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總有一些善意

  第九章總有一些善意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在說什麼啊?」譚允嘉不滿的嬌嗔聲將江夜愚拉回現實,他這才發現,自己竟又一次走了神。
  週日下午,陽光透過落地窗映入圖書館,這裡有安靜的氛圍,有免費的冷氣,對於家境貧寒的高考生來說,無疑是溫書的天堂。
  因此,他從上午八點半就來了,一直坐到現在,書沒看多少,倒是頻繁地走神。終於,連對座的譚允嘉都開始察覺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出聲詢問。
  他定定神,蹙眉,「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安靜一點吧。」
  譚允嘉扁著嘴巴,委屈地說:「人家只是問你明天午飯想吃什麼嘛,我好做了帶到學校給你,你不領情就算了!」
  說來其實這個女朋友除了喜歡粘人外,其他地方都無可挑剔,溫柔善良,做得一手好菜,而且還非常漂亮。這段時間以來,忙於發奮的他更沒時間陪她,她也沒太抱怨,只是每天做了不同的飯菜帶到學校跟他一起吃午飯。也得利於她的好廚藝和豐富的配菜,他的身體才沒有被每天熬夜苦讀所拖垮。
  然而,看在眼中的人分明是她,腦海裡泛映出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身影:蒼白、瘦小、眼睛黑得像精靈一樣。
  糟糕,為什麼又會想起她?
  不是告誡過自己不要再去想了嗎,然而,那天中午發生的事情卻像是部經典電影,時不時就在他腦中自發地倒帶重播一次。
  他被那一次次的重播搞得心浮氣躁。
  當即也不再看書了,收拾書包準備走人。譚允嘉見他要走,連忙也收拾了下自己的筆記,跟著追出來,「怎麼了?不是說念到六點再回家的嗎?」
  「念得太久,放鬆一下。」
  「對了,決定考哪所學校了嗎?不如我們一起報考a城的大學吧,可以遠離b城,自由自在!」
  「不行。」見譚允嘉又露出受傷的表情,他只得捺著性子解釋,「我不可能把外婆一個人拋在這裡,她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
  「那……好吧。總只你在哪我也在哪,我不要跟你分開。」信誓旦旦的少女說完這句話後,眼睛一彎,挽住他的胳膊說,「反正現在時間還早,陪我去超市買菜吧。你明天想吃什麼?咖喱牛肉還是滑溜雞片?」
  江夜愚一想也好,就點頭陪她去了附近最大的一家家樂福,譚允嘉負責挑選,他負責推車,剛走到一片熟食區前,見一幫人又是舉攝影機又是拿反光板的,旁邊還有很多人圍觀。
  「哇,是在拍電視嗎?」譚允嘉當仁不讓地拋下食物跑過去看熱鬧。
  他無聊地皺皺眉,等了一會兒,譚允嘉回來興奮說:「原來不是電視劇而是man色在錄節目哦!這次的嘉賓也好帥,是這裡的收銀員,唇紅齒白的比女孩子還要靦腆呢!」
  man色?雖然對外界的事都不怎麼上心,但這個節目還是聽說過的,在上至六十下到十歲的女性中有著極高的支持率,而且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個純粹走賣男路線的節目正是他那個花癡姐姐一手搞出來的。不知道這次錄製現場,她有沒有一起來?
  正那麼想時,就看見一道人影從人群裡擠出來,朝旁邊的樓梯間走去,到了樓梯間,也不關上門,就摸出根煙開始抽。
  那人靠在門上,腦袋頭仰,雙手插兜,叼著煙,神色疲倦地望著天花板,顯得有幾分頹廢——不是別人,正是杜天天。
  她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
  江夜愚有點吃驚。記得上次看見她時,她還是個大好女生,衣服鮮艷,笑容明朗,看上去就像個甜甜的鄰家大姐姐。而此刻,長髮剪掉了,留著個非常前衛的平頭,比他的頭髮還要短;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穿著紋襯衫和牛仔褲,都幾乎看不見胸;而且還抽煙。他記得,她本來是不抽煙的。
  眼前這個像搖滾女歌手一樣從頭到腳都透露著消極氣質的人,真的是杜天天?
  譚允嘉湊過來,「你在看什麼?」目光跟著掃向杜天天,啊了一聲,「那個不是……上次自稱是你姐姐纏著你吃飯的女人嗎?」
  聲音有點大,因此被杜天天聽見了,她轉過頭來,看見他,表情先是一怔,然後丟掉煙,大步走過來,「嗨,好巧哦。」
  直到她此刻開口,江夜愚的心才稍稍放了下去,聲音還是原來的聲音,腔調還是原來的腔調,連招呼詞都沒改一個字。
  「陪你的小女朋友買菜嗎?」杜天天朝譚允嘉瞇眼笑笑,再轉向他時,目光無限柔和,「聽說你最近很用功,成績飛昇得很快。」
  聽說……她唯一能得知他的情報的源頭只有一處,想起那處「源頭」,江夜愚的心又是不規律地跳了幾跳:昨天拒絕了年年,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肯定會難受,但有沒有哭,就很難說了……其實對比自己,杜年年才是真正複雜的存在,沒有人能猜得到她的心思,就像——他到現在都覺得昨天發生的事情像場夢,非常不真實。但她當時沉默的表情,和那聲「嗯」的軟軟鼻音,都異常清晰地留在了他的記憶裡,害他昨晚做了一晚上噩夢,反覆看見她對他說「嗯」,每說一次,兩人的距離就越遠一分……真是一筆孽緣!
  那邊,杜天天說:「看著你這麼有出息,我真是說不出的欣慰啊,這樣吧,晚上一起吃飯?」
  果然,又來了。每次遇見她,必然會轉到吃飯話題上。他無奈地翻個白眼,如以往一般拒絕:「沒興趣。」
  「還是這麼的冷淡啊……」天天感慨,出人意料的是,這次竟沒再糾纏,只是歎了口氣說,「那好吧,有什麼需要就儘管來找我。這是我的名片,我知道你不肯要,所以,給你——」她不由分說地將名片塞給了譚允嘉,然後轉身回到錄製現場去了。
  他望著她的背影,不知為何心裡有點隱隱的擔心:這女人怎麼了?突然變得這麼乾脆不再糾纏他,而且樣子也變化得太大,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
  譚允嘉看著硬塞到她手裡的名片,頓時瞪大了眼睛,「哇,她居然是ftv的總策劃耶!man色、糖糖冒險和vogue公主這些節目都是她負責的!」
  江夜愚往名片上瞟了一眼,再看向人群裡那個異常消瘦與疲憊的背影,覺得更加擔心了。照理說,一個春風得意的人,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可是,讓他去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也是絕對不會去問的。
  因此,冷淡少年在目光閃爍了好一會兒後,轉身說了兩個字,結束了這趟邂逅:「走吧。」
  當這期man色錄製完畢,回電視台交代好後面事宜,再開車回家時,已經是夜裡十點。一整天跑東跑西,都沒吃飯,餓得胃擰得難受,像在被火燒一樣。
  杜天天疲倦地拿出磁卡開門,客廳裡黑漆漆的,媽媽這幾天去九寨溝旅遊了,家裡只有她和年年,再看一眼年年的房間,也沒有燈光,難道她比她更晚,這時間了還沒回來?
  換上拖鞋,將磁卡往茶几上一丟,金屬與有機玻璃的撞擊聲清脆地響起,顯得偌大的屋子更加冷清。
  杜天天往沙發上一躺,無奈地想,以前從不知道,原來生活是這樣寂寞的一件事,而自己竟是這麼個怕寂寞的人。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已經老了呢?
  本命年,果然是最難跨過去的檻,她覺得自己幾乎是一夕之間,心態老了整整十年。
  「唉……」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後乾脆改為吶喊,「好——無聊——啊!」
  「喀卡」一聲,年年的房間門開了。
  杜天天嚇了一跳,立刻從沙發上坐起來,「啊,年年,你在家?」
  年年穿著素白的裙子,臉色比裙更蒼白,一頭長髮散披在肩上,看起來竟比她還要沒精神。
  杜天天吃驚地問:「你怎麼了,年年?身體不舒服嗎?」
  「姐姐你餓嗎?」
  餓嗎?當然餓啊!她立刻點頭。
  「想吃什麼?」
  「嗯……」
  她這邊還在想,年年已轉身走向廚房說:「我買了好多菜,我們吃海陸大餐好不好?」
  啊?這麼豐盛?杜天天連忙跟進去。
  雖然從小到大家裡的飯都是她做的,但是自從有次餓得發慌的母親決定自己下廚煎個雞蛋,而被年年勸止,改成由年年去動手嘗試後,母親知道了一個事實:其他不論,就廚藝上的天分來說,年年也比天天高出了不止一個檔次。
  自那以後,她不在家時都由年年負責做飯,她若在家母親也會死皮賴臉地蹭著讓年年做飯。一來二去的,她就淪落為二廚了。
  因此,這會兒當年年說要做海陸大餐時,天天只得跟旁邊給她打下手,幫忙洗菜切菜。還別說,年年真的買了很多菜:螃蟹、草菇,還有兔肉和蓮藕。
  「今天是什麼重要的日子嗎?怎麼想起做這麼多菜?」
  年年嗯了一聲,熟練地將蓮藕和排骨放入瓦罐裡開始燉湯,再轉身對付螃蟹。
  見她這麼專心致志地做菜,天天也不好意思再東問西問,就這樣默默無聲地忙碌著。一個小時後,終於將三菜一湯全都端上了桌。
  她早就餓得很了,也顧不上形象,抓起筷子就呼哧呼哧地大快朵頤,直到吃完一碗再去添飯時,才發現年年一直坐在那裡看著她吃,連筷子都沒動過。
  她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便問道:「怎麼了?年年,你怎麼都不吃呢,是不是有心事?」年年笑笑,「好吃嗎?」
  「那是當然的,我妹妹的手藝那可是一頂一的,連名店的大廚都趕不上呢。」說到這裡,不禁又是一番感慨,「想想老天真是不公平,給你一個那麼聰明的腦袋,已經很偏心了,居然還讓你入得廚房、出得廳堂,將來誰要娶了你,那可就幸福嘍……」
  年年的眼睛是深深的一種黑,但當她看她時,她卻又對她微笑。
  於是杜天天又說:「對了,我今天在超市碰見夜愚了哦。他真的是變了呢,居然背著那麼大一包的書,不過,還是跟那個美少女在一起。看來他倒蠻長情的,這麼久了還是那個女朋友,都沒換一個,這點可完全不像爸爸,哈哈……」
  「是嗎?」年年的語氣聽起來雲淡風輕。
  杜天天扳螃蟹的手停了下來,凝望著桌對面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又好像發生了一些很重大事件的妹妹,忽然覺得心裡沉甸甸的,預感到了某種不祥,「年年,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杜年年搖了搖頭,正當天天為她的這句話而鬆了口氣時,她的下一句話就頓時把她打入谷底,「我只不過是跟姐姐你一樣——失戀了。」
  「喀」的一聲,螃蟹殼掉到了地上。
  杜天天望著妹妹,完完全全地呆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然而,年年並沒有讓她呆滯太久,直視著她的眼睛,緩緩說:「姐姐,幫我個忙……好嗎?」
  因著她這一句話,第二天下午,杜天天出現在了某個地方。
  將左手拎著的水果補品換到右手,杜天天看著眼前破舊的小巷,輕輕地歎了口氣。這是一條很古老的巷子,據說它的歷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建國以前,青石地板,路旁還有水井,一些女人正在井邊洗衣服。兩旁都是低矮的平房,開滿了各種各樣的小店,大多都是賣乾貨香燭花圈壽衣的,還有幾家訂做棉鞋的老店,雖然非常不起眼,但據說歷史悠久,相當有名。也正因為這條小巷裡遺留了太多古老文化,使得政府在劃地重建時,愣是沒捨得對這裡動手,也因此,這條名叫「水角巷」的街道便繼續卑微而尊嚴地生活在這個燈紅酒綠的大都市內。
  巷子最裡面,就是夜愚的家。
  週一下午兩點,他肯定在學校裡,而她來此的目的是拜訪他的外婆李蘭。曾經吃過的閉門羹太多,以至於她一看見那扇紅漆都脫落光了的木門,就望而生畏。
  然而,杜天天在心裡暗暗道:加油,天天,你這次來不光是為了年年,也是為了夜愚。為了你最可愛的妹妹和弟弟,你這一次,絕對絕對不能再逃避!
  深呼吸後,她抬手,敲了敲門。
  「誰呀?」
  一個蒼老的聲音很快就回應了,繼而打開門,看見是她,臉頓時沉了下去,眼看就要甩門,杜天天連忙探進一條腿卡住門,滿臉堆笑地說:「外婆好,好久沒見了哈,您老還真是越活越精神,比以往還年輕了哈……」
  應門之人正是李蘭,她是個瘦小精幹的女人,因為長年辛勤勞動的緣故,雖然滿臉皺紋,但身子板卻非常健朗,瞪起人來時,也格外嚴厲,「你來這幹什麼?不是說過了嗎,我們這不歡迎杜家的人!」
  「外婆別這樣嘛,好歹我也是夜愚的親姐姐啊,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呸!」李蘭往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不是同個媽生的,誰跟你親來著?少攀親帶故的,你快走吧,我不想看見你!」
  「外婆,外婆……」
  「別叫我外婆,我李蘭可承擔不起你這樣的外孫女!」
  兩人推推扯扯的,杜天天一個不留神,手上拎的那一大堆禮品就嘩啦啦掉到了地上。她連忙蹲下去撿,那邊李蘭趁機就要把門拴上,當即連禮物也顧不得撿了,她連忙抓住對方的胳膊,急聲說:「等等,你為什麼每次都這樣什麼都不聽就急著把我趕出去?我這次來可是為了夜愚,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談!」
  「沒什麼好談的。我自個兒的外孫,輪不到外人來指手劃腳。」李蘭還想關門。
  杜天天勃然大怒,臉瞬間就沉了下去,冷笑,「外人?誰是真正的外人?就法律上而言,我是直系親屬,你不過是旁系親屬;就血緣而言,我和他才是血脈相承,到底誰是外人來著?老太太你給我聽好了,叫你一聲外婆,那是我給面子,不要給臉不要臉!」李蘭的臉「刷」地變白了,「你、你……」
  「你什麼你?我告訴你,今天你要是不跟我把話給說明白了,我是絕對不會走的!你有本事就報警,看到了警察局,誰說誰有理!」
  「你你……你這個賤女人生的賤女兒,居然敢這樣跟我說話!我我……」
  「我賤?」杜天天一挑眉毛,笑了,「我再賤也沒有某人的女兒強,去舞廳當了小姐,還勾搭上個有婦之夫,生了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兒子。」
  李蘭這下可氣壞了,一口氣沒喘上來,兩眼一翻,頓時暈了過去。
  杜天天嚇一大跳,連忙上前抱住,心裡暗想糟糕,自己做得太過分了,可別真把這麼大歲數的老人家給氣死。
  幸好,李蘭只是暈了一下,當杜天天把她抱進屋子裡,讓她躺在搖椅上時,她就醒轉過來了,一雙眼睛淚汪汪地看著杜天天,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杜天天環視了下四周,這個家,只能用四個字形容——家徒四壁。真是除了必要的桌椅床外,其他什麼都沒有,可想而知生活拮据到什麼地步。
  一想到這,她的心變得非常柔軟,上前握住李蘭的手,低聲說:「外婆,您別生氣,我剛才說話沒個分寸的,其實那不是我的本意。」
  李蘭別過臉去,閉上眼睛,兩道眼淚流了出來。想她一生艱苦,丈夫早逝,好不容易把女兒養大,結果女兒不學好,追求虛榮,為了錢出賣自己的身體,還勾搭人家老公,最後還跟那有婦之夫雙雙見了閻王,丟下個十二歲的孩子。她一邊痛恨女兒的不爭氣,一邊又心疼外孫的苦命,只得繼續省吃儉用地把外孫也撫養長大。她自問這一輩子從沒做過半件虧心事,為什麼命卻這麼苦?到頭來都六十四歲的人了,還要被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丫頭指鼻子罵眼睛。
  杜天天看她那個樣子,心裡更加愧疚,連忙又說:「外婆,我剛才是真的急了,您每次都不給我好臉色看,我也委屈啊。我爸爸和您女兒之間的事,那是他們上輩子的事情,無論是對是錯,他們都為此付出了代價。您可憐夜愚,這麼小就沒有了爸媽,難道我不是嗎?我也沒了爸爸啊,您也可憐可憐我吧……」
  李蘭慢慢地睜開眼睛,呆呆地看著她,顯得有些訝然。
  「外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可是現在我真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您商量,哦不,是聽取您的意見。您也知道,夜愚高三了,下個月就要高考,他現在很用功,成績很好,肯定能考上大學,但是,大學的學費可不低啊,以您的經濟條件……」天天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如意料中地看到李蘭表情大變,露出了尷尬之色。
  「外婆,我知道您性子高傲,不肯接受別人的接濟,所以當年,無論我怎麼來拜訪你們,都被拒之門外。可是現在,您要面對的,可是夜愚的前程啊,所以,請看在您疼他,而我也疼他的分上,拋開成見吧。我不指望您能接納我,但是,夜愚的學費,請務必一定讓我來出。」眼看李蘭嘴唇微動要說話,杜天天立刻飛快地說了下去,不讓她有機會反駁,「當然,您要不願意領這個情也沒關係,這樣好不好,這筆錢就當是我借的,等他日夜愚念完書開始工作,有了能力時,再還給我。外婆,求求你,我是真心想幫夜愚,想為他做些什麼。我媽不好,但是她是她,我是我,我可從沒給過你們難堪啊……」
  李蘭整個人都開始發抖,顯得又是為難又是痛苦。
  「我和您一樣,都希望夜愚有出息,都希望他一輩子平平安安地過得幸福。他表面上看來很冷淡,但其實是個很善良的孩子,最開始不肯好好學習,是因為他知道以您的經濟條件,負荷不了他念大學的錢,所以自暴自棄。難得他現在想通了,肯發奮了,作為親人的我們,難道不應該在這種關鍵時刻推他一把嗎?外婆,看在夜愚的分上,求您了!」杜天天說著說著,真的哭了出來,眼淚滴到李蘭的手背上,滾燙滾燙。
  於是李蘭怔怔地望著她,最後嘴巴一歪,也跟著哭了,「我那苦命的……夜愚啊……」就這樣,因著兩人的這麼一哭,某些事情就此塵埃落定。
  當夜愚放學回家時,李蘭正坐在天井裡繡花,他一見之下就皺起了眉頭,「外婆,不說了讓你別再接繡花的活嗎?這太傷眼睛了。」
  「沒事,外婆沒事的,外婆的眼睛可亮著呢。」見最喜歡的外孫回來了,李蘭的老臉笑成了一朵菊花,「來,夜愚,到外婆這坐著,外婆有話跟你說。」
  夜愚依言挪了個板凳坐她身旁,表情是外人從來無緣得見的柔順。
  「夜愚,我的好外孫……」李蘭慈愛地摸摸他的頭髮,夕陽下,夜愚的五官精緻如畫,長得跟他娘有七分相像,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傷心了,「外婆對不起你,你娘不爭氣死得早,丟下你那麼小,只能跟著我,而我又沒能力,讓你過不上好日子,從小跟著我一起受苦……」
  「外婆,你又說胡話了!」夜愚笑著拉住她的手,將臉貼了上去,「都說過很多次了,我啊,最喜歡外婆了。跟你一起住,怎麼會覺得苦呢?」
  李蘭眼裡升起依稀淚光,「你乖,外婆知道你從小就很乖,從來不打架生事,雖然一度成績差,但我知道那也是因為你體諒外婆,不捨得讓我為了你上大學的錢而苦惱。是外婆對不起你,外婆沒本事……」
  「外婆,你怎麼了?」夜愚有些狐疑地四下看了看,外婆突然這個樣子,肯定是受了什麼刺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李蘭連忙用袖子擦擦眼淚,笑著說:「沒事沒事,一時感慨而已。夜愚,我有話要跟你說。」
  「嗯,說吧。夜愚很認真地聽著呢。」
  「你念大學的錢,外婆有。所以,你想考哪所就填哪所,不要為錢的事而顧慮太多。」
  夜愚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你哪來的錢?」
  李蘭低聲說:「這個嘛、啊,那個,你知道的,其實你還有個舅舅的……」
  「他不是二十年前就離家出走失蹤了嗎?」
  「啊,是那麼說的,可是最近他聯繫我了。」被那雙水晶般清冽的眼睛一盯,李蘭只覺頭皮發麻,原本早就想好的說辭,突然變得異常艱難,「他說他發了筆財,所以以後每個月都會寄五百塊養老費給我,這樣,你不就有錢唸書了?」
  「是嗎?」夜愚瞇起眼睛,「舅舅怎麼聯繫你的?書信?還是電話?」
  「……書信……」
  「信在哪?」
  「啊不,是電話……」
  「那告訴我他的號碼,我好打電話過去好好謝謝他。」
  「這個……」
  夜愚突然甩開她的手,冷冷地站了起來,「外婆,你說謊。」
  李蘭的心跳了幾下,手足無措,「沒有啊,是真的你舅舅……」
  「我舅舅要肯聯繫你,早就聯繫你了。偏巧這個時候出現?騙鬼啊。外婆,你從來不過問我的事情的,為什麼今天會突然問大學什麼的?你坦白告訴我,是不是有人遊說過你?」
  「沒有啊,沒有!」
  「沒有?」他走進屋,開始翻箱倒櫃。李蘭連忙丟下繡了一半的窗簾跟進去,結果,夜愚從廚房的櫃子裡找出了一大堆水果和補品,什麼維他命丸啊、西洋參啊、蜂乳精啊……他每搜一件出來,李蘭的臉色就難看了一分。
  最後,他把那大堆東西往桌上一堆,以手環胸說:「說吧。」
  「啊……啊?」
  「這些哪來的?」
  「這個……別人送的……」
  「誰送的?」
  「……」
  夜愚盯著她,「你不會想說這個也是舅舅送的吧?」
  李蘭被他一提醒,連忙點頭,「啊對!就是你舅舅送的!」
  夜愚搖了搖頭,聲音裡有幾分哭笑不得的悲哀:「外婆,你連謊話都不會說。」
  李蘭心虛地低下頭。他們祖孫倆的相處模式從來就是顛倒的——在這個外孫面前,她反而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大人的批評。
  「告訴我,是杜家人來過了嗎?」他一語問中關鍵所在。
  李蘭的臉色變了變,想否認,但在那雙清亮無比的眼睛的注視下,卻終歸說不出來。看她的反應,夜愚也就明白了,果然被他猜中了!
  「那麼,來的人是……杜天天?」
  既然已被識破,乾脆坦白,李蘭點了點頭。
  又被他猜到。想也知道,杜家唯一肯來這裡的,也就只有杜天天了。而她來的目的,不言而喻。
  「把錢拿出來。」
  「什麼?」
  夜愚抿緊唇角,顯得很嚴肅,「杜天天,她給你錢了不是嗎?讓你編造了這麼大個謊言好讓我安心考試的那筆錢,拿出來。」
  李蘭顫抖了半天,然後低頭走進臥室,從床頭櫃的夾層裡摸出個小包,裡面是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支票。她把支票遞給他,但等他拿時,又捏緊了不肯鬆開,「夜愚,不要這樣,我們也是為了你好,有了這筆錢,你就能上大學了……」
  「外婆,我一定能上大學,我有辦法的,但是杜家的人情,我們不能欠!」
  「可是……」
  「你經常教我的,做人什麼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骨氣。把支票給我,乖。」
  看著一臉堅持的外孫,李蘭只好放棄,鬆開了手。夜愚轉身就走。她忍不住追問:「你去哪?」
  「把支票還給她們。」
  「夜愚,你再考慮考慮……」
  夜愚人已經走到了門口,聞言回身,沉聲說:「外婆,如果你希望你的外孫,今後還能在面對她們時毫無愧色挺著腰板的話,就不要阻止我。也許有一天我會跟她們和解,成為真正的親人,但起因,絕對不是出自某方對另一方的憐憫。放心吧,你的外孫很堅強,而且,他所下定決心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你要信任他。」
  李蘭哭出聲來。
  夜愚走過去最後握了下她的手,緩慢卻又堅定地說:「外婆,我要你為我感到自豪,而不是擔憂和難過。相信我。」
  「嗯。」李蘭捂著臉點了點頭。
  夜愚這才笑了,「乖。」他拍拍她的肩膀,柔聲說,「天快黑了,別繡了,做好飯等我,我去去就來。」
  b城的夜幕無聲無息的,就那麼降臨了。

《19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