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可能搬很多次家,可是璟相信每個人都有他歸屬的地方。桃李街3號就是璟的歸屬地。雖然那兒並不是她出生的地方,也不是她居住最久的地方。只是因為她離開那裡便會不斷地夢到那裡。璟常覺得從前的某些記憶,像是落下的病根,到了某些晚上就像風濕病發作,悠悠散散地從骨頭裡飄出來。
女孩璟第一次到桃李街3號,只是覺得它像童話裡的城堡——她從小對於童話裡一些意象
十分迷戀,諸如城堡,神燈,咒語等等,可是她卻忘記了,城堡同時也是恐怖故事發生尤為繁盛的地方,它哀傷而電閃雷鳴。她正走向一個詭異的迷宮。
璟一直都記得和媽媽搬去桃李街3號的那一天。下著很大的雨,天空是帶著嫌怨的女人的臉,似有阻撓她們搬家之意。
璟的媽媽曼,穿著咖啡色扇擺式的收腰裙式風衣,夾著很小的拼色皮子的挎包,走在前面。而璟卻拖著很大的木箱,裡面塞滿了從前奶奶買給她的玩具,給她做的衣服和繡的枕頭。曼不許璟拿這些,說,去了那邊就什麼都有了。可是璟看著那些缺胳膊缺腿的娃娃,露著棉花的冬衣,哪一樣也捨不得丟棄。曼回頭瞥了璟一眼,罵她沒出息。曼從前的衣服一件也沒有拿走,臨搬家前的那一刻,她只是認真地坐在梳妝台前化了個無懈可擊的妝,噴了些小圓瓶裡的香水——這次噴了許多。她從前告誡璟不許動她的小圓瓶,那個的價值夠她們吃一個月的飯,可是今天她幾乎把一整瓶香水都灑在了身上。
璟因為拖著箱子,沒有辦法打傘。她淋在大雨中,透過被雨水模糊的視線,她看到曼撐著一把白色花邊的小洋傘,腳底的高跟鞋被踩得咯咯響。她如一隻走進自由的大森林的孔雀一般地展示著優雅。那個時刻,任誰都會忘記,曼已經是個十二歲孩子的母親。
她們一前一後在雨中走著。璟知道很多人向她投來憐憫的目光,他們一定疑心她是這美麗少婦的小僕人,大約是惹到主人生氣了,作為懲罰,便要淋在大雨中。不過璟不介意這些,奶奶臨死前對她說,要盡量順著這女人,在成年和足夠強大之前,至少她可以給璟一塊棲身之地。後來璟長大之後才發現,她的奶奶和媽媽雖然彼此仇恨和詛咒,但她們性格中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作為女人的深深的算計和久久的記怨都在她們身上得到很好的體現。也必將在她這裡得到延續。
衣服濕透的時候,終於走到了桃李街3號。
桃李街是她們不常來的地方,這邊大都是有獨立花園的小樓。道路兩邊一律是青色的大鐵門,進進出出的是塗滿陽光的豪華轎車,車裡坐的是抱著長耳朵卷毛狗的美艷貴婦。璟知道媽媽痛恨她們,卻極是喜歡她們身上的行頭。偶爾經過這裡看到那樣的女子,曼都會用一種複雜的表情看著她們,表情裡面充滿了嫌惡和厭倦,彷彿她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可是她的眼睛卻半刻也不肯離開她們——她是多麼喜歡她們身上的衣服和配飾啊。那個時候璟卻不知,曼有朝一日會成為她們當中的一員,此前她所做過的細緻的觀察終究沒有白費。曼可以那麼輕易地成為一個舉止優雅的貴婦人,完全得益於她曾付出去的那些惡狠狠的目光。
桃李街3號院的大門虛掩著。曼也不按門鈴,逕直就向裡面走,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樣。穿過薔薇花叢和葡萄架,她們走到了那幢二層小樓前。小樓是奶油色,像一頭食慾不振,精神萎靡的小白象,安靜地坐在這個靜謐花園的最深處。璟現在才知道,原來桃李街裡面的房子是這麼好看。先前只在外面的道路經過,看到黑色雕花鐵欞的大門,看到大束薔薇花從裡面探出頭來,連它們都好像沾上了高貴的氣質,被浸染得這樣憂鬱和深沉。
曼按響了白色樓房大門口的門鈴。門打開了。璟隨曼走了進去。曼對門裡面那個正注視著她們的男人說:
「我搬來了。」
到了秋天的時候,曼就和那個叫做陸逸寒的男人結了婚,成了桃李街3號的女主人。陸逸寒比曼小三歲,是藝術品拍賣公司的老闆兼收藏家,開著一間富麗堂皇的畫廊。他的家中收藏著很多名貴的字畫以及古玩,像個豐盛的博物館。陸逸寒自己亦喜歡作畫,有一間非常寬敞明亮的畫室。他的畫亦在他的畫廊展出,卻從不交易。曼很是羨慕陸逸寒的清閒,每日不必上班,開心時便去自己的畫廊走一遭,會幾個朋友,卻能夠有源源不斷的錢。並且他所交往的圈子中都是文化界名流,頻繁的酒會更是讓曼大開眼界。
曼和陸逸寒認識時日並不算短。因陸逸寒有朋友在歌舞團,自己亦常去看歌劇。曼知道陸逸寒多年前便死了妻子,除了身邊有個不到十歲的小男孩,再無其他親人。曼心底自是喜歡他這樣一個俊朗又闊綽的男子。而陸逸寒為人謹慎正派,曼是有夫之婦,他雖是喜歡曼,亦從不作非分之想。待到死了丈夫,曼便覺得陸逸寒當是最佳的依靠。她開始主動靠近他,並且讓他知道自己命運有多坎坷,如今失去歌舞團工作,又須養活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是多麼不易。曼經歷男人無數,對男人的心思瞭如指掌。她果然引得陸逸寒的憐愛。
驟然間,璟也變成了住在桃李街的孩子。家有汽車和大狗,樓前的大花園點上燈火便可舉辦盛大舞會。並且總有園丁隔周來花園裡清除雜草,修剪樹木,也按照她的要求種上了草莓和夾竹桃。璟從前日夜閱讀奉為真諦的童話竟然當真發生在了她的身上,灰姑娘變成了小公主。他們常問她,你還有什麼不快樂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