緞子一樣沒有生氣。可是這隻手,它喜歡這緞子,它慢慢地劃過它,細微地摩擦出熱量,使寒氣逼人的緞子溫暖起來。是的,段小沐感覺到一種熱量由小腹升起,把她整個身體送上了雲霄。
段小沐看過很多次這個遊戲,她很確定從前任何一個男孩都沒有對女孩做過這個動作,小傑子也沒有。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麼呢,她並不能完全明白,她只是知道這應該是男孩和女孩之間一個很親密的動作。
那是小傑子的右手。段小沐看清楚那只像一陣風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竄進段小沐衣服的,正是小傑子的右手。
後來其他的男孩押著捉到的「媳婦」回來了。那隻手抽了回來,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段小沐仍舊和小傑子面對著面,站在他們的「山寨」裡。大家都笑小傑子娶了「跛子」做媳婦。小傑子也只是笑,不理他們,然後他轉頭向段小沐:
「大頭針媳婦,你給我捶捶腿啊。」說罷小傑子就在中間的石頭上坐下來,然後小傑子衝著其他的幾個男孩眨了眨眼睛。
段小沐窘迫地做出努力,企圖坐下來或者蹲下來。然而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丟開雙拐。她猶豫著,最後還是丟開了雙拐,把它們傾斜地倚放在一塊石頭上。然後她只能一跳一跳地轉過身,蹲下來。她的手輕輕地放在小傑子的腿上。隔著一條單褲,她開始給他捶腿。她的目光落在小傑子放在腿上的那只右手上,那隻手使她六神無主,不斷地不斷地提醒她剛才發生的事情。她正深陷於有關那隻手的思索中,身後卻傳來一陣笑聲。她回過頭去,看見兩個男孩一人拿起一根枴杖跑開了。他們一邊跑一邊笑,還模仿著段小沐的走路姿勢,架著枴杖一瘸一拐地挪動。小傑子也哈哈大笑,他為自己的計謀這樣輕易地就得逞了感到得意。他倏地一下從大石頭上跳起來,跑出「山寨」,追上另外的男孩,吵著要他們分給他一根枴杖玩。
段小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叫住他,為什麼沒有哀求他把她的枴杖留下。她只是安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彷彿這一天與往日並沒有什麼分別,她還是站在門邊,觀看著別人的遊戲。一轉眼的時間那些孩子們都跑得無影無蹤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孤單地坐在冷冰冰的石頭上。夜晚已經來了,路燈亮起來,當段小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的時候,她看見自己在燈下面的影子,那個影子緊緊地貼著牆根,如她一般的膽怯。她從影子裡看著自己的身軀,還真的是像一枚大頭針。小傑子的話又一遍一遍地湧上來。還有小傑子的右手。那個她不知道緣由,無法瞭解後果的動作,無處不在地困擾著她。
那天晚上段小沐是靠著牆根一點一點挪動回家的。衣服在夜晚的涼風裡飄,她宛如鼓起帆的小船,迷失在夜幕之中。她回到大門口的時候,李婆婆正站在大門口等她,她手裡還拿著段小沐的雙拐。李婆婆說雙拐被人扔在院子門口,把她嚇壞了,她以為段小沐出了什麼事。感謝主,你沒事,李婆婆念著。
段小沐沒有為這場惡作劇懊惱委屈,她已經沒有心去在意這件事了。那一隻右手一直在段小沐的心頭縈繞,使她想不清楚。小傑子是喜歡她才這樣做的嗎?在10歲的段小沐心中,她覺得那件事彷彿就決定了她只能是小傑子的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