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5

  「你看你,差點吵醒他了。」南晞移開遮覆她的小嘴的手掌後,就是這麼說。
  自從城裡上一次的運動大會,我已經很久不曾喘得這麼慘烈,好不容易迸出幾個問句就被南晞堵得節節敗退。為什麼不開燈?——當然不能開,你看小麥好不容易才睡熟。拿枕頭做什麼?——幫他換個乾淨的,他的枕頭真的好髒唷,你看上面還有嘔吐物。那麼幹嗎將門反鎖?——沒注意耶,門把好像是新換的,可能一關門它就自動上鎖了。
  其實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南晞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們派我來做看護呀。」她回答,拾起掉落地上的枕頭,拍了拍,幫小麥替換上,又順手撫整他凌亂的頭髮。小麥原來醒著,他轉睛左右對焦,想看清楚南晞。
  我重新激動了起來:「誰派的?不知道你在放暑假嗎?放暑假是什麼意思?哪有叫你工作的道理?欺負人嘛,就靠你一個,怎麼有辦法照顧病人?」
  「你又忘了,我讀的就是護校。」
  「讀護校也不夠,沒有醫生幫你。」
  「有君俠幫我,他是醫生。」
  「是噢,君俠是醫生我怎麼沒聽說過?」
  「他是!」南晞提高了音量:「他以前就是念醫學院,只是沒念完。」
  「是噢,我怎麼以為沒念完就不算醫生?」
  「他算。」
  管他算不算,我現在就要找人理論,但診所已經成了無主單位,該找誰去?南晞在一旁不停地打斷我滿腦念頭:「帽叔——」,或者我想辦法修改收垃圾路線,省出半天的時間,由我來照顧小麥,「帽叔——」,這麼一來,我夜間的研究工作就只好荒廢了。
  「——帽叔,你聽我說,我是自願的。」南晞幾乎是喊著說出這話,就算在陰暗中我也察覺出她整張臉漲得通紅,她靜了一會,自言自語一樣淒涼地說:「有些事,總該有人承擔。」
  「還輪不到你來,聽話,我現在需要思考。」
  「帽叔,要我說幾次?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就愛當我是小朋友,還送我那種東西!」南晞轉了一個很離奇的彎,她指的是我早晨放在她房門口的洋娃娃。去年冬天回收到這尊舊貨以後,我就下了不少功夫整修它,復原得天衣無縫,當然君俠的巧手也佔了點功勞,娃娃的小棉袍是他裁製的,針線活不是我的專長。
  「十七歲還算個孩子。」我說。
  「十七歲是一個女人。」
  「你乖,明天還給你釘一副新窗簾。」
  「都要封城了還換窗簾!」
  「誰叫你那間房西曬,我剛收了一塊厚絨毯,尺寸正好,停一會讓我思考——」
  「——帽叔你坐下聽我說,」她雙手並用推我到一旁的空床坐下,「你自身都難保了,別忙成這樣行不行?」
  「我哪有自身難保?」
  「我去垃圾場看過了,帽叔,你的倉庫都被拆掉了。」
  「要拆就拆,反正裡頭都是廢物。」
  「他們是不是又要逼你搬離開垃圾場?你怎麼都不告訴我?」
  「胡說,沒有人逼我。」
  「你騙人,為什麼連你的小廚房也不見了?」
  「那也沒問題,我焚化爐那邊可以開伙。」
  「怎麼開?」
  「你別管,帽叔有的是東西吃。」
  「好我不管,」南晞在我膝前蹲下來,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為了仔細看我。她真是越長越標緻了,不知從何時開始竟也懂得打扮了,我發現她修了眉毛,梳了複雜的髮辮,只是年歲還不夠大,始終保留著孩子模樣。她仰望我,很認真地說:「那你過來陪我吃飯好嗎?這邊真的很冷清,從明天開始,我拿三份伙食,你來,陪我和小麥吃,好不好?」
  有一瞬間我真想摟住她,但她又已經不夠小。我幫她把垂下的小辮撥到背後,她的左頰漸漸凹陷出一個酒窩,我知道她要笑了。
  「好想吃你醃的芊蘿。」她說。
  「好,今晚我就醃一大瓶。」
  離開診所,我輕輕帶上門,門把「喀嚓」一聲彈上。
  找到停放在一旁的手推車,我解開煞車擋,連推了兩次無法啟動,搖搖晃晃,車身變得特別沉重,我差點散了一地垃圾。
  診所那門鎖不是我換的,但新鎖包裝盒是我回收的。我曾經全面研讀過盒面說明,那種小玩意,不會自動上鎖。
  接下來是我在河城最脫線的一段時光。
  再也不用張羅吃喝,人生多出了一大片空白,閒得我整天往診所跑,幫忙看護小麥。我不放心讓南晞單獨留在病房。
  風季開始了,不管什麼時候出門,往哪個方向一走都吃得滿嘴塵土,這種天氣再加上壓力,我是指大家就要遷離河城,人們看起來顯得格外煩惱,每個人都變得特別忙亂,話特別多,禮貌特別少,看什麼都特別不順眼,最不順眼的就屬那些穿制服的陌生人。
  他們是官方派來接管河城的單位,特徵是到哪兒都直闖而入,就當作是自家客廳,我們反倒成了外人。他們四處測量,不停做簿記,臨走還用噴漆隨意在隨處標上一些莫名其妙的記號,這種感覺很粗暴,讓人聯想到自己是屠宰場上的豬,說不準他們就在你屁股上噴個彩色標靶,好等著最後一天瞄準你一腳踹出河城。這樣一想,日子就全走樣了,換個說法是,當一樁大事件或大災難正在蔓延,而且事態完全超出你的接受能力時,你會只想找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專心做下去,不管這事有沒有樂趣可言。
  這就是我和南晞的處境。大風呼嘯,南晞緊閉了診所門窗,窗外的世界越紛擾,裡頭的我們就越脫離現實,越像兩個傻瓜,我們在一間被拋棄的診所中,陪伴垂死的病人。
  第三個生力軍翩然而至,很禮貌地在診所外敲門,叩三下,耐心地等。
  是君俠,站在門口的他滿身風塵,頭髮眼睫上都沾了鵝黃色花粉。君俠斜背著一具鐵器,穿著貼身的緊恤,猛一看,還真像來了個負劍的俠客。
  「南晞要我過來看看病人。」他神清氣爽地說。
  但仔細再瞧,他背的其實是鐵鏟,倒像要來幫小麥掘個好墳。
  「把他的上衣鬆開吧。」在小麥的床前,君俠說,他已經自動翻找出一些診療器材。
  老實說我的感覺很不妙。這樣湊合的雜牌醫療團隊,一個據說念過醫科但是沒畢業的年輕人,一個還在上學的半吊子hushi,再加上我這個門外漢,我們以為我們能做什麼?
  「衣服拉上去就好。」君俠愉快地再一次要求。
  小麥把我們三個人輪番看了一回,置死生於度外,任由我和南晞鬆開他的上衣。
  只瞧了一眼小麥的肌膚,君俠的整張俊臉轉為責備之色——不是針對我或南晞,那些噁心的褥瘡已經有一些歷史,要怪就怪以前的醫生和hushi,正牌貨也能闖出爛攤子。
  那天我得到了一個結論,也許君俠真是醫生不假,因為他動刀的手法實在乾淨利落。那場清創手術我也幫了大忙,至少在我意外昏倒以前,都是我負責在傷口上擦藥棉。另一個感想是,角度很重要。
  沒錯,我在說的就是角度。曾經有一次,我在回收類垃圾桶中發現了一件奇物,大約一罐啤酒大小,掂在手裡非常沉,顏色無法描述,介於銅青和釉彩之間,形狀難以說明,大致上像是一截扭曲的漂流木,也有人說像陳年狗屎,但從某個角度看過去,分明卻是一尊馬頭揚鬃怒嘶,大家都說我撿到了藝術品,這寶貝我喜歡得不得了,百賞不厭,直到有個內行人看出了它的來歷,原來那只是一具燒熔的馬達機芯。
  這就是我想說的,角度很重要,報廢的馬達,看它的角度對了,就不再是垃圾。當我在手術中途暈厥過去時,我倒得哭八猛,後腦直接就敲撞地板,我聽見叩一聲,我見到君俠和南晞的臉湊到我的上方,看了我之後又錯愕地互視一眼,他們沾滿鮮血的雙手騰空在我面前揮舞,而我只能聽見我自己的耳鳴,然後有個腳尖禮貌十足地將我輕推離開手術台邊,一次挪一點點,我翻滾了兩圈,又回復正面朝上,手指發麻,喉頭緊縮,只剩下眼珠能運轉。躺在這邊的角度非常好,我看著君俠神色從容繼續操刀,南晞緊蹙著修過的秀眉在一旁協助,偶爾騰出手幫君俠揩汗,我看出了不少滋味,最重要的一點是,從這角度看過去,終於發現君俠還真有點男子氣概。
  褥瘡清理得很成功,估計小麥的高燒將要好轉一些。這天我就和小麥床挨著床一起休息,聽廣播的談話節目,我說不出那節目有多幼稚,幸好很快就播放流行歌曲,是一首最近當紅的情歌,歌名我不記得,旋律讓人很傷心,歌詞讓人想自盡,尤其是不斷重複的那段副歌:光陰是一條河,帶著我航向遠方,航離有你的那一端,有你的那一端……
  「這什麼爛歌詞?」我嚷了起來:「瑞德咱們來聊點像樣的東西吧。」
  小麥不感興趣,事實上,手術以後他一直在呼呼大睡中。
  「什麼?要聽我說話?不好吧?」
  「那我說了,聽不下去你就打斷我別客氣啊,要我說光陰是嗎?好吧,光陰是一條地下污水道,你只能順著它往前漂,一路上攙進來許多種味道,你就被浸得面目全非,在這邊只有增加沒有減少,世界從千萬個方向朝你衝過來滲進你,誰也躲不了,沒有髒不髒的問題,如果你知道你的源頭,只是人家的一個馬桶,或一個排水口,你遭受很多次碰撞,你弄得全身都是傷,還是不停往前漂,你以為總有一天你到得了什麼地方,你以為盡頭會有光,實話告訴你吧,那邊是一個更大的垃圾處理場。」
  「謝謝你,我也覺得說得特好。」
  「嗐,別鬧了,我哪有那麼厲害,我是聽來的。」
  這些話是禿鷹說的。雖然與原文不盡相同,禿鷹應該不介意我加上一點我的個人風格。
  然後我就開始談起禿鷹,說不上來為什麼,我發現和小麥聊天就像女孩子織起毛衣,沒辦法停。
  以前我提到禿鷹時,也許會讓人感覺有點慘的意思,那一定是我表達得太煽情。說真的,禿鷹是一個心理健康者的楷模,除了骨質疏鬆症以外,再多的失敗也別想叫他低頭,他的自我感覺非常良好,回憶往事的感覺更好,回憶到他的青年階段時尤其好上加好。
  青年時代的禿鷹到底有多好?簡單介紹,他是一個很帥的白馬王子,兼一個才子,又帥又天才的年輕禿鷹不只在中學教書,簡直還是一個萬世師表,春風化雨的事跡有他的日記為證,根據日記裡補述的自傳,他為了教化更多世人,就發奮寫詩,寫出的詩好得不像話,他慷慨送給這世界許多富含哲理,聽起來又很悲哀的佳句,「走路是一連串的防止跌倒」,「每一次睡眠都是為了與明天保持距離」,總而言之,生得太晚是我們的錯,所以只配見到禿鷹又老又醜,每天努力申請身份證,每一次睡眠前必寫冗長的日記,日期雖然是當下,但場景遠在天邊,禿鷹展開形而上的翅膀盤旋,永不離開他的鳥蛋大的祖國,他的人間蒸發的故土。
  盤旋讓禿鷹想起更多往事,他的教員做得太棒了,人家就請他做教授,教授職還是不夠彰顯他的傑出,所以人家乾脆請他當校長,但是他淡泊名利,為了學術自由,寧願做一個瀟灑的哲學家。
  禿鷹的回憶錄到此為止,包括我在內,再也沒有人聽得下去。
  這麼說吧,可以確定他與哲學相關的地方是:叔本華的髮型、卡夫卡的體力、蘇格拉底的貧窮和伏爾泰嚥氣時的高齡。禿鷹真的太老了,果然有一天他倒下了,毫無預警,也沒有人感到意外,他連續許多天無法進食,沒死,他的心臟漸漸衰竭,偶爾還停擺一陣子,沒死,禿鷹失去了提筆寫日記的力氣,但是他還能讀。
  每次去探望禿鷹,他都是同樣癱在床上,和小麥差不多,不同之處是禿鷹胸前一定擱著翻開的日記本,他的屈折的脖頸正巧構成一種適合閱讀的姿勢。日記是用母語寫的,沒人看得懂,這並不妨礙禿鷹翻譯出來,再強迫我聽進去的興致。
  一百四十一本日記,禿鷹最喜歡的是第二本,就算倒背如流他還是愛不釋卷,那本日記像個九輪戲院不斷重映他的青春年華。那時他的國家一團混亂,他和每個熱血青年一樣,滿腦子都是國家改革的理想,那時他還沒變成一個國際人球,那時他曾經被深深珍愛過。禿鷹特別留戀的一刻,就在他折了頁角的那篇日記裡,某年某月某一天,他真的灑出了熱血——跟政治無關,只是一場街頭混混小械鬥,路過的禿鷹右腰挨了一槍,子彈像特技表演一樣從腎臟旁擦過,避開了肝臟的每一條動脈,在他的前腹鑿開了出口。
  所有的器官都健在,但是當時的消毒技術不良,禿鷹陷入高燒與馬拉松式的昏迷,沒死,醫生不放棄搶救,朋友們也都來了,他們全體都是詩人,全體都不肯再離開,他們日夜陪伴在禿鷹的床邊,其中一個特別美的女孩,花上十幾天的功夫,左手握著禿鷹的手,右手執筆寫下了長篇情詩,期間還要不時抽出她的玉手,和大夥一起手牽手為禿鷹禱告——畫面聽起來挺不錯,但禿鷹以一種讓我非常受不了的做作譯文,一再強調這個鏡頭,而且多次朗誦這頁日記的最末段,到最後成了我腦中陰魂不散的一景,還附有旁白配音:
  「……然而在這污濁的世界裡,是什麼讓存在顯出意義?只有愛,愛是一點點希望的微光,只有愛過,吾願方才足矣,所以這長路還未竟,無需再為我不安,親愛的朋友們,靜候吧,現在能治癒我的只有光陰了。」
  我沒再說下去,一方面那文字太肉麻,再說結束在這一句上頭,對小麥應該有點提神醒腦的效果。「能治癒我的只有光陰了」。一點點希望的微光,誰忍心吹熄它?
  中槍的禿鷹當然漸漸康復了。
  只是更多的光陰畢竟給了他死亡。
  他死於五十六年後,老歿在河城,沒病,沒痛,不需要搶救,也沒有人陪伴在旁。
  窗外的沙塵暴刮個不停,南晞的少女心裡面是一個亞熱帶島嶼,曲折細細的地形,轉換小小的陰晴,早上還在幫小麥按摩,一邊很活潑地哼歌,我收了幾趟垃圾回來,她已經蹲在角落,抱著一隻闖進來的野貓發傻,怎麼喊她也聽不見。我給小麥翻了身,又開了一縫窗口透氣,南晞忽然跳起來,滿臉陽光明媚,背著手倚在門邊。兩分鐘後,君俠敲門。
  君俠帶來了一具他的手工製品,是克難式的加壓給氧工具。說真的,我到現在還沒弄懂小麥那複雜的病名,但是我知道他的病並發了歷久不衰的肺炎,光聽他的喘氣聲你就會知道,雖然病魔攻佔的是別的地方,但他的心臟瀕近叛變,他的呼吸道已經投了降。
  南晞和君俠反覆試練操作那工具,南晞像上足了發條一樣說個不停,你真應該聽聽醫生和hushi單獨相處時的談話內容,我保證與本行無關,南晞說的都是她的校園趣聞,君俠雖然與她應答得挺合拍,聽得出來那是隨和,多過於興趣。
  他們又轉去前面診療室,才一下子就弄出了滿桌面的藥罐,兩個人在藥櫃裡繼續翻尋,都有些發愁的模樣,對話也嚴肅了,聽得出來存藥量很窘迫,某些必要的針劑根本沒再補貨。君俠放棄藥櫃,低頭塗寫藥單,南晞歎了口氣,開始收拾藥罐,自顧自地恢復閒聊,談她在學校裡的功課。
  這下我有句真心話非吐不快了。
  「我說應該送小麥到外面的正牌醫院。」
  君俠抬頭,南晞住口,兩個人都茫然看著空氣。
  「辛先生安的什麼心嘛,要他在這邊等死嗎?」
  他們一起望向我。
  君俠便要走了,也許我說錯什麼話,不過君俠也從沒有久留的意思,只是南晞的談興正濃,她收下藥單,看也不看,繼續說:「真的我不蓋你,你要不要看我上學期的成績單?每科都很棒唷!」
  「很好,」君俠和藹地拍拍她的頭,拉門就要離開,「我明天再過來看看。」
  「——除了一科。」南晞加上一句。
  「什麼?哪科?」
  「我的生物化學,很爛。」
  「生物化學沒有捷徑,只能多讀——」
  「我沒辦法。」
  「元素表要先讀通,要記熟——」
  「沒辦法,打死我也記不下來,再當一次我就永遠不用畢業了。」
  「……」君俠端詳南晞,南晞的臉上是甜得過整個春天的酒窩。
  「課本有帶回來嗎?」他問。
  「當然有啊,開學還要補考一次,我死定了。」
  「去把你的課本拿來。」
  「看課本好煩。」
  「我看不是你看。」
  南晞應聲蹲下,課本就藏在一旁的小櫃裡。
  君俠於是不走了,他敞開長腿在醫生的座位坐下,快速翻讀南晞的課本,不停手記重點。我忽然覺得再待下去索然無味。
  走進我的垃圾場也一樣興味索然。
  我的倉庫拆了就算,多的是擺置空間,小廚房我也不要了,現在我餐餐吃得又飽又營養。
  但是我沒辦法接受那些陌生人這樣胡來。他們在垃圾場四處噴上了油漆,還用一張很失真的平面圖解釋給我聽,垃圾場的某些局部將要如此這般調整,簡單地說,他們想要縮減一半的佔地。我很吃驚地反問他們,沒看見垃圾已經堆得快飽和了嗎?怎麼縮減?「燒啊!」他們給了這樣高超的指點。
  該燒的早就用焚化爐處理了,會露天堆置的,都是些無法燃燒,等待掩埋的物質,而河城的幾個掩埋點已經爆滿,我曾經提議在附近丘陵地新造掩埋坑,也不知道為什麼,上頭總聽不懂我的專業建言,你只要朝那堆垃圾山掃一眼,就會知道目前的狀況有多慘,想燒掉它的想法更慘,不過我並沒有說出來。我贊成燒,我舉雙手贊成用天大的一把火來解決一切疑難雜症。
  回到診所時天還沒黑,君俠就著醫生的看診桌,正在幫南晞補習功課,兩個人都正經到那種地步,我訕訕然進入病房,坐立難安。我想幫小麥剪指甲,梳頭髮,擦身體,不管做什麼床邊服務都好,但南晞全都處理妥當了,必需承認南晞非常盡職。最後我決定給小麥拍背,順他的痰,我告訴小麥許多心底話。
  不是我不信任他。長得太好看的人,別指望他是什麼好東西,這點也不用我強調。
  「我在說的是君俠,聽不懂就問一聲啊。」我說,小麥微皺著眉,消受我的拍擊。
  不是我妄下斷論,只是,垃圾會告訴我太多實情。
  實情從一本雜誌開始。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有一天我在收垃圾時,注意到君俠丟出的一個信封套——淡棕色的環保再生紙大信封,沒有任何人會再多瞧一眼,偏偏我認得它。
  那是個雜誌封套,雜誌名叫「巴比倫花園」,內容想也知道,就是那種談園藝和怎麼佈置你家後院、附帶幾篇花草食譜或是芳香療法的娘娘腔月刊。君俠訂閱這本鳥刊已經好一陣子了,直到那一次我才想通箇中奧秘。這就是我常說的,人沒事多看一眼垃圾準沒錯,真相就藏在垃圾裡頭。我忽然想起來,全河城只有另一個人擁有這本雜誌,我每個月都會從紀蘭小姐那邊回收到同樣一隻信封。
  這一想通,後情就豁然開朗,經過觀察印證,君俠和紀蘭小姐果然越走越近。他常常賴在紀蘭小姐的花房裡,紀蘭小姐還親自下廚招待君俠——你沒辦法想像她第二天丟出的廚餘有多可口,我吃掉了一些,君俠則動手做了不少庭園裝飾品討她歡心,小倆口的感情漸漸公開,常在河邊並肩散步,一路笑談。
  「紀蘭小姐是誰?就是辛先生的妹妹啊!我跟你保證,你這輩子絕碰不上比她更好心的小姐。」
  但是辛先生從中亂攪和。我怎麼知道?怪辛先生自己吧,他漸漸對我疏於防範,常常不小心拋棄一些塗鴉手記,所以雖然我不瞭解他的人,可我懂他的心情,他不樂意見到妹妹和君俠在一起。
  真相就像鴨子划水,紀蘭小姐和君俠一定愛得很痛苦,表面雖然沒什麼異狀,但是垃圾瞞不了人。垃圾告訴我,紀蘭小姐食不下嚥,常依賴安眠藥,不再照管她的苗圃花房。垃圾又透露:君俠無心工作,搗毀了一些工具,整天在紀蘭小姐的窗外徘徊,開始抽一些煙。
  綜合各項垃圾情報來源,顯示案情是:君俠不敢違抗辛先生,紀蘭小姐的心碎了。
  「你如果像我一樣,親眼看到君俠跟紀蘭小姐那一夜分手的模樣,大概就會覺得紀蘭小姐不可能再愛任何人了。聽不懂是嗎?紀蘭小姐搬走了,離開河城。」
  全案總結是:君俠辜負了紀蘭小姐。
  眉批:愛一個人就不應該那樣懦弱,簡直是豬頭。
  附註:我也是愛過的人。
  「你聽不懂,那就算了,反正我不懂的事也多了。」我話說得多,下手就越拍越輕緩,現在小麥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我不懂許多事情,不懂明明是自己的親妹妹,辛先生為什麼要待紀蘭小姐那麼苛薄,他根本讓她過著三級貧戶的生活;不懂為什麼紀蘭小姐離開以後,辛先生卻又顯得那樣傷心;我也不懂該如何處理禿鷹的遺物。
  我指的是他的日記。禿鷹死後我曾經試著翻閱過,就從第二本讀起,結論是:浪費光陰。一個字也看不懂。這樣說又不全然對,因為有個字出現太多次,最後畢竟就看熟了,那應該是個女性的名字,Ekaterina,光是念著就挺悅耳,猜想是曾經握住禿鷹的手寫詩的那位美人。這個可愛的名字從第二本開始,像條金絲縷密密纏繞過全套日記直到最後一本,在最後一頁打上線頭。
  我不懂,為什麼太多事情當面表達得那麼婉轉,背地裡卻留又下廢話連篇。一百四十一本日記,從禿鷹的青年時代開拔,一路收藏許多開不了口的心聲,穿越許多歲月與千山萬水,最後全駛進一隻瓦楞紙箱裡,總重三十七磅,回收價值大約等於一頓廉價的午餐不附咖啡。
  我天天看著這箱日記,它就擱在紙類垃圾堆角落,資源回收車每半個月來一次,我每個月掙扎兩回,終於沒辦法賣掉它。整箱日記頑固地存活在那裡,以異國文字不停呼喊著千言萬語,常有人好奇翻出來一看,看不懂,很快就作罷。不知道什麼人,用麥克筆在紙箱上題了一排字:「追憶似餿水年華」。
  禿鷹留下的還有一撮骨灰,我不能任由他的遺骸散佈在我的焚化爐裡,本想要照慣例把骨灰撒在河面上,又改變念頭,我自作主張將它埋在河邊。我想,禿鷹受夠四處漂流了。
  河邊是個好地方,冬去春來,樹抽芽,鳥結巢,動物求偶,人患相思,春城無處不飛花,不管你什麼時候從這兒望過去,總是見得到河水裡漂著幾朵航手蘭。
  「航手蘭你看過沒?」我問小麥,「紫色的小花,開滿河邊整片時還真是哭八的美,這樣吧,等你好一點了,我就帶你去河邊看看航手蘭。」
  航手蘭是奇怪的植物,花苞剛開始綻放,就跌落河裡,離枝以後它的花期才算真正開始,厚厚的花瓣外覆蠟質,浮在水面上永不沉沒,它的花蕊有黏性,風帶來什麼它就沾上什麼,就這樣一路招惹別人的種子,一起旅行去天涯海角,去開花,去結果。
  不管漂得多遠,我跟你保證,那邊也是一樣,春去秋來,人們也夢想著海角天涯,再不可愛的人也不時會感染愛情,通常不致命,只是會犯一些癡狂,然後不停地受一點傷。
  我說得太詩意了,小麥很果決地閉上眼睛。
  「喂喂,別睡,我還沒說到重點,再一句就好,捧個場。」
  小麥照舊我行我素,不省人事。他的床頭有瓶黃媵樹花,怎麼看怎麼古怪,越看越叫人火冒三丈,我放倒小麥走過去檢查,原來是修剪過了,每張葉片都費工裁成了心型。花香太濃,我抱起它移到窗邊,心情非常複雜。
  重點是,我們的南晞戀愛了。

《地底三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