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吧,阿成!在這裡你就想把我扔下啊?!」
持續了整整一個晚上的哀怨的穿耳魔音此刻依然一秒不停地繼續轟炸著。
「……就算我們不是男女朋友關係,就算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你也應該把我送到宿舍門口啊!男生就應該對嬌弱的女孩子負責到底啊……再說了,天這麼黑,路燈這麼暗,你怎麼忍心讓我一個人獨自穿過黑暗的、長長的校園。還有啊,我說不要走這邊,你偏偏不聽。這裡最近幫派橫行,要是我真的出了什麼事,你可要對我負一輩子責的……」
低下頭,看向許靜蓮那張因為妝化得太濃而在燈光下顯得過分雪白的臉,以現在的心情,季昱成唯一想對她「負責」的,就是把她塞進最近的垃圾桶裡,蓋上厚厚的蓋子,以免她那充滿舞台腔的聲音荼毒路人的耳朵。
今天還真是倒霉又黑色的一天呢。
先是在中午,他不得不當著一餐廳人的面,把姓費的那小子為了康宛泠而跟未婚妻分手的消息當做午餐笑著嚥下去;接著在下午,又被君姐硬拉去和那個牛皮糖一樣黏著不放的好萊塢製作人見面;而最悲慘的莫過於好不容易脫身回了家,卻發現許靜蓮擺出一副悲情文藝片中女主角的模樣,坐在他公寓門前的樓梯上,大有不把樓梯坐穿誓不甘休的架勢。
於是,這個夜晚就在許大小姐氾濫成災的眼淚、源源不絕的鼻涕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面巾紙的包圍下度過。如果說,原本他對曾經利用許靜蓮來氣康宛泠還有過那麼一滴滴的愧疚之意的話,那麼,經過這樣一個慘無人道的晚上,已經蕩然無存了。
耳邊,蜜蜂(或是蒼蠅?)般嗡嗡嗡的聲音還在繚繞不去。
「阿成——我們不要走邊門好不好?這裡路燈怎麼都這麼暗啊!我們走正門好不好,反正繞過去也沒多遠,不就多走一個多小時的路嗎?別看我的腿又長又細,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覺得累的。只要有你在我的身邊,哪怕走到天涯海角,我也無怨無悔……」
他的眉毛抑制不住地抖動了起來。
這個患有先天性公主病的女人竟然還指望他陪她走到天涯海角?用高射炮直接把她轟到天涯海角那麼遠還差不多。
揮開想像中的Q版畫面,季昱成毅然停下了腳步。
直到走出十米開外,始終沉浸於自憐自艾狀態的許靜蓮這才發現情況有異。
她連忙轉過身來。「阿成,你……」
「就到這裡為止。」現在,該把話說說清楚了,「今晚,我就送你到這裡。此外,你跟我的關係——如果有什麼關係的話——也到這裡就結束了。」
許靜蓮驚訝地張大了嘴。「什麼?結束?!阿成……」
「我不希望你再找到我的公寓來,或是沒事就打我的電話。如果有必要,我會換號碼,甚至搬家。」無動於衷地看著如同電影慢鏡頭般湧上許大小姐眼眶的淚水,「魔王」繼續說道,「我討厭纏著我不放的女人,我也討厭眼淚水比自來水更不值錢的女人……」
「我沒有哭!」驚訝演變成了憤怒,不出所料的,尖叫聲開始響起,「你算老幾?哈,笑死人了,我會纏著你?!……」
「對了,歇斯底里的女人也是我討厭的。」季昱成把手插進褲袋,「總之,你不是我喜歡的型。無論你再怎麼用心計,再怎樣的單相思也是沒用的。這麼說吧,」他淡淡地補上最後一句,「我對你的忍受程度,僅限於普通同學。」
「季——昱——成!!!」許靜蓮惱羞成怒地漲紅了臉,「你這個可惡的傢伙,鬼才會單相思你!!我知道你喜歡誰,你不就喜歡康宛泠這個裝模作樣的醜八怪嗎?!告訴你,像你這種變態討厭的傢伙,就連康宛泠那種鄉下妹都不會看得上的!!這輩子,不會有人愛你的,你就等著孤單到死吧!!!」狂怒的海豚音般的刺耳尖叫在整條街上迴盪,「你以為我喜歡你嗎?我只是可憐你!可憐你!!可憐你……」
季昱成冷冷地瞇起了眼睛。
這個女人越界了。
他慢慢向前走去。或許是懾於他陰沉的表情,每踏出一步,許靜蓮的分貝就降低一級。可是,儘管已經開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在嘴上,她卻還是不依不饒。
「你、你以為我怕你嗎?有種你就打我啊!!」她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告……告訴你,我和『修羅會』的老大是朋友!!你要是敢動我一下,一定會有人替我報仇的!」她惡毒地看向他冰冷帥氣的臉龐,「也許他們會劃破你的臉,把你弄破相也不一定。看你以後還靠什麼混飯吃……」
「是嗎?」他在她面前停下腳步,嘲諷地揚起眉毛,「或許,我真的應該『動』你一下,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會來替你……」
從馬路對面傳來的某個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皺起雙眉,季昱成轉頭向路對面的陰暗小巷望去——剛才那下隱隱約約的驚呼,喊的是「救命」嗎?
還有那個聲音……
「阿成!」許靜蓮的態度忽然一百八十度轉變。她緊緊抱住他的手臂,「阿成,不要管閒事。在這裡陪陪我,我好怕……」
對面不再有叫聲傳來。
低下頭,視而不見地看向許靜蓮拉住他的手指,一道模糊的念頭劃過腦海——
剛才的那個聲音……為什麼覺得如此熟悉呢?!
有人要死了。
看著那兩個在黑暗中扭打在一起的人影,這是康宛泠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百分之二十,死的會是赤豆男;而剩下的那百分之八十……
她的手心忽然冒出冷汗。
不!費烈不能死!!
如果他為了她挨打,為了她受傷的話……那她要怎麼辦?!她……寧可自己的臉被劃幾刀,也不願意看著費烈為了她而受到任何傷害……
手機!
用顫抖的手指摸遍自己的衣服口袋——手機在哪裡?她必須報警,必須通知警方……可是,手機,那只該死的手機到底在哪裡啊?!
「你是在找這個嗎?」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她的左手邊響起。
康宛泠的血液瞬間變得冰涼。
黃板牙!
她怎麼會忘了赤豆男還有一個同夥呢?!費烈應付那個赤豆男已經很吃力了,要是再加上另一個,以一敵二的話……
轉過頭,她慢慢向黃板牙看去。那傢伙沒有衝上去加入肉博戰的原因正是,躺在他的腳下——陰暗的燈光下,她的手機在骯髒的地面上反射出淡淡的銀光。
「這是你的手機吧?」黃板牙笑著撿起手機。在她的注視下,他拆開後蓋,把電池板摔落到地上,接著再補上一腳,「哎呦,不好意思,不小心把你的電池板踩壞了!」
「走!」一聲大喝從那團扭打在一起的人影那邊傳來,「快走!!」
費烈手中的鐵棍已經被打掉了,此刻的他,必須赤手空拳地面對赤豆男和他那把凶光閃閃的彈簧刀,以及……手握空啤酒瓶正卑鄙地向他背後偷偷靠近的黃板牙。
「小心!」康宛泠喊道,衝上前去抓住黃板牙握著酒瓶正要向費烈砸下的那隻手,想也不想地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這一口終於咬掉了一直掛在黃板牙臉上的噁心笑容。在一聲鬼哭狼嚎之後,他用力掙脫開康宛泠,接著一記反手重重揮在她的臉上,把她打得撞飛到了牆上。
「阿泠!!」
費烈想要衝過來扶她。
康宛泠回過頭來,卻正看到趁著他分心的剎那,赤豆男揮出了手中的刀子。
這個短暫的瞬間就如同電影膠片的分格鏡頭般,被無限地放慢。聲音被抹去,時間也就此停駐,在她的眼前只剩下邪惡的刀刃在空中劃過一圈銀色半圓後,深深扎進一隻手中的夢魘般的畫面。
那是費烈的手。
她不記得自己是否發出了尖叫,她也不記得眼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流下。
在那個空白的瞬間,她唯一記得的,是費烈蒼白的面孔,以及他的叫聲:「你還不快走?!——滾!!!」
不用他說第二遍,她轉身就跑。
眼淚瘋狂地在臉上縱橫,模糊了她的視線。不耐煩地揮去淚水,她跌跌撞撞地向巷子口衝去——要快!……她必須盡快報警,必須盡快找人來幫忙……否則,否則費烈他,他……
她筆直地衝進一個高大堅硬的懷抱。
抬起頭,透過朦朧的淚眼,她的視線迎上了一雙褐色的眼眸。
季昱成。
他的臉色冷若北極寒冰。他把她推開一些,目光轉移向她的臉頰。開口時,聲音冷靜到不帶任何情緒。
「有人打你?」
她拚命搖頭,淚水不曾停歇。
「不是我,是……是費烈!」她抓住他的手臂,哽咽到幾乎說不出話來,「求、求求你,快去救救他!不然……他會死的!!」
季昱成瞇起眼,望向小巷陰暗的深處。
「費烈?」他淡淡說道,「他是誰?我為什麼要去救他?!」
「你……你認識他的!」她已經泣不成聲了,「你去看過他的畫展的,記得嗎?就在……就在我們回國那天……」
「啊——原來是那個天才。」他事不關己地揚起了一邊眉毛,「那個了不起的傢伙怎麼會需要我去救他?他……」
她打斷了他的話。
「他已經受傷了!!」她哭著喊道,「他們……他們用刀子戳他,他會死的……求求你……」她抬頭看向他冷漠的臉龐,「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求你……求你救救他……」
他的下頜繃緊了。依然凝望前方,甚至不再看她一眼。
「我要你做什麼都可以嗎?」
「只要你救他。」她的手指抓緊了他的袖管,「無論你怎麼整我,怎麼惡作劇都可以,我……我願意做你的助理,你的秘書,你的傭人……」
「做我的女朋友。」
「我甚至願意……什麼?」她猛然抬起頭,速度之快,幾乎就連脖子都快扭斷了,「你說什麼?!」
「你不是要救那個姓費的嗎?」季昱成從西裝口袋中摸出手機,「只要你答應做我的女朋友,我馬上撥110報警,並且立刻去幫那傢伙打架。當然,你也可以不答應。」他吊兒郎當地晃動著手機上黑色的名牌手機鏈,「來的時候我注意過了,最近的公用電話亭大概離這裡10分鐘左右的路程吧。」
她竟然還抓住他的手臂不放。
康宛泠觸電般地鬆開手指,就好像剛才不小心碰到的是一條鼻涕蟲一樣。
「做你的女朋友?!……你究竟是變態,還是心理有問題?」
「至於我們這段關係的時間嘛……」他置若罔聞地捲起外套袖子,「我什麼時候提出分手,你就什麼時候從我身邊離開。放心,你大可不必癡心妄想我會和你結婚生子,白頭偕老什麼的。以你這副德性,估計我們之間的關係持續不了三個月。」他甚至還在微笑,俯視著她的褐色眼眸中閃過一抹微光,「怎麼樣,你答應嗎?」
她一定是瞎了眼了,才會認為在那張玩世不恭的臉龐下面,藏著的是一顆還算善良的心。
——事實上,季昱成根本就沒有心。
她挺直身子,抬起下巴,卻克制不住自己嘴唇的顫抖。
「我答應。但是請你記住……」
當寒風帶著她的聲音在這條骯髒陰暗的小巷中迴盪的同時,她對他的所有感覺——如果有的話——全部冰凍凝結成了一句話。
「——我會恨你一輩子。」
這場暗巷打架的局勢,因為季昱成的加入,得到了完全的改觀。
在警車呼嘯而至的前一分鐘,季昱成把赤豆男鐵塔一樣的身軀踢飛在地,而與此同時,費烈憑借一記左勾拳打落了黃板牙最具標誌性的那兩顆門牙。
但是,他們也並非全身而退。
季昱成多處受傷:他的手臂被割傷,眼睛被打腫,身上還有好幾個地方軟組織挫傷……然而儘管這樣,當康宛泠帶著警察匆匆趕來的時候,她甚至就連看也不曾多看他一眼。
她直接從他的身邊跑過,奔向已經支撐不住倒在地上的費烈。
現場一片混亂。警察帶走赤豆男和黃板牙,醫護人員忙著護理傷勢比較嚴重的費烈,康宛泠則一邊回答警察的問題,一邊流著淚握住費烈沒有受傷的左手。
沒有人想起他,沒有人搭理他,也沒有人關心他。
精疲力竭地靠在小巷冰冷潮濕的牆壁上,季昱成腫脹的嘴角掠過一絲自嘲的苦笑。
雖然他這輩子都在努力地想讓別人記住他,可是……
他似乎還是被整個世界……遺忘了。
醫院走廊的玻璃窗外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樹。
也許是因為春天已經到了的緣故吧,這棵樟樹開始抽出新芽,與此同時,老的葉子則紛紛落下。在暗淡的綠色夜景燈中,那些泛黃的樹葉看上去就像一顆顆悄然墜落的眼淚。
康宛泠把視線從窗外拉回,移向走廊盡頭的那兩扇白色大門。
這兩扇門依然緊閉,而門上的紅燈也依然亮著「手術中」這三個大字。
雖然費烈被送進去才不過一小時左右,可是感覺上,卻好像已經有一輩子這麼久了。
把他們送過來的女警曾好心地建議她在急診室的病床上躺一下,卻被她拒絕了。她寧可留在這裡,縮在冰冷的椅子上,面對醫院走廊單調乏味的牆壁和長椅,也不願意閉上眼睛。也許一閉眼,她就會再次看見那把尖刀深深地扎進費烈的手中的畫面,就會再次看見流了滿地的鮮血,和費烈那張蒼白如紙的臉龐,以及他的叫聲——
「走!你還不快走?!」
即使自己已經受傷,他卻還是惦記著她,讓她快跑……
喉嚨再一次收緊。
笨!她為什麼這麼笨?!為什麼非得挑今天獨自逛街呢?為什麼要去學校側門那邊呢?既然已經知道那邊不太安全,她又為什麼非得走那條小巷,抄什麼該死的近路呢?!
她試著深吸一口氣,儘管這樣,眼淚還是再一次湧上眼眶。
都是因為她,費烈才會受傷……
他為什麼要來救她?像她這樣又傻又笨的女生……他根本就應該理都不理的。他……
康宛泠猛地把頭埋進臂彎,無聲地任淚水傾瀉而出。
費烈!你這個大白癡,大笨蛋!!你知道嗎?寧可被劃上一千刀一萬刀,寧可去死……我也不願你……受一點點傷……
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從走廊另一頭傳來。
接著出現的,是一個雖然緊張卻不失威嚴的聲音:「這邊,手術室在這邊。」
她擦掉眼淚,抬起頭,看著從走廊那邊湧現過來的那一大堆人。
是費烈的父母,還有——她早該想到的——孟卉勇和……孟黎娜。
黎娜臉色蒼白地跟在父親身後。因為匆忙趕來的緣故,她隨便套了件外衣,長髮微亂,即使這樣,她看起來也依然優雅美麗。
「醫生呢?」孟卉勇一馬當先地直奔手術室門前,「現在情況怎樣了?這裡怎麼連個醫生都沒有?」
孟黎娜在康宛泠的面前停下了腳步。她低頭看她,眼神從焦慮轉為冰冷。
「這麼說來,」她靜靜地開口,「費烈是為你打架的。」
這是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除此以外,康宛泠還聽出了指控的味道。
費媽媽衝到了她的面前。
「我兒子被劃了一刀是不是?」她急切地問道,「他傷得重不重?」
「他……」
手術室門打開的聲音打斷了康宛泠的回答。
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了從門內走出的那個穿著白色長袍的中年男人身上。
「醫生!」費洛達一個箭步衝了上去,「我兒子怎麼樣了?」
醫生看了一眼手中的病歷。
「你是費烈的父親?」
「是。費烈他……」
「他傷得不重。」醫生笑了笑,「你們放心,他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我聽說,他傷在手上?」孟卉勇問道。
「是。我們已經為他縫合傷口並且上了石膏。休養幾周後傷勢會慢慢恢復,基本不會影響右手的日常使用。不過……」
「不過什麼?」
醫生微微皺起眉頭。「那一刀割得相當深,除了手部肌腱外,還損傷到了神經。雖然表面上通過鍛煉能夠恢復,並且日常基本行動不太會受影響,可是,一些細微的動作,例如彈琴,刺繡,甚至握筆寫字等等的動作,我怕他以後就不能很好地進行了。」
走廊上一時間一片寂靜。
圍在醫生身邊的四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不能握筆寫字……
醫生的話不斷迴響在康宛泠的耳邊。
她猛然抬起頭來。
那繪畫呢?
費烈他……
還能握住畫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