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沐終於睡著了,很多天,她都沒有好好地睡覺,只是把自己擱淺在冰冷冰冷的思念裡。現在,她終於得到了內心的平靜,她知道他會一直守在她的身邊,於是她才安心地入睡。小沐的一生中,又有過多少個這樣平靜幸福的時刻呢?
她入睡後,紀言和管道工一道去準備晚飯了。只剩下我和小傑子安靜地坐在病房裡。小傑子見小沐已經睡熟了,輕輕地鬆開她那只緊緊抓著他的手,悄悄起身,看見我仍靠在門邊,就向我走過來,他從我的身旁推門,和我擦身而過,卻就這樣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我於是跟隨他走到病房外面長長的走廊上。
走廊裡有斑駁的樹影和夏天荷花淡淡的清香。風迎面吹來,他不說話,手插在口袋裡,頭也不回地迎風走去。我慌忙追上去:
「喂,你要幹什麼去啊?」
「回家去。」他輕鬆地回應我。
「什麼?你要走?你答應小沐了,你要守在這裡不走啊。」我焦急地說。
「我答應你來看她,我現在看也看了,她也睡著了,我為什麼不能走呢?」他反問道。
「可是,可是,」我一時語塞,「你答應了她的啊,你走了她怎麼辦呢?她醒來看不到你,又會變成原來那個樣子的!」他仍舊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我一邊緊緊跟上他的步伐,一邊把道理講給他聽。
他聳了聳肩,搖搖頭:
「我可不是什麼救世主。」
他終於把我惹怒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叫道:
「你怎麼能這樣呢,你怎麼可以這樣啊?你知道嗎?你走了她就完了啊!」我狠命地拖住他,不讓他前行半步。我的吼叫使周圍所有經過的人駐足觀看。我又重新是童年時那個暴戾的杜宛宛了。可是我已經無暇顧及這些,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他走。放過他就等於放掉了小沐的生命。
他忽然停下來,用很小的聲音,輕輕地在我的耳邊說:
「你說過答應我一件事情,算數嗎?」他的聲音忽然極盡溫柔,和剛才的冷漠判若兩人。我愣了一下,點頭。
「好吧,我們去後面的花園慢慢說。」他以迷人的微笑示我,又示意我鬆開緊緊抓著他不放的手。
我們去了後花園。
「小傑子,你告訴我,你究竟想讓我做什麼呢?」話剛出口,我的心中立刻浮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喜歡你。」他雙手忽然按住我的雙肩。我感到像是被一張迎面襲來的龐大的蜘蛛網罩在了下面。一時錯愕,不知如何應對。這個男孩的眼神,從第一次和他見面,我就感到那是一種危險。我知道那眼神在跟隨我,剖析我。可是我寧願相信那僅僅是因為他對陌生女孩感興趣,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他說他喜歡我,如果這讓小沐聽到,小沐會多麼難過啊。
「求你不要這樣,我們是毫不相干的人。你現在應該好好對小沐,醫生說她只能活一個月,只有一個月了,她在這人世,你知道嗎?好好照顧她,給她快樂,求你了!」我費勁全身的力氣,說出這些話,心裡不斷地告訴自己,再也不能出什麼亂子了,要把他這些念頭都遏制住,壓下去。
「可是我沒有義務這樣做,不是嗎?」他淡淡地說,與己無關的表情終於再次讓我怒不可遏。怎麼會有他這樣的人呢,先給了小沐片刻的溫暖,現在卻要狠心地拋下她離開,置她於更深的寒冷中。他完全沒有道義沒有良知。他是個冷血的人。他不配得到小沐的愛!可是現在我在這裡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愛是無法收回無可撤銷的。對於病入膏肓的小沐來說,唯一有益於她的就是給她愛,讓她可以好好地抓著這份愛,繼續沉溺於這份愛。
我氣得發抖,說:
「你到底要怎麼樣呢?」
「很簡單,我喜歡交易。我們來做筆交易。」他雙手抱住肩,叉腳站在那裡,眉毛上挑,一副非常自信的模樣。
「什麼交易?」我立刻問。我感到自己已經站在了無盡高的懸崖前面,抑或是一個不可知的陷阱的邊緣。
「我陪你演好這齣戲,直到段小沐死。可是——你得跟我在一起。她死了之後你要跟我走。」他聲音並不大,卻字字清晰。這不是一個玩笑,沒有人在笑。他早已收起了那張嘻笑的臉,現在他異常嚴肅。他的眉頭仍是開的,看不出一絲凶險,可是張開嘴說出的卻是這樣可怕的話。
我們就站在醫院人來人往的後花園,穿著病號服的男人女人在我們的身邊經過,拒絕打針的小孩躲進媽媽的懷裡哭鬧起來。我們之間是一陣曠野裡的死寂,我看著他的臉,和他的眼睛對視。
「好。」我說。聽到自己的回答,我也感到震驚。我以為自己會給他一個耳光,可是那又會怎樣呢?交易是在我和他之間,交易也是在小沐的生死之間。如果小沐醒過來,她看到一切都是一場空,什麼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或者說,一切都完全結束了,她會怎麼樣?一個還有不到一個月生命的心臟病人,再次全然失去了生命的希望,她會怎麼樣?
在當初去找小傑子的時候,我選擇了自己去,沒有告訴紀言,我隱約預感到小傑子不會歡迎紀言。現在更加無法讓紀言知道。他們兩個一定會打起來,事情只會越弄越糟。
但是,現在我最想做的就是衝去找紀言,不向他解釋任何事,甚至不必說話,就拉起他的手,讓他帶我離開這裡。帶我回到落城去。是的,落城,帶我走吧,帶我走吧,紀言,我們早就不屬於這個城市,也許我們早就該回去了。我和紀言離開,讓小傑子再也找不到。可是這裡有小沐,垂死的小沐。她還有一個月可以活。她是和我生生相吸的小姐妹。她的呼吸和我相連,她的心跳和我相連,她的喜怒和我相連。我和紀言如果就這樣走掉,我便能擺脫這一切嗎?她的呼吸仍舊會在我的耳邊,她的哭泣,她的歎息。她在彌留之際所有的掙扎都會清晰地在我眼前心底出現。六歲那年的事,一直是我的心結。每每看到小沐萎縮的右腿,看到她架著雙拐走路的艱難樣子,我就不能遏制對自己的厭惡。無論是年幼無知,無論是心絞痛的折磨,所有的理由都無法減輕我的罪過。為此我曾跪在耶穌像前發誓,今生今世,我都將好好照顧小沐,來贖我曾犯下的罪過。現在我知道,所謂「今生今世」,不過只是一個月的光景了,我又怎麼能丟開所有的誓言一走了之呢?
她是我的小姐姐。我要為了她而答應他。
在答應他的那一刻,我的腦子裡亂極了,我只是不斷地安慰自己,很快會好的,我不會真的跟他走,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非得兌現這個承諾,我會向紀言坦白這一切,我要紀言帶我離開。是的,真的到了那一步,紀言會把我帶走的,他不會讓我被別人帶走。
「好,就這麼說定了!」小傑子丟下一句話,然後走回病房去了。
我還站在花園裡,仲夏的傍晚,有很多病人走出來散步。他們都穿著白色的袍子,腳底下輕飄飄的。他們都像失魂的幽靈一般地在我周圍遊走,一遍又一遍和我擦身而過,帶著粘乎乎的冷漠表情。輕微的風一層一層地吹起我的頭髮,眼前的水塘裡有泱泱的荷花,荷葉漲滿了整個池子,幾乎要溢出來。
我蹲下來,在水塘的前面,我看見有孤單的小魚,在清透的水底回轉,游弋。我把手放在水裡,想撫摸它冰涼的脊背。
我不知道是怎樣走回小沐病房的。打開門,我看到紀言在,小傑子也在。
小沐已經醒了,她斜躺在小傑子的懷裡,小傑子用手臂環住她,雙手削著一個蘋果,切下薄薄的一片,放在小沐的嘴裡,小沐柔順地張開嘴,吃下去。她眼睛還是看著他,始終對著他微笑。
紀言走過來,非常興奮地附在我的耳邊,輕聲說:
「宛宛,這個小傑子真有辦法。他來了之後,小沐就吃東西,也會笑,也說話了。」
我定定地看著紀言,他臉上的喜悅那麼真切。我也看到小傑子悄悄地給了我一個得意的眼神。
我再次看見段小沐的臉像溫潤的桃花一般一層一層地綻放開,她的眼瞳吸附了這夏日黃昏的所有餘暉,如此明亮。
紀言拉著我的手走出病房,他抱住我,撫撫我的頭,說:
「小沐真會好起來的,你哭什麼呢,傻瓜,應該高興才對啊!」
我把頭緊緊地埋在紀言的懷裡,不停地點頭,是的,應該高興。此刻我是如此貪戀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