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帶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桃李街3號,新學校的位置很荒涼,學生宿舍是非常破舊的小樓。可是璟覺得還不算太糟糕,因著有木頭的地板,足夠大的窗戶可以射進西下夕陽的光芒。她住在三層,和兩個女孩同住。璟對此是有些抗拒的,她總是不希望有人靠自己那麼近,有人總是可以看到她,注視她。所以去的那天,她放下行李,看也不看她們就走出房間。
這所寄宿學校也是陸逸寒很花心思為璟挑選的,雖然偏遠,卻還帶著點落寞貴族的氣韻。校園裡有高大的梧桐樹,破舊的樓房雖然寥落,卻因為有滿壁爬山虎作為裝點,變得活潑起來。也有曲折的迴廊,迴廊上也爬滿了籐蔓,所以射不入陽光,走在下面感覺是個生冷的隧道,不過這並沒有妨礙到迴廊兩邊各種花朵的成長。薔薇在這座城市很普及,不過這裡的薔薇顯然沒有桃李街3號的好看,這是理應的事情,陸逸寒對於家中的一草一木都是那麼盡心,他怎麼會讓爬滿大門的薔薇花不好看呢?總之這裡和桃李街3號比起來,就是個太過粗糙的園子,花草都長得那麼慌張倉促,好像生怕錯過了春夏的好時節,於是也不在乎自己的顏面和姿態,都像趕赴早集一樣冒了出來。
璟就這樣在校園裡一個人落寞地走著,忽然才發現,自己又在想桃李街3號和陸逸寒了。他在她心裡是完美的男子,她甚至堅信連他種出來的薔薇也會格外絢爛。可是璟卻不能見到他了。現在終是知道,從前的時光有多寶貴,即便一天當中也沒有幾分鐘和他獨處,甚至一句話也不說,可是看見他便覺得安心。那是他的家,週遭全是他的氣息,她在陽台上晾衣服就可以感覺到他的襯衫上充滿了他的氣息;她在書房讀書,就可以感覺到那翻過的一頁一頁紙張上他的氣息;甚至在她暴食的時候,亦是可以感覺到,那些他買來的食物上帶著他的氣息……那種氣息已經混在她每日的生活裡,成為她賴以生存的空氣。
而他現在知道了她對他的迷戀,卻不能夠接受。他輕視了它,他不曾想要善待它。她忽然輕蔑地笑了。你應該知道你是多麼的醜陋,你憑什麼獲得他的愛?他只會喜歡媽媽那樣的女人。美麗的面容,曼妙的身姿,優雅的儀態,以及狡黠的頭腦。她的確有資本令他著迷。而自己有什麼呢?此時她恰好經過學校辦公樓裡面的一扇茶色大玻璃。她在玻璃面前站定,仔仔細細地看著自己。璟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地看自己,鏡子和玻璃一直是令她悚然的東西。可是她此時終於決定面對它。
那是她,鏡子裡的那個始終睜不大眼睛,眼神躲躲閃閃的姑娘是她。穿一件白色襯衣,襯衣沒有腰身,像個紙筒一樣扣下去,而整個襯衫都被她的身體撐得緊緊的,系扣子的地方勉強地合著,彷彿隨時要繃裂開。一條棉布的褲子,大腿的地方似乎太緊了,褲子勉為其難地承受著,勒出了很多個皺褶。腳上的運動鞋早已被肥胖的腳撐得變了形,像是格外扭曲的臉,讓人不忍多看。頭髮簡單地攏在腦後,前面沒有什麼額發,這卻顯得臉格外大,腮是鼓鼓的,鼻子上還紅彤彤地生滿了螨蟲。鏡中的她是這樣猥瑣,幾乎沒有脖子,緊緊地縮著,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
這就是她嗎?璟慢慢地走近那玻璃,那張臉就格外清晰地透出來:由於臉的虛腫而顯得五官十分疏離。彷彿都只是冷漠地各行其是,兀自向著自己喜歡的方向生長去。璟忽然感到這臉會啪的一下碎掉,然後五官向著不同的方向飛出去,只剩下這碟子一樣的臉碎成一塊一塊的瓦片跌落下來。
璟用雙手摀住臉,不,不能再看。這就像一個上帝處心積慮給她開下的玩笑,那麼多年,蓄養出一個這樣的玩笑。她一直身在其中,竟然忘記了羞恥。璟緩緩地把手指放在玻璃上,輕輕地撫過那張臉,對那正深深陷於羞恥和絕望中的女孩說:
璟,這就是你,這就是你。你看看你自己,你讓陸叔叔怎麼喜歡你啊?
她刷地掉下兩行眼淚來。
真想把玻璃打破。真想把這個羞恥的玩笑毀掉。可是陸叔叔,小璟就是寄生在這樣不堪的軀體裡愛著你啊。她沒有什麼親人,她也只有這樣不堪的身軀,但是卻這樣熾熱地愛著你。為什麼你不能接納它,甚或拿出一點取暖的火種,不要把這可憐的姑娘推進如此絕境。
璟面對著那面茶色玻璃,它像是液態的,像是不斷不斷漫上來的水,試圖幫助她把她的樣子她的羞恥吞噬。璟一直這樣站著,午後的陽光把茶色塗得明媚了一些。好像一場洗滌,她終於那麼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一直站到了傍晚,就這樣看著自己。和自己,和她的陸叔叔說話。
璟漸漸冷靜下來,亦忽然懂得了自己要怎麼做。她需要把自己變得好起來。只有自己完全地好起來,才可以得到陸叔叔的愛。就像曼那樣。也許這是另一種安排和拯救,她被放逐在這裡,用這樣的一段光陰讓自己變得好起來,等到她再回去的時候,變成一個光艷照人的姑娘,那會是多麼令人嚮往的一刻,陸叔叔會用驚異而喜悅的目光看著她。曼亦會感到震驚,那震驚一定能帶給她痛苦。璟非常瞭解曼,她的妒忌心是那樣的強,她不能忍受璟好起來。所以這將是對她最好的報復。
可是所謂好起來,又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情。夜晚的時候璟仍舊沒有回到宿舍,不停地在校園裡走,想著所謂的「好起來」。璟告訴自己,她需要首先戒掉暴食的習慣,讓自己瘦下來。只有瘦下來才能使自己美麗。還有,她需要念好書,讀好的大學——這是媽媽的欠缺,如果她做到了,她就勝了一籌。此外璟還要繼續寫作,當她的日記本被毀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再也不能夠寫了。可是現在她必須寫下去,因為這也許是她惟一能夠做得好的事情,它亦帶給了她無法替代的快樂。況且陸叔叔一定也會喜歡才情斐然的女子。
這是來到這裡的第一天。璟站在一面玻璃面前,忽然明白了該怎樣做。這彷彿是一場戰爭。和世界,和媽媽,和所有的人,和自己的戰爭。
璟對著那面玻璃輕聲說,女孩,戰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