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彌入獄之後,璟開始了她艱難而辛勞的生活。那個時候她和小卓尚住在優彌的那間小屋。璟永遠會記得,那些細微的哀傷,像是皺紋一樣,同樣是傷口的一種。
璟成為一名咖啡店女侍。穿粉紅色的制服,無限度地微笑。平穩地端熱的咖啡或者奶茶再或者花草茶,時刻記得提拉米蘇鬆餅小曲奇餅的價格。工作時間都是站著,沒有時間吃飯。常常在半夜下班的時候才能得到一小盒當日過期的蛋糕。她留一半給小卓,剩下的她在下
班的路上就抓起來,邊走邊吃。從前因著一直在乎體重,蛋糕這樣的東西已經徹底戒掉。可是現在,璟常常感到飢餓,飢餓在心裡滋生,就會感到無比委屈。她為了抑止自己的委屈,惟有用食物來添補。而食物已經不是她可以選擇的了。
小卓亦想出來打工,璟怎麼也不肯。那個暑假裡,他就一個人呆在那間二十平米的小房子裡,常常站在窗台邊發愣,一遍遍餵著小魚。不過他學會了做飯,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做不同的飯給璟吃。而璟仍是常常看著小卓感到悵惘,他的長大對璟是危險的事,因他越來越像他的父親,越來越引領著璟回到從前的光陰以及迷戀中去。也許亦是因此,璟不能夠和他有過多的言語交流,甚或有時她在刻意疏遠他,只是擔心內心的錯覺漸漸擴大,使他們的情誼變得不再純粹。
那死者變成了一條溝壑,橫亙在璟和小卓之間。他們誰也不能靠近。彼此沉默地在兩岸前行。
璟甚至不知道,小卓的夢遊又變得嚴重,如今他的爸爸亦變成了一個遠不可及的靈魂。小卓原本就是一個一隻腳踩進了夢幻虛空中的人,而陸逸寒的死,像是又狠狠地拽了他一把,令他徹底懸浮在夢境中了。不再會為了夢遊的事而焦灼,他現今真的盼望著爸爸或者媽媽能把他帶走。小卓方才明白物質的重要,他如今身無分文,竟連關心撫慰一下璟,他都做不得——他每每要開口勸誡她不要這樣辛苦,便會轉念問自己,你又憑借什麼來說這個呢?貧窮封住了他的口,一切安慰性的話語都會顯得虛偽和滑稽。他惟有日日祈禱自己千萬不要生病,給璟添更多的麻煩。他們都變得緘默,猶如同一屋簷下的兩個陌生人,這難道就是他想要的嗎?他們曾經不是一起坐在月光影子拼成的「木筏」上,巴望著長大麼,因為長大了一切便會好起來。
他們漸漸習慣了這間小房子,儘管它每隔幾天就要停水,倒垃圾亦是要走下去很遠,而隔壁住著一個搖滾迷,常常放著非常響的音樂,像一個爛掉的傷口洩放著自己的激情和憤懣。可是這小房子裡亦有彩色的牆壁,深紅色尤其令它十分溫馨,有暖橘色的落地燈像是一個甘甜的橙子,散發著清新和氣的味道。有小小的廚房,小卓穿著拖鞋睡衣站在爐灶旁邊做飯,小鍋子裡悶著一鍋香甜的水果粥。有茁壯成長的小魚,頑皮地用尾巴頂一下水草,然後像個闖了禍的小孩,迅疾地跑開了。後來璟和小卓還發現,在頂層的閣樓上,有個簡陋的露台,上面養著一群灰色的鴿子。他們常常在晚飯後爬上去看它們。這孤寂的動物,已經失了主人的寵,它們經常在夜晚深鳴,想要一些溫存的問候及照顧。璟和小卓帶著米去看它們,它們落在手心亦是坦然,彷彿是與他們有著緣分的動物,相處毫無隔膜。
然而假期結束的時候,璟還是決定讓小卓去他所讀的高中寄宿。他們現在所住的房子離他的學校和璟的S大學都非常遠,況且璟仍要打工,加之學業,應當沒有時間照顧小卓。她希望他可以在學校裡安心讀書,做個簡單的小孩。而璟自己亦打算到S大學的宿舍去住,那裡會便宜很多,省下的錢可以給小卓更好一點的物質支持。她對小卓說了這個決定,小卓只是沉默不語。璟開始整理房間,把可以帶走的東西分成兩份,她和小卓分別帶去學校的宿舍,但是更多的東西,比如傢俱等等,只好留下。小卓抱著魚缸,站在門口。璟說,你要好好讀書,沒時間養魚了,我們把它們送人吧。小卓仍是不肯說話。璟又給他整理好衣服,他並沒有太多衣服,只是幾件璟買給他的襯衫仔褲。她把它們都洗過,整整齊齊地疊好。又給小卓一沓錢,放在書包的內層,提醒他好好保管。
然後璟說,我們可以走了。小卓還是抱著魚缸,傷感地看著璟,一動不動。璟歎了口氣,心中怪他不知體諒。璟把他的書包拿起來,給他背在肩上,推推他,小卓,我們得走了。小卓仍是不動。璟的心中是這樣難過,她感到他這樣做是在為難自己,他一點也不能諒解她。璟忽然變得暴躁不安,擔心他們這樣糾纏下去兩個人都跌入頹喪絕寂的境地。於是璟對著小卓大聲說:
「你要懂事,知道嗎?我沒有時間照顧你了,你知不知道?」
小卓用失望的表情看了看璟,把魚缸放在桌上,轉身跑掉了。璟心中感到委屈,卻已經沒有人能給她安慰。優彌不在了,陸叔叔不在了。璟把魚缸和他的書包,她的行李一件一件搬到外面的走廊上,鎖上門。卻不知道該去哪裡。於是她就坐在走廊的地板上,等房東上門收回鑰匙。
在走廊的地板上,抱著腿,璟漸漸睡著了。幾個月以來從不停歇的勞頓終於讓她不能承受了。璟不寫小說,不閱讀,不逛街,更不買任何個人的奢侈品。她除了在咖啡店上班之外,空閒的時間還要去一家超級市場上班,粉紅色制服,深藍色制服,各種點心的價格,白菜和青豆的斤兩,每天的生活都是這些。璟以為她會頻繁地迎來噩夢,陸叔叔,優彌,甚或爸爸和奶奶。可是其實她一個夢也沒有做過。做夢是奢侈的事,需要端平身體,安靜地等待,然後夢才會像一塊雲霞一樣慢慢浮到你的上空來。可事實上璟根本沒有那些時間,她躺下不一會兒就要騰地跳起來,跑去上夜班或者接早班。所以她的生活是多麼的粗糙,這又或者是它為她精心選擇的生存之道,根本不留給她任何憑弔和傷心的時間,正如優彌所說,璟是被抽起來的陀螺,無法再停下來。
璟在心裡說,小卓你可知道?我亦不想和你分開。璟想起他那張看她的憂懼的臉,他對她是這樣深深地怨著。璟就這樣睡去,直到後來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立刻醒過來。看到是來取鑰匙的房東。璟於是連忙站起來,把鑰匙拿出來給他。他愣了一下,對璟說:
「你弟弟剛才把下月的房租交了,說你們會繼續住下去。是這樣嗎?」
璟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只是機械地把那只伸出去給他鑰匙的手又慢慢收了回來。她把鑰匙放在口袋裡。它一到璟的口袋裡就發出嘩啦啦的一陣響聲,像是迷失的小動物終於被送回家而發出的活潑雀躍的聲音。璟不再說話,對他點點頭,因著她已經看到,小卓就站在他的身後。
房東走了。小卓慢慢地走過來。璟問:「你哪裡來的錢?」
「幫人做雕塑賺的。」他說。
璟忽然想起他常常在家做雕塑,她先前單以為那是他美術班的作業,原來如此。璟不再說話。
小卓走得再近了一點,對璟說:「小姐姐,昨晚我夢到爸爸了呢。」
「是嗎?他還是偏愛你的,你看,他就從不來我的夢裡。」璟酸酸地說,心中有諸多不平和委屈,彷彿真的在和小卓爭寵。
「不,他來是為了你的事。」小卓說。
「哦?我的事?」璟心中一動。
「嗯。他跟我說,小姐姐已經太累了,你要好好聽小姐姐的話,不要惹她生氣。你們要一起生活,相親相愛,知不知道?」小卓學著父親的語氣。他和父親本就有著相似的眉眼和表情,他站在這裡如此說話,忽然讓璟無法分辨他究竟是誰。
璟終於再次掉下眼淚來,點點頭:「你幫我告訴陸叔叔,璟會好好地照顧好小卓,和小卓相親相愛,不會分開。」
「爸爸說,他聽到了,很欣慰。」小卓很快地回答璟,微微地笑了一下,像個穿梭於兩個世界之間的精靈。小卓幫璟拿起放在門口的行李,璟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重新打開門。環視房間,深紅色布牆,長柱形紙制落地燈。魚缸裡的小魚還在不諳世事地歡樂嬉戲,生活於它們,只是一場和睦的游弋,沒有欺壓,沒有隱瞞。所有的真相對它們而言就是水,陽光和食物。
這是他們的家,它像是在暴雨中無聲無息鑽出地面的蘑菇,雖然只能抵禦微薄的雨水,卻亦是可以慰人的傘。璟看到窗台上落下幾隻他們樓頂上住著的鴿子,它們無限溫柔地看著他們,這是他們最親切友好的鄰居,它們要一直看著他們,看著他們學會不離不棄,相親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