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而昨夜,他剛剛抵達北平的夜晚,卻怎麼也平靜不了紛亂的心扉。直到凌晨四點時,才漸入夢鄉。
    是父仇的未報還是思念的纏繞,他根本分不清。
    他從床上緩緩坐起來,決定打斷任由陽光在他的臉上肆虐的情形,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清醒。
    拉開厚重的窗幔,推開了房門,他信步來到陽台上。
    甫一站定,剛一放眼,他便被對面陽台上的什麼物件牢牢地吸引住了,眼光再也抽不回。
    對面陽台上佇立著一位彷彿剛剛摘掉薔薇花環頭冠的天使。
    烏黑而亮澤的長髮隨風翩翩,在陽光的照射下竟散發出堇色的光芒。
    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真絲晨袍,風吹過處,身體的曲線宛如一株盛放的水仙,優美得足以讓任何人心神搖蕩。
    她的眼睛很亮,即使是在清晨,森田武還是感到它們像極了蔚藍大海上的夜空中遊蕩的星星。
    森田武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睫毛正在輕微地顫動著,彷彿和她凝神遠思的神態一樣在叩動著勾人的音旋。
    原來,每個人的眼光都不是隨意的,而是冥冥中有需要印入你眼底的東西會主動引領你。
    怎麼會有如此動人的女子?
    森田武遊歷過西方,與西方的金髮美女有過狂暴激情;他生長在東瀛,更是從少年時代就混跡於高檔藝妓館,與堪稱為藝妓極品的太夫多次耳鬢廝摩;他也曾來過中國,與中國的女子在一間學堂學習,可以說,什麼樣的絕色美女他都見過。作為一個優秀的男人,森田武向來認為,生活中怎麼可以沒有美女相伴呢?美女就像調味品一樣,無論是在悲傷的時候,還是在興致高揚的時候都可以給男人更為加深的味道。只是眼前的這一位已不能單單被稱為美女,她的渾身好像散發著太陽般的光輝,每絲每毫都美得像女神。
    此時,森田武忽然想到一個名字——伊邪那美——日本最原始的女神,她美到連她的親生哥哥都抵擋不住她的誘惑,毅然決然地娶了她。
    森田武沒有移動腳步,默默地觀賞著眼前的美神,惟恐驚擾了她的甜夢——她這樣倚著欄杆佇立,一定是在希冀著一個甜美的夢想。
    白駒過隙,陽光的角度已經從照射移至投射了。
    那女子嘴唇輕輕抖動了幾下,好像默念了一句話。
    旋即,她揚了揚下巴,眼光游離,自然而然地被像獵人一樣一直守候在對面陽台上的森田武挽繫住了視線。
    森田武此時正是兩臂交叉,抱在胸前,一付十足的欣賞姿態。
    那女子有些赧然,想沖森田武笑一笑,可是猛然間想到大家是陌生人,所以又收回了已經開始綻開的笑容,硬生生地將眼光放低至自己的腳下,慌亂地緊掩了幾下晨袍,轉身離去。
    直到這時,森田武才發現,這麼半天了,他的手臂都有些發麻了。因為他是迎著陽光站立,所以,臉也有些發燙了。
    像是炎熱夏日裡紛紛飄落的冰涼雪花,這一切,顯得是那麼地不可信。
    堇色長髮和閃著光亮的雙眸是女神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良久,森田武低下頭來,從睡衣的前胸捧出玉墜來,正了正神色,莊重地又將玉墜放置胸前。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
    森田武之所以這樣急趕著於昨晚到北平固然是作為一個效忠天皇的軍人應有的職責,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今晚,他父親的生前好友中島一郎將要舉行盛大的東床招婿宴會。
    聽說,與中島一郎義女中島綠子結婚的是北平有名的藥材行的少東家。
    說是少東家,其實,他在北平完全就是東家,因為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在東北,北平的藥材行只他一人打理。
    他與中島一郎的義女是小學時代的同班同學,可謂是青梅竹馬。
    婚禮定在北平有名的豐澤園飯店,想必有頭有臉的人,今晚都會到場。
    因為,中島一郎的名氣太大,大到連日本軍官都要給他面子。
    他是日中親善商會的會長,專門負責協調日中親善貿易的。
    說是協調,無外乎是替日本國欺詐、搜刮中國的財寶,但是,有的中國商人也巴結他,總要吃飯吧,總要將手裡的貨賣掉吧。在這個戰亂頻仍的年代,這也是一些軟骨頭的商人和所謂明哲保身者沒辦法的辦法。
    豐澤園飯店是在珠市口的一個四進大院中,青堂瓦捨,寬敞亮堂。
    大書法家李奇題寫的匾額高高懸掛在門頭上,兩旁則是耀眼的大紅喜字、串串鞭炮和上書新郎新娘名諱的喜事告牌。
    進得門來,便能看到門口有一溜的紅木長桌,上擺著以爆、炸、炒、扒、溜、蒸為特色的濟南風味菜餚樣品。
    森田武沒有讓葉智久陪同,他是自己獨自來赴宴席的。
    他不想這麼早的與地方上的各個頭面見面,主要是想先觀一觀北平的局勢,等有了妥當的主意後,再在大家面前亮相才更有大佐應該有的威儀。
    他父親生前好友中島一郎在他前到北平之前即與他溝通過,但是,他沒有告訴中島他確切來北平的日子,只是說,他一定會來參加綠子的婚禮。
    中島一郎的真實身份是日本赫赫有名的黑龍會的北平分會會長,也就是警衛隊和地下黨早有耳聞的日本黑龍會派到北平的核心間諜梅、蘭、竹、菊中的菊。
    這個身份,只有森田武和葉智久這樣級別的人才能知曉。
    雖然,梅、蘭、竹、菊中,菊排在末位,但是,若從後數,菊的地位,可算是第一。而且,只有菊,才可能知道梅、蘭、竹的掩飾身份;只有菊,才可以調遣梅、蘭、竹。這種以點對點的單線,是間諜最穩妥的聯絡方式。
    單線聯絡是他們的特點,復線行動卻是他們的準則。
    這樣有一個好處,就是一旦一根線捕蟬時出了問題,另一根線還能充當黃雀。
    所以,如果菊不說的話,他和葉智久也不可能知道其他的三位。
    黑龍會除了有一干間諜外,還在北平的總部為日本派遣軍秘密儲藏著許多軍火彈藥。所以,黑龍會在北平的勢力,森田武決不敢藐視。只是,來之前就聽說,黑龍會的行動常常凌駕於帝國派遣軍之上,可謂派遣軍的太上皇。
    天皇在前幾個月給他們的嘉獎就是因為他們成功地刺探出北平還潛伏著一個地下黨的高層人物——蝴蝶,職位在琴棋書畫之上。
    刺殺老森田武大佐,就是蝴蝶做的。
    聽說蝴蝶本來有7只,以赤橙黃綠青藍紫7種顏色區別,現在,在北平的僅有一隻紫蝴蝶。
    蝴蝶到底是怎樣的一些人物呢?以蝴蝶命名,應該是群美麗的女子吧。
    週遭一陣喧嘩聲響起,森田武忽然意識到此行是來參加婚禮的,隨即整了整領帶,向正堂走去。
    新娘穿的是和服,典型的日式新娘禮服,千嬌百媚。
    新郎穿的是中式馬褂,英武瀟灑,一派喜氣洋洋。
    「你好呀,森田君!」過來的是中島一郎,他的聲音有些特意的低沉,為的就是不讓周圍的人知道森田武的真實身份。
    「你好,中島君!」森田武也取消了慣有的鞠躬禮儀,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昨天晚上你在火車站遭遇冷槍的事,我已經派人去查了,到現在還沒有結果,估計又是他們幹的,看來,他們的消息也很靈通。」
    森田武的臉色有點難看。想不到他一個堂堂的帝國派遣軍大佐的行蹤及動靜竟時時在黑龍會的掌控之中,看來臨行前聽到的傳聞不是捕風捉影。
    森田武揚了揚厚實的下巴,說:「他們也太小看我了。越是難應付的人,我越有興趣,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人取了我父親的性命。」
    「恕我直言,森田君,這裡的工作並不簡單。雖然,我們佔領了北平,但是——」
    正好新郎端著一杯酒走過來,中島停止了說話。
    「義父,這位是——」
    「啊,我是東北來的做綢緞生意的田武,我與你的岳父大人是老相識了。今天正好來北平進貨,所以——」森田武忙著搶在中島前面給自己編造了一個身份。
    「你好,我叫利明,那邊是我的新娘,綠子小姐——」他指了指不遠處正在嬉笑的綠子,一臉的幸福。
    「恭喜你!」森田武微笑。
    「我們過去坐吧,一會兒就要開席了。」利明邊說著邊將眼光瞟向了正堂中,看得出,他是在尋找什麼人。
    「好啊——」森田武步到一個比較靠門口的桌旁,坐下。
    滿處是人,熙來攘往。
    在司儀的主持下,大家都往桌旁靠攏。
    「表姐,這裡有空位置,我們坐這兒吧!」
    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從森田武的左側傳來。
    森田武不禁循聲望去。
    一睹之下,竟然呆了。
    被稱為表姐的女子正是今早上自己在陽台觀賞的女神,沒想到她會在這裡出現,雖然她拾起了長髮換了個盤捲的髮型,但森田武還是在一眼之下認出她。
    現在,她只隔了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身側。
    一陣玫瑰花香遊蕩過來,打柔了這一整片的空氣。
    森田武的心蓬蓬亂跳了起來。他不知道這名女子是否還記得早上的一幕。
    思忖之下,他就用眼睛直直地看向對方。
    那女子本聽了表妹的召喚只低頭找座,坐穩了自然地就抬起了眼簾。
    她感到有一股熱辣辣的視線投向了自己,卻躲閃了開去,只將眼角的餘光移向了新娘那一桌。
    森田武暗想,這女子恐怕是見過太多的追求者了,連異性的視線都懶得去迎對,想必對自己的氣質有著無比的信心和自傲。
    森田武鬼使神差地不願就此罷休,他怎麼可以沒上場就敗下陣來。
    他側眼看了看身旁坐落的女子,也就是表妹,報以一個禮節性的微笑。
    在森田武的印象當中,沒有幾個女人能不被他的這種微笑打動的。
    「咦,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呀?」表妹果然上鉤。
    「我也沒有見過你呀!可是,」森田武收起笑容,一臉的嚴肅,「可是,我見過你表姐。」
    「表姐,他……」表姐聽了表妹的呼喚,回轉過頭。
    四目對視,只0.01秒,其中的兩隻妙目就縮躲了回去,閃現在森田武眼中的是表姐一臉的緋紅。
    在森田武看來,女人臉紅對於男人是無形的勾引利器。
    她之所以臉紅,一定是想起了早上的情景,看來她也不是不懂風情的人。
    一桌的美味佳餚,色彩紛呈,引得席上人食慾大增。
    「來,喝酒喝酒……」
    「好,吃飯吃飯……」

《紫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