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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曼在桃李街3號過著窘迫拮据的生活。那鄭姓男子已經生病很久,癱瘓在床,曼根本無法守在家裡面對這樣一個殘廢,伺候他。她只是給他請來女傭,然後便自顧出去會朋友,打牌逛街。她向來懂得給自己留條後路,然而這一次卻只是顧了自己貪歡,疏忽了。姓鄭的男人沒有熬到秋天便死了。這倒並不能令曼傷悲,做孀婦亦不是第一次,何況婚姻對她早已名存實亡。然而問題是,鄭姓男人早有準備,悄悄把自己所有的財產都轉給了在美國的女兒,又把房屋抵押賣掉,沒有給曼留下半分錢。以此作為對曼的報復,可謂狠毒至極。
    曼從律師打來的電話中得知這消息的時候,尚穿著黑衣佯裝悲哀地給丈夫置辦喪事。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確疏忽了,她以為人人都像陸逸寒那樣良善。她在葬禮上忽然發作,用鑰匙打碎了丈夫的遺像的相框。她掉身離開。
    曼剛回到桃李街3號,便有房地產公司的人上門,要她盡快搬走。曼怎麼亦沒有想到,她亦有離開這裡的一天。
    曼站在她和陸逸寒曾經的臥室外的陽台上,環視這房子,忽然覺得這裡甚是危寒。陸逸寒死在這裡,鄭姓男子死在這裡,這裡現在又要逼走她。可是現在的曼,卻不是二十幾年前的曼,甚至亦不是幾年前的她。她終於老了,她沒有能力和力氣再去征服一個嶄新的男人的心,而現在她又沒有房子沒有錢了,她要怎麼活下去呢。曼伏在陽台的欄杆上慟哭,心裡想,難道這一切真的是報應麼。
    這一天,曼又收到了叢微寄來的信。事實上,自叢微回國,便每隔幾個月給陸逸寒寄一封信。她只是說,希望能得到原諒,亦希望陸逸寒能夠來與她見一面。她沒有貿然去尋他,因她不知小卓乍然看到她會怎樣。她雖神志有時恍惚,然而卻知道曾給小卓帶來的傷害,所以她必須退到那條線後,再也不能莽撞地打攪他們的生活。而每次的信自然都落到曼的手裡,曼拆開看一眼,便撕毀它,從未在意。然而就在這一天,她看了信,仍是尋常內容,叢微說,如果你原諒我,希望你能夠來見我一面。這一次曼又想丟掉信的時候,忽然瞥見信上的地址。她愣了一下——地址在城郊一個不為人知的鎮子,倒也沒有什麼奇怪。只是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也許她可以去找叢微,從叢微那裡想辦法要些錢來。
    曼立刻為自己有了這樣的閃念給予了鼓勵——是啊,她一直都看到這信封上的地址,卻沒有想過要去找叢微。直到這一天,她什麼都沒有了,急需錢,才想起要去找她。但這也許是上天給她辟開的一條新路——曼向來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每一次,她必能尋到出路。
    曼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找叢微。當她發現,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的是一幢醫院的時候,非常驚奇。因著驚奇,她一定要進去看一看。她便進去,又依照門牌號,找到房間。然後她看到的,是一個憔悴邋遢的中年女子,坐在背光處把玩一支圓珠筆。曼很吃驚,她猜想自己一定是找錯了,便要轉身離開。然而再去看那女子,曼忍不住輕輕試探地喚了那女子一聲:叢微?
    那女子非常驚恐,倏地轉過頭來,惶惶地看著她,問道:是你叫我嗎?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
    曼本是無心地叫她一聲,卻沒有想到她會回過頭來。曼至為吃驚——眼前這個女子竟然是叢微!天,她是不是在做夢,這個住在瘋人院黑暗房間裡的消瘦乾癟的女子,就是著名的大作家叢微!待她仔細看那女子的眉眼,又覺得那女子的眉眼的確與多年前她從報上看到的有幾分相似。一時間曼百感交集。但她令自己盡量保持安靜,緩緩地對叢微說:你是聽錯了罷,我剛剛經過,沒有叫你。
    叢微已經倉皇地縮到最裡面的牆角,不停地顫抖,一雙恐懼的眼睛警惕地盯著曼。
    曼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門,心中有說不出的激動與興奮。她想,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這便是上天給她開的道路了:竟然讓她知道了如此大的一個秘密,叢微原來就躲在這裡。曼對於叢微,有著說不盡的恨意:從離開陸逸寒,再到陸逸寒死去,又到鄭姓男子死,一分錢不留給她,這一切她想起,覺得罪魁禍首是叢微。倘不是叢微的陰影仍然在桃李街3號,仍然在陸逸寒的心裡,曼便不會如此沒有安全感,不會如此匆忙急迫地想要找尋一條出路。是叢微,她顯得那麼強大完美,成為曼心中的陰雲,於是她才漸漸選擇了這樣的路。倘不是有叢微,曼想,她自己現在大概還是陸太太,坦然自在地在桃李街3號住著。
    曼多年來對叢微又妒又恨,今日看到叢微竟落入這般田地,不禁欣喜,覺得心頭輕鬆了許多。她轉而又想到,這樣的大秘密,倘若賣給報社,一定能得一筆錢。而此刻她最需要的,不正是一筆錢麼?曼慢慢地笑出聲來,上天永遠都不會怠慢她太久。
    沒過幾日,便出事了。
    叢微的事是先從一家著名報紙的一篇獨家全版重頭新聞開始的。新聞披露了著名女作家叢微不為人知的故事。璟雖已經知道叢微在精神病醫院,可是看到那新聞的時候仍舊驚得說不出話來。
    報道上說,經過多處尋訪叢微和陸逸寒當年的同學、朋友、鄰居,甚至還有叢微那素無往來的嫂嫂,亦在重金的誘惑下,願意與廣大群眾「分享」這個秘密。記者們甚至去國外探訪,至此,他們集齊了一份叢微不為人知的生平。
    二十一年前,只有十九歲的叢微孤身一人來到北京,投奔她在一次旅行中認識的男子陸逸寒。那個時候叢微的寫作道路剛剛開始。她不顧家人的反對,從家裡逃出來。陸逸寒當時恐怕亦沒有想到這個在旅途中與他產生過情愫的少女竟然是這般義無反顧。叢微從此與陸逸寒生活在一起,並開始寫作。可她身處異鄉,孤身一人,又在寫作中遇到很多挫折,因此變得精神脆弱,情緒不穩,常常暴怒,又常常摧殘自己。後來她與陸逸寒母親產生口角,陸母不久便鬱鬱辭世,陸逸寒非常傷心,決定與叢微分手。叢微傷心欲絕,離開了陸逸寒的居所
    ,然而卻沒有離開這座城市。因為那時候,她已經懷了陸逸寒的孩子。據說,叢微之所以決定生下這個孩子,是出於對陸逸寒的報復。為了這種報復,她在那一年吃盡苦頭,可是由於她一直情緒起伏不定,常常悲傷痛哭,又酗酒抽煙,這些都對腹中胎兒十分不好。七個月後,叢微早產,生下一孱弱的男孩。叢微抱著男孩回到陸逸寒住處,她把孩子交給他,並對他說,他是我在你生命裡留下的痕跡,怎麼抹也抹不去。你看到他,便會想起我。叢微就這樣轉身離去,隨後出國。但此時叢微已經精神異常,此後漫長的在海外的生活,她的病一直時好時壞。而陸逸寒面對這剛剛降臨的生命非常難受,這無辜的生命就這樣因為仇恨而來,他決定永遠不告訴這個孩子他是這樣來到人間的。於是他從小便告訴這個孩子,他的媽媽早已不在人間。陸逸寒為此遠離所有朋友隱沒了一段時間,聲稱自己去長途旅行。因此大家以為這是他與旅途中結識的女子生下的孩子。幾乎沒有人知道小卓是叢微的孩子,只有叢微的哥哥一家,因為叢微曾親口對他們說出這個事實,並且明確了她的動機就是報復。
    ……
    又一個真相。璟看完整個報道,握著報紙的手一直在發抖。她立刻抓起電話,打給沉和,她聽到沉和的聲音的時候,就哭了出來:
    沉和,我想,我想……小卓應該是叢微的兒子……
    那邊一片安靜,只是聽到沉和的呼吸聲,良久,沉和才說:我也剛剛看到報紙。
    可是都已經來不及了。沉和,如果我能夠不因為妒忌,對小卓這樣決絕,我能夠多關心一些叢微,跟她靜下心來好好地說說話,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也許他們有機會相認的。可是現在,他們再也不可能相認了,永遠不可能了……小顏恨我,因為我沒有照顧小卓的孩子,現在叢微也會怪我,因為我沒有讓她和她的兒子相認……璟失聲痛哭。
    算了,璟,你不要這樣自責。你應該知道,叢微對於小卓,並沒有多少感情,他只是她報復陸逸寒的手段。她也許並不想與小卓相認。沉和聲音亦十分低沉,輕輕地安慰著璟。
    可是小卓想啊。沉和你知道嗎,小卓多麼希望能見到他的媽媽。他一直有一種很奇怪的直覺,他一直相信他的媽媽活著,並且總有一天會回來。他說給我,我並不相信。可是我敷衍他說,我會陪他一起等,等到媽媽回來……璟泣不成聲。
    璟,如果你是小卓,你在剛剛與叢微相認之後猝然離開,這算是一種恩賜嗎?這有什麼分別呢,這樣的相認沒有愛存在,它不過是一個真相。真相總是用來令活著的人生生受折磨的事情,比如你因為小卓孩子的事情受著自己良心的譴責。然而一個真相對於必定離開人間的人來說,還重要嗎?死亡是一件很輕很凝重很空靈的事,我們應該讓死去的人少背負一些東西上路。
    怎樣能讓死者少背負一些東西?璟漸漸安靜下來,茫然地問。
    就像蓋棺下葬一樣,把那些和他息息有關的東西沉下去,埋起來,不再攪亂它們,不要再把死者攪入任何紛擾。然後等時間來把這塊土地重新壓平。聽我說,璟,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痛苦來自於什麼?來自對死者的念念不忘。你的潛意識總是提醒自己,他對你曾重要,你不可以忘記他。因此你不肯把所有這些有關死者的,歸入泥土。當再有什麼事情觸及他時,你就會把自己攪進去,甚至選擇折磨自己,因為這樣,你認為自己至少沒有忘記他。可是這並非死者想要的——至少,如果是我要長長睡過去,我只是希望一切靜下來,蓋著的泥土被壓平,再沒有人動,令我覺得很安全。
    璟覺得沉和說得非常正確。一直以來,她都在刺激自己即將麻痺的神經,因為她害怕就此忘記了曾經那麼深楚的感情。可是這於她,是一場折磨,於死者,是一次打攪。

《水仙已乘鯉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