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坐在醫院對面街心花園的鑄鐵長椅上,康宛泠覺得這輩子從來都沒有這樣冷過。
月色如水,夜風如刀。
雖然裹緊了毛衣,還披上了出門前隨手塞進包裡的大圍巾,她還是覺得冷。
已經是春天了。枝頭抽出了新綠,野貓也整夜煩人地叫個不停,照理,應該不會很冷才對。
直到抬頭再度看向對面醫院二樓急診室走廊上的燈光和來來去去的人影,直到淚水再度漫上眼眶,她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麼寒冷的感覺,是來自於心裡的。
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真切地感受到「未婚妻」這三個字的含義。
直到看見孟黎娜匆匆踏入醫院走廊的那一刻,她這才領悟,原來所謂的「未婚妻」就是當他受傷的時候能夠理直氣壯地出現在他身邊;當他躺在病床上的時候,能夠名正言順地照顧他;當他需要關懷的時候,能夠如同家人一樣用自己的溫暖籠罩著他的那個人。
她也想守在費烈的身邊呵!她也想寸步不離的照顧他,為他端茶送水,當他睡著的時候為他壓緊被子,在他疼痛的時候握住他的手啊!
可是……
可是現在,除了遠遠地躲在這裡,她什麼也不能做。
雖然費烈是為了救她才受傷的,然而……她又是費烈的誰呢?光憑「中學同學」、「同桌」、「拍檔」或者是「朋友」這些名詞,就能和「未婚妻」分庭抗禮,搶奪他身邊的這一席之位了嗎?
退一萬步,就算她想搶,就算她想當壞女人,成為季昱成口中的「第三者」……當她面對孟黎娜痛苦傷心的眼神時,她又能下得了手嗎?
「這麼說來,費烈是為你打架的。」
剛才在醫院裡,黎娜對她說的唯一一句話。
同樣是女生,她瞭解她的心情。元旦那晚,當她聽到費烈和黎娜訂婚的消息時,那種心碎又如同墜到深淵的寒冷感覺……也許正是黎娜此刻的感受吧?她又怎麼能夠在這種時候,在她已經受傷的心上再撒一把鹽呢?!
淚水悄然滑下,滴落到腳邊的草地上。昏黃的燈光下,那顆停留在了葉子上的眼淚,就如同冬夜凝結的第一顆露珠般晶瑩剔透。
可是……她是真的喜歡費烈啊!
這種喜歡的心情……就像是依附著大樹的籐蘿,聆聽著海潮的岩石,伴隨著夕陽的暮藹那樣的不棄不離呵!早在好久之前,早在她和他還是同桌的時候,「夢想有一天能夠在一起」的種子就已經悄悄種下了。到現在,原先小小的種子早已茁壯長成大樹的時候,若要把它連根拔斷,那種感覺……會是怎樣的痛徹心扉呢?
縮進冰冷的長椅裡,蜷起雙腿。低下頭,把臉埋進膝蓋,任淚水無聲地濕透毛衣。
該怎麼辦?
接下來,她該怎麼辦?!
最理智最聰明的做法或許是悄悄走開,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那樣地繼續她平凡普通的校園生活。把初戀埋進心底,讓感情被光陰沖淡……也許十年後,再回想這段無疾而終的戀情,她只會覺得好笑吧?
不!康宛泠固執地搖頭。不會這樣的!就算是二十年、三十年以後,當回憶起今晚的一切:打架、醫院、急救和這個夜風吹拂的街心花園以及她的淚水,也還是會感覺到心痛的吧?
更何況……
她緊緊閉上了雙眼,喉嚨緊的幾乎無法呼吸。
這才是最重要的——更何況,在今晚,費烈還為她傷了右手。也許……他再也不能畫畫了……
「喂。」
時間不知道過去多久。夜,應該已經更深了吧。
她的頭依舊埋在膝蓋中,不想動,不想起身,不想回家……什麼也不想做,只想這樣默默地坐在這裡。
「叫你呢……喂!」
一個聲音固執地在她的頭頂持續不斷地吵著。
不睬他!
現在,她誰也不想見,誰都不想理……拜託,能不能就讓她這麼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
「你這個女人真的很麻煩欸!!」那個聲音不耐煩地說道,「你是睡著了,還是昏過去了?喂!你醒醒!」伴隨著一聲怒吼,一隻手粗魯地抓住了她的胳膊,硬生生地把她從椅子上拉起來,「你要是就這樣生病了,接下來幾天,誰跟我約會啊?!」
約會?
有沒有搞錯?
她現在哪有心思搞什麼該死的約會?——康宛泠恍恍惚惚地抬起頭來——現在,她只想待在這裡,待在這個能看得到醫院的小公園裡……待在費烈的身邊,哪怕,只是遠遠的……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帥氣卻陰沉的熟悉臉龐。
「季昱成?」她茫然說道,「你在這裡幹什麼?」這麼晚了,這個傢伙竟然還在外面……哼,還用說?一定是在夜店裡鬼混啦!「你去玩你的吧,」她揮揮手,身子向長椅上溜去,「不要管我,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喂!姓康的!」季昱成惱火地捏緊了她的手臂,不讓她坐回去,「你想要說話不算數對不對?!」
很痛欸!
這傢伙捏得她很痛欸!
康宛泠火大地揮著手臂,試圖甩開他的鐵鉗。「喂!你幹什麼啊?」這只死雞究竟是哪根筋搭錯了?「什麼說話不算數啊?我說過什麼了……」
她的聲音漸漸消失,反抗的動作也隨之停了下來。
在逐漸清醒過來的意識中,一段似曾相識的台詞鑽進了腦海。
「做我的女朋友。」
「……我答應。」
她倏地睜大眼睛,抬頭看向死雞。
「終於記起來了?」季昱成的嘴角彎出一個嘲諷的弧度,「想要喚醒你的記憶,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姐姐——」
她猛地把手從他的掌握中掙脫出來。力量之大,差點兒害得她自己摔倒在地。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扶她,她的身子一僵。
「不要碰我。」她冷冷地警告,「你敢用你的髒手來碰我試試!」
他把雙手慢慢插進褲袋,站直了身子。
夜風呼嘯著掠過樹梢,吹亂了她的頭髮,也吹起了隨意繞在他脖子上的純手工絲巾。
路燈太暗,她看不清他眼中的表情。只看見他腫脹的嘴角,和臉頰一側泛紫的淤血。
他……也受傷了。再怎麼樣,畢竟……
今晚也是他救了她和費烈……
康宛泠咬了咬嘴唇。「我……」
「你一定在恨我吧。」他開口說道,「在我交往過的女生當中,還從來沒有雖然恨我卻還是會跟我在一起的類型。所以,」他笑了起來,露出兩排雪白的不拍廣告實在可惜的牙齒,「你會很特殊哦,姐姐——!」
如果說,她曾經對他有過一絲絲的感激、或憐惜、或心疼、或隨便什麼亂七八糟的複雜感覺的話,那麼,在這句話之後,也全部都變成了憎恨。
「我恨你。」她低聲說道。
「這句話你已經說過了。拜託有點兒創意好不好?」他若無其事地聳聳肩,「既然我們決定交往了,那麼明天下午1點,我在延中綠地等你。就在瑞金路附近這邊好了。」他笑著轉身沿著小路向前走去,「啊!好清純啊,在公園裡的約會。不過,這應該很對鄉下妹的胃口吧?」
「我不會去的。」她咬緊牙關,「我明天下午有課。而且……」
他打斷了她的話。
「有課的話,請你蹺掉;有事的話,也請你推掉。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我可是很重視的哦,姐姐——」他轉過頭來,「你不會讓我失望吧?你絕對不是那種出爾反爾,食言而肥的人吧?」
她憤怒地瞇起了眼睛。
「我知道我說過什麼!但明天我真的……」
他轉身走回到她面前。
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聲音消失了。
他只不過是靜靜地站著。但是,這個擋在她面前的高大身影卻似乎有辦法在瞬間讓空氣稀薄,讓黑暗籠罩。
「如果讓我失望的話,」季昱成柔聲說道,唇邊依然帶著微笑,「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嗎?」
她不由自主地搖頭。
「既然這樣,」他冷冷地笑著,聲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好聽,「你最好不要輕易嘗試。」
她為什麼會感到越來越冷呢?這只死雞年齡比她小不是嗎?可是,他卻為什麼會讓她感到……
切!笑話!她才不會怕他咧!
「你是在威脅我嗎?」
他沒有回答。視線在她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之後,他抬起手,手指輕輕拂過她右邊臉頰上打架時留下的淤青,「還疼嗎?」
她飛快地別開腦袋。「不許碰我!」
他的下頜繃緊了。右手在空中停了一秒種之後,再次伸向她。只是這次,目的不再是臉頰,力量也不再是輕輕的了。
「你要幹什麼?!」
又驚又怒的叫聲劃破夜的寂靜。康宛泠用力揮舞雙手,試著掙脫他捏住自己後頸的手掌。
「我們已經是男女朋友了,記得嗎?」
「滾開!」她憤怒地大叫,拚命推打那個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胸膛,「你離我遠點兒!!」
他的氣息不為所動地漸漸壓近她。
「滾!!不要……」她驚慌地推著他,卻手足無措地發現他的頭已經越靠越近了。
「為了表示慶祝,我決定給你一個定情禮物。」那抹魔鬼般的笑容終於從他的唇邊消失,「你說我送你什麼好呢?」
去他的該死的禮物!!
康宛泠默默地負隅頑抗——如果他膽敢非禮她的話,她一定會殺了他的……她一定、一定會製造一個最完美的謀殺來殺了他的……
他抓緊了她腦後的頭髮,無視她所有的拳打腳踢,終於,他的嘴唇漸漸靠近了她的。
這傢伙……是惡魔嗎?
如果不是的話——她精疲力竭地放棄掙扎,閉上雙眼,讓憤怒的淚水灼燒自己的眼眶——如果不是的話,他又為什麼要這樣傷害她呢?
在那個心跳停止的瞬間,他的氣息……那抹惡魔般的,帶著夜風的清新,和淡淡肥皂味道的乾淨氣息從她的唇邊掠過。
他沒有吻她!
她困惑地張開眼——那他究竟想要干……
他的嘴唇輕輕貼在了她的額前。如同花瓣綻放那樣輕柔,彷彿流星墜落那樣短暫。
她甚至還來不及推開他,他已經直起身子,就像來時那樣突然地調頭離開了。
看著他的背影融進黑夜,漸漸消失,康宛泠怔怔地抬起手拂向自己的額頭——他的唇曾經碰到過的那個地方。
那一觸清涼而又冷淡,可是……那是她的錯覺嗎?她為什麼又會感到一絲彷彿烙印般的灼熱?
還有……
那句話是不是也不是真的?
那句若有似無的「你是我的……」
是不是也只是出自她的幻覺?
當天際露出清晨的第一抹微藍時,費烈醒了過來。
白色。
他皺起眉頭,環視周圍。
全部都是白色。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窗簾,白色的床單……這種沒有明暗、層次和色差的雪白單調、乏味得了無生氣,與他喜歡的濃烈鮮艷的色彩大相逕庭。
不用想,他也知道自己躺在醫院裡。除了討厭的白色之外,這裡還有更讓人討厭的消毒水的刺鼻味道。這是他最不喜歡待的地方——自從那次在醫院裡陪了車禍受傷的老爸幾個月之後,哪怕只是遠遠地看到醫院大門,他都會繞道而走。
他才不要待在這個鬼地方呢——費烈猛地起身,雙手撐在床側——哪怕一分鐘他也……
掌心觸到床沿的剎那,鑽心般的巨痛襲來。與此同時,他的動作也驚醒了在他腿邊趴著睡著了的黎娜。
他怔怔地看著她。
「黎娜……」他轉頭看向自己的右手,那些厚厚的石膏和紗布看上去有些觸目驚心,「我的手怎麼了?」
孟黎娜沒有回答。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玻璃,讓清晨的陽光和帶著早春涼意的空氣湧入房內。
接著,她轉過身來,靠在窗台上,靜靜地看著他。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她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她穿著一身黑。黑色皮夾克,黑色短裙,黑色長襪,和黑色的馬靴。她把黑髮綁了個高高的髻,甚至還戴了黑色的耳環和項鏈。在這一片黑色中,她的臉顯得分外白晰。也許是因為哭過或是沒睡好的緣故,眼眶有些紅腫。
他清了清喉嚨,不由自主地想要說些輕鬆的話題。「怎麼,幾天沒見,你開始走搖滾路線了?」
默默地打量了他片刻後,她終於開口。
「事實上,直到昨晚之前,我都還是淑女兼乖乖女孟黎娜。癡癡地守著你的電話,默默等待你哪天忽然大發善心想要和我見面。」黎娜自嘲地一笑,「但昨晚發生的事讓我忽然醒悟,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昨晚?」她的語調讓他鎖起雙眉。費烈用左手撐著自己坐起來,「昨晚我只是跟人打了一架而已。」
「沒錯。的確只不過是打了一架而已,只是……」黎娜冷笑,「你這一場架不是為我打的,你身上的傷也不是為我受的。當我又緊張又焦急地衝到醫院,卻在病房門口看到康宛泠坐在那裡的時候,你知道我的感受是什麼嗎?我忽然發現自己是一個超級可笑,超級無聊,又超沒自尊的傻瓜……」她頓了一下,「所以現在,我決定換一種方式來和你交往。以前那個善解人意委曲求全的可憐蟲將不復存在了。或許你暫時會不太習慣這樣的改變,但至少,我絕對不會再讓你像以往那樣無視我的存在了。」
「黎娜……」他試著下床,這個動作讓他發現,除了右手之外,他身上別的地方也像被幾頓重的卡車碾過了一樣的酸疼。
她冷眼看著他艱難地下床。「看過《紅玫瑰和白玫瑰》的那篇小說嗎?」
「什麼?」
「那句經典的台詞是怎麼說的?啊,對了。當白玫瑰唾手可得的時候,她只不過是衣服上黏著的一顆米,而紅玫瑰則是心口的一點硃砂痣;而當紅玫瑰就在身邊的時候,她只不過是牆上的一灘蚊子血,而白玫瑰卻成為了床前皎潔的明月光……」孟黎娜把雙手抱在胸前,「在你心中,我和康宛泠哪個是紅玫瑰,哪個又是白玫瑰呢?」
他從不知道她也會有這樣嘲諷的語氣。或許黎娜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已經變了。
疼痛讓他的脾氣變壞。
「你也可以選擇哪個都不當。」費烈冷冷地說道,「此外,抱歉我不是中文系的,所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好。讓我把話說明吧。」黎娜高傲地抬起下巴,卻克制不住聲音中的顫抖,「還記得你曾經對我說的那句話嗎?你說你喜歡康宛泠,卻還是會和我結婚……」
罪惡感倏地湧上心頭。他回頭看她。
「黎娜……」
她再次打斷了他。
「既然這樣,就請你實現你的承諾。我不在乎我會成為什麼,飯粘子也好,蚊子血也好……」深吸一口氣,孟黎娜轉身面向窗外,不讓他看到她的眼神,「讓我們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