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梅樹枝頭冬雪濃,室內卻溫暖如春。
錢明珠左手捧一暖手小爐,右手拈著白色的棋子,沉吟許久,才在棋盤上輕輕落下。
與她對弈的是個六旬左右的老婦人,錦衣華服,眉宇間自有股不怒而威的貴氣。錢明珠落下這一子後,身邊站著的綠衣少女喜悅地叫了起來:「呀,大姐贏啦!」
錢明珠微笑,「奶奶,承讓了。」
錢老夫人卻微皺著眉,不見喜色。錢明珠察言觀色,覺得有點不對勁,便道:「奶奶,怎麼了?」
「你的棋路漸有鋒芒畢露之態,我很為你擔憂。」
錢明珠剛自一驚,旁邊的綠衣少女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已先她一步問了出來:「奶奶這話什麼意思?下棋不就是為了贏嗎?能在最短時間內打得對手毫無招架之力,這有什麼不好?」
錢老夫人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綠衣少女,又看看錢明珠,緩緩道:「如果是寶兒,這樣做沒什麼關係,但是明珠,不可以。」
錢明珠的睫毛輕顫著,看上去有幾分不安,「奶奶,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
錢老夫人歎了口氣,道:「這次選妃,皇上採納的是開封七賢所共同商議出來的計策。入黑屋,考驗的是候選者的膽量;火石蠟燭,考驗的是候選者的鎮定;三個盒子,考驗的是候選者的眼光;貓鈴鐺內的謎底,則是考驗候選者的智慧。眾多佳麗在第一關便紛紛挫敗,唯一順利通過四關找到謎底的,只有你,和王將軍的女兒王芷嫣兩個人。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你會勝出?」
「因為我比她早。」
「你很幸運,時間上佔了先機,這是一點。而另一個原因是,你選了金盒,王芷嫣選了木盒。」
「奶奶請明示。」
「皇上認為,王芷嫣沒有你的雍容大氣,所以他堅持選了你。」
錢寶兒喜道:「這麼說,大姐選金盒子是對的!」
「選哪個盒子並不重要,但是關於那番貴重比較之說,卻是不該。你說太子妃的頭銜對天下女子來說,是最貴重的東西,在說這番話時你自信滿滿、洋洋得意,你把自己捧到了一個很高的台階上,有沒有想過,一旦跌下來,會摔得頭破血流?」錢老夫人凝視著她,低歎道,「如果我是你,我會把自己藏在金冠底下,在皇族面前,所有的榮譽都來自他們的賜予,該被抬舉,該被讚美的,是他們,不是你。」
錢明珠的指尖起了一陣輕顫。
「皇上喜歡你的自信,那是從一個局外人的角度去看你,而皇后更支持王芷嫣一些,因為她從母親的角度上,看出了你不是一個好媳婦。也許你的聰明才幹使你完全能勝任太子正妃的角色,但你不會是個逆來順受、唯丈夫之命是從的妻子。你太有自己的主見,並且你絲毫不掩飾這一點,這就是你犯的唯一錯誤。」錢老夫人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語重心長道,「明珠啊,為人媳難,為皇家之媳更難,半步都不可錯。」
錢明珠沉默許久,才抬起頭來,咬唇道:「明珠懂了,如果有下次,明珠會說因為黃金代表皇家貴氣,故而選之。」
錢老夫人微微一笑,替她將鬢邊的散發抿上去,柔聲道:「很多事情,委屈在所難免,然而別無選擇。示弱並非真弱,逞強不是真強,切記,切記。」
「是,明珠謹記奶奶教誨。」
錢老夫人一推棋盤道:「下了這半天,我都困乏了。芙蓉,扶我回房休息去,留這姐妹倆說會兒私心話吧。」說完在侍女的攙扶下款款離開。
錢明珠看著面前的棋盤,好一陣子不說話。錢寶兒扯了扯她的袖子,訥訥地開口道:「大姐,奶奶的話是不是讓你難過了?」
「沒有。」她低低一笑,語音悠然,「寶兒,我覺得我越來越像自己的名字——明珠明珠,將沙礫磨礪成珠,以稜角盡失換得這璀璨圓潤,再散發出世人所鍾愛的光澤。」
錢寶兒一怔。
錢明珠抬頭衝她微笑,「寶兒,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有個高僧給我們三姐妹看相?他說我生來富貴,可蔭佑全家;萃玉要受盡顛沛之苦,方能獲得幸福;而你,是個吉人,一帆風順,縱情任性,無所不能。」
「我向來不信這些什麼宿命定理之說。」錢寶兒輕撇唇角。
「我卻覺得他好神奇,你們可先不論,說我的,卻是一語中的。」
錢寶兒咬咬唇,反手拉起她的手,撒嬌道:「大姐,我的好姐姐,你別當那個勞什子的太子妃了,你為了當太子妃,都越來越快沒有自我了!我不信少了你這個太子妃,我們錢家就會垮。」
「寶兒,你有沒有想過要怎樣一個夫婿?」
錢寶兒想了想,答道:「嗯……我要一個能陪我到處遊玩走天下的夫君,要寵我疼我關心我又不干涉我,給我絕對的自由和信任。」
錢明珠輕笑出聲。
錢寶兒睜大了眼睛,「大姐笑什麼?我的願望很好笑?」
「真是不一樣的人呢。我們姐妹三個,完全不一樣。萃玉一心想嫁個文采強勝於她的男子,她要的是一個偶像;妹妹想嫁一個能陪你行走天涯志趣相投的男子,你要的是一個知己。而我,既不要偶像也不要知己……」
「大姐想要什麼?」
眸中有迷茫之色一閃而過,然抬頭面向妹妹時,依舊是溫婉笑意,「不知道。也許正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所以對這門婚事並不排斥,卻也沒有期待。」
錢寶兒的目光閃爍著,吞吞吐吐地道:「其實我派人打聽過太子的為人,他是十一個皇子裡最受皇帝皇后喜歡的,文才武功都很不錯,為人剛直嚴謹,頗具威儀。但是另一方面,他視女子如衣服,李將軍之子李硯有次看中了他的一個姬妾,太子二話不說便賜給了他,可那姬妾不願,抱著他的腿苦苦哀求,都沒能讓他回心轉意。姬妾性格剛烈,當夜上吊自盡了。此事從宮裡流傳出來後,大家都說太子實在過於薄情。」
「無所謂了,他再薄情,也不可能把我這個正妃送給別人吧?東宮佳麗沒有三千,也有近百,跟那麼多女人分享一個丈夫,我若有一絲一毫的在意,只怕都會活不下去。」說到這錢明珠低低歎道:「前些日子讀史書,歷史上最受好評的皇后當屬唐太宗李世民的妻子長孫氏,這個女人真是很了不起,她怎麼能夠把皇后一職扮演得如此完美?」
「她身為皇后也許的確無可挑剔,但我很懷疑她身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是否同樣白玉無瑕。」
「寶兒說到重點了,我想她當那個皇后一定當得相當辛苦,要把所有的脾氣都收斂起來,不驕、不妒、不卑、不亢,人如明鏡,心似止水。我自認沒她那麼聖賢,然而,我可以選擇不愛。」錢明珠放低了聲音,喃喃道,「只要我不愛太子,我也就能做到不驕不妒、不卑不亢。」
「大姐……」
「寶兒。」錢明珠手上用力,將她摟入懷中,把頭埋在妹妹腰際,語音再也掩蓋不了地頹軟,「鳳吾飛兮,紅塵絕歌;泣吾求兮,不見良人。鳳凰台啊鳳凰台,難道人生在世,所求的,只不過是那樣一個良人嗎?」
然而,她實在把一切看得太清晰——
這一幕政治姻緣,她嫁的是他的權勢地位,他娶的是她的聰慧美麗,太子旭琉,不是她的良人。絕對不是。
衣似紅霞人如玉,淡淡鉛華濃濃妝。
兩個侍女一邊一個地將龍鳳金鐲戴上錢明珠的手腕,沉甸甸的重量,壓著了她的肌膚,也壓著了她的心。
銅鏡內那女子好生美麗,高雅中透著一股子別緻的妖嬈。錢明珠伸出手,指尖沿著鏡面劃過那柳眉鳳眼,瑤鼻櫻唇,再自下巴上回,點在眉心。眉心上一朵梅花淒艷,竟比嫁衣還紅。
「小姐真是美麗呢!」
「不對,從今兒起,得叫太子妃啦!恭喜太子妃,賀喜太子妃!」侍女們嬉笑著鬧成了一片。
受到她們歡快氣氛的感染,錢明珠不由揚了揚眉,似笑非笑,「光說說就行了嗎?賀禮還不送上?」
「大小姐好可惡,盡剝削我們這些下人。錢家財大氣粗,老夫人早為你準備下十里紅妝,這會兒還管我們要賀禮,姐妹們你們聽聽,過分不過分?」侍女們平時都是鬧慣了的,錢明珠又脾氣極好,因此大家都敢跟她開玩笑。
「賀禮來也——」隨著這聲又脆又亮的叫聲,錢寶兒拉著一個少女笑吟吟地出現在房間門口。
少女臉色很蒼白,一雙眼睛幽幽沉沉,像潭湖水一樣,深不見底,唇角堅毅,看上去有幾分傲氣,在這個人人都披紅著彩的喜慶日子裡,唯獨她依舊一身素衣,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飾物。
錢明珠看到她,驚喜道:「萃玉,你也來了。」
「我和二姐是特地來送賀禮來的。」錢寶兒趕緊獻寶,「大姐快看,為了這兩份禮物,我花了好多錢倒是其次,二姐可是整整半個月沒下閨樓一步啊!」
錢明珠拿起第一份禮物,是只做工極為精緻的玉枕,四周綴有珍珠,一動就發出清脆悅耳的撞擊聲。
錢寶兒衝她眨眨眼睛,笑得又邪又壞,「夫妻夫妻,百年同船渡,千年共枕眠。紅帳枕邊客,金殿座上人。」
「去,小丫頭越來越沒半個正經了!」錢明珠嗔怒著推了她一把,目光落到第二份禮物上時,卻呆住了。
那是一副三尺見方的白絹圖,絹上畫的是鳳求凰,與同類畫所不同的是,畫者選了暗色,將鳳畫得孤高清絕,將凰畫得淡漠沉靜,兩鳥看似各自飛翔彼此無情,但一回眸間卻又情愫隱現。
「昔覓良人子,築我鳳凰台……」她才剛吟了兩句,錢萃玉已接了下去:「棋殘本無計,書盡但非才。裙亂紅袖舞,步醉意闌珊;滄海唯一笑,良人不可來。」
錢明珠抬眉道:「鳳凰台?」
錢萃玉回視她的眼睛,輕輕頷首:「是,鳳凰台。」
「好一句滄海唯一笑,良人不可來。我猜料著者是你,原來真的是你。」錢明珠低低歎道,「謝謝妹妹這份厚禮了。」
「喂,你們兩個打什麼啞謎啊?都聽不懂。」錢寶兒沒有看過《鳳凰台》,因此不明白兩個姐姐話裡的意思,剛待問個明白,卻聽外面鑼鼓聲突起,吉時已到。
兩個塗脂抹粉的喜娘一步一扭地自外頭走了進來,邊走邊催道:「來啦來啦,八抬大轎到啦!呦,太子妃怎麼還沒戴珠冠啊!來來來,丫頭們手腳麻利些,快給太子妃戴上……」
鑲著寶石的珠冠沉沉地壓到如雲的秀髮上,冠頂綴有鵝蛋大小的一顆明珠,十二長串南珠簾低垂,絕世容光亦隱亦現。錢明珠就那樣搭住了喜娘的手,在六個侍女的圍擁下款款邁出了門檻。
錢萃玉與錢寶兒依舊站在原地,望著她寬大的裙裾如水般自地面拖過去,優雅身姿漸行漸遠,忽然間都感到了一陣失落。
姐姐出嫁了——
她們名聞京都美絕人寰、令多少男子失魂落魄、令多少女子艷羨嫉妒的姐姐,帶著她尊貴無雙的封號,帶著錢家為她置辦的十里紅妝,就那樣一步一步地走出她們的視線,走出純淨青稚的少女世界,出嫁了。
一入宮門深似海,她會幸福嗎?
她的美貌、她的聰明、她的財富,會讓她幸福嗎?
十里紅妝。天下哪個女子能嫁得如她一般風光?
鳳鑾轎內,錢明珠對著手上的錦囊凝視了半天,這是剛上轎前向奶奶跪拜時奶奶偷偷塞到她手中的,不知道主掌天下第一錢莊,三十多年以睿智和手段名震商界的奶奶,在孫女最後臨行前會給予怎樣的忠告和建議。
指尖在上面摩擦許久,才微微一歎,將它打了開來,裡面一張硬卡,上面只寫了一個字——
忍。
紅帳枕邊客,金殿座上人。
錢明珠的目光落到身畔的玉枕上時,忽而輕輕笑了起來,伸手將枕頭抱了過來放在眼前細細端詳。
此時已是戌時,冬天日短,夜已黑透,而東宮燈火通達,亮如白晝。佈置華貴的新房內,點著臂粗的大紅蠟燭,七重紗簾每一重處都站著兩個宮女,她們低眉斂目安靜無聲,仿若不存在一般。
剛才殿堂上與太子匆匆一面,只瞧見他有兩道異常濃黑的眉毛,還來不及細細觀察便被人擁著送入了新房。喝酒應客是新郎的事,而新娘只需靜坐在洞房裡等新郎來掀蓋頭便成了,原以為皇家婚禮會與眾不同一點,誰知也是如此無趣。
剛自感慨無聊時,只聽門口傳來宮女驚恐的聲音:「七皇子!這是太子的新房,您不能進去……七皇子,七皇子……」
重重紗簾被人一一掀起,第一個進來的人竟不是她的夫君。錢明珠抬頭,看見了身穿緋色錦袍的俊秀少年,明亮的燈光下,他的眼睛看起來璀璨得不可思議。
原來他就是當朝的七皇子毓琉,上次選妃時他站在皇帝皇后身邊,放肆地盯著她看,這次又強行進太子的新房,他想幹什麼?
錢明珠還未說話,毓琉已一把搶走她手上的玉枕,挑眉道:「這也是你的嫁妝之一?好個精緻玉枕,你期待太子能與你同床共枕?哈哈哈哈哈……」
他身後,宮女們急急圍攏,卻無人敢上前勸阻。這一幕突發事件裡,她又只能孤軍作戰。錢明珠在心裡歎息,臉上卻唇角輕勾,優雅而笑,「七皇子可是喜歡這個玉枕?那就拿去吧。我本就怕硬,喜歡棉絮枕頭,又因為這是妹妹送的,不敢不收。這會兒替它找到了更合適的主人,料想妹妹也不敢怪我。說來,還要謝謝七皇子呢。」
毓琉臉上狂放之色頓斂,他盯著她,想把她看透。而就在這時,一個宮女喚了一聲:「太子殿下!」錢明珠回頭,看見雕龍大柱旁,太子旭琉靜靜地站著,竟然來得悄無聲息。剛才廳堂之上沒來得及好好打量,這會機會來了。周圍的人都在因為太子的驟然出現而驚慌不安時,她卻鎮定自若地上上下下地將太子看了個仔細。
太子的個子很高,非常非常瘦,因此五官便顯得很深邃。他的眉毛生得真是好,充滿了貴氣和威嚴,嚴肅的一張臉,沒有半點笑容,也沒有半點大婚之日該有的喜氣。
說實話,他的五官遠不及七皇子毓琉英俊,然而錢明珠卻覺得這個樣子看上去要順眼得多。於是衝他盈盈一笑,走過去拜道:「臣妾參見太子殿下。」
這會輪到旭琉盯著她,想把她看透。
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又似乎只是一瞬間,只聽旭琉忽然道:「七皇弟,你可以出去了。」
毓琉的臉色變了一變,整個人如被盆冷水直淋而下,如夢初醒——他這是怎麼了?不是說太子的女人他不稀罕的嗎,怎麼在這種時候頭腦發熱,完全不顧及禮儀後果地衝進太子的新房?
一時間冷汗如雨,連忙放下玉枕退了出去。
他一出去,宮女們都各自鬆了口氣,紛紛朝這對新人看過來,不知太子會如何對太子妃。
錢明珠輕抬眼睫道:「你們都下去吧,這有我伺候就行了。」她們一個都別想留下來看她的笑話,這山雨欲來之際,無論是悲是喜,不勞她們操心。
宮女們看了太子一眼,才怯怯地躬身退了出去。七道紗簾一一落下,宛大的新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錢明珠笑了笑,轉身拿起桌上的酒壺,將兩隻白玉杯斟滿,邊斟邊道:「臣妾小時候,很喜歡喝酒。有一次喝醉了倒地就睡,被四姑姑看見嚇得個半死,認為女兒家如此嗜酒有失體統,於是稟告給奶奶知曉。自那後,家規多了一條:不許明珠飲酒。臣妾覺得委屈,便去問:那我什麼時候能夠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地喝酒?奶奶告訴我,等我嫁人了,新婚夜上的合巹酒就是我的解酒令。」說到這她將其中一杯酒遞給旭琉,嫣然道:「臣妾在此就先謝過太子了,夫君請。」
這一聲「夫君」喚得又甜又柔,然而太子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沉靜的臉上表情不變,即不相迎,也不拒絕。
錢明珠揚了揚眉,「夫君好像不願意?是不願意與臣妾喝交杯酒呢,還是不願意解臣妾的禁酒令,怕臣妾日後醉酒失態,有失皇家顏面?」
旭琉接過她手中的杯子,錢明珠剛鬆了口氣時,卻見他將酒杯放回到了桌上,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難道這第一關,真的如此不好過?
「他們說——」旭琉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冷靜,聽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情緒,「我娶了天下最美麗的女人為妻。」
錢明珠微微一笑,「太子下一句話是想說紅顏禍水嗎?」
旭琉沒有理會她的問題,逕自說了下去:「我的父皇告訴我,他為我挑選的妻子不但容貌出眾,而且非常聰明,智闖四關,有勇有謀。」
錢明珠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心中隱隱覺得接下去的話必定不會中聽。誰知旭琉話說到這,就停住了,他看著她,表情有些奇怪。
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只聽旭琉忽然一歎,道:「罷了,我們喝酒吧。」
他把酒杯舉到她面前,這回輪到她不接。
錢明珠向後退了幾步,定聲道:「太子有話何不明說?臣妾不喜歡模糊不清。」
旭琉的瞳孔開始收縮,眼中不悅之色一閃而過,「我的意思就是,希望我們可以做到相敬如賓,你喜歡太子妃的頭銜和身份,我會讓你繼續擁有它,至於其他,就不必太費心思了。你之前暗地裡所做過的那些事情,用過的心機手段,我希望不要帶到宮裡來。」
錢明珠臉色頓變,手中的杯子「啪」地掉到了地上,砸個粉碎。一種混合著羞辱、委屈、憤怒與悲哀的情緒就那樣突襲而來,雙頰滾燙,而心中冰涼。
他——竟是如此——看不起她!
然而,偏偏被他說中了。
此次為了當選太子妃,奶奶暗中不知做了多少手腳,動用人脈財力,疏通宮內各個關節,才使她以商賈之卑硬是擠進一干身份高貴出身名門的佳麗之中,而她,又憑借自己的出色,終於達成了奶奶的願望,成就了錢家的輝煌。
但是,難道這是她自願的?如果可以選擇,她怎會讓自己走這麼辛苦且毫無快樂可言的一條路!
旭琉見她臉色煞白渾身輕顫,本是絕世之姿,連驚悸起來都別有一番迷人風韻,心中不禁一軟,放低了聲音:「我對人並無偏見,你通過父皇母后的考驗,憑的也是你的真本事。但弄心機耍手段這些暗地裡偷偷摸摸見不得光的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既已是太子正妃,未來的國母,就需端正心態,事事做到光明磊落。」
錢明珠冷冷道:「是,殿下的教誨,明珠謹記了。」
「你似乎有怨氣。」
「明珠不敢。」
「希望你是真的明瞭,而不是『不敢』。」旭琉看了她一眼,轉身道:「時候不早,你早點安寢吧。我與王將軍有軍事要談,就不多留了。」
錢明珠沉默不語,就在他打開房門準備邁出去時,她忽然道:「太子殿下——」
旭琉回眸,看見一張浮現著漠漠自嘲的臉,臉的主人望著很遠的地方,目光飄悠沒有焦距。
「大婚之夜,殿下拋下新娘,卻去與將軍議事,此事傳入旁人耳中,會如何看待我,殿下可曾想過?」
旭琉一怔,錢明珠又道:「太子這樣,算不算也是任性之舉?」
旭琉輕瞇著眼睛,緩緩道:「你在留我?」
錢明珠不答,拉了把椅子在桌邊坐下,左手執杯右手拿壺,自斟自飲了起來。旭琉盯著她,在門旁站了許久,直到一個小太監縮頭縮腦地走進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他面容一正,才匆匆而去。
小太監好奇地看了正在自顧飲酒的錢明珠一眼,轉身跟著旭琉離開。房門未關,東風吹進來,紗簾四下飛舞。
「昔覓良人子,築我鳳凰台……哈!」錢明珠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看到自己腕上的鐲子,摘下扔了出去,看見胸前的珍珠鏈子,也一把揪下扔了出去。線斷,珍珠四下滾落,其音脆絕。
轉眼一瞥間,瞧見了端放在梳妝台上的珠冠,燭光下冠上明珠璀璨,表情就也跟著迷茫了起來,「不,不對……奶奶說過,我要忍……明珠,你要忍,不可耍性子……」
多年未曾飲酒,幾杯下肚,已有了些許醉意,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東倒西歪起來,她摸索著向床走去,剛走到床邊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就摔到了地上。好不容易勉強地支撐起半個身子,將頭伏於床榻之上,便再也不想動彈。
就那樣半靠著床半坐在地上,睡意漸濃。
「誰人相送梨影?誰人護動花鈴?誰人一曲琵琶,長嘯破東風。鳳凰台……鳳凰台……」聲音喃喃,終於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宮女們前來伺候晨起時,所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地上珍珠散亂,兩隻鐲子一隻在桌下一隻在門邊,紗簾被風吹了一夜,好幾重都掉了下來,房內凌亂不堪。
而她們的女主人,東宮新任的太子妃,正趴在床邊合衣而睡,雙頰通紅,渾身酒氣。
慌忙上前攙扶的結果就是發現她的身體火般炙熱,怎麼叫都叫不醒。宮女們慌了,急急去請太醫,太醫診後道是酒後吹風著了風寒,再加上體虛身弱,病來如山倒,需好好靜養一段時間云云。
新婚之夜太子徹夜不歸,太子妃醉酒著涼一病不起,於是太子妃不受寵於太子的傳聞也不脛而走,這樁東宮逸事成了朝野上下茶餘飯後的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