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失去

    如果說,生活中有什麼東西是他不能忍受的——F大學生會主席兼校籃球隊隊長袁景謙坐在籃球隊更衣室長條木凳上換鞋的時候這樣想著——那就是混亂。
    而今天的籃球訓練已經不僅僅是混亂了,那簡直是一場災難。
    袁景謙抬起眼,望向佔據更衣室另一頭那個正不耐煩地往頭上套衣服的身影。
    唐麟風。
    任何事情似乎只要和這個傢伙沾上邊,就能引發無窮的麻煩。
    之前的三天,他沒在學校出現,也沒有參加籃球隊的訓練。而今天,他一露面,就以一副足可媲美《MUMY歸來》的形象引起籃球隊的一片混亂;接著,分組比賽的時候又因為不甘心坐在旁觀席冷板凳上而與隊員發生爭執,乃至大打出手;更嚴重的是,當教練上來勸架的時候,都不幸被殃及池魚地挨了唐麟風一記老拳,最後不得不宣佈訓練提早結束。
    籃球隊,不,應該說F大裡,幾乎絕大多數男生都一心盼望唐麟風這個討厭難纏又火爆陰沉的傢伙能早日被學校開除。偏偏,這小子不但據說後台強硬,而且又莫名其妙地在這所百分之八十是女老師的學校裡頗有女人緣,所以時至今日,他依然能以一副我行我素又羈傲不遜的樣子在F大裡橫衝直撞,頗有不把全校都得罪光不走人的架勢。
    奇怪的是——袁景謙繫緊鞋帶,擦去皮鞋表面並不存在的灰塵——雖然他不喜歡混亂,但是他也不討厭唐麟風。
    這傢伙的確是又臭屁又冷漠沒錯啦。一起參加籃球隊的這兩年來,他和他之間說話不超過十句,而在這十句中,有十句都還是他這個隊長主動開口的。
    儘管這樣,他總有一種感覺,唐麟風這傢伙做出那副強硬的外表只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內心。而且,即便性格暴烈,他卻從沒見過他仗勢欺人或是主動惹是生非。除了那一回,他在街上親眼目睹唐麟風把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揍得爬不起來,事後,他才知道,那個長得像黃鼠狼一樣的傢伙是出了名的混混,一直強行向老弱病殘的小商小販收取保護費。
    所以,每逢學生會開會,當那些部長幹事像例行公事一般聲討唐麟風的時候,他總是不發一言,有時甚至還為他辯護兩句。
    事實上,他非但不討厭唐麟風,還相當地欣賞這傢伙。
    如果有機會的話,他甚至不反對他成為自己的……朋友。
    「砰!」
    一聲合上櫃門的巨響打斷了袁景謙的思緒,他抬起頭來。
    唐麟風已經穿上了自己的T恤,把外衣隨手搭在肩上,甩開大步向門口走去。
    一張卡片從他肩上的夾克衫中飄落在地。
    「喂……」
    他想提醒他,那傢伙卻已經頭也不回地打開了更衣室的大門,走了出去。
    袁景謙拾起地上那張卡片——不,照片。
    這是一張足可媲美專業攝影的夜景照片。照片中燈光明亮、樹影清晰,作為背景的旋轉木馬也顯得色彩斑斕……然而,吸引他的並不是這些。
    他的目光凝聚在照片中央。
    這是一個女孩的特寫。在旋轉木馬的燈光下,她有著俏皮微卷的頭髮,清澈的栗色雙眸,微微翹起的鼻子,和一副愛笑的雙唇。
    看得出照片中的女孩因為自己突然被人拍攝而顯得有些驚訝。可是,攝影師卻依然成功地捕捉到了她純真的氣質和清新的神采。
    大門再度打開的聲音讓袁景謙抬起頭來。
    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他手中的照片已經被人奪走。
    他愣愣地看著唐麟風如同來的時候那樣大步流星地走出更衣室的大門,一邊走,一邊把那張照片放進貼身的口袋中。
    沒有一句解釋、一聲道謝——這傢伙眼中到底有沒有他這個學長?!
    「唐麟……」
    袁景謙嚥回了那句想說的話。
    反正那小子不懂得尊老敬賢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和他多說也無益。
    而且,以他今天特別暴躁心急又不穩定的情緒來看,眼下最好還是別去招惹他。
    冥冥中,袁景謙已經開始為下一個碰到唐麟風的人擔心了。
    因為,顯然,這傢伙今天只想幹一件事——找每個人的麻煩。
    他的確是在找麻煩。
    ——給自己找麻煩。
    一腳踩死一隻企圖從他面前爬過的西瓜蟲(西瓜蟲是害蟲,他好像記得小學生物課本上曾經說到過。所以他從來不放過這些黑不溜秋的難看小蟲),唐麟風把雙手*在褲兜裡,陰沉著臉繼續在世青學院的校門前徘徊。
    ——難道這所學校裡沒有男生嗎?怎麼這裡的女孩子一個個都像花癡一樣?
    根據他的不完全統計,校門口的傳達室裡藏了五個女生,前面的小賣部裡有三個,後面的電線桿後有兩個,還有街對面的小巷裡也躲了一大幫。
    要是眼光能吃人的話,估計現在他已經被這些花癡女生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吧。
    在這些目光的刺激下,他身上的那些傷口好像又開始有些不爽了,還有腦袋上的那道依然包著紗布的口子也開始抽痛了起來。
    可惡——要不是為了宋可嘉這個討厭鬼,他現在也不會站在這裡自討苦吃。
    整整三天,這個女人也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愣是讓自己不和他碰面。
    無論他早上起得多早,晚上等到多晚,卻從來沒有在樓梯口或是家門前遇見過她一次。當然,她是每天都回家的,因為7樓B座裡家人歡聚一堂的聲音整棟樓都能聽得見,而她洗澡時假裝快要淹死的尖叫聲也能頂風傳十里。
    小肚雞腸。言而無信。
    ——這是他最討厭的女生的兩大特質。
    偏偏這個該死的宋可嘉還集了這兩大特點於一身。
    明明答應過要做他的假女朋友的,居然做到一半就抽身閃人。現在好,自從他受傷以後,雲梵就變本加厲地黏在他屁股後面,不是幫他換紗布,就是盯著他吃藥,連他上廁所都要守在門外……這輩子,他還沒這麼火大狼狽過。
    至於那次失約……要是她能聽他解釋的話,就會知道這並不完全都是他的錯……
    當然,他唐麟風現在等在這裡並不是為了向那個可惡的小鬼解釋什麼。
    他從來不會向任何人解釋任何事情,尤其是女人。
    他之所以那麼有耐心地在這裡等宋可嘉,只是為了提醒這傢伙她曾經答應過的事情……
    「對不起,借過。」
    一個清脆卻又有些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他依言向旁邊讓出一步。
    嗯?為什麼這個聲音那麼熟悉?
    兩個女孩從他身邊走過。唐麟風愣愣地看著左邊那個女生纖細的背影,終於反應過來。
    「宋可嘉,你給我站住!」
    她早就看見他了。
    雖然綁了滿身滿腦袋的紗布,雖然有一副怒氣沖沖到處要找人麻煩的樣子,他依然是她見過的最帥的男孩。
    儘管這樣,她看見他的第一反應,還是想要逃開。
    逃開他的解釋,逃開和他接觸的機會,也逃開自己那份不顧一切想和他在一起的心情。
    可是畢竟,逃跑是懦夫的行為。而且,再怎麼拖,她終究還是要把話同他講清楚的。
    宋可嘉轉過身,在身邊朱朱好奇研究的目光下,強迫自己露出笑容。
    「嗨!唐麟風,好久不見了。」
    「很短。才三天而已。」他有些嘲諷的。
    「哦。那麼……那麼你最近好嗎?」好蠢的問題——為什麼每次看見她,她的大腦就一片空白?
    唐麟風瞇起眼睛:「你到底想說什麼?」
    可嘉抬起頭,怒意漸漸湧上心頭。
    明明是他在校門口堵住她,有什麼事也該他先說啊!而且從頭到尾都是他對不起她,這個傢伙居然還有臉擺出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他以為他是誰啊?!
    「那麼你站在這裡想幹什麼?」她抬起下巴反問道。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這個奇怪的傢伙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露出一絲微笑。
    又是那種能讓她腿都軟掉了的笑容。
    而他接下來的話,甚至還讓她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是來接你的啊,」他低聲說道,「女朋友。」
    「放開我!放開我——」
    尖利的叫聲一路挑戰他的耐心極限,也讓他的腦神經隱隱作痛。
    這個女人的中氣怎麼那麼足啊?
    她只安靜了三分鐘。一旦離開世青那幫女人包括那個叫朱什麼的視線範圍,她就開始尖叫,到現在已經足足有十多分鐘了,都還沒有停下的意思。
    這樣也好——以後要是發生火警或是災情的時候,也不需要拉響警報器了,直接讓這個女人叫就可以了。她的叫聲應該可以讓救火車在兩秒鐘之內趕到,因為讓她閉嘴一定比救火還緊急。
    ——他還有臉笑!
    即使在憤怒的尖叫中,可嘉也沒有錯過他臉上那道一閃而過的笑意。
    他一定對眼下的狀況覺得很有趣——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淑女,現在卻被他像拎小雞一樣地一路拎著穿過大街小巷。
    他怎麼敢這樣?!這簡直就是——綁架!
    「放開我!」
    她再度命令道。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這次唐麟風聽進去了她的話,放開了她。
    因為太過突然,她以最直接的方式,「啪」地坐在了地上。
    「你!」
    可嘉憤怒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應該說,說不出淑女該說的話來。若不是教養太好,她會罵上一串,例如——粗人!野蠻人!臭屁王!自大狂!該死的!殺千刀!……
    一聲小鳥婉轉的鳴叫打破了這片刻的沉默。
    可嘉抬頭看向周圍。
    這是她家附近街心公園裡的一小片綠地。傍晚時分,這裡通常安靜而又人跡罕至。
    「你帶我來這裡幹嗎?」不去理睬他伸過來拉她的手,她自己站了起來,盡量保持平靜的語氣,「有什麼事嗎?」——她是淑女,淑女只會用文明的方式解決問題,才不會用大吼大叫來表達自己的怒氣呢!
    他沒有錯過那雙栗色眼眸中閃耀的怒火。
    她在生氣,而且是很生氣。
    並不僅僅因為今天,事實上——他知道——她在為他那天的失約而生氣。
    而她現在之所以壓下怒火,用平靜的語氣說話,是因為她在等著聽他的解釋。
    唐麟風的笑容收斂了起來。
    從八歲以來,他便不再對任何人解釋過自己的行為——今天當然也不會例外。
    「那天我本來想趕回來和你見面的,可是……」直到話已出口,他才發現自己說了些什麼。
    可嘉低著頭,對他的話並沒有什麼反應。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困難地接著講述那天的經過:「我在小梵的晚會上碰見陳伯倫了。小梵說這個姓陳的現在是她的男朋友了……」
    他在解釋。
    而她卻並不需要他的解釋。
    因為,那天發生的一切,她都已經知道了。
    「於是我……」
    她抬起頭來,打斷了他的話:「於是你當然就很生氣。」
    他點點頭:「是。」
    「於是你和陳伯倫就吵了起來,陳學長約你到外面單挑。」可嘉直視著他的眼睛。
    「沒錯。」他再度點點頭,眉頭卻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她並沒有說錯,只是……
    「你沒想到的是,陳伯倫卑鄙無恥地早就約了一幫人等在外面,就等著和你打架呢。於是那天晚上,你一個人跟四五個人對打。到後來,即使你想和我見面,」她的視線從他越來越僵硬的臉上挪開,移到他頭上那片顯眼的紗布上,「也沒法過來了……我早就想到你可能會遲到,會失約。我沒想到的是……」她的聲音低了下來,「你對小梵竟然會那麼在意……」
    唐麟風並沒有聽清她最後那句話。
    他的臉色陰沉下來,頭上的傷口開始一陣陣抽痛。
    ——她怎麼會對那天晚上的一切知道得那麼清楚?
    猛然間,那個下雨的夜晚,那一聲聲驚痛的呼聲再度迴響在了耳邊。
    難道她……
    「你在監視我?」他冷冷地問道。
    「監視?!」可嘉倒抽一口氣,「我一直等你到十一點鐘,你還沒回來,而我媽卻越來越好奇。所以我只能到外面來等你,我還特地打聽到了雲梵家的地址,想給你一個……」
    「你還特地打聽到了雲家的住址!」他重複了一遍,「難道你也想參加那天的晚會嗎?」
    若是她親眼目睹了當天發生的事情,他當然也就不用再解釋些什麼了。可是……生平,他最不能忍受的,卻是別人對他的監視、束縛,與懷疑。
    他語氣中的嘲諷讓可嘉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隨即,痛楚與自尊讓她飛快地抬起頭來:「我當然不想參加那天的晚會。你的小梵對你來說或許很重要,可是,對我來說她只是一個假惺惺又自私自利的女人。那天,我之所以會到她的樓下去等你,我只是……」她停了一下,「只是不願意相信你真的會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我還很確信你過一會兒就會出來,就會看見我給你準備的禮物……」
    「禮物?」他的聲音低了下來,有些莫名的驚喜——那天,若不是雲梵的提醒,他幾乎都忘了那是自己的生日。她送給了他一本攝影集作為生日禮物,當然,還有更大的「驚喜」,那就是陳伯倫……可是,他從沒想到,宋可嘉竟然也會知道他的生日,還為他準備了禮物……
    「要是早知道你會在那天為了雲梵而跟別人在打架,」她忿忿地繼續說道,「我才不會用幾個禮拜的時間來為你畫那幅油畫呢!我還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為那幅畫起名字,可是……」
    「你起的是什麼名字?」他低聲問道。
    她沒有理睬他:「可是,當我傻乎乎地拿著那幅畫等在小梵樓下的時候,你呢,你在幹什麼?你當然早就忘了跟我的約定——我算什麼?你的假女朋友而已!對你來說,小梵和雲超才是意義重大。你可以為了他們不惜一切。可是……」
    他幾乎笑了起來。如果他沒聽錯的話,說到小梵時,她聲音中怎麼會有一絲醋味?
    然而,她的下一句話徹底趕走了他的笑意。
    「可是,當你這麼豁出去的時候,當你這麼不要命的時候,你可曾想到過別人?」讓自己冷靜了三天以後,可嘉發現,這才是最讓她生氣的一點——連著幾天,每當她閉上眼睛,那個晚上唐麟風躺在擔架上,被救護車送往醫院的情形便會出現在眼前,「在你身邊,有那麼多關心你的人。要是你出了什麼意外,有什麼狀況,這些人會傷心,會難過……當那些木棍、磚頭向你砸過來的時候,你想沒想過這一點,你有沒有替周圍那些關心你的人想一想?」
    「關心我。」他冷冷一笑,臉色陰沉一如頭頂上的鉛灰雲層,「從小到大,我還真不知道有誰在關心我呢。」
    他的話讓她為之氣結。
    「你不知道?」她反問,「你奶奶,還有錢叔叔……這些人難道不關心你?你奶奶生病在院,要是她知道你也住院了,會是什麼心情?錢叔叔幫了你那麼多忙,就我所知,好像進入F大他也出了不少力吧?你卻用打架、蹺課,甚至一見他就躲來回報他。你這樣一再讓他失望,他又會是什麼心情?」
    他的臉色越繃越緊。
    「還有……我——」可嘉的聲音低了下來,「那天我想把你拉開,可是你卻揮開了我,還說,要是誰再拉住你,就要誰的好看。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做,會讓我有多……難過?」
    「那天原來是你。」他記起來了,「也只有你才會那麼煩人。雲梵是不會干涉我的事的。」
    他還不如索性打她一巴掌。
    「對!我當然不如雲梵!我早就說了,她對你才意義重大!」她不顧一切地嚷了起來,拚命忍回淚水,「她又聰明,又漂亮,又楚楚可憐。而且她喜歡的還是你,她都跟我說了,她只是假裝和陳伯倫好,其實是為了氣氣你……」
    她到底在說什麼?在這個女人的腦子裡裝的,到底是腦細胞還是漿糊?
    把目光從可嘉身上移開,唐麟風看向泛黃的樹林。
    他把她帶到這裡來,本來是想提醒她繼續履行她「假女朋友」的義務的……當然,也可以順便稍微解釋一下那天晚上的事情。
    可是,原本以為只要幾句話就能交代清楚了,為什麼事到如今,卻演變成了一場控訴大會?
    深吸一口氣,壓下滿心的煩躁和不耐煩——他畢竟還是需要她的幫忙,而且……她的眼淚也總是有辦法讓他……不知所措。
    「宋可嘉,」他試著放軟自己的聲音,卻依然改不掉冷傲的語氣,「如果你少說兩句的話,我們早就可以各自回家了。既然你已經答應過我,做我一個月的『假女朋友』,那麼在這一個月裡,你必須說到做到。至於我,我保證不再對你失約……」
    她擦去眼淚,冷冷地看著唐麟風。
    ——都已經這樣了,他還憑什麼命令她?
    「我已經不再相信你的什麼保證了。」她告訴他,「而且,既然你對我不守信用,我又為什麼要對你說到做到呢?!」
    他低下頭看她,雙眉陰鬱地糾結在了一起。
    「你這是在報復我嗎?」他問道,「你還真是你父母的好女兒呢。他們算計的是錢,你斤斤計較的卻是別的……」
    「閉嘴!」可嘉氣得眼冒金星,不假思索地吼了回去,「你憑什麼說我父母?你才是繼承了你父母不負責任的本性呢!」她的聲音高亢刺耳,「我的父母再怎麼樣,他們都沒有拋棄我!……」
    直到周圍沉悶的空氣中迴盪著她的聲音,可嘉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
    有一陣風從北方吹來,穿過樹林,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
    「對不起,」她喃喃說道,「我不應該……」
    他終於開口了,聲音比北風更凜冽,如同鞭子一般抽在她身上。
    「不用抱歉。」他臉色冷如雕塑,黑眸黯淡無光,「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唐麟風……」她輕聲道,卻發現自己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的視線穿透過她,停在她身後的某一點上。「既然,你那麼不願意做我的『假女朋友』,我也不會勉強你。你自由了。」
    他的目光回到她身上,冷冷地打量了她片刻。接著,便一言不發地突然轉身離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樹林中,忍了好久的淚水才終於從她的臉龐滴落。
    可嘉抱著自己,慢慢蹲了下來,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減輕心口莫名的絞痛。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只想好好地做他的朋友,只想默默地喜歡他關心他,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麼,卻讓他們開始彼此傷害?
    淚水無聲地從眼中奔湧而出,滴落到身邊枯黃的草地中。
    閉上眼,出現在眼前的是他臨走前凝望她的目光。
    在那道目光中,包含的是憤怒、受傷,抑或還是失望?
    他本想解釋的——她相信這對他來說一定很難——可是,她拒絕了他的解釋。
    於是,他又試著平息爭吵,然而,即使這樣,也不能阻止她那些傷人的話語。
    她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她怎麼會那麼——殘忍?
    她這樣地傷害他,難道真的是因為他對她父母的那句評論?還是因為他沒有否認自己喜歡雲梵?
    直到天色漸晚,雙腿麻木,可嘉才站起身。
    從包中摸出紙巾,擦去臉上的淚水。她深吸一口氣,卻帶不走心中痛楚的感覺。
    既然喜歡一個人,就應該希望他獲得幸福——書中不是一向都這麼說的嗎?
    若是唐麟風喜歡小梵,那麼她能做的,也只有祝福。
    夜風凜冽。
    秋意已經越來越濃了。
    可嘉抱住自己的雙臂,向家裡走去。
    不論怎麼樣,她還是希望自己是他的朋友。她還是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他挺拔的身影,帥氣的臉龐,還有那有如曇花一現的笑容——即使這微笑並不是給她的……
    站在公寓樓下,可嘉抬頭望去。
    大樓的窗戶中透出明亮的燈光。那溫暖的明黃色光芒代表的是豐盛的晚餐與一家團圓所帶來的溫馨。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光,除了——七樓A座。
    看著那扇黑暗而又冷清的窗戶,可嘉下定決心。
    明天。明天她會去找他。
    她會堵在他家門口,就算從天亮到天黑,也要一直等到他回來。
    不管怎麼樣,也不論他聽不聽,這是她現在惟一能做的——對她的那句話道歉。
    第二天,當可嘉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賴床的時候,老媽衝了進來,只用了一句話便成功地讓她從被窩中驚跳了起來——「那個7樓A座的小子動作還蠻迅速的,只用了一個晚上,」何愛玲一邊拉開窗簾,一邊若無其事地說道,「就連人帶狗一起搬走了。」
    烏雲密佈的天空中,一群候鳥排著隊向遠方飛去。
    一陣秋風吹來,掃落幾片樹葉的同時,也帶來幾滴雨絲。
    天色陰沉,一如她現在的心情。
    可嘉歎了口氣,無精打采地把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落到講台上那個健談而享譽海外的身影上。
    路克·蘇立文,知名廣告人,近二十座等同廣告界奧斯卡獎——ONESHOW獎得主。
    能夠請到他來為學生做講座,可以說是世青高等藝術學院近年來最不惜血本也最受歡迎的一個舉動。雖然是一所藝術院校,一項現實也漸漸清晰地擺在世青所有師生的面前——如今,畢業後以藝術為生的人已經越來越少,畢竟,藝術不能當飯吃不能當衣穿,更鮮少成為生存的手段。所以,如今的世青與其叫藝術學院,還不如稱之為廣告大學來得更名副其實。已經連續幾年了,世青中,有百分之八十的學生畢業後,都投身於高薪高回報高昇職率的廣告界。
    事實上,進入廣告界的,並不僅僅只有畢業生——可嘉環顧四周——就她所知,在她的班裡,已經有不少同學已經在利用業餘時間為一些小規模的廣告公司打工了,從現在開始就努力地為自己的將來打基礎。就連朱朱和小剛,雖然從沒有聽這兩個外表玩物喪志的傢伙說過將來、工作等嚴肅字眼,但是從他們現在這副難得認真聽講座的樣子就能看出,他們一定也希望自己能夠當上一個出入高級寫字樓的白領,有一份人人羨慕的好工作。
    低下頭,可嘉一遍又一遍地在筆記本上亂塗亂畫。
    雖然知道現實與夢想從來都是難以融合的,雖然知道堅持只能讓自己走上一條遍佈荊棘的道路,但是她還是希望,自己能用手中的畫筆畫出一幅未來——成為一個畫家,將會是她畢生的夢想。
    也許她會入不敷出,也許她將始終默默無聞,可是,只要曾經有一個人因為她的畫而微笑,那麼,她所有的付出便都是值得的。
    目光集中在自己不知不覺間描繪出的那張男孩的臉龐上,她再度歎了口氣,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改掉這個習慣——現在,在她筆記本或拍紙簿上的每一頁,幾乎都畫滿了唐麟風。
    唐麟風。她在心底輕輕念著這個名字。
    從一大早還沒睜開眼睛的時候起,這個傢伙的名字就已經讓她鬱悶不已了,而現在,他更是讓她的心情跌落到谷底。
    那個關於他的最新特大新聞下午才從F大傳到了世青。
    當朱朱這個流動廣播站播報這條消息的時候,她正在畫一幅石膏花瓶的靜物素描。
    「特特特大新聞哦!而且是從F大校長室裡傳出來的,其可信度百分之一百哦!跟你有關的,想不想知道?」朱朱曖昧地朝可嘉眨眨眼,湊到她面前,瞪大小眼睛等著看她的反應,「你的『男朋友』——唐麟風,今天早上突然向校長提出退學,接著,下午就再沒有人看見他了。」
    可嘉果然沒有讓朱朱失望——她的碳筆從紙上滑出,在快要完成的花瓶中間劃過一道深深的黑色直線後,才停了下來。
    先是搬家,接著退學。
    從昨晚到今天,只不過才一個晚上,在他身上,竟然發生了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昨天的那場爭吵?
    不可能。搬家也許是因為她啦,可是退學……再怎麼樣,唐麟風也不會因為這種事而反應激烈到連自己的前途都耽誤掉的。
    趴在桌上,可嘉用手托住陣陣抽痛的腦袋。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他這樣突然地離開,又突然做出這麼重大的決定?
    還有……他現在在哪裡?在做什麼?又在想些什麼?
    他怎麼可以如此突然地又如此徹底地從她生命中消失?難道,他就能這麼輕鬆而無牽無掛地離開?難道,他不知道這麼做會讓她的心就像一下子被人掏空了一樣,空空蕩蕩而又無所適從?
    「啪」。
    大顆的眼淚滴落在筆記本上,漸漸化開了那幅她剛畫的唐麟風速寫。
    不管怎麼樣——可嘉擦去了眼角的淚痕——她都要找到他。她,宋可嘉,是不會這麼輕易就……放棄的。
    仁和醫院。
    大堂收費處,一位年輕的工作人員從電腦前抬起頭,抱歉地向站在玻璃櫃檯後面的那個中年男人微微一笑:「對不起,202房3號床病人的醫療費用已經全部繳清了。」
    「繳清了?」這個男人連忙追問,「請問是什麼時候付清的?」
    「今天早上,」收銀員看了一下電腦記錄,「也就是病人出院的時候。」
    「謝謝。」
    中年男人從收費處退開,沿著醫院走廊向門口走去,一邊有些困惑又不安地對自己搖搖頭,彷彿要擺脫某種思緒。
    「……是一個老太太,大概七十歲左右,很有氣質的樣子,說話帶些江浙一帶口音……」
    一個女孩清脆的聲音引起了那個男人的注意。
    那場小小的爭執發生在走廊左側住院部的接待處。
    站在接待台前的是一個有著一頭俏皮卷髮和一雙大眼睛的女孩,她有些著急地一再請求:「……她是因為中風住院的。拜託,請你再幫我查一下有沒有像這樣情況的病人吧!」
    「我都已經告訴你兩遍了。」接待台後的那位護士不為所動,「我們這裡沒有這樣的病人。」
    「可是,她的確是住在這家醫院啊!」
    「既然不相信我的話,」護士有些不耐煩了,「你自己可以一間間病房去找啊!」
    「我……」可嘉咬住嘴唇,有些不知所措了。
    「對不起,」一個低沉混厚的聲音插入到她們的對話中,「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抬起頭,可嘉望向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身邊的那個身材魁梧而又氣質不凡的中年男人,雙眸猛然驚喜地睜大了。
    ——「錢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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