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給了隔壁的女人一大筆錢,然後他帶著女孩搬走了。他們一共在小鎮上住了三年,現在又上了火車。男人把屋子裡面的多數東西都送給了那位心靈受到嚴重創傷的母親,不過他還是給她帶上了紅鞋。
在火車上,他們面對面坐著,徐徐的顛簸狀態讓她宛如一片小小而頑皮的雲彩,在他的眼前悠悠地漂浮。他看著她,他很久沒有這樣正對著她,看著她。而她現在已經十三歲,他在她的床頭看到過衛生巾的袋子,他知道她已經來潮,是個大姑娘了。並且她和她死去的母親越來越像了。她生著飽滿的額頭和臉頰,下巴卻是尖尖的,是非常媚人的一類長相。眼睛是長而大的,瞳仁格外明亮,而她的嘴唇略厚,尤其是上嘴唇,像是兩片依偎在一起的花瓣,嫵媚動人。她喜歡把頭髮分成兩半,束起來,挽在頭頂,像是十八世紀的法國公主——這是她從電視裡學來的,她已經很懂得如何讓自己更加動人。而挽起頭髮恰恰就露出了她的鎖骨。她的鎖骨十分凸出,如果她聳一聳身子,鎖骨的位置就會形成兩個凹陷的長圓形小碗,潔白如蓮花瓣的形狀。她仍是瘦,手腳都細長,尤其是手指,他猜想也許是遺傳了她母親的藝術天分,天生有一雙用來作畫的手。他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腳上。她的腳天生格外細長,透露了她注定的好身段,這樣的人是一生都不會胖起來的。她已經不再穿著她媽媽的那雙紅鞋,可是仍舊喜歡著紅色鞋子,他亦看到紅色鞋子就買給她。所以她已經有很多雙紅色鞋子,小方口的,繫著纖細的紅色小絲帶的,繡著波斯菊的,鏤空梅花的,嵌著星星點點的小碎鑽的。她格外喜歡夏天,她可以赤腳穿著紅鞋,隨時可以脫下來,把小腳放在陽光下面曬一曬。
他看著她,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他努力不洩露出自己對她的迷戀,然而卻是一件越來越難的事情。他終於問她:
為什麼拔光人家的牙齒?
他要親我,我就說,讓我拔光你的牙齒我就讓你親我。他是自己甘願的。她說完,對著他抿嘴一笑,坦然而又無辜。
他說,你可知道我是做什麼的?我是個殺手。
女孩點點頭,一點也不驚奇:我知道你是殺手,我摸過你的槍。它很棒。
他們第一次說到這些。之前男人從未對女孩提起過自己的職業。事實上三年裡他一次也沒有離開過小鎮,對於找上門付他酬勞要他去殺人的,他亦一概推辭掉。他原本覺得不再需要那麼多的錢,而他更為擔心的是,逃亡的生活會給女孩帶來危險。他只是希望好好地把女孩像珍寶一樣看護好。
他和女孩相處的這三年,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恬淡。他買下的房子有個小園子,他便在裡面種些花和蔬菜。每日清早,女孩去上學之後,他就穿上靴子和簡單的粗布衣服,挽起袖子在園子裡忙碌。然後給女孩準備午餐。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做飯,過去他只是匆促地穿街而過,給自己買一塊熱乎乎的烤紅薯或者一根油漬漬的烤香腸。有時候剛拿到了一筆錢,他也會去最高級的餐館吃一頓格外好的飯算是犒勞自己。那個時候他一個人坐在鋪著絢爛的桌布的餐桌旁邊,面前是一大桌精緻的飯菜。每每那樣的時刻,他都會遭受一種難捱的寂寞的侵襲,也唯有是在那個時刻,他會忽然感到希望有人來和他分享這些。可是在這三年裡,他居然讓自己平和耐心地在廚房裡研究一條魚的做法。這樣的變化,有時候他自己想到亦覺得心驚,如果不是這女孩有深深抓住他,令他深陷的法力,那麼又是什麼。
他不知道為什麼就在他們坐在火車上這個看似平靜的時刻,他忽然告訴她,自己的身份。他猜測可能是因為他已經漸漸感到這女孩已經太多太多地牽制著他,女孩的力量在以一種無法估測的速度迅速膨脹。而他覺得他就要不能控制她,事實上,他從未控制到她,他一直在妥協,在寵溺她。所以他驀的覺得,也許在女孩心裡,他只是個十分齷齪的中年男人的形象,這令他懊惱不已。於是他決定告訴她他的身份。
可是女孩是這樣地冷淡和鎮定。他開始懷疑她一直記得四歲的事。這讓他有些不安。他一時失措地問:
你還知道些什麼?
女孩也不看他,她把鞋子蹬掉,把兩隻露在裙子裡的腿都拿到座椅上來,笑吟吟地說:你來孤兒院接我,還一直留著我媽媽的紅鞋,你是不是我媽媽的情人?或者你根本就是我爸爸也不一定。女孩大概覺得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她狡黠地聳了聳肩。
男人愣了一下。他從女孩臉上散漫的表情可以推知,她應該的確不記得從前的事。於是他痛苦的搖搖頭:
我不是。不是你父親,也不是你媽媽的情人。
女孩感到男人有些不安,可是她仍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微微一笑:
你不必慌張,這些我一點也不關心。
男人看著女孩,女孩已經把臉看到窗外去了。她的冷寂和漫不經心總是一次一次刺傷男人。男人忽然想對著她大吼,是我殺了你媽媽,你看著我!你看著我!他寧可女孩痛恨他,來打他要殺他,也不要女孩用這樣一副漫不經心的態度對待他,這是一種最最冷漠的忽略,這是最最絕情的否定。
男人恐慌極了。因著他忽然發現女孩已經長大,那麼大,他和她已經相處了三年,卻似乎並沒有把絲毫他的付出融入到她的生命裡,她像是先天失聰的人,完全不能接受他傳遞的信息。然而殘酷的是,他仍要天天面對她,並且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凌厲的殺手,他已經因著她,淪為一個庸碌無用的男人,做飯,照顧她的生活。
他的確想大聲喊出來:是我殺了你媽媽,你看著我!你看著我!然而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火車還在疾馳,大片大片的風從窗外飛進來,他坐定,慢慢地讓那些鬱結在心中的憤懣和怨悔一點點散去。
火車中途停在了一座城市。女孩看到隱沒在樹木後面的摩天輪在天空上掛著,白色的骨架還有花花綠綠的小圓屋子。孤兒院和她前幾年住的小鎮上都沒有摩天輪,她也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過。所以她好奇地看著,又是她那富有研究性的眼神。她甚至還看到了一隻熱氣球在緩緩地升天,上面還有幾個雀躍的小腦袋。她只是看著,不說話,亦不會向他提出什麼要求。但是他早已懂得閱讀她臉上的表情,他知道她對這城市有渴望,她希望融入,可是她不會說,她永遠是這副可恨的漫不經心的樣子。他終是不能讓她心中有半點遺憾的,於是他帶著她下了火車,他們到了這做繁華的城市。
應接不暇的新玩意兒。他帶著她去遊樂園坐摩天輪,過山車以及瘋狂老鼠。她不像那些嬌怯的女孩,她不會發出尖叫。任憑她的身子被那些呼嘯著的大型玩具正過來翻過去。他看得出,她喜歡這些,她喜歡一切刺激的東西。
男人決定和女孩在這座城市留下來。
這是個昂貴的城市,到處充滿了物質的氣息。金錢交易像蒼蠅一般在每個角落滋生。男人並不喜歡,可是女孩喜歡,所以他決定留下來。幾年沒有工作,他平日和女孩的生活亦是奢侈,加之作為補償,給了隔壁女人大筆的錢,現在他已經沒有太多的錢。他只是租下了一套還算舒服的房子,買了簡單的傢俱。生活仍是如他們從前在小鎮上那般地繼續著,他給女孩選了一所女校,希望她盡少地和男子接觸。他每天騎著一輛摩托車送女孩去上學,然後拐彎到菜市場去買當日新鮮的蔬菜。女孩喜歡吃活魚煮的白湯,所以他常常跟賣家訂一隻剛從河邊運過來的活鯽魚。然後他接女孩放學。他喜歡這上學和放學的一來一回。因為在摩托車上面,女孩會抱著他的腰。女孩的手小小的,放在他身上像是兩朵吸在他身上的小海星。這城市臨海,他們沿著海邊的日落大道回家。海風吹起他的衣袂和她的頭髮。他和她一路上都不說一句話,有時候天氣炎熱,他半途中停下來,給女孩買一隻小花臉的雪糕,然後他就啟動馬達繼續行進。女孩仍舊和小時候一樣,吃東西很不安分。他回家脫下衣服來,看到汗衫上沾滿了冰淇淋的糖漿。可是他心中卻感溫切,像是又回到了幾年前,女孩的小時候。
他們住的房子有兩間,他和女孩各居一間。可是兩間房子是並排的,中間隔著一扇大窗戶。雖然有窗簾,不過他選得這窗簾十分淡薄,幾乎是透明的紗絮。他可以透過窗簾看到女孩,每個夜晚吃罷晚飯,女孩就回房去了。他亦回到他的房間。他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卻心緒不寧地總是去看那扇窗戶,他可以看到女孩換衣服,喝水,照鏡子,跟著唱片跳舞。那窗戶對於他的吸引力顯然遠遠超過了電視,他在不察覺間已經變得專注地看著那扇窗子。他覺得自己亦不是貪戀美色的人,相反的,他一度認為自己根本是不需要女人的。他覺得她們流俗,是些嫌貧愛富的下賤動物。他的身體對女人亦沒有慾望,這也許和他殺過很多女人有關,他潛入女人的臥室,把女人殺死在浴缸裡或者床上。女人的身體也許還是赤露的,但是在他離開的時候,女人一定是倒在血泊中的,血液的流失離開改變著女人的形態,他覺得,她們倒在那裡,身體就像一塊皺巴巴的抹布一樣,擰滿了皺褶。他腦中女人的形象永遠都定格在那一刻。那和美無關,那亦和慾望無關。
然而這女孩,他卻甘願一眼也不錯過地看著。他喜歡她換衣服時候伸起胳膊,露出小腹上那道傷疤的樣子,宛如一隻蚌正在緩緩地打開,呈現出它中間的那顆璀璨奪目的珍珠。可是他亦喜歡她拿起大玻璃杯喝水,抓起自己的一綹頭髮把玩的動作,他喜歡她十分自戀地對著大梳妝鏡審視自己,他亦喜歡她有點小感冒,忽然打了個噴嚏,然後不經意地伸出手揉一揉鼻子。他喜歡她的一切動作,這顯然超越了對一個女人的愛慕和迷戀,她是他的小工藝品,她是他的無價之寶。
女孩對於男人的目光一定是有所察覺的。可是這目光對於她似乎是透明的,她一點亦不介意。她房間的門從來也不關,她在他的目光下脫衣服,抹潤體露,試胸衣,塗指甲油。而那扇窗戶她全然當作不存在,窗簾有時也不拉上,甚至有時窗戶亦打開,男人就能聞到衝鼻的香水混雜著指甲油的味道。有時候她洗澡,忘記帶換洗的衣服進去,裸身就從洗手間衝出來。她就是這樣的無所謂。
每個早晨,男人醒來,他透過大窗戶看,女孩還睡著,他看她一會兒,然後拿起煙走到陽台上去。有時候他也會拿起他的槍來撫摸,可是他竟然開始覺得它沉重並且冷冰冰。他竟然嫌棄它了,這跟隨了他數十年的夥伴。他放下它,透過清晨薄薄的霧對著緩緩露出臉的太陽發愣。他覺得其實對生活已經沒有再多的要求,只是這樣安和地和女孩過著,像個毫無特長,趣味索然的中年男子一般他亦是甘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