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每一次去看望優彌,走在路上都覺得有很多很多話要對優彌說。她想告訴優彌,她真的覺得很累,常常想丟下所有的事情不管,不分晝夜地睡下去。她多麼希望自己能夠照顧好小卓和小顏:小卓身體一直不好,從前都是吃補品,三餐極為講究,又要騎車去那麼遠的學校,來來回回,璟擔心他吃不消;小顏大抵是受了刺激一直沒有好,有時忽然六神無主,像是丟了魂。璟真的不知道怎麼去照顧他們。但是優彌現在連半寸自由都不可得,告訴她這些,除了讓她更難受之外,還能有什麼意義呢。優彌希望聽到的是自己寫作的進程,自己正在
向女作家的身份步步逼近。優彌似乎亦害怕傷到璟,因此從來不問璟任何問題,只是等著璟來說,並且做出一副饒有興趣在聽的樣子。於是璟說她收留了小顏,說小卓成績很好,亦像陸叔叔一樣擅長美術,說小顏是個可人兒,做得一手好菜,她又說大學都有什麼課,有什麼作業比較難做……惟獨不提自己寫作的事,她沒說其實她只是給一些自己都不願意再去看的言情雜誌寫情愛故事。優彌只是微笑地聽,有時候表示欣慰和開心,她會說「真好」。但是璟能感到優彌的失望,也許因著她把自己的前程都用來做賭注,所以會那麼心切地盼望著璟憑著斐然才華脫穎而出,令人刮目相看。璟於是很怕去見優彌,面對優彌期待的目光,她覺得自己是個罪人。璟去看優彌的次數開始變少,有書、食品或其他日用品她亦只是去郵局寄給她。幾乎相隔一周多,優彌就會收到一個從可愛的小發卡到她喜歡的果汁軟糖應有盡有的郵包,單憑這份心思,優彌亦可知璟對她的牽掛從未改變。
這一次優彌終於盼來了好消息。璟去看她,坐在她對面,努力用興奮和喜悅的語氣說:優彌你知道嗎,我可以出書了,已經簽了合同,很快就可以出了。璟說完之後,覺得自己心中有什麼太重了,怎麼亦不能裝出喜悅萬分的樣子,剛才的表情顯然有些誇張和矯情了。優彌表現得很開心,她連問,是嗎是嗎?真的嗎?太好了。可是璟感覺優彌心中好似也有一種沉甸甸的東西,這妨礙了她快樂,使她的笑容很僵硬,似乎只是臉上的肌肉被她的指令牽引,機械地運動。璟又想,也許優彌根本不相信她,以為是哄她開心的。
一時間她們變得很安靜。這個好消息並沒有給她們帶來預想的喜悅,她們已經在喜悅到來前的折磨中倦怠了,體會不到那尚在太遠處的快樂。璟看著坐在對面的小個子女孩,她穿制服、戴著編號卡、頭髮齊耳,說話的時候亦不看人,總是低頭含胸……可憐的優彌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她關心的問題恐怕只有如何和幾個尖刻的獄友搞好關係、找個合適的機會申請調去做另一種勞動等等。其他的問題,她縱然悲憫,縱然關懷,縱然感傷,亦無計可施。就如璟只是關心著房費價格,書稿換多少版稅。這真是殘酷——人在努力想同情和理解一個自己活動範圍之外的人時,總顯得有些生硬和笨拙。
兩個女孩默無聲息地坐著,不去看彼此的眼睛。她們終於明白,原來想要掏出心捧出愛給一個人,有時候也會缺乏路徑。
卓找了小顏回來。他們很快便搬了家。大家沒有一起商量如何佈置半圓形陽台,大家沒有好好坐下來吃一頓飯。整個家的氣氛沒有恢復到從前,璟才意識到,她錯了,新房子,令人歡喜的陽台並不能構成一個家。而那隻貓,被她丟出去嘴巴磕在了樓梯的鐵管扶手上,兩顆門牙斷裂去大半,只剩下參差不齊的牙茬,尖利得可以劃破舌頭,所以它總是張著嘴,唇邊一圈深深的黃色口水留下的印記——璟沒有想到它會撞到鐵管上,她沒有想要它流血和失去最重要的兩顆牙齒。
璟感到自己是個壞人。那個晚上她夢到小卓抱著受傷的小貓來找她。他說,小姐姐,你從前很喜歡小貓的呀,現在為什麼不喜歡了呢。繼而夢一轉,璟又看到自己坐在滿地都是凌亂牙齒的房間裡,拚命從地上拾著牙的碎片,想要把它們再拼成完好。
然而璟沒有時間去修正這個新家破碎的「牙齒」,她必須開始寫那個長篇小說了。於是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寫小說,還要完成給雜誌的隨筆,不然就沒有生活來源。開始她對這個故事並沒有很多熱愛,只是像是完成任務一樣地對待。它像是她每天面對的一片工地,每天和它相處那麼長的時間,她甚至覺得厭倦。
小顏很願意做飯,又做得比璟出色,璟便不再去管。她暫時什麼也不用管,只需好好面對她的小說。除了小說裡的事,璟的確並不知道更多的了。從前訂的惟一一份報紙搬家之後就被她中止了,因為這幢房子裡夏天有冷氣提供,多交的電費要從好幾個地方抵回來。璟也不買書——這曾是她慰藉自己的禮物,現在只是每隔幾周會買書給優彌,自己亦沒有時間去閱讀。而這些似乎都是甘願的,漸漸地璟懷疑自己得了自閉症。
璟有時候這樣關在房間裡,隔段時間也會有很強的思念——她如何能不見小卓。從前每日從外面歸來,都是小卓做好飯等她,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心中卻覺得有他的關愛在,那麼所有都是值得的。但是現在,對外面世界一無所知、乏味無趣的璟,脾氣暴躁並且神經質的璟,如何加入他們,和他們愉快地吃飯呢。每次看到那只在她的暴戾下失去牙齒的小貓,璟就提醒自己,要盡量少和他們在一起,不要再傷到身邊的人。
沒日沒夜地寫。太久的時間裡,璟只在這間屬於她的十平米的房間裡。厚實的窗簾關著,看不出白日還是黑夜。二手電腦常常死機,有時候她暴躁地拍打電腦鍵盤,可是鬱怒之後終究還要繼續寫下去,只好等待它緩慢地重新啟動。文件這樣丟失多次,漸漸學會一邊寫一邊存,亦不會再感到那麼生氣——因為璟惟一的生活伴侶就是它。璟喜歡電腦勝於紙,因為在黑的房間裡和白的屏幕彼此一眨不眨地對視,它的面色蒼白,像是一個多病的女子。與璟彼此惺惺相惜,在死寂的夜晚互訴衷腸。
璟在小說裡寫到一個女孩對貓的複雜的感情。它是真實的,關在房間裡寫作的日子裡,她每天都聽到貓的哀叫,非常大的聲音,像是有人正要送它去死。但那聲音又分明是充滿預謀的,像是故意要激怒什麼人,鬧出點更大的事情來才好。璟很想衝出去把它從陽台扔下去,她很想聽聽在真正的危險中,它到底是怎麼叫的。她的腦中幻化出一幕場景,那隻貓宛若潔白海鷗在天空滑過,然後嗖地直衝地面。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樣厭惡這隻貓,甚至總是有要把它扔下去的念頭。也許是因為它的眼神。第一次它從樓梯上看到璟,大概就意識到這個疲憊不堪的女孩才是這個家的掌權者,但她看起來那麼冰冷,似是再無多一分的愛戀可以分給它。因此它看璟的時候流露出抗拒的眼神,充滿本性中的邪氣。璟正是察覺了這種邪氣,讓她覺得它已經脫離了一隻貓應當有的溫馴依賴的品性,變成了一個小怪物。璟終於明白,並非所有的處於劣勢的弱者都能令人同情。
璟忽然有些明白曼為什麼那麼厭惡她。她有一種潛意識地反抗曼的情緒,這種反抗,其實已經超出了被欺負時做出的合情理反抗,而是一種充滿攻擊性和殺傷力的姿態。璟一直努力掩藏自己的這股力量,可是眼睛裡的邪氣讓曼看到了。曼知道璟藏著很大的危險性,於是想要制服她。璟終於相信,所有的感情都是有來有回,愛如此,恨亦如此,她和曼走到今天,定然不僅僅是曼的緣故。自優彌入獄,璟對曼的憎恨到達頂點,但她決然不會衝去找曼吵架洩憤,她知道,這好比做個瘋了的小丑,發瘋的樣子雖讓人害怕,但是總要停息下來,那時她仍舊是她,還是小丑。因此,惟有她不再是弱者,她讓曼難受、妒忌,那心魔的折磨是最熊熊的火。她承認在心中詛咒過曼,尤其是在優彌剛剛入獄時,她心中時有惡毒的念頭產生,壓在那裡,化作對曼的詛咒,而這些天璟寫著這隻貓,忽然間心中平和了許多,她想,無論如何,自己再也不需要詛咒了。
這是璟第一次這樣長時間集中精力地寫作。她開始初嘗此間的苦痛。「比想像得還要孤單。」璟對自己說。這種孤單並非因為遠離人群,而是她發現在寫作的這段時間,自己根本不能選擇間斷、中止、放慢,她完全不能融入其他的事情當中,比如談笑風生地吃一頓豐盛的飯,比如給自己挑選一件心愛的衣裳。她不能集中精力於這些,哪怕沒有靈感,她惟一能做的是坐在電腦前等待靈感再度出現。這等待可長可短,無人可知。璟絕望地想,這幾乎像是釣魚,如果你只是做出釣魚的樣子,卻心不在焉,魚竿搖擺不定,魚一定不會上鉤的。但是即便你聚精會神,一動不動,魚亦未必會被釣上來。璟幾乎不能忍受這種死寂般的空等待,她煩躁、不安,聽見貓叫就想衝出去教訓它。在這樣的空虛中,璟再度開始暴食。她有時會忽然去樓下的便利店,買很多零食和方便食品回來。這樣,她在那些焦灼的時刻不至於無所事事,茫然若失,她可以用吃東西來填充空虛,令自己顯得忙碌、充實。然而她並不餓,吃的時候已經感覺它們噁心,卻怎麼也停不下來。璟的胃已經在這些年的節食中萎縮了,吃下這樣多的食物,根本無法消化。並且長久以來,她用來克制自己的一直是曼。當她想要暴食時,就會告訴自己,這樣會變得如從前那樣臃腫可笑。你難道忘記了嗎,清晨被曼打醒,她鄙夷地俯視自己,煙灰掉進她的頭髮裡。她以極強的精神力量克制自己不聽指使的身體,可是這樣的精力損耗令她根本無法把小說寫下去。
無意之間,璟在翻看她為之寫稿的一本雜誌時,看到一篇有關暴食症的報道。裡面提到了包括黛安娜王妃在內的五個女子是怎麼困囿在暴食症裡。璟不知道為什麼她對於那些可怕的後果毫不在意,卻只是非常深刻地把「暴食催吐」四個字記在了心裡。
璟第一次刻意令自己嘔吐是在一個六月中的深夜。那天貓叫得很凶,不知小顏和小卓在做什麼,小顏大聲地笑起來,她顯然沒有認為貓的叫聲有什麼不妥。璟克制自己不要出去制止他們,她也許會傷害那隻貓,也許會令小顏受委屈,於是她只能不停不停地吃。在吃下那麼多的甜食之後,璟更加沒有靈感。而那脹得可怕的肚子時刻都在提醒她後悔。她坐立難安,終於衝到洗手間,在馬桶前彎下身子,一隻手塞進喉嚨裡面。手指一直探伸進去,很順利地,璟嘔了一下,吐出了一些還沒來得及消化掉的食物。她竟然感到舒服很多,這種舒服也許心理上的要多過生理上的。在璟的心裡,食物醜惡得宛如垃圾,它們塞滿她,還不斷膨脹,令她淪為和它們一樣的「垃圾」。
那個夜晚璟在洗手間呆了很長時間。一直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璟抬起頭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時候,被佈滿血絲的眼睛和脹得通紅的臉嚇了一跳。璟伸出一隻手輕輕地觸碰這張驚恐的臉,別怕,別怕。她躺在床上,很快地安然入睡了。這份心安來自璟相信她吐出了所有的食物,她的肚子是癟的,明早她不會長胖。彷彿在這場和食物的戰爭中,是她最終取得了勝利。
次日醒來臉是腫的。嘴角有輕微的潰爛。但是她覺得肚子是平坦的,垃圾們沒有機會害她。她於是滿足地笑了。
她以為這是向她敞開的一扇門,是救助,再也不用和食物戰鬥。所以這成為了另一個開始。生活遞給她的是一個包裝華美的炸彈,可她卻渾然不知,還以為是一個可以渡江渡河的救生圈。
於是開始暴食催吐。每天買更多的東西回來,吃完了就吐掉。吃完了就故作鎮定地從房間走出去,逕自走到洗手間。打開蓮蓬頭,裝作在洗澡的樣子,開始俯下身子吐。事實上,大抵是第一次的僥倖,抑或那個誘惑她上鉤的魔鬼,施了魔法讓第一次那麼順利,而此後往往一次只能吐出一點。或者很多次的嘔,可是都沒有辦法吐出任何東西。璟透過被水打濕的鏡子看著自己,眼睛裡全都是血絲,瞳孔擴大,漲得通紅的臉是扭曲的。可是還不能結束,不能讓身體裡留著任何食物,於是再俯下身子繼續嘔吐。
這樣連續的嘔吐一直持續到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璟慌忙扭轉抽水馬桶的把手,讓那些恥辱的東西被水沖走。她開始洗澡。一遍一遍沖洗自己的身體。
璟,這是你嗎?這樣的事情你不會覺得痛苦和噁心嗎?真的只有在這樣的折磨中你才能得到愉悅嗎?噴薄的水沖刷她的口腔,可是那酸味像是打進了她的牙床,怎麼也不能消去。她因恐慌流出眼淚,也終於開始明白,她掉入了一個陷阱,自己已經被控制,做著機械的動作,怎麼也停不下來。
然而每次仍舊如此。尤其是在當她吐出所有的東西,漸漸就忘記了痛苦,胃的清空讓她很快陷入一種出發的狀態。下一個過程很快開始了。
那天璟吐完,洗完澡惶惶地回到房間,小卓來敲她的門。她把食物塞到床底下,打開門。
小姐姐,小卓輕輕地喚著璟。璟把房間的燈光調得很暗,不讓他看清自己的臉。
什麼?
你就要過生日了,我也放暑假了。我們去郊外玩好不好?
陸叔叔的忌日也要到了,璟說——這兩個日子永遠連在一起。
朋友告訴我一個地方,有大片的指甲花,還有木頭的房子。可以在那裡野餐,還可以拍照。我們還沒有合過影呢……小卓輕輕地提醒璟。
是嗎?璟忽然很難受。的確,和陸叔叔,和小卓都沒有合影。
是啊。在指甲花田里拍一張合影,一定很美。然後放到爸爸的墓上,讓他看看,小姐姐現在有多好看。小卓微微一笑。
小卓……
嗯?
爸爸也會很開心小卓長得那麼高了。璟輕輕地說,怔怔地看著他。這些日子璟就像沉在狹仄的井底,很久沒有在夜晚單獨見到他。而他,也似完全不同了。他真的那麼高了,比他父親還要高。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蓄長髮,頭髮已經很長,濃黑光亮,他的美好氣質已經充盈著每一根頭髮,還有他那和石膏、畫筆有特殊緣分的手指。他靈氣逼人,和她在同一個方向逼近著當年的陸叔叔和叢微。她知道,他已經勝於他了。這是不是恩賜。他一直潛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在忽然長大的一天閃出令她信服的光亮,宛若阿拉丁神燈,照耀的那一刻,宣佈罹難日的結束。
璟朝著小卓走過去——她不確定自己的身上是不是還有那股濃郁的酸味,可是已經不顧及這些了。璟一直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環住他的脖子。謝謝你記得我的生日,她想附在他的耳邊告訴他,可是還未來得及,眼淚已經簌簌地掉下來。自陸逸寒死去,璟幾乎從未在小卓面前哭過,連第一次去監獄看過優彌,回來的時候,都沒有哭過。亦不懂得自己為什麼在這個最親近的人面前,仍舊緊緊摀住那偽飾的面具。
你總是那麼焦灼,總是好像不能停歇。小卓伸出手,撩開璟剛剛吹乾、蓋在眼睛上的劉海——太久沒有修剪了,已經阻擋璟的視線。
璟揚起頭看著小卓,這幾年來的沉悶,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到來嗎?沒有過渡,沒有這其中的不斷演變,他們之間的感情像是被冰凍起來很久,終於原封不動地還給他們了。
你坐下,我給你剪剪頭髮。小卓說。璟完全相信他的技藝,因為曾見過他給高中同學剪頭髮。他的手是那麼靈巧,適合各種細微精密的工作。
小卓出門去取剪刀,然後搬過椅子讓璟坐下。給她套上一件他的舊襯衫。璟聽見剪刀和頭髮發出的嚓嚓嚓嚓的輕細聲音,想像著他的手宛如海鷗一樣從她頭頂掠過。身上的格子襯衫上除了肥皂的香氣,還有他的氣味。這幽幽漫散開的氣味亦會開始令女孩子著迷了吧,她想。
璟的雙手緊緊地抓住身上的襯衫,眼淚封住的視線裡是他在左邊,在右邊,在她前邊晃的身體。
很長了吧?璟還在哽咽著便問小卓,因為她不再想讓他們回到無話的狀態。
嗯。太長了,是為了把眼睛藏起來嗎?讓自己永遠那麼神秘,誰也不會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小卓說。
璟的心鈍然地動了一下。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在小卓的眼裡,自己是這樣的。
小卓好像看出了璟的失望,俯下身子,輕輕對她說:我已長大,我們還能不能回到過去那段交換心事、彼此扶持的時光?能不能不要再把自己隔絕起來?
璟點點頭。兩人都不再說話。
等到小卓將她的頭髮修剪好,提著剪刀轉身要走的時候,她才慌忙喊住他:小卓……
小卓回過頭來微笑地看著璟。
有太多的話要告訴他,想告訴他,她在寫一個非常長的小說,可是她一點也不愛它,它只是工作。它讓她狂躁,緊張。她需要他的安慰和支持。她要他守著她。她想要告訴他,她
現在可能比剛到桃李街3號的時候還要糟糕,不僅暴食,而且還會惡性催吐。週而復始,像是著了魔。
可璟什麼也沒有說出口,只是把身上的襯衫脫給小卓,示意他忘記拿走了。他過來拿了襯衫,忽然頓了頓,探過頭來親了親璟的臉頰。
你要記得,你答應我了,不能再隔絕自己。生日那天去郊遊,就這樣說定了好嗎?小卓看著璟的眼睛說。璟點點頭。
那個夜晚的意義非同尋常,它好像把璟帶回了從前。璟想,在最恐慌、最厭棄自己的時刻,他還是出現了。他站在他的兒子的背後,他們疊成了一個人,他強大而有力,他再也不會鬆開我。抑或是小卓抓住了父親的靈魂,他把它放在自己的身體裡,令璟沒有任何理由不愛上他。
女孩一直在奔跑,放棄了所有的風景,因為她知道那些都是蠱惑、誘騙。她給自己穿上尖利的盔甲,不讓任何人靠近,因為她發現,那麼多的痛都是愛施與的。若她收起愛,那麼便不再受痛。而最後還是小卓,這個一直潛在她身邊的人,解開了她的盔甲,並且讓她放慢了腳步。她也可以享受這美好豐盛的生活了嗎?
此後的半個多月時間,應該是璟生命中屈指可數的好日子。雖然大多數時間裡,她仍舊在房間裡晝夜不停地敲字,卻再沒有暴食和催吐。她開始喜歡吃飯的時間,因為在這個時間,她能夠看到她的小卓。她開始喜歡飯菜,因為那些是小卓做的,充斥著愛的滋味,是這樣香甜。她盼望著快點把這個漫長的小說結束,然後可以好好和小卓他們慶祝生日。
因為已是期末,有時也去學校複習。即便是複習的時候,她亦拎著她的電腦。林妙儀她們都知道璟已經發表過很多小說。有時她們會靠近來詢問她在寫什麼。倘是從前,她一定不會回應,可是這段時間,她一直記得小卓的話,她要努力做到不把自己和人群隔離開。
一個長篇,璟如實地說。
天哪,你已經寫了十三萬字?林妙儀看著璟的電腦文檔嚷道——璟現在倒也不再覺得她的喜歡叫嚷有什麼不好,如果世人都像自己這樣沉悶,該多麼令人掃興啊。
此後的自習課,林妙儀通常和她坐在一起。她還總是給璟帶來冷飲和她新買的書。雖然林妙儀喜歡讀的,多是璟毫不感興趣的溫暖細瑣的港台小說,可是璟也願意饒有興趣地拿過來翻翻。她開始懂得,這並非和她的真實原則有悖。有時她中午需要去附近的郵局取雜誌社寄來的稿費,也是林妙儀,在教室替她看守著電腦。雖然她甚至不願意把這定義為「友誼」,但是她開始接受身邊有一個人陪伴。
那也是她寫作飛快的一段日子。因為有了動力,整個故事好像也顯得不那麼乏味了,似乎從此刻開始,她才真正把感情注入了小說。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開始變得可愛,和那些她愛的人有了幾分相似。
生日前的一天,她完成了小說。小說的結尾她是這樣寫的:
「她聽到潮水的聲音,而事實上這裡離海很遠並且她從未去過海邊。可是那潮水的聲音逼真得令她完全相信,那就是海。她猜想,是那個她愛的男子抵達了——他曾打賭他們是心念相通的有緣人。她終於相信了。」
這是令人悵惘的悲劇結尾。璟喜歡悲劇。寫到最後,她才覺得,有些喜歡上這個小說了。有些遺憾的是,前面的情節大都乾癟而沒有她的情感在其中。她想休息幾天,再從頭改一遍。
但是現在,她只想出去走走。
很久沒有在黃昏出去走走了。走出家門的時候,璟忽然心情很愉快。因為她想到了即將來到的生日。這本書算是她送給自己的禮物。她也要去送給優彌,這恐怕是最能令優彌開心的事。而她最盼望的,就是生日的郊遊和難得的第一張合影。
璟一個人走去菜市場,忽然想要給那隻貓買些魚吃——雖然有時她有懲罰它的念頭,但有時亦會覺得它很可憐。何況她已經安排她小說中的貓死掉了,可以算作報了仇。她現在要給它買些沒有太多刺的魚,畢竟掉了牙齒,吃東西都感到吃力。回來的路上,璟買了一份報紙,想看看都有什麼事情發生。她走在路上就拿起報紙隨意翻看。她喜歡先翻看文學藝術的版面,不經意地看了幾眼,立刻看住一條出版新聞。因為她看到了一個她熟悉的名字。新聞上說,一本名字叫做《笑靨如花》的小說昨天召開了首髮式,場面宏大,預計這本書會成為本年度的暢銷書,而書的作者是一位只有二十二歲的年輕女孩,她叫林妙儀。
林妙儀。她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其實就猜測到可能發生了什麼。但她是多麼不願意相信,於是跑去最近的書店,買了一本《笑靨如花》,站在書店門口,翻開了那本書:
「有關喜然的名字的解釋有兩個,一個是開心的樣子,一個是喜歡大自然。喜然的父親死得早,她沒有來得及問過。可是她想,其實也沒有太大不同。開心的樣子宛若大自然中的事物。這便是笑靨如花。」
這正是璟在兩個多月之前寫下的小說開頭。璟迅速翻了一遍整本書,前面的十四萬字和她所寫的完全相同。只有最後的一萬字和她的不一樣。她很快回想起一定是在她去郵局取匯款的時候,林妙儀竊走了她電腦裡的文檔。而竊走的時候她還未寫完,只有十四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