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愛情雖然有著神的祝福,卻也並非一帆風順的。不久,管道工發現了有個隱形的人在他和段小沐之間。那個人力大無窮,他牽了段小沐的愛就走,無論是生拉硬拽還是什麼,段小沐都是這樣的心甘情願。
第一次段小沐提起小傑子的時候是個大雪夜。管道工給段小沐帶來一份酈城的晚報。段小沐認真地閱讀著那份報紙。當天的頭條新聞是「酈城一少年盜竊團伙被抓獲」。不知為什麼,看了這個標題段小沐心裡就緊緊地被揪了起來。其實很久以來的這段時間裡,段小沐都非常留意有關犯罪少年的新聞消息。她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可她早已經習慣了在每日的禱告中一定說到讓小傑子走正路的心願。現在她抓著這張報紙,手抖得厲害。直覺讓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她已經沒有心情一字一句地把這則新聞讀完了,她的眼睛開始一掃幾行地尋找他的名字。終於,她看到了「楚某」兩個字。「楚某」兩個字穿進她的眼睛裡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力氣去看其餘的字了,——小傑子是叫做「楚傑」的。她閉上眼睛,揚起臉。管道工覺得段小沐很不對勁,他就走近她,把一隻手放在段小沐的肩膀上。這個時候段小沐的眼角已經掉下了一顆眼淚。雖說基督教徒是一個最敏感而感情豐富的人群,他們總是更加容易流淚,然而在管道工看來,段小沐應該算作是最堅強的教徒了。從去年冬天到今年的春天,在他們相處的這一段日子裡,這還是段小沐第一次哭。所以管道工變得很慌張了,他知道肯定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發生了。他也不敢去問,只是一直低頭看著她揚起的臉。終於段小沐緩緩地說:
「你認識小傑子嗎?」
「那是誰?我不認識。」管道工老實地回答。隨即他看到段小沐冷不丁地笑了起來:
「他就在西更道街住,是個小盜賊,非常傲慢。他一直都以為所有的人都認識他吶!」段小沐搖搖頭,露出在嘲笑小傑子的表情,可是臉上現出的更多是一種疼惜。
沉默了良久,段小沐猛然睜大了眼睛,問管道工:
「今天是幾月幾號?」
「3月2號。」管道工回答道。
段小沐聽了之後立刻感到了一陣寬慰。她點點頭,似是自己沉吟又似對管道工說:
「小傑子是3月28號的生日,他現在還沒有滿18歲,應該不會判很重的刑。」
後來的一段時間裡段小沐每天都自己買晚報,買了之後也來不及回家,她就架著枴杖在路上翻看起來。可她一直都沒有再看到他的消息。
管道工慢慢地知道了一點從前的事。他知道小傑子從小就做盡了壞事。他偷竊搶劫甚至還綁架。他非常愛賭錢,可以說他偷錢的目的並不是直接去享受,而是把它們撒在賭場上,以此作為一種享受。即便是輸個精光他也感到暢快。可是段小沐就是喜歡他,從他還是個小壞蛋的時候就喜歡他。她賺很多的錢給他去賭,她每次都架著枴杖走很遠的路去幫他交贖金,然後在回來的路上他們一言不發,各自回自己的家,他連句謝謝都不想對她說。這些讓管道工感到非常迷惑不解。在管道工簡單的心靈裡,愛情是非常正直的,就像童話裡面說的,通常是「王子拔出寶劍殺死了怪獸,救了美麗的公主,從此公主愛上了勇敢的王子」。所以他怎麼也不理解為什麼如此善良的段小沐卻把她的愛情花在一個混蛋身上。管道工也經常感到自己是配不上段小沐的,因為自己只是一個沒有文化沒有錢財的體力勞動者,他也隱隱地感到會有一個人把段小沐從他的身邊帶走,可是他從來都覺得那個人應該是非常優秀神勇的。他甚至想到那個人應該是配著寶劍騎著白馬的,然後這樣的他把段小沐帶走了,並從此給她無與倫比的幸福。可是他現在得知他的情敵是個盜竊犯,小痞子,他是多麼地不心甘呵。他終於忍不住問段小沐:
「小沐,你究竟喜歡他什麼呢?」
段小沐搖搖頭,她六神無主地說:
「我也不知道。」
晚報上一直沒有再出現有關小傑子的新聞。段小沐終於在一個夜晚走去了小傑子家。管道工就在後面跟隨著她。春天已經到來了,西更道街兩旁的柳樹又發芽了。春風總是捲了一些風沙迷住了眼,管道工揉揉眼睛,看到一群小孩子在前面玩耍。段小沐停下來看著他們。他不知道她在迅速尋找著一張女孩兒的臉。她沒有在,「大頭針」小姑娘沒有在,段小沐失望地繼續向前走去。
西更道街再一拐彎就到了「轅輒門街」。小傑子家就在「轅輒門街」從頭數去第二個大門。大約10多年前段小沐就知道小傑子的家住在這裡。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連拐到這條小胡同裡來看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她是擔心她轉過西更道街的路口拐到這條街的時候,小傑子的頭冷不丁地跳出來,他還是帶著他壞意的笑,和她離得非常近。她害怕這樣突兀地看見他,她將沒有時間來整理她的表情,她便失去了她一貫的安和平靜,她對他的愛將暴露無遺。這是她第一次拐上這條街。「轅輒門街」遠沒有西更道街繁華,因為它只是一個幽幽的死胡同,只有這一邊可以拐去西更道街,再沒有別的路了。此時她已經看到了小傑子家的大門。門上的對聯應該是5年以上沒有翻新過了,紅漆基本掉沒了,大半的字也已然看不清楚了,段小沐只是隱隱地判斷出兩個字是「耿直」。
開門的是楚家奶奶。她是個非常善良的人,而且臉皮很薄,自從小傑子出事之後她基本已經不在西更道街走動了,她怕極了出來見人,她怕極了別人提及她的孫子。她是到這個年紀才信了佛的,現在天天在家裡唸經,請求佛祖讓她唯一的孫兒做個「耿直」的好人。她連見到段小沐這樣的晚輩也露出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他關在東郊的看守所。他的號碼是4457,」楚家奶奶咬著嘴皮一字一頓地說,「4457,4-4-5-7。」楚家奶奶拖著唸經的長音不斷地說著這個號碼,生怕段小沐記不住。
東郊有兩座荒山,到了五月就通體變了個綠色,每座山頭看上去都是個敦實的立體三角形,活像幾個誘人的粽子。段小沐此時正坐在去往東郊看守所的公車上。她愣愣地望著膝蓋上放著的一包帶給小傑子的東西,不動也不和鄰座活潑的中年婦女說一句話。她覺得自己驟然長大了,她對此異常地恐慌。這並不是一個善良的教徒對一個失足青年的惋惜和憐愛。這也並不是由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而發展來的一場深刻的友誼,至少現在看來這些都不是,這分明地是一個剛剛成年的少女對青年男子的愛。熾熱而熟透,誰又能消驅誰又能視而不見?這就是她的愛情,一個跛子,心臟病患者,一個無親無故只能依戀上帝的可憐人的愛情。她從來都不知道,也沒有料到,一個病人的愛情能長成這樣的壯碩,已經到了比她的病更加無藥可救的地步。
「也許是愛情先把我折磨死。」段小沐在公車上暗暗地想。忽然她的心臟就劇烈地疼痛起來。她把雙手疊在心臟的位置,輕輕地拍打。她懇求上帝一定讓她捱過去,讓她可以順利地見到小傑子。
可是心絞痛彷彿是剛剛甦醒的蛇,吐著芯子,步步逼近。她感到疼痛正在愈演愈烈。她一度絕望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夠到達看守所,她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咚的一聲倒下去,這一帶很荒涼,周圍連小型診所也沒有一個,她不知道自己如果這麼倒下去了,還可不可以被救活。可是她不想死去,她要見到他。她求神讓她可以撐住。
就在她幾乎要昏死過去的時候,她微微張開的眼睛猛然一亮,窗外的山坡上是一大片茂密的櫻桃林。正是五月,擎向天空的樹枝上已經墜滿了通紅的果實。一棵接一棵的櫻桃樹連成了一片,就像是一朵低低的煙霞,悠悠地在山谷間繚繞,彷彿預示著什麼美好的事情正要降臨。段小沐在她尚沒有完全失掉的知覺裡,不禁感歎這片櫻桃林的奇妙。她緩緩地抬起一隻手,貼在車窗的玻璃上,似乎是要觸碰一下那誘人的紅櫻桃。她也同時感到了它們的芬芳。她記起來了。在她的夢裡,她曾抓著杜宛宛的手跑去過這樣的一片櫻桃林。原來真的有這樣一個地方,多麼不真實的美好。
她竟沒有察覺,自己已經完全睜大了眼睛,她的心跳也漸漸慢下來,趨於正常。當她意識到,潮汐般的心絞痛已經退去,她仍舊無恙的時候,車子已經開過了那片櫻桃林。她把頭探到車外,努力地把那片櫻桃林看仔細。她要記住它,她要記住這裡。她想她還會來的,她要站在這裡等著幸福降臨。
很久之後,她都堅信,是這片櫻桃林挽救了她的生命。
終於來到了看守所。和她想像的非常不同,小傑子並沒有憔悴的面容憂鬱的神情。他甚至還比過去胖了一點。也許是因為從前賭錢的時候總是晝夜不息地「勞作」,反倒是現在,生活變得格外地規律,吃飯時間,睡覺時間從來沒有移動過半分鐘,他就在這種「安逸」的生活中長胖了。心情也很好,因為睡足了覺,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頭髮也剃得短短的,一根一根都精神抖擻地直立著。
也許應當趁這個時候描繪一下小傑子的容貌,因為這是段小沐除卻小時候與小傑子玩「捉媳婦兒」的遊戲之外和小傑子距離最近的一次正視,兒時那次小傑子還很小,而且段小沐那個時候驚慌失措,眼睛根本不敢去看小傑子的臉。所以,這是第一次,她可以好好地看看他。她第一次發現他應該算是一個美男子。他有一張下巴尖尖的長臉,眉毛濃黑而粗短,眼睛不大卻因眼瞳是一種奇妙的淺黃棕色而格外明亮。不過他一點都不高,也許剛剛高過段小沐一個頭頂,但是因為身體非常壯實,還是給人一種非常勇武的感覺。段小沐看著,看著,目光就落在他的右手上。他的手掌非常厚,手指粗短,手指肚格外地圓。這手雖然放在身體的一側,五指卻各自伸向不同的方向,整隻手最大程度地張開,彷彿隨時準備著抬起來就給人一巴掌。這只右手,它都幹過些什麼呢?段小沐的腦中飛快地閃過這樣一個問題。它抓過撲克牌摸過麻將,它打過人臉錘過人的胸脯,它樂陶陶地接過錢又不甘心地遞錢給別人,還有,它曾神不知鬼不覺地伸進女孩的衣服裡……段小沐輕輕地晃了一下頭,她得趕快把這問題從腦子裡趕出去,它正像一顆爛水果一樣不斷地向外分泌腐爛的汁液。
想想也好笑,這麼多年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她把她愛的人看清楚,從前她甚至不能清楚地知道她的愛人的模樣,然而這似乎對她一點都不重要,她可以不瞭解他,不看到他,愛還是照舊生長的,像一棵在沒有害蟲沒有壞天氣的情況下順利長大的果樹一樣的清潔和茂盛。她有時候想想,覺得是上帝給了她這樣一個甜美的伊甸。
她對他說:「我從楚奶奶那裡才打聽到你在這裡,就來了。」她說出來之前是在心裡猶豫過的,但是說這樣一句總好過問「你還好嗎」這樣的話,她不喜歡把這樣寶貴的愛情像裸子植物的種子一樣暴露在外面。
其實小傑子看到段小沐還是有一點激動的。因為自從他來了這裡之後就沒有人來探望過他。他媽前一年就跟著一個來酈城做珠寶生意的獨眼商人跑了,不過還好小傑子手快,在他媽還沒跑之前就撬開她的首飾盒,偷走了所有的首飾然後躲了起來。不過事情總是有得有失,因為偷了這些首飾不能回家,他也沒能再見媽媽一面。不過他知道他媽不會怪他,因為他媽很快會有更多的首飾,她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棵聖誕樹一樣光鮮,這一直是他媽的夢想。他爸爸絕對是個頂大的廢物,焊接廠的工人早就不做了,將要50歲了還住著自己母親的房子,並且每個傍晚都打發他80歲的母親去買菜,幾十斤的麵粉也是
老太太扛回來,每個星期吃兩頓水餃是他不能更改的習慣。最近他忙著續絃,和西更道街梁家的小寡婦打得火熱。他說以前的事都不要提不要提,這次我找的可是一個良家婦女(梁家婦女)!
所以小傑子來看守所的事情只有他家奶奶一個人關心。可是老婆婆腿腳都不好,沒有辦法來看她的孫子,只好打來電話。電話裡的小傑子沒有半點難過,還笑嘻嘻地問「我爸還和梁家寡婦好著來麼?」,聽他奶奶說他爸已經住過去了,他還哈哈地笑:「這老東西終於不在家啦,奶奶你也可以鬆口氣了。」這應該算是小傑子有生以來講過的最有情誼的一句話了。因為到了這個時候,他才覺悟一些有關愛和關懷的問題。他進來這裡之前,也有幾個關係不錯的女友,她們喜歡膩著他撒嬌,然後掏他的錢去買鏤空的真絲胸罩或者去酈城最有名氣的「芭莎莉」美發屋做個那年最流行的「玉米穗」,有的人還得到一件小傑子偷回來的意大利首飾。然而自從小傑子進了看守所之後,她們從來沒有來看過他,電話也沒有一個。小傑子終於明白了女人大抵是高不過他媽媽的境界的。有天做夢他還叫著:「我要賣珠寶,我要賣珠寶!」
就是在這個小傑子最感到淒涼的時候,段小沐來看望他了。還給他帶來很多餅乾、水果,還有新鮮的蜂蜜。其實還有一些講生活道理做人原則的書,不過這些在小傑子眼睛裡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她現在就坐在他的對面。她坐著,就使人暫時忘掉了她腿上的殘疾。她現在看起來很端莊。純白的臉像從前人們掛在門楣上祈福的小布偶一樣明亮而可以信賴。她穿了一件紫底白色小碎花的襯衫,是板板整整的舊樣式,可看起來卻有點小媳婦的成熟飽滿。小傑子一時間忘記了她是誰,只是癡癡地看著。他們都沒有說什麼話,他的看守所的生活,她的作為基督教徒的學生生活,都是絲毫沒有重合並且相距遙遠的。她讓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她匆忙地提起一個話題說:
「我見到現在那些在西更道街玩耍的小孩們了,他們都管你叫哥哥呢。」
「那當然,他們都跟著我混的,上牆爬樹都是我教他們的,還都爭著跟我去做『大事』呢!」這是小傑子非常得意的事情,他說起來眉飛色舞的。
段小沐心裡想,他還是從前的樣子,沒有絲毫改變,她是希望他趕快改好的,所以有點失望,可是她還是必須承認,這樣的小傑子是使她感到無比親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