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然而陸逸寒還是騙了她。他又出去喝酒了。第二天上午,璟走下樓來,樓下一盞燈也沒有亮。這片廢墟並沒有表現出一點重建的跡象。
    小卓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做石膏——他和爸爸出奇地相似,喜歡用關閉自己的方式驅遣痛苦。他覺得外面的一切都是荒謬的,於是躲起來,用窗簾裹住房間,不必在意晨昏。
    他現在看起來是這樣憔悴。璟抱住他,發現他在發燒,額頭滾燙滾燙的。璟用冷毛巾敷他的額頭,又找藥來給他吃。待璟忙完這些事,在小卓的身邊坐定,他才看著璟說:
    「小姐姐,我忘記對你說,歡迎你回家。你回來了,真好,我好像看到一切都好起來了。」
    璟鼻子一酸,掉下眼淚來。她說:「小卓,你好好休息,我來給陸叔叔打電話,讓他回家。一切的確都會好起來,都會的。」
    璟下樓到客廳撥了陸逸寒的手機。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待了一會兒,她又撥了一次。這一次終於通了。那一邊傳過來破碎沙啞、含糊不清的男聲:
    「喂?」
    璟的心在聽到他的聲音時,只覺得猛烈一震,那是醉酒後的聲音。她委屈地說:
    「你騙我。」
    「是小璟啊……」陸逸寒的聲音略微清晰了一些。
    「你還在喝酒嗎?」
    那邊不說話。
    「為什麼騙我?你說好我們要重新建一個家的。你答應我的!小卓在生病你知道嗎?你是父親,你是我們的依賴,你怎麼能丟下我們不管?」璟哀怨地說。
    「小卓……病了?」
    「他胸口又在疼了,而且還發燒。你回來好不好?什麼都能重新開始的。你有我和小卓。」
    「你和……小卓……」陸逸寒還是斷斷續續地重複著她的話。
    「是啊,小璟和小卓會一直陪著陸叔叔。小璟和小卓會和陸叔叔一起在花園裡種花,一起畫畫,一起買菜,燒飯。」
    「是嗎?好的,我馬上回去。」陸逸寒終於說。
    掛了電話,璟跑上樓去告訴小卓,陸叔叔就會回來了。小卓坐起身子,勉強笑了一下。高燒還是不退,她又給他吃下藥,蓋好被子。
    璟跑下樓去,開始打掃房間,把所有的灰塵都趕跑,把玻璃擦得錚亮。然後璟出門坐上出租車去了最近的超級市場。她買了陸逸寒最喜歡吃的法式長棍麵包,買了新鮮的蘆筍,松鼠魚,碎玉米,還有小卓喜歡的墨魚丸。她也沒有忘記買一束新鮮的馬蹄蓮——放在客廳的大花瓶裡正合適。她用最快的速度做著這些事情,希望能在陸逸寒回來之前把午飯做好。可是回去的路上,因為交通事故,一整條馬路都塞車。璟於是中途下了車,跑步回家。她在烈日下拿著大包的東西奔跑。她是多麼開心,她要為他們做一頓豐盛的飯,從此給他們做飯,她飛快地跑著,又有了飛起來的感覺。那一時刻,她感到自己那麼接近幸福。
    璟回到家。陸逸寒卻還沒有回來。她立刻跑去廚房做飯。松鼠魚燉蘆筍,檸檬蔬菜蒸墨魚丸,田園色拉,玉米甜羹。這些都是優彌教給她的,優彌從前在酒店做過女招待,學了幾道精緻的菜餚打算將來做給她的夫君吃。她把教會璟做菜也列為「訓練」璟的課程之一,現在看來真是有前瞻性的。
    璟從未有過這樣的滿足,在如此寬敞的廚房裡,給喜歡的人做飯,是那麼的專注。
    璟找出橘色和淡綠色相間的檯布鋪上——有意選了當中最艷麗的一塊,又倒上半瓶清水,把素白的馬蹄蓮插好。
    然而等璟做完這所有的事情,陸逸寒仍是沒有回來。她坐在沙發上等待。桌子上的飯菜也涼透,可是他仍舊沒有回來。璟開始感到不安。打過去電話卻又沒有人接聽。只有繼續等待,把飯菜小心地用塑料膜罩好。
    到了下午一點多的時候,小卓從樓上走下來。他驚異地發現,家裡煥然一新,亦看到桌上的飯菜,露出欣喜的顏色。可是轉而焦急地問:
    「爸爸還沒有回來嗎?」
    璟搖搖頭。他們在沙發上坐下來,繼續等待。璟隔幾分鐘就打過去電話,可是一直沒有人接聽。璟坐在沙發上,身體越來越冷。她靠過去,抓住小卓的手,他因發燒而渾身熾熱。他感到璟的手冰冷,於是攥緊。他們依偎在一起,守著電話。璟忽然想起他們曾經依偎在這裡看恐怖片,轉瞬他們已經長大,而長大之後的憂愁,竟然是這樣綿長,像是一座一座不得不翻越的山巒。現在他們惟有緊緊地抓著彼此,生怕再走失——他們已經離開彼此太久了。
    漸漸地,小卓靠在璟身上睡著了。
    事情的確奇妙,並且充滿玄機。璟的確在電話鈴響起的前一秒感到了一陣無端的暈眩。就像在絕望的山頂感覺到一片盤旋在頭頂的黑漆漆的鷹群,越來越低地迫近,你能看到很多犀利的帶著尖鉤的嘴。它們要伏棲在你的身上,要撕裂你,要吃光你,直至見到骨頭。
    你已看到它們,可是你根本無法去躲。
    然後下一秒,電話響起來了。她的手顫了一下,像是被巫婆設計的紡錘刺破了手指。璟終於,拿起了聽筒。
    陸逸寒死於車禍。他的確曾答應璟要重新開始,然而璟怎麼會知道,要重新開始談何容易呢?璟還不知道,他們所居住的這曾爬滿薔薇種滿夾竹桃的大房子已經不再是他們的了。拿什麼重新開始呢?當然,陸逸寒要感謝璟,因為她描繪了那麼美好的新生活給他聽。他感到了欣慰,並答應她回家。他於是立刻駕車回家。可是他喝了太多的酒,他的頭是這樣暈,眼前濛濛的一片花。他不顧這些,他必須馬上回家。他的兩個孩子在家等他。他猛踩油門疾馳。車子在半途與卡車相撞,陸逸寒當場死亡。
    璟在那個時間,正是經過了他的身邊。她因為著急回家做飯,中途躍下被塞在馬路上的出租車跑步回家。她在那段路途中路過了圍觀的人群,有交通事故發生,因此導致堵車。可是她腳步絲毫沒有放慢。她以為那和她毫無關係,她對看熱鬧毫無興趣,她只知道快些回家給他做飯。
    女孩抱著放在紙袋裡的長棍麵包,抱著一大束馬蹄蓮,拎著買來的各種陸逸寒喜歡的食物,在那條大街上疾跑。那時她心中充滿喜悅,她感到幸福像塊越來越低的雲彩,就要觸碰到她的眉角。她就是這樣,心中想著他,經過了他。那個時候他躺在血泊裡,身體正像一道要永遠關上的門一般慢慢合上。他眼睛裡的最後一點光輝黯淡下去了,他張開了嘴,他要叫她嗎?他感到她的經過了嗎?
    可是他們終是錯過。他身體完全冷去的時候,她正額頭冒著汗珠在廚房給他做飯。她不會知道,他正越升越高,永遠地永遠地道別了這人間煙火。
    璟和小卓趕到醫院的時候,他已經走遠。璟感到身邊的小卓喉嚨裡發出一種迸裂的聲音,轉頭去看他,他已經倒在地上。小卓一直高燒不退,努力支撐著來到醫院。他見了父親最後一面,心臟病忽然發作,然後昏死過去。這昏過去未嘗不是好事,可以把突如其來的噩耗暫時擱淺,宛如一場奏效的催眠。所以他也不必像璟一樣面對葬禮,不必像璟一樣徹頭徹尾地體味著這場死亡。
    那日璟站在陸逸寒身邊,向他最後道別。她一隻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另一隻手握起他的手。此刻,她感到陸逸寒的手是濕熱的,忽然晃動起來,她彷彿看到那隻手向著自己伸過來。那是秋日的午後,她躲在窗簾後面。他走進她的房間,看見她打破了鏡子,了無生趣地坐在地板上,自己怨恨著自己。他走近她,伸出他的手,把她拉起來。他看到了她裙子上那片令她驚惶失措的血跡,他說,璟長大了。
    然而他到死都不知道,璟長大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愛他。他不知道,璟長大之後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努力去贏得他的愛。他不知道,璟為了贏得他的愛,殘酷地餓自己,讓自己變得美麗,她那麼刻苦地讀書,為了去他曾進的大學。她寫文章,畫畫,學習舞蹈,完全都是為了讓自己變成一個值得他愛的完美女子。他不知道,璟那麼頑強地一步步走來,變得越來越好,不是為了贏得人群所給予的讚美的言辭和目光,不是為了自己的光芒四射卓然不群,不過是為了贏得他的愛,只此而已。這即是生活的全部依托。
    那麼現在,她還可以為了什麼延續下去?
    這個時候璟突然明白,幸福的到來,遠遠沒有人們想得那樣簡單。當你感到幸福在接近,其實不過是那些困頓和苦痛短暫的離席,它們躲在暗處淺吟低唱,然而因著你對幸福過度的渴慕,你忽略了它們的叫聲,你以為它們像早晨起床時瀰漫的霧,此時已經散去。然而它們定然會再躥出來,攻其不備。
    璟離開醫院後走去電話亭。她撥通電話,對那邊的優彌說:
    「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的,現在可以結束了。」

《水仙已乘鯉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