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嫉妒

    
    文/走走
    我
    有些晚上我想夢見你們。那些面孔,已經從熟悉變成了似曾相識。更容易飛快浮現出來的,反倒是名字。我想夢見你們是因為最近我總在凌晨醒來,四點,或者更早些。我想再繼續睡著。我想夢見你們是因為我覺得你們都很重,足夠把我沉進夢裡,那個暗得柔光一片的地方。在那裡,女人們變得安靜,不再飄忽不定。
    這天晚上,我覺得自己似乎又醒來了,但又不確切,自己身在何處。好像是在家鄉,那早春的空氣裡。自己坐在椅子上,靠近一棵香椿樹,匆匆的,有個念頭,好像要為什麼人采上一些。這念頭看似閒散,卻很純粹,此後一直徘徊在樹梢上,陽光下,周圍的邊邊角角里。我想,到底那個人是誰呢?那個人,影影綽綽的,若有又若無,但好像就在自己近旁。
    我在心神不定中醒來了。夢還記得。為什麼會夢見那些?那個人,我想應該是你。就在幾個小時前,我剛見過你,你微笑著抱住我,你的臉龐在燈下散發著光彩,但我看到的眼神卻是憂傷的,那眼神,是我臆想出來的吧。事已至此,事已至此,我想。那種壓痛感。我突然很想寫點什麼,隨便寫上幾句。把自己從你身上拔出來就好了。
    我突然想起另一個瞬間,你一直用手摀住臉的下半部分。無論如何都不能笑出來啊,你事後向我解釋。在那間餐館的閣樓上,我和你彼此對視,你的目光中閃躍著一道狡黠,一道泛著苦水微光的狡黠,那狡黠,好像只是為了得到我的默許。我坐在桌子轉角那裡,並不是什麼不可企及的地方。你如果還是抓不住,我也幫不了你。
    有一個多月,她斷絕了和我的一切聯繫。給她寫郵件,發短消息,打電話,沒有任何回應。去她家找她,她態度冷淡。我變得焦慮不安,沒法沉浸到文字裡,什麼都幹不好,睡眠也不太深。除了出去買東西吃,我誰都不想見。鄰居們自顧自講話,沒人打擾我。只有開始新的,才能使我有所恢復。
    我打算寫一個新的小說,對《浮士德》改寫,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必須在愛情和詩歌之間作出選擇。是有點極端,我坐在桌前歎了口氣。希望這將是個簡單的日子。上午,可以上上網,看些新聞,看看別人寫的東西。悠悠地吃一頓午飯。下午時間寫作。一直寫到房間裡的光線暗去。寫作是快樂的,我喜歡看那些剛打開的,空空的文檔。
    她說她想來見我,我不能不見她。她在電話裡的聲音有些撒嬌,也有些堅決。一個多月的冷淡,我已經在心裡讓她離開了。晚上八點,她準時來了。她說,這是她第一次穿裙子。她的語氣裡有點得意,又有點聽天由命。相比她以往一貫的穿著而言,這晚的裝扮有點不太尋常。我立刻意識到,某個儀式感的處境……一個多月沒見到她了,給她在MSN上留過言,告訴過她自己的一些新情況。她這就出現了,就在眼前。而我還沒有擺脫對她的冷漠的怨恨。只能把她看做記憶裡的一個名字。這樣,記憶本身將歷歷在目,那一年半的記憶,因為做了乾燥脫水,輪廓如此鮮明。不需要她再來插一腳,弄得模糊不清。
    她站在房間裡,熟悉的臉上,一開始,是小女孩的微笑。她的身材是嬌小而略略豐滿的,在房間裡慢慢地晃來晃去,和她一起晃的,還有她臂彎裡那隻貓,黑色的貓,黑得很從容。她說你還好嗎?她看起來很愉快。短頭髮顯得很大方,微笑也很有感染力。她那清亮的聲音,毫不費力就讓我覺得,該告訴她一些開心事兒。說說我的新女友吧。(我沒有忘記,我曾經多麼愛她,迷戀她的身體。)我告訴她,新女友同樣寫小說,還沒出名,也許她不打算出名。新女友和她一樣,已婚。我形容我的新女友,帶著另一種隱秘的氣質,小堅果的氣質,那殼半開半關,雖然頂不了多大打擊,卻也自得其樂。我說起自己和新女友的第一次做愛,那種溫潤,那種滑翔,那個比她更為纖瘦的身體給我的感覺。想讓她相信我很快樂,只能特意用聲音說出來。不能特別大聲,幾乎是在低聲細語。(我是故意那麼說的嗎?我想讓她盯著我看?在我的臉上搜尋無意間洩露出的,幸福的種種破綻?或者,我想讓她盯著隨便什麼地方看?讓她去努力掩飾吧,對她最關心的事,她總是要裝作漫不經心的。)
    我請她坐在沙發上,她只拘謹地放下半個屁股,我請她往後靠靠。把自己弄舒服一點啊,我說。現在這個樣子,她朝我笑笑,怎麼都不舒服了。我只好在房間裡走動,摸摸這個摸摸那個,回頭看她一眼。我知道,只要我安靜下來,默默地,用細長得都有些沉墜的眼睛看著她,她會安靜下來的。我們都意識到了,接下來,我們才會對彼此說點兒什麼。虛張聲勢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我離婚了。她說得很快,但吐字清晰。我不是為了你這麼做,但確實是因為你。我不得不這麼做。那一個多月,你說我冷漠,就像是我故意要那麼冷漠似的。那也確實如此。那個月,對我來說,其他人毫無意義。我不想見到你,但你堅持要我留在原地。我只能隔絕你。她說這些時,貓和往常一樣微微聳了聳脊背,她的眉頭也跟著微微聳了聳。(我能解讀成,她在痛苦,在疑慮嗎?)她把壓抑帶進了這個房間,儘管她穿了很薄的雪紡裙。這是我最不喜歡的沉重,憂傷的沉重。我打算,還是無情一點吧,就像時間能做到的一樣。
    現在我已經喜歡上別人了。失去我,那個人也會感到痛苦。好好工作吧,或者,好好睡覺吧,你會把我忘掉的。
    她坐在燈下的外表,因為裙子的緣故嗎,顯得如此柔和。但我突然想起她前夫,那人對她很壞,在性方面。把她當做自己的一處房產,隨意敲敲打打。檯燈的光線,比我們的呼吸平順多了,流淌在房間裡。現在我坐下了,點起一根煙,聽她說。我知道她想和我一起,住在這個房間裡,她會和鄰居們用上海話聊家常,會把額頭貼在窗子的玻璃上,她就是想和我一起。那麼我呢?我得留下另一個人,那個人也不是我的全部。要麼她傷心,要麼她傷心,就看先來後到的順序了。
    她的語氣裡,情緒越來越多,我看著她,想到她會成為小說裡的一個人物。
    她終於決定離開,我送她到弄堂口。攔下一輛出租車,車等著我們。要是沒有那一個月,你會和我一起的吧。我替她拉開車門,好像壓根沒有過這個設問句,她看著我,欲言又止地看著我,輕輕抓起我的手。她把手一下放開時,我自己的眼淚也幾乎要流出來了。
    你
    一回到家你就打開電腦,急於記下你聽到的那些。你沒想好該怎樣寫,是寫她在做出門去見他前的精心準備,(她選衣服、做面膜、化妝……)還是寫他們最後這次的對話,以平行方式嵌入她決定為了他離婚的那刻,與丈夫的交談?
    他說他會寫下這次會面,但此刻不急,他有別的東西要寫。他已經發表過那麼多作品,把那麼多私人生活訴諸筆墨,你的生活卻平淡得缺乏示人必要。這也許,應該是你的故事?畢竟,你也是女人,會更知道或者理解,另一個女人?
    你開始打字。在你打字的時候,你的舌尖之上,輕輕地滾動著那些詞。對詞語的觸動讓你,慢慢變得自信起來,好像故事就在某個輕觸可及的地方。你選擇寫下她站在他家樓下那一刻的心情。她把自己打扮得美麗,走進弄堂裡,抬眼往上,看著亮燈的那個三樓窗口。她看了很久,是想看到他的臉出現在窗口?她想起他的頭髮,他先低下再掃過來的眼神。她知道再過一會兒,結局就將很明確了。或者他回到自己身邊,或者,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這一段寫來非常順手,你似乎把自己代入了,想像裡,她以一種暴風雨前的風平浪靜,默默地走上樓梯。接下來發生什麼,你,他,她,現在已經很清楚了。但你不想那麼寫。
    "那一晚,她一直佇立樓下,不時有人經過,看她一眼。直到窗口燈光一下熄滅。她又等了一會兒,看看那燈是否會再次亮起。但窗子自此黑著了。於是她打車回家。"
    你喜歡寫作,他們任由你描摹,在此之前,他們尚未真正存在。當然,你只能先從自己寫起,然後嵌進朋友們的面孔,再然後,才有可能安置陌生人。陌生人的嵌入,是最為冒險,也是最為有趣的。現在,你就打算為她安上一個男人。一個暗戀她已久的同事。那個男人,得有一種輕快,看起來很容易滿足,始終都興致勃勃。就是打算彼此徹底享受的。男人尤其喜歡看她害羞的樣子,她長得挺清秀,舉止有點像容易受驚的小鹿。眼下她急於擺脫對他的依戀,所以在男人面前擺出一副不多話,也不多提要求,安安靜靜討人喜歡的樣子。
    "男人在全神貫注地為她選擇一副項鏈,他把它們一一放在她胸前檢視,她笑著,他也笑著。"但是得寫出,她的笑,其實是在努力掩飾一個事實:她顯然沒那麼高興。得讓讀者讀出一種悲傷的意思。用一些細微的,微塵一樣的細節,讓隱藏的東西驀然明朗。
    "有一副項鏈,顯然太誇張了,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想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什麼。她的目光垂了下來。他站在她背後,看著鏡子裡的那張臉。這小小的沉默,只是因為前面笑了太多,說了太多。售貨小姐朝他們露出一個溫柔寬容的笑,收起了那串項鏈。"
    我
    這個時候,這個樣子的房間,是最美的。不多的幾件木頭傢俱,一左一右兩盞檯燈,陰影,窗簾的安寧。我躺在床上,想著這間屋子。它屬於一幢老洋房頂樓的一間,走廊充滿嘲弄的嘎吱聲。我很期盼你能過來,我甚至為自己的這種期盼感到不安,它前所未有的強烈。其實,對我而言,你還是個陌生人。就像這屋子對你而言,是個陌生的屋子一樣。我想你來抱住我,不說話,也不做什麼,只是擁抱著我,陪伴我。我現在就想要你。可我不能把這要求說出口。說不出口的要求,使需要變得更加迫切,更加不可能。你在幹什麼呢?
    其實我做過一個關於你的夢:我在馬路上走,驚訝地看到你坐在對面的街邊咖啡館,沒有人陪著你。我很高興,想立刻走到對面去找你,但還是謹慎地用目光尋找著,你的丈夫不在那裡。我想過去擁抱你。馬路這樣寬廣,應該不受監視。而你獨自一人在那裡。夢裡似乎是早春,還挺寒冷。你穿著大衣,但敞開著。時間在過去,後來我想,也許就該在陰影裡凝視著你?你的丈夫突然在你背後出現。而你似乎同時看到了我,衝我搖了搖頭。夢裡最後見到的,是你戴上帽子,扣好大衣紐扣,和他手牽手,向我走來。你們很快走過我的身邊,沒有人看我一眼。我轉身看著你們的背影,他正柔聲對你說著什麼,而你也側著臉笑,一副心滿意足、完全不需要我這個情人的樣子。
    和一個不是單身的女人一起,就會面對各種各樣的……想像。同情我吧,你。
    下一次你來我這裡,我要給你講一個簡單的故事,它就發生在幾小時前。她又來找我了,並且試圖哄我開心。我遲疑了一會兒,但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她現在已經走了,床上只有她大致的輪廓,模糊,缺乏細節。假定我們三人,一起住在這間老房子裡,彼此照顧,相親相愛……你會不會覺得我變態?
    不過,這只是個故事,我想把故事的背景設在老法租界,一幢年代久遠的洋房裡。最初的情節開展緩慢,兩個女人,一個男人,他們毫無緣由地接受作者的安排。主人公"我",從小被遺棄,一生都會感到孤單。這不是一個情色讀本,因為這三個人,都因為孤單而恬淡寡慾,聽天由命。他們都沒有參與性愛裡的熱情和好奇,他們都是精神上的旁觀者。最年長的,自然是"我"。接著是"你",成熟老到,為任何可能都做好了準備,不會一驚一乍。而"她"是最年輕的,什麼都準備不了。
    和她的第一次,清楚記得的,只有她的某種驚恐。她的身材要比你的好很多,讓我忍不住說出,比起她的頭腦,我更愛她的身體這樣的話來。但她好像完全沒有留意過自己,毫無自信,而你,如此平的胸,如此自信,這真有點古怪了。難道不該是你,更靦腆些嗎?
    告訴你這些,只是為了懲罰一下你,和我在一起,你太自在隨意了……
    但是剛才,當她平靜而小心地脫掉自己的衣服,躺在我的下面時,我就知道,她不是你,沒法像你一樣,和我做愛。
    你
    從他家出來時,你發現雨下起來了。你沒帶傘,只好快步走。幸好穿的衣服不薄。好幾次,你都想站到馬路當中去,但風勢很大,推著你走個不停。你覺得你該傷心,簡直就是傷心加上氣憤。他憑什麼認為你就沒有佔有慾?沒錯,身為已婚婦女,你沒法全心全意愛他、關心他,但你仍然是個女人。而另一個呢?她那一晚回去,恐怕是開心極了,簡直樂不可支了吧。她的身體因為他而潮濕,因為跟他再次親近而激動不已。她回到家,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滿臉放光,就會想,還應該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吧。
    直到一小時前,你還覺得自己心有歉疚,立意要在小說裡給她一段好生活。會有一個男人為她度身定做,逗逗她,讓她笑,讓她樂,讓她開心地放下他。但當你思考起他告訴你的那個構思,三個人待在一間屋子裡時,你發現那將是一個有趣的實驗。你聯想到了侯麥的電影,總有一個人物,被人們不時地談起卻從不出場。要不要把她也處理成一個謎一般的存在呢?
    你開始想像,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敲門進入屋子,你會有怎樣的舉止?應該無法放鬆下來,沉默。三個人中,誰會變得饒舌多話,說些不著邊際模稜兩可又很容易激怒某人的話?你有些興奮,又有點難免的不安。會有很多考驗吧,比如,和他單獨在一起時,你總是顯得特別機智伶俐,嘲笑他,挖苦他的邏輯問題,把他說得啞口無言,是不小的樂子。三個人在一起,你知道該說什麼?也許你會選擇做一個被動者,跟著他們倆?畢竟你才是最後出現的那位。從戶內到戶外,從飯店到酒吧,從咖啡館到碟店。你拖在他們後面,顯得疏離。你刻意和他們分開,她比你知道他更多,但也許,也更少。
    在小說裡,也許可以安排一次飯局,"鴻門宴"的愛情版。不要把任何一個女人安排在他身邊。可以把她設定成一個不愛吃西餐的人,這樣,這頓晚飯就會不太好過了。她會緊張自己的每個姿勢,她的刀叉,有時切到了盤子上,聲音尖利,讓她更加緊張。但她也許會遮掩自己的笨手笨腳,會試著向他微笑,甚至索性向他撒嬌。不行,得羞辱她。突然,你的亢奮沉靜下來。你終於明白,你在嫉妒。
    我
    漫長的冬天漸漸死去了,白晝開始變長。試著寫了幾個開頭。她的身體一直讓我迷戀,也讓我內疚。因為那一處又一處的快感,找不到文字形成細節。也許她會贏得我的某種憐憫?她願意坐在我身旁,一直坐到房間昏暗下來,我伸出手,她就露出笑容,彷彿因為終於被我需要,而無比滿足。
    而你。你看起來聰明伶俐,會為一個小說的構思而激動,有時你逕自走進來,眉頭皺著,焦慮又疲倦。做愛使你眼睛變得水亮,雙頰飄紅。你的喊聲更悶一些。我想像你們,一左一右坐在我的身旁,神色平靜。你儼然應該表現得更有興趣一些。但誰會更為投入?
    換作以前,這些幻想,或者說,和前女友繼續上床這樣的事情,肯定不會對現任說。也不會對自己說。但對你,我情不自禁。你總是表現得像一個旁觀者,一個旅遊者,你好奇我的每一段故事,用欣賞風景的眼神鼓勵著我。而我,也在同時觀察著你。
    就在剛才,我們去附近的公園散步。我告訴你,很想看到一對女同性情人做愛(我確信你不會真正介意)。那該怎麼找到她們呢?你問。上網站找吧,我答道,會找到的。那還有別的什麼辦法嗎?你問,網友不太靠譜,恐怕她們會聯合起來耍你。你朝我露出理解、寬容的微笑,可我覺得,你似乎並不真正覺得這個幻想很有趣。我喜歡女人們,我說,她們的身體很美,她們的渴望也很美,特別是表情和聲音,還有那種扭動,如果她們的身材夠好的話。可惜,我的身材不夠好。你說。(你想說的是什麼呢?)我們繼續散步,你沉默了一小會兒。女人,我也喜歡漂亮、溫暖的女人的身體,不如,你把這些告訴她,我們倆?說著,你朝我調皮地一笑,怎麼讓她知道呢?
    我看著你,發現這次你來見我,精心打扮過了。還是那件黑風衣,還是那個全部向後梳的短髮髮型,你知道,我親愛的,你長得不那麼漂亮,但如果你塗了眼影,刷了睫毛膏,你看起來就不那麼尖銳了,更像一個傳統的女人。
    我們三個人,一起出去旅行一次吧?我們三個,住在舒服的旅館裡,我和她,我們輪流說些有趣的話題,把你逗笑了,你就吻我們?你問道,你會先吻哪一個呢?不行,她不行,我說,她要上班。你是一個嚴厲的、不苟言笑的男人,她聽話、善解人意,又很依賴你,我更古靈精怪一些,常常和你頂嘴,但只要你命令我,我就會按照你的要求去做,告訴我,你會更愛哪一個?
    (在你那張笑臉背後,在你迎合我的想像背後,是什麼?)
    你
    鑒於他的講述,你認為,再去表現一個無憂無慮,有點任性,結果失去情人的年輕女孩,是不合適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另寫一個。你從未見過她,現在你想像她那狡黠的漂亮、健康的身體。她應該有非常黑的頭髮。
    你覺得自己在等待時機,時機一到,故事就會浮現出來。那時你還不知道,有些東西,將會被寫出來,寫成存在。儘管那時你自以為平靜,和他在一起,也算開心。(但在你意料之外的某些事情,已經形成了小說的雛形。)你現在的想法是,兩個女人,為爭奪一個男人的愛而鬥爭。(你想寫出自己的雙重性格?但你起初並沒有意識到這點。)你把自己設想為冷靜、聰明、堅強,擁有低調刻薄的力量,有時又像小男孩一樣明亮。她的形象則是嬌小、老練、脆弱、總在撒嬌因而喋喋不休。
    要寫一部小說。一部富有戲劇性的小說。男人與女人、女人與女人之間,離奇而古怪的感情。眼下你還沒有想清楚,模糊不清的開頭,不足以敲成WORD文檔。也許你該先想清楚他的形象?他和你,應該是最意氣相投的,能領會彼此的感受,哪怕是身體的衝動,但他又很情緒化,一個人喝點酒後尤其多愁善感。他總在試圖瞭解人,但他心裡真正關注的是那個困惑的自我……這天傍晚,突然間,你看到了一線亮光,小說的開頭就這樣,在不經意間,不請自來。
    他們從未同時醒來過,因為他們從未一起入睡過。她甚至從未用過他的浴室。只要有機會見面,他們必定在床上消磨掉大部分時間。必定會做上第二次。也沒特別的原因。自打他們睡到一起,就建立起了這樣一套習慣。他們的性愛,既可以說是平靜安閒的(內心),又可以說是波濤洶湧的(節奏)。兩人都用過沉溺一詞。有時他沒能迅速勃起(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幾次了),他就會悶著頭在那條充滿小突起的小巷子裡摸索,直到他可以,將彼此的存在越來越深地嵌入。而窗外的日光也就一層層地暗淡下去。
    做完,他會抽根煙,然後他們倆一起分享一首詩,或者一首曲子。每次她跨出他的房門,總覺得夜色柔和,雙腿酸軟而快意。她走以後,他會清理床鋪,把他們用過的紙巾收拾走,然後,也許小睡一會兒。對於偷情這一行為本身,她並沒有多少激情。她享受的是和他相處的樂趣,那種不慌不忙的親密感。身體從未如此大方,如此從容不迫。雖然器官與器官之間融合無間,舒適無比,兩人的很多觀點卻又迥然不同,有時會為了一個詞語,其中的一個表現激憤。而恰恰是這種獨立的對立,反襯出性事上的格外和諧,對此兩人都心滿意足。
    這一表面井然的秩序在兩人相處近一個月時被打破。她來了月經。因為沒法做愛卻仍持續見面,她只好東問西問。起先他回答得還挺節制。他告訴她之前交過幾個女友,告訴她之前的那位也已婚,告訴她他們倆相處了一年。(為了表述簡便,那位前女友,姑且採用O這個名字。)她給他拿來了他愛喝的白酒,他自己坐下來倒上小半杯,開始放鬆下來,也反過來問了問一個情人會關心的問題。她告訴他她和丈夫關係不錯,她只是單純地被他吸引。接下來她問他,他是怎麼認識O的。他說,要解釋清楚這個,首先得講講他是怎麼來到上海的,而要想解釋清楚這一點,又非得說到前前女友不可。這樣一來就只能細說從頭了。
    這場細說,持續了她的整個經期。
    故事似乎清晰起來。你飛快地掃過這幾十行字,覺得這個開頭,並非毫無希望。
    我
    又一次在早晨三四點時醒來,被夢驚醒的。夢裡自己好像犯了一個錯誤,被關在很高的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很黑,看守說的話,一句都聽不懂。沒法弄懂為什麼自己必須待在那裡。周圍很寂靜。後來我看見了你。你離我遠遠的,又突然走上前來,眼睛裡流露出悲傷,好像我馬上就要被執行死刑一樣。我幾乎不用再對你開口說些什麼了。這種與世隔絕,這種我獨自待在一個冷冰冰屋子裡忐忑不安的心情,但我也不希望你離開。醒來是因為我發現你已經走到了樓梯口,站在昏暗的轉角處,在陰影裡對我快樂一笑。
    這個夢看似漫不經心,卻似乎可以有很多種闡釋:我很容易受影響,對環境很敏感;我相當愛你,害怕失去你(那又如何呢);我希望自己被拯救?為什麼在這個夢裡,有很多旁觀者呢?
    這個夢突然讓我想像出一個瞬間:假設有一天,我重病在床,眼看就要死去了,我們仍然相愛,但我知道,你心裡暗暗想著,我最好死了算了(因為你不想看到我的意志衰弱下去,說出不想死、害怕死之類的話來),那麼,我要要求你,握著我的手,無比溫柔地凝視我,讓我死掉吧。其他什麼都不用做了。
    我告訴你這個夢,你的回答很有趣,你說,我的童年一定是被閉鎖的,那時的幼小心靈看來難以承受那種永無止境的孤獨。我想起我的家鄉,我在春天出生,春雨綿綿不絕,苦悶、無法出門的,肯定不止我一個。因為年久不曾粉刷而發暗的房子和小巷。我有一個前途未定的哥哥,我總在窗口眺望。但其實,我從沒害怕過。我想我從沒被真正嚇壞過。於是我說,也許只是說明,我對再愛上一個不自由的、別人的女人感到艱難。
    愛的關係裡,本來就充滿陰影,玫瑰的心理有陰暗的一面。你說。
    心疼了一下,就因為你這句輕描淡寫的話。
    每段關係漸入佳境時,我就有揮之不去的憂慮,一遍遍反省彼此的言行,最後就會變成恐慌。隨著女孩上床越來越容易,關係越來越容易建立,恐慌在我身上,就變得像流行感冒一樣。時光流逝,甩掉我的,被我甩掉的,似乎都結了婚,或者有了更多的男友,有的還生出了小孩。有時她們來到上海,就想來拜訪我。(這些年過去,我也算小有名氣的文人。)她們通過郵件、電話的方式,重新介紹自己,請我出去見見。若我將她們一一拒絕,未免有點……尤其當我發現這點對我的前女友們意義重大的時候……見面之後,往往發現,我對她們並不熟悉。甚至對我來說是新的,有些新奇感覺。在埋單之前,她們都會面露悲傷,若有所失,接著,似乎為了回應這種為時已晚之感,只能把手擱到對方手上或者肩上。奇怪而傷感的性吸引力,彷彿是第一次一夜情。
    也許我看起來表現得很自如?像是頗經歷過些男女故事的,但那壓根不是我想要的,我想感受到愛的力量,那讓人敬畏,讓人前所未有地懂得自己和自己在他人心中位置的力量。我只在她的眼中看到過。(為什麼我提起她時你看起來如此興致盎然?你說,你在傾聽,並且試圖,把自己想像成她。)我不止一次地想,假如我留下她,我們生活在一起,我會是什麼樣的人,生活又是怎樣。(我究竟是否渴望安穩和同居生活?)
    在她離婚之前,因為她的丈夫常常出差,她不時在我這裡過夜。睡覺前,我們一起在附近散步。老法租界區域,一年四季都很美。有時我們去咖啡館。她比你大膽,願意被我牽著,走進那些明亮的地方,有時我會提一些當眾接吻十分鐘之類的小要求,她覺得很有趣,一一照辦。我記得她喜歡說話,談論一條新聞或是一本書或者一些新想法,配合一些手勢,步履輕快。有一次我們似乎吵架了,她走快幾步,這時我看到路邊一個男人,已然上了年紀,停下腳步回望著她。她那心不在焉默默扭動著臀部的樣子。我經過那男人,看到他的眼神裡都是貪婪和急切,就緊趕幾步,追上了她,把她佔為己有了。
    這裡有個BUG,即便男人出差,也會打電話回家的吧?所以偷情的女人如果小心謹慎,是不會在外過夜的,一般都會在晚上十點多回去,乖乖等著那個該死的老公的電話,所以,你看看我問道,她是怎麼做到的?
    我故意說這些的。我承認。
    就像那次爭吵,事實是,她一轉身,打了輛車就回她自己家了。我站在馬路邊,看著那個側面消失,一動不動站了很久。想把自己偽裝成,對她的存在、自己的存在,毫無覺察。最後我毫不在意了,這才轉身回家。
    你究竟想要什麼?你問我。
    我想要家裡有柔和的光線,有一個奶白的女人彷彿只為我活似的在我的屋子裡來去,我想享受日子本身,相愛的時刻更長久些,還有,不想讓過去回來。我也已經學會不再主動讓過去回來找我麻煩。
    你喜歡她什麼?你喜歡我什麼?
    我喜歡她看起來純潔無暇,又充滿變數。你的身材沒有她那麼有女人味,但我喜歡你的大腦。所以你看,我會迷戀她,但我只會對你敞開內心,並且已經做好被你傷害的準備。
    你
    你不在乎他說什麼。你知道聯繫你們之間的東西很簡單。你們都是寫作者,都屬於敏感多情、聽從本能,都對自己的生活有所感悟的同時有所利用。過去的經歷不足稱道,純真也從來不是一種值得一提的美德。你想從他那裡得到的,是愛,是性,還有故事。故事真讓人精神振奮。
    自從寫下了故事的開頭,你每天都會寫上一點:
    細說從童年開始。從他害怕的哥哥開始。哥哥一開始害怕父親,只要父親眉頭一皺,誰都不敢繼續吃飯。母親也不敢開腔。哥哥十八歲時和父親打了一架。自此只有哥哥打人。類似的場景發生過很多次,把他推倒,用手指重重地叉住他的脖子。母親一點都不知道這些。也許她只能這麼做。每個寒暑假都會發生。17歲時他跟著一個女孩去了她家,那是個週末,整個下午家裡都只有他們倆。女孩要求他在她脫衣服的時候把眼睛閉上。他再次睜開眼後發現她變成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女人。他們互相打量對方。我漂不漂亮?女孩問。女孩知道她把他整個鎮住了。女孩對自己非常滿意,主動吻了他。事後他才知道,那早就已經是個真正的女人了。
    當天下午晚些時候,他洗得乾乾淨淨的回了家,但他始終都興奮莫名。晚飯時他仍舊平靜不下來,沒法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他意識到哥哥盯著自己看,他抬頭飛快地瞥了一眼,哥哥看著他,一邊很慢很慢地嚼著食物,好像牙齒突然全都不再管用。那口飯菜終於被全部嚥下去了。但是哥哥的手也突然到了他的面前,告訴我,你下午都去幹了些什麼?接下來的重複是一部真正的默片。沒有一個人吱聲。
    後來他在屋外坐了很久,不知道經歷過剛才之後,他在父母眼中成了什麼樣的人。母親在他身邊走進走出,他仔細觀察她,但她完全不動聲色。最終他熬不過睡意,還是回了房間。他和哥哥住一個房間。
    後來呢?發生了什麼?你突然本能地認為,有些什麼,如此切近,令人不安。他抽著煙,凝望著天花板,而你忍不住半坐起了身子,因為不想表現得太過熱切,你將盯視的眼光投射到了他的胸口。他這時卻感慨起時光飛逝來,語氣顯得平靜、置之事外。你只好繼續開口問道:那後來呢,你和你的初戀持續多久?
    很多年,他回答,但是斷斷續續。他繼續講下去,繼續描述那女孩兒,但你覺得,這個聲音,只是留在了這個位置,已經不再是他自己的了。
    我
    我曾想過,把她引入我和你的生活,至少想像中這麼做一次。(我似乎確定,這肯定不會導致我們分手。)於是,正所謂心想事成,這一場景確實就此發生。
    在我生日這天,當我回到家,發現這兩個剛剛認識的女人,坐在一張沙發上聊天。她們應該都是在等我吧?(看我到了,她們就不需要再聊天,要上床去了,有些事兒,眼看就要發生了……)她們誰都沒有想到開燈,我的出現,使房間裡透進了更多走廊上的燈光。我希望我能瀟灑、筆挺地出現在她們面前。你站了起來,拿起桌上的電熱水壺,側身從我身邊擠進了廚房。而我,衝著她微笑。陰影造成的錯覺,使她看起來纖弱了一些。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陳詞濫調:最近還好嗎?工作怎樣了?認識什麼有趣的人了嗎?在她回答第三個問題之前,你從廚房走出,朝我們走來。我們倆站在沙發邊上,看著你舉著一壺熱水,一步步走近。
    後來在餐館的燈光下,我發現她真是煥然一新。她慢慢地吃喝,帶著一絲興奮而不安的微笑。你看起來真像頭小鹿,你說,又赤裸裸地加了一句,美麗的森林裡的小鹿。她笑了。我打算列舉一些近來剛上市的碟、書來湊趣兒,但其實沒這個必要。因為很快,兩個女人的話題轉到了我身上(這迫使我不得不低下頭吃東西,不去看任何一個人臉上的表情)。你為什麼愛他?這是你的聲音。他對自我的認識非常清楚,他有自省力,而我沒有。你所謂的自省力是指經常懷疑自己懷疑別人?嗯,可你明白嗎,他那種嚴肅認真對待自己的勁頭,更像個小男孩。那你現在還愛他嗎?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為了等待這個答案,我忍不住抬起頭,做出斜睨著燈光的神情)。她開始自言自語。
    你不覺得,很多時候,他不像傳統意義上的那種男人,那種很有力量,很有侵略性的男人?但你看看,他就是能吸引到很多女人。你這樣的,我這樣的。至少我,會很想被這樣一個柔軟的男人所統治,所囚禁。她說話時撕著紙巾。而你,你一邊點頭,一邊看著自己的碗。
    這之後是一段沉默時間。
    再之後,房間裡的燈光重新亮起。我心情很好,我喜歡有你們做伴。完全不需要商量該怎麼分配那張床。不會有一個睡地板,或者三個並肩睡那樣的場景。我們都知道,九點,是你必須離開,回自己丈夫身邊的時間。她知道你會走,於是她站在窗口,等著。
    你
    哥哥還沒有睡,表情凝重,似乎在專心致志地想著什麼問題。他從他的床邊經過,貼著有陰影的角落走。他想去自己的床上睡覺,但是哥哥突然下了地,攔住他。哥哥飛快地脫了衣服,脫到全身赤裸。他再次承認,哥哥的身體比自己的看起來粗壯有力得多。有一瞬間,似乎只有燈影在晃動。他從未想過會這樣。
    在寂靜的夜裡,在自己熟悉的房間裡,在有血緣關係的一個男人面前。故事為什麼會很不一樣?
    他已經快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但還穿著內褲。哥哥他赤裸著身體向床走去,躺下時朝裡挪了挪。然後,滿不在乎地把頭枕在雙手上,隨意打量著他。
    過來。把燈關了。下午不是剛搞過,現在倒不好意思了?
    他想是否能提出拒絕,回自己的床上睡,但他不知怎麼就明白,應該默默做完。
    他側身而臥,除了這三句話,誰都沒再說話。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指開始機械地加速,開始收緊,他閉上眼,抖動著腕部,快速、單擺運動,聽到哥哥的喘息聲,感到自己的心在跳,而手指,隨著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變得,無動於衷。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失眠,哥哥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翻身,都折磨著他,他已經回到了自己床上,但只敢仰天平躺著。他不想有任何動靜。他只想一動不動。越來越熱。在睡意的昏蒙裡,他看到了下午房間裡的女孩。看到她赤裸著站在他面前。在黑暗中女孩躡手躡腳地向他伏下身子。含住了他的。他感覺到她的呼吸,她的溫潤,也能感覺到自己的粗大。緊張感奇怪地消失了,他感到自身的無力,和與此而來的一陣放鬆。不動,就夠了。裝睡,任一個女人自由施為,任一個女人溫柔地含住自己,是他此後一直熱衷的床上遊戲。但他始終記得,即使在最興奮的臨界點,也盡可能地把呼吸控制得低淺平靜,就像他仍和哥哥躺在一個房間一樣。
    那天晚上,以及接下來的幾個晚上,你都窩在家裡足不出戶,你主動要求丈夫與你做愛。臨睡前你們十指交叉,醒來後驚訝地發現一整夜你都睡在丈夫的胳膊彎裡。但是很可惜,你們的做愛沒能讓你大吃一驚刮目相看,仍然沒有在他那裡得到那種淹沒性的快樂,那種此起彼伏的、幾乎是喪失理性的興奮。那種一瞬間想死的快感,你在丈夫那裡從來沒有體驗過,儘管那個瞬間,只會持續不到十秒鐘的時間。
    你對自己承認了這一點後,第二天就給他打了電話。洗得乾乾淨淨,塗抹各種護膚品、化妝品,然後躺到他的床上做愛,一直持續到晚上九點。出租車開上半個小時以後,你再度回到家,換上家居服,洗掉臉上的殘妝,就彷彿從未離開過。
    大約有一個星期,你們持續見面,有天下午,你們總算決定應該保持體面的外表,去公園轉轉,結果卻再次倒在了床上,各自飛快地脫掉衣服,你脫口而出的"一床無成",引得他大笑起來。你們做愛,喝水,抽煙,再次談起各自的童年,交往過的人們,不時地頭一次講起某個早已遺忘的對象。你們彼此謙讓,有時會讓對方一口氣談上半個小時,絲毫不捨得打斷。他驚歎你對性的激情,以慶幸的口吻談起幾個性冷的同居前女友,並詳加描述了幾次頗有創意的野合場景。然而真正意味深長的是,你們誰都沒有興趣討論,和她共度的那一晚,以及在你離開之後,房間裡都發生了些什麼。
    我
    那一晚,我似乎睡著了一會兒,醒過來,又睡過去。完全清醒過來時,房間裡已經有淡淡的陽光。她也已經醒了,我們目光相接。那一晚,我和她之間發生的事,是屬於黑暗的,秘密的,不需要開燈的。我不想向你提起,我覺得,說出口,一切都會變得不同。你或許會誤解,那些詞語會在你的腦海裡糾纏不休。你表現出不同尋常的安靜和沉默,持續了好幾天。但你還是來找我了。你說,你沒睡好,你不知道為什麼會失眠。我們做愛。然後,你側身向裡。我們不發一言。你向我轉過身來的時候我問你,剛才是不是睡著了?你說是啊,好棒的床。其實我的床,式樣陳舊,嘎吱作響,但用的被子不錯,蠶絲被。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覺得你似乎扎入了一種亢奮,而我也全力配合。我們愉快地交流,盡情地性愛,無法勃起的時候,我就用手指體察那裡的種種精妙之處。而你慷慨地打開自己,好像絕無私密可言。可我有一種不安全感。我觀察著你,等著一種爆發的出現。誰能理解人心的真正微妙之處呢?
    就在這種不明所以的暗自等待中,我寫完了那篇《浮士德》,發給你看,等著你來談論。我告訴你,小說裡的男人,自然是以我為原型的,而那個讓他失去寫詩熱情的女子,則以……於是突然之間,我想到了一個有趣的方法來逗逗你,我對你說,是以你和她兩個為原型的。你什麼都沒說。我們穿過公園,你說,你只想找個有樹蔭的地方坐下來。
    那你對這篇小說怎麼看呢?
    有意思,你說。看起來,你只想到此為止。
    那你喜歡它嗎?
    你回答,很高興我寫完了一篇小說,雖然沒看到足夠的內心衝突,卻看到不少男女之事的細節。
    我想寫出一個男人的掙扎,靈魂和肉體上的。
    但這篇沒寫到掙扎,寫的只是自得其樂,你不可能什麼都擁有,才華、愛情,你不可能讓你的主人公像你一樣,左擁右抱!而且,你真覺得她有能力誘惑你,讓你偏離你的文學大道?
    你終於提到了她。
    其實這段時間,我沒再見過她。可你談起她來了。你說,你想像得出她的裸體,體型勻稱,皮膚白皙,一動不動地躺著。她也不害臊,你,親愛的你,我的你,你說出了這樣五個字,這五個字,剝奪了我以為你擁有的神秘感、獨立感。就沒有人叫她停止躺在那裡勾引你嗎?應該讓她的父母進來看看,他們會要求她立即穿好衣服的。你發怒的樣子還算美麗,我愕然發現,我從未觀察到你的內心。我假裝你和別的女人不同。我假裝你在距離之外。
    我很慶幸,有一些事,我和她的事,我從未告訴過你。
    你
    你想到自己剛開始,以為他並不真正喜歡她,還高興了一陣,完全放鬆警惕,現在看來,她還是贏了。因此一路上,你都在想像那個女人。
    你的小說是這樣構思的:她有極其美麗的身體,但這種美麗從來沒有機會得到男人的欣賞。實在因為她的相貌乏味,儘管時不時地露齒一笑,也完全於事無補。有個建築工人,就在她家樓下幹活,脾氣粗暴,因遠離妻子而幾近抓狂。那男人在她沖淋浴的時候衝進了她家,把她的臉緊緊地壓在了浴室牆壁的瓷磚上(為了不看見她那張近乎醜陋的臉,自然),把她的雙手用繩子綁在了水管上(這個想法讓你性慾突生)。他連水龍頭都沒關,就這麼渾身水淋淋地長驅直入了她。(她將發出無可救藥的呻吟之聲。)結束後他解開她,迫不及待地轉身想走,但她卻滑坐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喃喃低語起來。她告訴他,她終於有幸中了一個男人的蠱惑,為此甘願終身服從對方,屈辱將使她甘之如飴。
    突然你又想到了戚夫人的故事。要不要把她的雙臂和雙腿也全部截去呢?你搖了搖頭,一個黑糊糊在血裡蠕動的肉體,顯然就文學而言,不夠生動。你又想起了他。應該把他關在一個房間裡,手腳都銬在床上,只使用他那部分性愛小工具。有時候,你也會充滿博愛之心,把他免費出借給那些單身女友們享用。她自然得陪著他,把他們關進一個房間裡好了,你可以為她再現一個古代的"木驢",唯一不同的,是以電力驅動。她將被綁到那電驢上。而你,只要輕鬆地按下開關,那機器就會開始上下抽xx插,插上幾個小時,幾個星期,經年累月,一刻不停……但這想像似乎有點過了,也有點陳詞濫調,有種馬達噠噠噠不停的蠢相。你打算把這一整個小插曲全部刪掉重來。
    獨自一人時,你就把他們拿出來想想。你當時沒有意識到,其實之後你也再無機會意識到,在他和她之間,有著大量永不為外人知的細節。那是秘密,是不需宣佈的結盟。而你,已經離開他們,但仍在他們之上盤旋,從自己的經歷、想像中,提取表面的那一層素材。
    顯然你和他的關係有了裂痕,你們都很清楚,回不到你開口之前了。你們都沒提到這點。那次他陪你去路邊打車時,還問了問你的小說進展如何。哦,那個,你說,我寫不下去了,我已經放棄它了。
    但這不是事實。
    他們躺在溫暖的被子裡,他的右胳膊摟著她,兩個人的腿交叉在一起。他的眼睛閉著,他說這是他第一次跟一個女人說起自己的過去。在他說的時候,說那一晚的始末,說那事情發生的過程時,她一直撫摸著他的胸部。最後他沉默了,而她輕輕吻他。吻遍了他的臉,一遍一遍告訴他,她愛他。
    她是愛他,心疼他,可她也想知道,後來呢?
    後來?我去住校了。
    但你記得那晚發生的事……
    是,比昨天的事記得還清楚。
    只有那一晚嗎?她問道。
    她察覺到自己問句的尖利,也後悔了一下自己不慌不忙的殘酷。她有什麼資格盤問他?僅僅因為是一個作家,就可以這樣不帶憐憫地深入下去嗎?
    時間過得可真快啊,很奇怪,那一晚,我記得一清二楚,可是那個夏天剩下的日子,我不知道都幹了些什麼。那時我心裡好像只有那個女孩,甚至想過帶她一起走,離開家鄉,去別的地方。夏天結束以後,我回到學校,又不想她來找我了。很快我考上大學,去了南方,走得更遠了。有了更多姑娘的故事。
    看來你對你的生活還挺心滿意足的。
    你他媽想聽我說出什麼?他反應的激烈讓他們倆都吃了一驚。
    沒什麼,青春期,傷害,弗洛伊德,她說。
    他歎了口氣,把胳膊從她脖頸下抽出來。
    他們又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各自轉著心事,被一種懶洋洋的相對孤獨所籠罩,誰也不願再說出什麼了。
    他們起床穿衣時已經是晚上了,她幾乎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摸著黑穿衣,下床,再下樓的。
    他看上去心平氣和,他說我們再約時間吧。他說這話時已經知道,在不長不短的一段時間內,他不想再見到她。
    但他沒法不去回想她那些問句。他確實已經忘了,那個夏天,還發生過一些什麼。他想起故鄉老宅子裡,還藏著他寫的一些日記。他想知道,那時,他曾經如何表達。他得去找回它們,他很清楚,它們放在哪裡。閱讀它們,讓回憶衝自己的後背再狠狠推上一巴掌?他不住地思來想去,於是知道自己得回一次家了。
    我
    為什麼我會向她發出召喚呢?一小時後,她穿著乾乾淨淨的白色內衣,乾乾淨淨的白色裙子,打了車趕來。我在陽台上,她曾經非常熟悉的陽台上等她。看著這個小人影從車裡鑽出來,仰起頭觀望一番,然後朝我揮了揮手。在出租車忙著掉頭離開時,她推開底樓的黑色大門。我從陽台走去樓梯口,她正好走上最後一段樓梯,臉上帶著一貫順從的微笑。然後,手自然而然就牽住了我的。房門很快就在我們身後關上了。
    我跟你說起過我的過去,其實我誇張了很多,把事實變形成了適合在一個短篇或一個中篇裡層層鋪墊的故事。其實她的故事才叫有趣,當然你也可以認為正相反,很無趣。這要看你是以伍爾芙的眼光,還是以薩岡的眼光了。她是獨生女,家裡很有錢,父母做生意,對她寵愛有加。她要什麼,父母都會給她。當然她也想不出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來故意搗蛋。她和她母親關係很好,兩人簡直就像是姐妹倆,到現在還經常一起出去逛街,手拉著手或者臂挽著臂。她結婚的時候剛滿二十二歲,對性愛一無所知。對方可能還有些經驗。總之開頭很糟糕,但漸漸的,性意識開始在她身上蠢蠢欲動了。一切本該很好。可那丈夫,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出現了無快感症狀。性交本身可以持續一個小時以上,但卻在最後關頭一無所獲。於是,有些事就開始發生了。他先是耐心地操作她,那些繁複的姿勢讓她筋疲力盡。有時一次就得熬上好幾個鐘頭,她感覺自己體液完全枯萎,求他,別再繼續下去了,可無論她大聲呻吟還是哀哀哭泣,都無法打斷對方那一二三四,堅持不懈的操作。再後來,他換了一種方式折磨她。也沒多嚴重,頂多讓她叫喚的動靜大一點兒。(聽她哭叫,確實是一件很有快感的事。)她抗拒過,生氣回過娘家,但她沒和她媽討論那些。那丈夫繼續如此。那些小動作,其實也沒什麼,完全沒到滴蠟鞭打這種地步,他只是喜歡用手用力擰她,擰得她白天仍然隱隱作痛。有天她看到一篇文章,說是這樣做,容易引發Rx房疾病如乳腺增生什麼的。她拿給他看,但他繼續這麼幹,甚至有點變本加厲。有時半夜醒來,她發現自己的雙手習慣性地、緊緊地,護著自己的Rx房。
    她和我認識後,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到上床這一步。
    我耐心地等她洗完澡,房間裡的音樂特意選擇了安閒沉溺、不乏激情的LaurieAnderson。她從浴室出來,動作遲緩,我開始在她的身體上塗抹昂貴的茉莉精油,在等待其催情功效徐徐升起時,我誇獎了一番她奶油般滑潤的身體。
    過程本身大同小異。但在我把用過的紙巾收拾走的時候,她背對著我,飛快地喃喃地說了聲謝謝。沒回頭。
    你還記得,我曾經和你討論過性高xdx潮嗎?那些觀點,比如男性體驗到的幸福感、快感和女性的是否大體相當;如果有差異,是由什麼造成等等,因為誰都沒法給出定論,我們還是暫且擱置吧。我想說的是,她的,很特別。她會笑。不是那種高xdx潮過後,臉上不知不覺浮現出來的笑意。而是忍不住的笑,掩飾不住的開心的笑。不,她不怕癢。做完後,她還會笑。咯咯地,笑上一陣子。並且,從來沒有一次忘記說謝謝。這種對彼此配合默契、互相舒服過了,並因此心情十分愉快的一種外在表現,不知為什麼,讓我很羨慕……一個歡笑的身體,一個享受快樂的身體……每一次,看到她笑起來,我就會體驗到一種痛苦的空虛……
    你
    寫作,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你覺得自己像幽靈一樣,潛入某個人,掠過那個人的心房,飛快地看看裡面的每個房間,看看有什麼值得瀏覽的,然後退出。一種隱身來去的狀態。對白紙黑字的牢牢把握讓你心滿意足。為了找到一個句子,有時你會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你會想想,該讓它們以何種姿態,潛伏進一個文本中。擊打鍵盤的聲音讓你覺得安全、自由。你會想想他,或者她,不知怎的,兩人的臉,就被越來越多的湧上的句子淹沒了。行雲流水,你想到這個高雅的詞語,你將欣賞他們因情慾彼此折磨,而你,坐在自己舒服、自在的屋子裡,享受美好的創作生活,無慾無求,波瀾不驚,心平氣和又收穫頗豐。
    他去了長途汽車站,買完票,等待,坐上車,沒做什麼,已經覺得疲憊不堪。他意識到,那些日記,一定會透露什麼。有種強烈的感覺,生活將再度失去安寧……顯而易見,有些東西,一直壓在他的心上,就像那些做噩夢的夜晚,他醒來,發現是自己的手壓在胸口上一樣。
    他驚訝地發現,老宅被重新裝修一新。母親把所有屬於他們兄弟倆的東西都歸置到了一個大櫥裡。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些日記本,驚訝地發現,它們拿在手裡,如此輕薄。他打開它們,才發現,那些字跡,不是他的。
    小說寫到這裡,困擾你的問題出現了:顯然,你知道,自己將安排他的哥哥出場,以第一人稱方式敘述那些夜晚,可是一個做了不道德的事的人,主動陳述,還要能讓讀者信服,似乎有點困難;也許可以經由他的回憶講述一個冷酷無情的故事?他認識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女孩喜歡他,他可以過一個有滋有味、激情洋溢的夏天,但是他的哥哥出現了,哥哥假裝要給早戀的他一個教訓,也許只是因為自己比他大八歲,還沒碰到過一個願意以身相許的姑娘。然後是炎熱、慾望之類,但這樣,這故事就會非常明顯地醜陋……最後,你覺得,還是以小說化的奇幻方式,結束這次小小的旅程吧。
    在回上海的汽車上,回憶完全擁有了他。沉下去,浮起來,滑過來,滑過去。他想起自己寫下的第一個長篇小說。在那個長篇小說裡,他這樣開頭:
    那年仲夏的那些午夜,是他一生中最悶熱、最難以呼吸的夜晚。事情發生時男孩一個人。怪獸不知從何處突然冒了出來,在燈光下顯得更為龐大。它朝他撲來。他不清楚它為何而來,但他知道,它就是來傷害他的。房間裡空空蕩蕩,男孩依次呼喊了哥哥,媽媽和爸爸。除了回音。裡裡外外都是怪獸,男孩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裝滿了氣的氣球,但怪獸還在往裡打氣,他覺得自己被撐開了,裂了,碎了,什麼都容不下了。哥哥在哪裡呢?強壯得可以把爸爸一拳打倒的哥哥,難道沒有聽到弟弟微弱的哭泣聲嗎?
    他想起自己當初是如何構思的。他精心描繪了一個怪獸,怪獸早就掌控了操縱了男孩的每一個家人。而男孩,在悲傷、疼痛、無助、孤獨之中,就像一個斯德哥爾摩症患者一樣,接受了怪獸。接受了它黑暗的形體,也接受了那種純粹、尖銳的刺痛。小說的高xdx潮部分在於,男孩找到了一個女孩,比他更年幼的,劇烈地洞穿了她。
    他寫那個小說時,沒有想過自己所經歷的種種。或者,更準確地說,他不記得了。
    他甚至想起了那些日記本,他的,和哥哥的一個顏色。夏天結束之後,他就把它們燒了。但現在,那些丟失已久的東西,自己又找回來了。歷歷而來。
    我
    你也許覺得很難理解。我想讓她疼。那種疼痛本身。我想看她完全無助的臉,被疼痛碾壓得滿臉冒汗的臉。那是一種特定情境下,由我給予的疼痛。我要讓她知道,她是被我控制的,我可以讓她笑,也可以讓她哭。我用牙齒。我在跟她做愛時用牙咬她。我用語言羞辱她。對著她的耳朵,輕盈地、喘著氣地。再也沒有甜言蜜語了。那些語言,充滿深深的厭惡、輕蔑。好像我是出於要懲罰她,才和她做愛一樣。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無法抗拒我。有時她一身烏青塊地爬到我床上,我毫不客氣地接過她丈夫遞來的這根接力棒,繼續折磨她,用語言刻薄她,毆打她的自尊。不過是又一個自甘輕賤的女人。
    我真想穿透她,讓她沒法心甘情願,被別的男人毀滅。
    親愛的,我不愛她,不夠愛她,一旦她離開我的床,我從家裡出去,或者我和你在一起,做一次正常的愛,我就會對自己的不合情理深感內疚。我本該溫柔待她的,不是嗎?我也害怕自己那些瘋狂的念頭,還有她,她竟然默許我對她做出一切。有一次,她不經過我允許就擅自來到我家,等我回家的時候我才發現她在院子裡等著我回來。我沒讓她上樓。你會覺得我殘忍得讓你難以置信嗎?我站在窗口前俯視她,她穿了高跟鞋,裙子很短,露出漂亮的腿,所以她不敢東坐西坐,她只能輪換著,把重心在兩條腿間移來移去。我讓她待在那兒,待了幾個小時。後來我自己想睡覺了,就把她抱上了樓,她乖乖地和我做了愛。
    我不斷告訴自己,我必須轉身離開。可是,一旦我獨處一段時間,我就會重新想和她再來上一次。她已經甩了她丈夫,我和她之間再無阻隔,這讓我害怕。
    你能理解這一切嗎?
    你
    他向你講了那麼多,發生在他房間裡的故事,他和她的故事。現在你再一次置身其間,發現它仍然不過是個非常普通的房間。真的,沒什麼出奇。百葉窗從來不關,窗下的床尺寸普通,既不非常大,也不非常小,有床頭板,上面是固定在牆上的書架,蒙著暗紅的床單,鋪得很是平滑。
    你在床邊坐下,他走過來,挨著你坐下,把他的手蓋在你的手上,輕輕地摩挲。你突然意識到,這些動作,他已經在另一個女人身上,重複過無數次了。你回頭看了看床,躺了下去。你覺得自己躺在了她的身體上,無數的她的身體,和你的身體相互重疊。
    他開始以溫柔又有力度的小動作刺激你,他的手指,你讚歎過的,長長的,纖細的,像是為了愛撫女人而生。而你所能做的一切不過是張開你的腿。他的另一隻手,已經放在了你的胸上。
    叫她過來吧,讓她全身赤裸地站在床邊,而我們,會在這裡一直做,做到天亮,我們會用語言,設計出各種對付她的場景,用小說家的想像,想像出各種折磨她的可能性……你在他耳邊,溫柔地說道。

《鯉·荷爾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