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2

  「嗐,哪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裡荒涼?」
  讀完最後一行,我當場把午餐吐了出來。
  這張濕淋淋、髒兮兮的海報,是我費了好大功夫才從廢物堆中發現,它有一半的篇幅淌滿了廚餘汁液,我還得扯出另一片紙屑拚命擦拭。
  掏了許多年的垃圾,還有什麼噁心的東西我沒見過?但是辛先生的這篇鬼話太有威力,它就像整個垃圾坑的惡臭發生氣爆,炸出翻天覆地的陳年污垢,髒到這種地步,就絕對需要我這個清掃魔人出場了。
  先說我自己。我的這輩子大約做過六百次矯情的個人簡介,寫過三四十封我差點信以為真的履歷表,這一次,為了對抗辛先生那張讓人抓狂的海報,我決定卯上全力,來一場最囂張的自我介紹。
  我是一個身高中等、體重中等的健康男性,年紀也算中等,我的姓名並不重要,沒有人真的在乎,大家就直接叫我「帽人」。
  這是一個綽號。
  河城的人喜歡取綽號,越低級越好,反正管你是偉大還是失敗,總有一天誰都會發現,人生不過是一出角色扮演,疲勞一輩子全為了別人的掌聲鼓勵,問題是票房通常很糟糕,而且承認吧,你多半還只是個低薪的跑龍套。
  大家會叫我「帽人」不是沒道理的,不管是微風、狂風、龍捲風、冰風暴、晴時多雲偶陣雨,不管是任何狀況都休想叫我摘下帽子,至於脫帽行禮,這更不可能發生,因為這世上媽的沒有人值得尊敬。
  我的氈帽又深又闊,讓我可以將帽簷壓得超級低,就算你矮得像侏儒,也只能看到我的下巴部位。大家早已經習慣了我的造型,我就是一頂帽子下面會走動的那個附屬品,我的真面目是一個空白,隨便你怎麼猜,越狂野越好,反正大家胡扯起自己的來歷時,個個都是抽像派。
  我的背景倒不需要隱瞞,我來自一個悶死人的正常家庭,從小和每個人一樣,立志讀最好的名校,然後進入最拉風的大企業,比你們強的一點是,這些我都辦到了。
  在最棒的年歲裡,我都藏身在一間跨國公司中。公司有多拉風?說明白點,它是一個無邊怪物,它的規模只有從數學上才可能理解,員工不算在內,光是它的會計師就遍佈全球,它隨便撥出一點歲入零頭,也能認養整個非洲窮國,你的手段如果不夠漂亮,來這邊只配得上掃廁所——我們還真的有個博士掌管廁紙物流。
  考進這間公司以後,我振奮得像是嗑足了藥,見到誰都想握手問安,能擁抱更好,簡直比街頭的流鶯更不害臊。那時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怎麼說?我每天在辦公室解決三餐,我在開會的空檔上課進修,在睡覺時思考企劃案,我忙得六親不認,隨時以團隊為重,全年無休像便利超商,然後我又跟十個時區以外的人合手撂倒我自己的主管。
  我說不出我中了什麼邪,只能說那樣的生涯真的很像一場催眠秀,你的雙眼是睜著沒錯,但是骨子裡失了神,你會作牛作馬,你會為了一點暗示水性楊花,你會忘了原則忘了休息忘了青春期的夢想,忘了到底該向誰盡忠。對了,這年頭誰還對什麼忠誠?總之我就這樣獲得了幸福,我賺得比你多,住得比你好,我還把上了一個比我更心狠手辣的女人,我是一個幸福的年輕菁英,惟一的問題只有,那時的我不太自然。
  現在我就自然多了。我想舉一個好例子,我的一個朋友——他的姓名也不重要,姑且叫他帥哥——的親身經歷。
  這位帥哥從各方面來說都很帥,老天給了他聰明腦袋和一副偶像級的臉孔,魔鬼又加送他英挺身材和一點點貴族邪氣,他上街買包煙都得應付星探的糾纏,他剪了新髮型,連女人看了都想模仿,他從小到大都是寵兒,所以性格養得超級屌,大家卻又諒解他,人們這樣說:「既然好事全都發生在他身上,帥哥白目一點是難免的,你不會希望這種人太和藹可親。」
  帥哥的超屌人生卻栽了一個大跟頭。那一天,他去另一個城市開會,應酬完畢以後,預定搭飛機回家,帥哥卻臨時取消了班次,他租了一輛香檳色跑車,開往機場相反的方向。帥哥是常改變主意的人,所以這件事並不算古怪,他大兜一圈回到市中心,坐在充滿天然花香味的飯店大廳,等待一個女人。怪的是這個新認識的小妞並不特別美,吸引帥哥的理由也完全不充足,可以這樣形容,帥哥那天剛好失心瘋,湊巧想要把一個中等美女。
  但是這個女人失約了,帥哥的耐性不高,自尊心無限,他只等了三根煙的時間,就結賬離開,走到街上,拋了幾個零錢給街頭藝人,又在飯店櫥窗前,意外發現鏡面玻璃反映出他的倒影,所以他徘徊了片刻,最後取車,他撥一下秀髮,打開車門時,一波強烈閃光和震撼襲來,好比迎面挨了一大拳,接下他來只記得三個畫面。
  曝光過度的銀白街道。
  地面,地面向他快速撞擊過來。
  黑暗。
  帥哥碰巧遇上那次死了一大票人的瓦斯廠大爆炸,太年輕的朋友如果以為我在胡扯,麻煩回去問自己家裡的大人。反正那次意外真的死了很多人,當帥哥暈倒在他熏成焦黑色的跑車旁時,飛奔過去的SNG車根本沒時間多看他一眼。
  大爆炸將帥哥毀得面目全非,連匆忙趕去醫院的老媽都認錯了人,你能怪她笨嗎?醫院裡塞滿了緊急傷患,樓梯間也全擺上了病床,那麼多的災民裹滿了紗布,全都一模一樣像是退冰中的牛排,躺在那裡冒水珠,好不容易才母子相認,媽媽很鎮定地告訴義工:「是我兒子沒錯。」又很做作地向帥哥說:「兒子,你看起來還不錯。」
  00然後從那一天開始她連夜噩夢,在噩夢中尖叫連天。
  許多次的手術將帥哥整回成人形,他竟然出了院,現在帥哥這個稱呼對他很不貼切了,但是我們好心點,還是勉強沿用吧。帥哥不再回去工作,也拒絕踏出家門,他變成一個不怎麼帥的憂鬱小生,嚴格說起來演鐘樓怪人會更適合他。帥哥的情緒糟透了,連心理醫生都能被他招惹得痛哭流涕,惟一讓帥哥保持精力的日常活動,是頂撞他自己的母親,兩個人的相處非常痛苦,直到有一天,雙方痛苦到達最高點,帥哥留下一張簡短的紙條:「我走了,不用想念我。」就消失無蹤,這是他兩年多來第一次獨自外出。
  離家出走維持不到半天,當帥哥像過街老鼠一樣躲躲閃閃溜回家時,很火大地發現大門已經換上新鎖,媽媽說什麼也不肯開門。
  沒有人想念他。
  因為過度抓狂,帥哥一把摔掉鑰匙,這種痛快的舉動發作起來簡直不可收拾,他開始翻口袋,將所有掏得出來的東西全砸在門前,皮夾,信用卡,駕照,手機,兩張陳年紙條,幾顆來歷不明的藥丸,連最後幾枚硬幣也脫手,附贈一個不雅的手勢,帥哥一股作氣閃人,哪邊有誰驚嚇地張望他,他就怒沖沖轉入哪個方向。
  轉了太多彎,那一夜他睡在陌生的暗巷角落,天亮以後展開新人生。可以說帥哥昇華了,就在那夜蟑螂排隊踩過他身上的時候。帥哥不再花時間自怨自艾,他專心做一隻可憐蟲,低姿勢爬來爬去,那才叫輕鬆,恐怖的外表讓帥哥無往不利,跟酒鬼搶地盤取暖,小意思,向陌生人討錢買熱咖啡,沒問題,他學會了很多街頭求生技能,他開始覺得從前的人生才是又怪又扭曲。
  現在我所知道的帥哥平易近人,交了各式各樣的麻吉,就算遇到智障他也能聊上半天。
  我離題了嗎?並沒有,我想說的是,世事無常,災難像鴿子糞一樣,會正好落在你頭上的緣由誰也沒辦法追究清楚,大禍真的降臨時,當務之急是分辨出兩種不同的災難等級:
  狀況甲——你還有希望重新振作。那就掙扎吧,可以確定你天生一副勞碌命。
  狀況乙——你沒救了,但你也還死不了。這種狀況最奧妙,就因為事態已經糟到不可能更糟糕,所以反而沒道理不解除警報,讓自己徹底放鬆心情。關於放輕鬆,我的另一個朋友禿鷹有句話詮釋得最好,他說:「當你已經擺平在地上,你就不可能再跌倒。」
  能把一句話說得既樂觀又悲哀,是禿鷹的專長,我有時還真佩服他。總而言之,河城就是這樣一個讓人放輕鬆的好地方。
  來到河城以後,我的心情變得很自然,雖然偶爾也在半夜裡驚醒,卻發現我根本沒有事情好緊張,我漸漸睡得又多又沉,借禿鷹的另一句名言就是:「一個只用綽號過活的人何必再失眠?」
  說到我的身份,也許有人以為,我是河城的垃圾清潔工,會這樣說的人,既不明白我的深度也不懂垃圾的內涵。
  垃圾多有內涵?先想想看,垃圾天生就是破爛嗎?——錯,垃圾來自黃金屋,垃圾曾經顏如玉,垃圾包藏許多故事,垃圾不擅長說謊。
  一個人可以停止吃飯嗎?——可以,但是人不能停止產生垃圾,人就像一座永不收工的廠房一樣輸出各種拋棄物,夾帶著各種訊息,匯總到我這邊,我分類,我整理,我順便瞭解許多隱情,天底下還有什麼東西能像垃圾一樣洩光你的底?
  我領悟出一個真理,這個世界的一切,包括你在內,要不就是垃圾,要不就是漸漸變成垃圾中,垃圾本身就是歷史。
  有了這一層體會以後,我不再只是一個清潔工,可以說現在的我,是我的二點零代升級版,我是一個全職的垃圾歷史學研究員,垃圾就是我的書,書中追查得出你的全部秘密,我推理,我解讀,我的工作手推車和掃帚因此很聖潔,很有意境,我自己則感覺很可貴,很淡泊名利。
  至於別人說:「你這算哪門子學者啊?」我無所謂,因為學者終歸也有變成垃圾的一天。
  自我介紹完畢。
  辛先生的那張海報很不好對付,惟一的處理辦法,是找出骯髒的源頭,再來看看該怎麼消毒,所以我要說一個很髒的垃圾故事。
  故事的開始,是一個讓我很棘手的拋棄物,它超出我所有垃圾分類的準則,既不能掩埋焚燬也不好循環利用,那是一個小女孩,叫做南晞。
  南晞緊緊拽著媽媽的裙角來到河城時,大概只有五六歲,媽媽是一個名叫阿琛的年輕女人——這並不是綽號,但也沒人相信是真名。阿琛長得很美,所以不出大家所料,果然是個大禍害,她在河城短短幾個月,惹出多少麻煩我就不提了,我們直接來看她是一個多混賬的老媽,那一天,當我納悶阿琛為什麼好多天沒有倒垃圾,直接去敲她的門時,才知道她早就丟下宿舍一整間髒亂,還有她自己的小女孩,偷偷溜出河城,永遠沒有再回來。
  我是在清理阿琛的房間時發現南晞的,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隻大老鼠,不能說我看錯,房裡邋遢到那種程度,掃出什麼怪東西都有可能,再說南晞小小的身軀又整個蹲在打翻的衣櫥中,天知道她幾天沒吃沒喝了,這孩子睜著很亮的大眼睛瞧著我,不哭也不乞憐,我擱下掃帚坐在她面前,一時沒了主意,她忽然爬出衣櫥,要掀開我的帽子。
  「我看不到你。」小女孩萬分委屈地說,她這時才哭了出來。
  因為不肯讓我牽手,南晞緊緊拽著我的褲帶,跟著我在城裡逛了一圈,大家就取得共識,我們決定私下收養南晞。城裡實在太缺乏兒童,尤其是個可愛的小女孩,沒有人樂意讓她離開,怎麼關照她則不成問題,大家不是也合力收留了幾隻野貓?
  就這樣我們完成了資源回收,要窩藏一個孩子並不困難,河城的管理向來鬆散,再說誰不是永遠欠缺一點愛的對象?
  許多人共同照顧南晞。
  小女孩很快就到達了學齡,局面開始有些複雜,太多人主張太多種教育方式,托南晞的福,大家這才發現城裡原來英才雲集,英才們你爭我奪,拼湊出一套獨特的課程,這是河城專為南晞一個人調劑的成長奶粉。
  我想小南晞並不知道為她啟蒙識字的老先生曾經是個文壇怪傑,教他算術的那個傢伙則是有名的天才經濟犯,人們的失敗史離南晞太遙遠,應該說,失敗這個概念對她來說太新奇,雖然我們自知形象不怎麼優良,但是在小南晞的眼睛裡,好人是我們的統一代名詞。
  不是我自誇,我們這些好人真應該接管國家教育部。南晞在大家的調教之下,滿十二歲時,知識豐富的程度就不消說了,她還多才多藝,文武雙全,更不用提她的特殊技能,那麼靈巧的一雙小手,懂得修理電器,懂得烹飪,懂得破壞也懂得創造,必要時還懂得扒竊——得自一位正宗黑道大哥的真傳,南晞知道怎麼討最暴躁的人歡心,她撒謊時,連欺詐高手聽了也禁不住要掉眼淚咬指甲,每當她笑起來,又在每個人心裡的髒污處,都栽上了一朵玫瑰花。
  這樣一路下去,我們眼見就要創造出一個曠世奇才,情勢卻出現了變化,我指的是辛先生的來臨。
  很少有哪一任的新主管,像辛先生一樣引起這麼多耳語。
  據說他自己輕車便服來到河城,讓接風的職員們全都撲了空。
  在辛先生之前,河城連年不停調動主管,比一部老爺車換零件更頻繁,每一年都有新長官威風八面地上台,每一個都是躺著離開。
  就說最近的一位,據說到任前曾經是軍方的官員,這人喜怒完全不形於色,實質上人格大有問題,他會不定時突擊檢查宿舍,檢查廠房,甚至在洗澡時間檢查浴室,說是機動巡視,依我看十足是個偷窺狂,這麼有活力的人,竟然在批公文時,忽然仆倒在辦公桌上,吐血而死。
  他的上一任倒楣鬼,人稱「烏賊王」,因為收起賄賂毫不手軟,他的特殊癖好是設定結界,把全城細細劃成職員區和居民區,弄得界限分明寸步難行,直到有一天,烏賊王在職員專用的河邊步道上遛狗時,很邪門地掉進河裡——放心,狗還好端端站在步道上,失足的只有烏賊王,幸好那時大河正逢枯水期,淹不了人。
  他是摔死的,河岸太高了。
  再之前的那一位,是個又白又胖的老傢伙,怎麼看都挺親切,老傢伙喜歡籌辦各種文化活動,他相信藝術可以熏陶人心這回事,在一次熱鬧的表演晚會中,他登台說話,說得出乎意料的冗長,直到這一句:「……我還要大家記住,一生當中最值得珍惜的……的……」後半句永遠是個謎,眾目睽睽下,老傢伙僵了,半天沒動靜,準備伴奏的樂手只好將他扛下來,還有氣息,只是中風。
  歷任主管都短命,來去匆匆,連帶得我們受夠了各種新官新氣象,看遍了各種誇張的排場,就這一次最讓大家意外,什麼新鮮事也沒發生,甚至於幾乎誰也沒見到辛先生,就聽說他早已經悄悄開始辦公了。
  也許這位辛先生很有點個性,又或者他害羞,就是這種清清淡淡的出場式,反而搔進大家的心坎裡,到處都有人在打聽:「辛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
  但是辛先生不愛露面,他天天準時遁入辦公室,辦公室深深藏在行政大樓裡。
  一天午晚兩次,我推著車來到大樓,收拾各樓層的垃圾桶,偶爾我也負責清理各樓茶水間的水槽濾管,這工作何以落到我頭上我始終沒弄明白,也許是水槽中常常蟑螂橫行,而一切的害蟲又跟垃圾有點關聯,反正我不介意額外勞動,再說茶水間是職員偷閒聊天的地方,只要我消磨得夠久,多半就能得到一些小點心,還能聽見許多精采的小道消息。
  我偏好聽女職員們談話,通常來說,男人閒聊的主題只有兩種:「我很行」,「我早說你不行」,女人就沒這麼乏味,她們好比貨品交易中心,你送進去一點機密,出貨時不只加了值還附帶贈品,她們天生合群,喜歡同仇敵愾,盡其量讓醜聞流通,最重要的是她們樂意讓我偷聽。
  那一陣子我刻意逗留在茶水間裡,多吃了不少小蛋糕,把每個水槽刷洗得閃閃發亮,很難不注意到女職員們都打扮得鮮艷了一些,添了幾分香水味,她們談來談去,話題最後都自然而然地落回到辛先生身上。
  都說他氣質好,風度好,模樣也好。
  這讓我很不習慣,那些惟恐天下不亂的八婆的嘴裡,對辛先生說不出半句苛評。
  眼見為憑,那天我奉命去三樓清理大型垃圾,辛先生的辦公室撤出了不少漂亮的裝潢,都擱在樓梯間裡,夠我忙上半天,我在來回運送廢料時,取道經過辦公室走廊,正巧辛先生的房門半敞,我放慢速度挨過去,從門縫中看見了傳說中的河城新主管。
  辛先生捧著一杯熱茶,站在窗前,在白色窗紗的掩護下,他張望著很遠的丘陵地,一動也不動,又好像什麼也不看。就那麼一眼,我見到的辛先生眉目清朗,只要打上適合的燈光,差不多就像電視上的明星一樣帥氣,惟一的缺點是太年輕又太安靜,活像個念錯了科系的憂鬱大學生。
  模樣是出眾,但是根據深厚的研究經驗,我還是強力主張:要誤解一個人,就看他的外貌,想真正認清一個人,那麼就多看他的垃圾桶。
  我始終密切觀察辛先生丟棄的東西。
  新官上任,照例從各地送來不少討好的賀禮,顯然辛先生紋風不動全送進了倉庫,我一次也沒看到拆封的跡象。
  倒是很捨得騰出辦公室的豪華物件,這天我跑了許多趟清運裝潢廢料,中途又遇見工人送來新貨,除了幾幢樸素的書櫃,似乎沒添進什麼傢俱。
  我回頭打掃樓梯間,順道收取各樓層垃圾時,見到另一堆新的拋棄物,看來辛先生討厭一切娘娘腔的小裝飾,老實說,我贊同辛先生的品味,像這類銅雕芭蕾舞女燈台或是小天鵝瓷偶不該出現在一個正常男人的辦公室,擺在我的垃圾場工作小棚倒還合適。
  我將它們全掃進手推車,包括一隻花瓶,瓶中還插著修裁得很優雅的新鮮花枝,那是河城特產的黃媵樹花,象牙色的鍾型小花姿色平平,但是它耐性強,就算整個骨朵摘下來丟在地上也活得上好幾天,這花可遠觀而不可近聞,香得叫人頭昏,不知道是誰獻慇勤,連枝帶葉攀下送給這位氣質好風度好模樣也好的辛先生。我把瓶花跟其餘一些垃圾一起裝了,推車回垃圾場,天色這時也快要暗了。
  才回到垃圾場,就有人沿著河邊一路喊我,一個矮個子男職員小跑步追來,到我面前時喘得不像話。
  「花,樓梯間一瓶花,」這男職員滿臉艱苦說:「你收走了是嗎?拜託,拿出來。」
  「花是有一瓶,我找找,怎麼一回事啊?」我先打開小棚的燈光,把手推車的尾攔卸下來,倒出整車的垃圾。
  「你拿出來就是了,辛先生說的,」他開始動手陪我一起掏尋,這麼不怕髒的職員還真不多見,「他說,鮮花,不應該丟進垃圾袋。」
  男職員的聲調有點窘迫,好像連他自己都知道這句話有多傻。我們一起從一袋廢物裡取出瓶花。
  「不是不要了嗎?」我問他。
  「是不要,辛先生交代,再不要把樹上的花剪下來插在瓶子裡。」
  「那請問我把花扔哪?」
  「……說是扔在有草有樹的地方。」
  「沒問題,照辦。」我聳聳肩,順手拍了拍花枝,保證將它們奉若上賓,我的晚飯時間到了,只要吃飽,叫我給花辦個葬禮都行,但是這職員並沒有離開的意思。
  「辛先生還要一些土。」他說。
  「要什麼?」
  「土,土壤,地上的土。」他跺了跺腳下示意,又揮手指個大概的方向,是垃圾場前面不遠,河岸邊緣的荒地:「這一帶的土,這邊,那邊,都給我裝一點,一小把就好。」
  不要的東西不給我處理,沒人要的東西卻又勞駕我費力,我從回收垃圾堆中撿出幾隻空瓶,在職員的指揮下,開始挖掘。說到土,問我就對了,全河城的堆肥坑都是我鏟出來的,說我是河城的地質專家也不為過,我很快就填滿幾瓶最污穢最多腐泥的樣品,以表示來自垃圾場的竭誠敬意,職員又跟我討了紙筆,逐瓶寫上標籤才捧著離開,一路發出「匡當」的聲音。
  看不見他的背影,但是那瓶子聲撩撥我的心情。總算知道為什麼辛先生的垃圾袋裡,偶爾沾了些可疑的泥塵,害我漫天做了許多猜想。原來他搜集土。
  目前為止,這是我的研究工作中惟一的小收穫,每天回到工作小棚,我擱下全部雜事,迫不及待在檯子上抖開辛先生的垃圾袋,結局始終如一,我空前慘敗。
  辛先生要不是偷偷自備了一座焚化爐,就是存心找我麻煩,他的垃圾太純潔,換句話說,太做作,堅不吐實,我掏遍了最瑣碎的細屑,所得只有:辛先生和大家用一樣的伙食,有點失眠的困擾,身體狀況不錯,喝大量的咖啡,沒有煙酒習慣,討厭軟質的蔬菜,就算是一張紙巾,也要疊得整整齊齊才拋棄,其餘的線索,包括辦公內容,一概不留痕跡。
  除了感謝上天,我還能說什麼?連一張便條貼也要用碎紙機處理過的人,實在是我夢寐以求的對手。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對辛先生發生了高度的興趣,像一隻蟑螂一樣,我沿著他拋出的垃圾,一路嗑食,直到鑽進他的黑暗世界,然後再也不想爬出來——對一隻蟑螂來說,那兒真是個天堂。
  不管後來人們怎麼訐誚辛先生,我始終不受影響,我跟你保證,如果你天天翻同一個人的垃圾桶,到最後你一定會對他發生感情。我在說的不是那種猥褻的愛,別想歪,我是說你會把對方當成是個表弟或是童年玩伴之類的,萬一哪天他出門被車撞掛了,你會不由自主想要幫他收屍的那種感情。在這邊我要特別聲明,我沒有幫辛先生說好話的意思,說真的,我也有埋怨辛先生的理由,那是個獨立事件,跟南晞有關。
  那時辛先生已經上任好幾個星期,終於露臉了,由他的秘書陪著,開始到處走動。辛先生顯然做了不少功課,城裡的大小事情,他瞭解得不得了,見到了人,不用秘書插嘴,他直接就喊出姓名。
  這真是要命,大家的小尷尬終於化成了大問題,天知道辛先生是怎麼全背下來的河城名單中,不應該有南晞。
  我記得那是一個熱死人的夏日午後,南晞跟著幾個大人在廣場旁的樹陰下度閒,兩個小男孩正纏著她胡鬧,這兩個玩伴再加上南晞就是城裡僅有的三名兒童,大人們聊得正開心,有人注意到廣場另一邊的動靜。
  辛先生和他的秘書一路低聲談話,正筆直朝樹陰這邊走來,有人想到南晞時,已經遲了一步,她早就跑到最前面,為了看清楚辛先生。
  路過的辛先生忙著和秘書交談,只用一瞥掃視過大家,大家瞬間肅立得文質彬彬,每個人都在發窘,他不習慣威嚴,我們不習慣他的年輕,兩個小男孩一向不習慣見到長官,他倆扁起嘴就要哭泣。
  辛先生人高步幅大,秘書幾乎是以小跑步跟隨,從樹陰旁穿過時,辛先生又瞥了眾人一回,多瞧了一眼南晞。
  辛先生停住腳步。
  南晞正站在他跟前,抬起小臉很認真地打量著他,兩人四目相對,無言凝視幾秒之後,南晞彎起一雙眼睛,笑了。
  「咦?」辛先生很驚奇地問:「這是哪來的孩子?」
  「是我親戚,來城裡玩的。」馬上接口的是僵桃——這當然是一個綽號,綽號的來由實在太低級,在這邊我不方便說明。
  「僵桃先生,請讓我的秘書回答。」辛先生沒看僵桃,沒看秘書,只端詳著南晞。
  被辛先生喊出別名以後,僵桃馬上忘記了立場,他比大家更熱心地看著秘書。
  這個秘書一時之間面無表情,在大家的注視中,只見他的臉頰和脖頸慢慢地冒出整片(又鳥)皮疙瘩。
  由於常年清理秘書的垃圾桶,我應該有資格補充說明他當時複雜的心理活動:
  在辛先生與南晞對視時,秘書因為有一種死到臨頭的感覺,所以他的一生也在那幾秒鐘之內穿越腦海,呈多鏡頭分割畫面跳接,無旁白。
  他記起了少年時代,別的男孩們是如何不浪費任何機會揍他,調侃他的肥短身材和始終女性化的嗓音,給他取了各式各樣不外乎是「矮冬瓜」之類的綽號,他是如何自我封閉苦讀向上,參加各種考試,大部分都失敗,繼續讀,不停考,終於光榮考上一個小小的公務職等,為了某種心靈上的空曠感他申請來到河城,然後馬上發現這裡完全不適合他。
  他記起了他是如何勉強自己天天起床,利用辦公室資源瘋狂寄出請調文件,在上班時間偷偷準備升等考試,可惜他的考運更加淒慘,他開始失去後腦勺部位的頭髮,女性化的嗓音更加拔尖有時竟成了假嗓,他連填完一份公文表格也不耐煩,大家私底下給他取了許多不外乎是「怪胎」之類的綽號,他自我安慰畢竟還擁有健康,健康之餘還有穩定的工作,明天就算未必會更好也不可能更糟糕,然後他的上司忽然吐血暴斃,辛先生接任。
  他不記得他是從哪天起變得這麼緊張,短短數十天,大量落發飄進他的垃圾桶,伴雜各種廠牌的胃乳藥袋,公文封進了他的家書,家書送上了佈告欄,許多的失誤打擊他的作息,他不記得他是怎麼開始自暴自棄,無法自拔狂吃甜食,或是乾脆不吃,只靠香煙吸收維生素靠啤酒攝取礦物質,別人說話時他利用抖腿以消耗卡路里,他變得這麼神經,逼得大家開始幫他想新綽號,他鬱鬱寡歡,為了遮掩不穩定的聲線,他說起話來既快且急,這時候卻又忽然辭窮,辛先生等待著他的答覆,而他正巧和大家一樣,向來挺喜歡南晞:
  「呃……這這,辛先生……嗯,啊?」
  這答案便已足夠。辛先生思考片刻後,邁步走開,留下一個指令:
  「請帶她來我的辦公室。」
  南晞聽了,當下就跟隨辛先生走去,就在她伸長小手想要牽辛先生的那一瞬間,我一把扯住了她。
  沒有人確實知道在辛先生的辦公室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南晞很快就被送出河城。
  大家從秘書那邊,大致打聽明白南晞被送到外地的寄宿學校,去接受所謂的「正式教育」。那麼將來呢?小女孩能不能再回來?那麼現在呢?誰支付她的生活費用?秘書又一次當機,他只知道河城利用一些法規上的漏洞承接了南晞的監護權,在辛先生各種離奇的決策中,這是他始終猜不透緣由的一樁。
  我們就這樣失去了南晞,只有每年暑假時,別的孩子回家,南晞回河城。南晞成了一隻候鳥,每次見到她,就是又一年春去秋來。
  頭一兩年最難以適應,一些最疼南晞的人,常並肩坐在南晞習慣玩耍的樹下,失魂落魄,互相多看一眼都嫌累,會聚在一起,是因為獨處更難受。也會有閒人過來陪著說說話,臉色就跟弔唁差不多,禮貌性地問候一句:「小女孩在學校裡還好吧?」
  會這樣問的人,顯然不太瞭解我們的南晞。
  功課當然糟得不同凡響。初級語文教材對她毫無作用,要她造句,她自由發揮野馬脫韁,扯得盡興了,忽然又用韻腳整齊的詩體寫出大篇文章,要她解答簡單的數學題目,她在有限的空格裡塗寫混亂的程式,仔細一看,是高出好幾個年級才懂的代數運算,這類情況,讓學校給不出好成績,我們無話可說。
  品性呢?相當不良,南晞在寢室中開起便利超商,以黑心的價錢,販賣生活貨品給同學,而同時許多教職員的財物卻從宿舍裡、從辦公室,甚至從身上不翼而飛,由此可見,河城寄給南晞的生活費太摳門。
  南晞讓學校多頭疼?有一封校方寄來的愁慘信函可以為證,這封信標明「致南晞監護人」,完全沒拆封就被扔進了垃圾桶,也就是說,由我接收。
  整封信縷述南晞犯下的各種小毛病,闖出的各種小禍,囉唆的程度讓人大開眼界,更別提那種做作的文筆,例如:「該生令幾位教學經驗豐厚、素來以饒富愛心著稱的師長泫然欲泣」,一句話能說得這樣七拐八轉,難怪南晞要造反,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告狀說,南晞差點弄哭了幾個老師?
  怎麼差點弄哭的,信中沒提,但也不難想像,問題出在南晞的眼睛。
  她的眼睛,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心智不夠堅強的老師們,只要被她認真地注視,幾秒鐘眼神接觸,那些哄騙小孩的伎倆,那些不小心誤人子弟的秘密,我們的南晞就全看穿了,看穿之後居然還笑了。
  那不是一雙普通的眼睛,像是可以透視障礙,直接看進去最逼真的心靈。那是我知道最接近永恆的東西,人會老,萬物會變垃圾,整個地球最後會消耗到只剩下焦土,但那樣一雙眼睛裡的光亮卻不可能消失,頂多變成沉船裡的珍珠,岩層中的鑽石,世界的廢墟映照進去,折射出來,又成了一片虹彩。
  我們的南晞離開了幾年?五年。五年來我的內心就像是老奶奶的膝蓋一樣,一到秋冬就犯疼,直到一個多月前,又撞出新的淤血,真不幸,一個多月前的那一天,我就是站在這河岸邊緣,看著那輛氣派的轎車緩緩靠近。
  早先這車子進城時就已經引起我的注意,它顯然在城裡亂逛了一大圈,不知道為什麼,最後駛來了垃圾場。
  車就停在河邊,一個年輕女人從後車窗探出了頭,好奇地左右張望。
  我一時還以為她是南晞,女人的眼睛裡,有一種我無法解釋的機靈,像極了南晞,可南晞只是個十七歲的頑皮少女,而這位小姐至少也有二十幾了,她的外表該怎麼形容?很自然的薄妝,很清秀的五官,很有錢的人家才穿戴得出來的淡雅衣衫,她渾身上下就只差沒貼上一個標籤——「這個人不屬於河城」。
  女人朝司機交代了些什麼話,就獨自下車,開始沿著河岸慢慢散步,直到一個小河灣邊緣,她偏著頭凝視河景。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
  一般人提起河城,總說這邊是光禿禿的不毛之地,但眼前的景象全不是那一回事。
  別說河岸邊了,就算是整個河城,也都像野獸發了情一樣,每一塊土壤都開滿了花。
  女人從提包中拿出一束東西,是厚厚的一疊信,女人又取出打火機,試圖點火,但是風太大,女人很快就放棄了,她開始徒手一封一封地撕信,從她那傷心的模樣看來,扯裂的應該是情書。
  細細拆碎的紙頭都握在拳裡,撕完一封以後她才放一次手,然後就像有成群雪白的蝴蝶從她手中自由飛出來,點點飄落在河面上。
  這下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向來沒有人敢在我面前亂丟紙屑,看在她是外來客,我姑且不便發火,但是她站得那樣貼近河邊,實在不妥當。就是那個小河灣,曾經摔下去過不少人,失足的理由各異,結局都差不多,要是來一次票選十大最佳自殺景點,她所在的位置鐵定就是北半球榜首,我只好上前打斷她:「小姐,您站在這邊可不太好。」
  女人有點迷糊地轉過來,看見我,嚇了一跳,立刻將剩餘的信封塞回提包中,似乎就想溜走,但是她低頭看著提包又好像陷入心事,只見到她的長睫毛不停晃動,最後她從包裡掏出一副很別緻的太陽眼鏡,戴上,朝我打了一個招呼。
  自從把帽簷壓低以後,我特別留意人的聲音。
  好潔淨,好脆嫩的嗓子,她說:「麻煩你,哪邊可以找到辛先生?」

《地底三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