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不過不管怎麼說,管利明和謝家蓉離開後,顧小影的日子的確是逍遙了許多,工作也回到了規律得不能再規律的軌道上:連續奮戰N天後,論文順利完成,教材如期付梓,小說開始收尾……顧小影看著這一摞摞印著方塊字的A4紙,感慨萬千。
  管桐也難得地進入短暫的休整期,每天晚上都按時回家,有兩次還趕上了五點半發車的班車。但因為他加班的次數太多,直接導致上車時險些因為臉孔陌生而被司機詢問祖宗十八代。最後還多虧有相熟的朋友幫忙作證,這才解了圍。班車司機聽說管桐的工作,還笑說:「秘書處的啊?怪不得。」
  顧小影聽到這個笑話後多少有點心酸——她現在似乎也有點明白了,雖然總有些人會莫名其妙地平步青雲,但更多的人還是要腳踏實地。就像管桐所在的省委辦公廳,大多數人都有錦繡前程,但那前程,何嘗不是用更多的私人時間換來的?
  大衙門裡的人,自然有大衙門的苦處。
  晚飯時,管桐照例還是一邊吃飯一邊看《新聞聯播》,看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對了,老婆,下個月有一場考試,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要不要報名。」
  「考試?」顧小影先吃飽了,正在一邊剝水果,不經意地問,「考什麼?」
  「省委組織部要面向省直機關三十五歲以下的副處級幹部公開考選一批縣委常委、副縣長,我恰好符合標準,廳裡也允許我們去考考試試。」管桐有些遲疑地答。
  顧小影一愣,抬頭看了看管桐,過會才說:「看樣子是個挺好的事兒。」
  「可是,如果考上了,就要去下面縣市工作,」管桐頓一頓,「可能要兩地分居兩年以上。」
  「兩地分居?」顧小影很驚訝,也很迷茫,「省委不好嗎?為什麼要到下面去?」
  管桐歎口氣,放下筷子慢慢說:「小影,我一畢業就進了省委機關,一直沒有基層工作經歷,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缺陷。再者這次是如果考上了,就有機會分管一些具體工作,這也是個十分重要的學習機會……」
  「你很想考是不是?」顧小影平靜地看著管桐,「對你來說,這個機會很重要,對不對?」
  「對。」管桐點點頭。
  「那就考吧,」顧小影站起身伸個懶腰,「反正你就算不去外地,也天天都要加班,我和獨居沒啥區別,習慣了就好了,沒有老公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小影,」聽到這話,管桐心裡湧出一陣愧疚,他伸手把顧小影拖進懷裡,抱緊了,低聲說,「對不起。」
  顧小影想了想,扭頭看一眼管桐:「不過按你爸媽盼孫子的急切心情,你這一下去,我的日子恐怕更難過了。我先把話說在前面,如果你爸媽再給我打電話,教育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只能拿你當擋箭牌了。」
  管桐苦笑一下:「他們是老腦筋,你不要放在心上。」
  顧小影點點頭,盤算:「兩年後我二十八週歲……嗯,還好,可以考慮造人計劃了。」
  管桐深深歎口氣,心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只是把頭埋在妻子的肩上,很久都沒說話。
  飯後照例是管桐洗碗,顧小影趴在電腦前做文稿校對。手機在這時候響起來,顧小影見是許莘的名字,樂呵呵地接起來:「美女,你想我啦?」
  「見鬼了!」許莘壓低聲音,氣急敗壞,「你猜我在和誰相親呢?」
  「相親?」顧小影的大腦「嗖」地就興奮起來,「你都沒告訴我你今天有這麼豐富的項目!跟誰相親呢?」
  「打死你都猜不到,」許莘鬼鬼祟祟地低聲吼,「江岳陽啊!咱們敬愛的江老師!」
  「不會吧?!」顧小影驚呼,「你早先不知道是他嗎?」
  「介紹人是我嬸嬸,我嫌她絮叨,就沒聽完她的介紹。只知道是一米八的身高,年齡比我大四歲,就指定了個地方讓他來了,」許莘欲哭無淚,「我怎麼知道是江老師啊!」
  「哈哈哈……」顧小影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江老師呢,他什麼表情?」
  「他啊,跟吃了耗子藥差不多,臉都綠了,」許莘也笑了,「他去洗手間了,我才敢給你打電話。你別讓他知道我告訴你了哦,這麼糗的事,有損江老師的光輝形象。」
  「你倆都夠暈的,」顧小影不客氣地評價,「在哪兒相親呢?」
  「解放路,真鍋,」許莘急忙說一句,「掛了啊,他回來了!」
  啪——收線!
  顧小影收好手機,眼珠子一轉,從桌前跳起來,直奔廚房,一路歡暢地叫:「老公老公,我們去看熱鬧吧!」
  「什麼熱鬧?」管桐正洗著盤子,抬頭看顧小影。
  「許莘和江岳陽在真鍋咖啡相親呢,夠巧吧?」顧小影樂呵呵地跑過去,從背後摟住管桐的腰,「我們去喝咖啡,然後偶遇兩個正在相親的熟人,好不好?」
  「不好,」管桐不為所動,一個個仔細地擦盤子,「你有空的話去把奶箱裡的酸奶拿出來喝掉,別整天三分鐘熱度。當初說要訂酸奶補充營養的是你,現在每天找借口不喝酸奶的也是你。」
  「我已經堅持喝了三個月的酸奶了,每天一瓶,很有毅力的!」顧小影騰出一隻手拍拍自己的肚子,「再說我也不是找借口不喝,我是容易忘記啊!等想起來的時候已經到了睡覺時間,那就不能喝了嘛。」
  「反正你就是沒有毅力,」管桐回頭看看背後那只像無尾熊一樣的動物,「說好每天晚上去跑步的,你一共堅持了二十多天,就說有特殊情況。情況完了你又說感冒了,感冒好了你又說腰不舒服……我都懶得說你,顧小影,你能不能克服一下自己的惰性啊!」
  「懶得說我?」顧小影直起腰,狠狠捶管桐的背一下,「你那叫懶得說我啊?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聒噪?晚上八點你說『顧小影你喝酸奶吧』,八點一刻你說『顧小影你喝酸奶了嗎』,八點半你說『那酸奶你再不喝就要壞掉了』,九點你說『顧小影你就是沒有毅力』,九點半你說『顧小影你知不知道人最難做到的就是堅持把一件事情做到底』……管桐,你煩不煩啊?」
  「是嗎?」管桐很驚訝,「是我說的?」
  「廢話,不是你是誰?」顧小影瞪眼。
  「那我也是為了你好,小同志,」管桐邊洗碗邊笑,「你就是太沒有恆心了,什麼事情都堅持不下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到最後網都爛了,你還在旁邊做夢吃魚呢。」
  「可是我寫小說的時候就挺有毅力的。」顧小影不服氣。
  「對,」管桐點點頭,「我認識你的時候就是被這事兒干擾了,才看走眼的。你這人欺騙性太強,像我這麼實在的人就比較容易上當。」
  「上當也晚了!」顧小影得意地揚眉毛,從背後伸手過去,在管桐胸前抓幾把,叫囂,「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載,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我說過我不賣身,」管桐拍掉顧小影的手,「老婆,麻煩你於百忙當中撥冗把奶箱裡的那瓶酸奶拿出來喝掉。」
  「啊——又來了!!!」顧小影哀嚎,頹然匍匐到管桐背上。
  管桐抬起頭,恰好看見身邊微波爐門上映出兩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微笑。
  第二天一早,顧小影迫不及待地給許莘打電話:「你們談得怎樣了?」
  許莘嗤笑:「還能怎麼樣,兩個人追憶似水年華唄。主要話題基本都集中在你和管大哥身上,拿熟人說事兒一向是相親時的最佳戰略。」
  「不過江老師這人不錯的,」顧小影也是琢磨了一晚上,越琢磨越覺得有可行性,「你不如考慮一下?」
  「江老師這人沒得說,從內到外都很好,可是要下手的話早就下手了,怎麼會等到今天?」許莘沒好氣,「再說,小蒼蠅,你難道不覺得相親這種模式是對我們這種知識女性的侮辱嗎?」
  「怎麼會?」顧小影驚呼,「我一直很想相親的,可惜沒機會。」
  「你那是想去體驗生活,」許莘一針見血,「拜託你消停點吧,小心你公婆殺個回馬槍,再回來跟你一起住!」
  「許莘你不厚道!」顧小影尖叫,「我好不容易才脫離苦海!」
  「脫離苦海?」許莘「嘿嘿」笑,「幸福不是永恆的,小蒼蠅,記住我這句話!」
  「呸呸呸!」顧小影對著手機抓狂。
  沒想到,剛掛斷許莘的電話,管利明的電話就打過來:「小影啊,你跟管桐說一聲,艷艷要去省城找工作啊,你讓他安排一下,這段時間就住你家吧!我已經跟她家裡說啦,你們家就有空床,就不要去外面花錢住旅館啦!」
  「什麼?」顧小影的血壓瞬間飆到一百八,「艷艷?艷艷是誰?」
  「艷艷啊,你們結婚的時候還幫你們幹活的那個,」管利明提醒顧小影,「她大學畢業啦,不想在咱這裡找工作,想去省城看看,你們給安排安排……唉算啦,我還是打管桐手機吧,給他詳細說……」
  客廳裡,顧小影拿著電話聽筒,呆呆地站著。
  那一刻,她反反覆覆地想:許莘,你這個烏鴉嘴!!!
  果然,中午,管桐的電話就來了:「老婆,辛苦你了,把書房裡那張床收拾一下吧,艷艷過來住。」
  「艷艷是誰?」顧小影很冷靜,氣大發了就變得冷靜的那種。
  「魏艷艷,按輩分說她算是我遠房表妹吧,」管桐歎口氣,「八六年生,職業學院專科畢業,念的還是經濟管理——你說一個大專生,能管理什麼啊?」
  「遠房表妹你都要管吃管住管工作,」顧小影也歎氣,「我們是進入共產主義社會了吧?」
  「可是人家都開口了,總不能不管啊……」管桐很無奈,「幫幫試試吧,實在幫不上就算了。」
  顧小影沒說話,直接掛了電話。
  懶得和管桐說話的時候,早先顧小影是選擇呵斥、吵架、吼的方式,後來改成掛電話或是一言不發轉身走掉——既然無法改變,還理論個屁?
  現在她漸漸有點理解了,為什麼說吵架可以增進夫妻感情,冷漠卻是殺死婚姻的兇手。
  可是不管你冷漠不冷漠,管桐還是要回家吃晚飯,那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讓顧小影都沒有了脾氣——原來發脾氣的至高境界就是徹底沒脾氣了。
  而且不管你到底有沒有脾氣,魏艷艷同學還是要來。不僅要來,速度還很快——第二天傍晚,顧小影從學校上完課回家,一推門,就看見客廳裡的碩大行李袋。抬頭,入眼就是一個模樣還算清秀的女孩子,站在客廳中間束手無策的樣子。
  聽到開門聲,管桐從客房鑽出來,發現是顧小影,略有些火大地問:「你還沒收拾客房?不是告訴你今天艷艷就來了?」
  「本想今天上午收拾的,結果一大早臨時通知調課,」顧小影疲憊地脫外套,「你看著收拾吧,我很累,先睡會。」
  「不做飯?」管桐皺眉頭,他這陣子又忙會務,焦頭爛額。〕
  「想吃什麼出去吃吧,我要睡覺,」顧小影嗓子有些啞,也皺眉,「不要吵我。」
  管桐真有些煩躁了:「你好歹幫幫我,我今天還要趕一個材料出來,忙得要死。」
  「管桐,我求你了,我上了整整八節課,」顧小影覺得自己鬱悶得想哭,「我快要虛脫了,你饒了我吧!」
  「嫂子,哥,」被晾在一邊的魏艷艷終於怯怯地開口,「我是不是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
  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你們要是覺得麻煩,我明天就走。」
  「不關你的事,」管桐努力壓住心裡的煩躁和氣惱,「你晚飯想吃什麼,我帶你出去吃。」
  「住著吧,」顧小影歎口氣看看魏艷艷,很努力才擠出一個笑容,「我站了一整天的講台,很累,嗓子也不舒服,你們不用管我,出去吃飯吧,我睡會就好了。」
  魏艷艷不說話了,只是用有些驚恐的眼神看著顧小影。管桐最近快要被連續不斷的會議逼瘋了,看見這樣的眼神就更加煩,轉身抓起鑰匙和手機就出了門。魏艷艷亦步亦趨地跟在管桐身後,出門前還回頭看了一眼顧小影,那眼神像小兔子一樣,莫名就惹人憐。
  顧小影歎口氣,轉身進臥室,沒脫衣服就把自己扔到床上。因為太累,很快就睡著了,睡著前還在想,或許,自己應該對魏艷艷好一點。
  畢竟,她什麼都沒有做錯。
  可是,誰又錯了呢?
  似乎誰都沒有錯……那麼,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晨八點。醒來時管桐早已上班,顧小影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有點驚歎自己睡得真是沉,居然連換睡衣都沒有把自己驚醒。這樣想著想著又有些細微的幸福感,好像一小朵一小朵的喇叭花,小心翼翼地開出來,掩在山野的晨間,看不分明。
  這就是有男人的好處吧?
  顧小影歎口氣想:雖然,男人也會帶來很多的麻煩。
  起床,走到客廳才發現,魏艷艷還睡著呢?
  顧小影皺皺眉頭:現在的孩子,面對找工作這樣的事,在學歷低,能力也不見得多麼高的情況下,都是這樣心境從容的嗎?用老人們的話說就是,難道自己也不知道著急?
  可是總不能不管,只好敲敲書房的門:「艷艷,起床了,你早餐要吃點什麼?」
  沒有人回答。
  「艷艷,起床了,吃早飯了!」顧小影再敲門。
  還是沒有人回答。
  顧小影心裡一驚——不會是生病了吧?
  急忙推開門走進去,使勁推推床上的人:「艷艷,你怎麼了?起床啦!」
  「唔——」推了好幾下,魏艷艷終於朦朦朧朧地醒過來,「嫂子,早!」
  顧小影先鬆口氣,再看著睡得五迷三道的魏艷艷,心裡有點冒火:「已經八點了!快起床吃早飯,過會我帶你去人才招聘市場。」
  「招聘市場?」魏艷艷揉揉眼坐起來,納悶地看著顧小影,「去人才招聘市場幹什麼?」
  「你不是來找工作的?」顧小影覺得腦袋都要炸——難道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
  「是要找工作的。可是我哥不是當官的嗎?給我安排個好單位上班不行嗎?為什麼還要去招聘市場?」魏艷艷瞪大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顧小影,「嫂子,那裡都是沒本事的人和不入流的單位才要去的地方。我哥那麼有本事,我還需要去那種地方嗎?」
  顧小影聽完這話險些休克,過好久才回過神來,一邊克制自己想要磨牙的衝動一邊說:「你哥沒你想像的那麼有本事。再說這裡是省會,研究生都一抓一大把,本科生畢業即失業,人才招聘市場也是撞大運,吃完早飯我陪你去撞撞試試吧。」
  「一抓一大把?」魏艷艷想不明白,「那嫂子你不就是研究生?你怎麼還能在大學裡當老師呢?我哥就沒幫忙?他要不幫忙,你能饒了他?」
  顧小影真要磨牙了,深深吸口氣才說:「艷艷,你哥不是機器貓,沒法給你變出很多機會來,你總要靠自己,才能在這個社會上立足,知道嗎?」
  「不是的!」魏艷艷突然漲紅臉,義正詞嚴地辯論,「嫂子你說的不對!我們同學的爸爸就是當官的,他就可以進銀行!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要是公平,我就不用來找我哥了!」
  「哦——我明白了,」顧小影點點頭,「艷艷,你的意思是說如果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你就可以憑借自己的能力去獲取一個不錯的崗位,因為你本身也是很有實力的,對不對?」
  「對!」魏艷艷重重點頭,眼睛死死盯著顧小影。
  「那麼,艷艷你告訴我,你大專也快要讀完了,你們學校應該組織你們參加過本科自學考試吧?三年過去了,你通過了幾門?或者說,你還有幾門沒有通過?」顧小影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看著魏艷艷。
  「還有……四門……」魏艷艷的聲音有點低下去。
  「四門?」顧小影揚眉毛,「按理說,到大三這時候,最多也就剩兩門沒有考過吧?」
  「有兩門……第一次沒過,要重考……」魏艷艷低頭,紅臉,底氣不足了。
  「好吧,不說這個了,」顧小影搖搖頭,「現在企業招聘都要看綜合能力的,在校期間你擔任過學生幹部,或者做過社會實踐嗎?」
  「沒有。」魏艷艷囁嚅。
  「為什麼?難道這不是鍛煉能力的好機會嗎?」顧小影坐到床邊,抱膝看著魏艷艷。
  「做學生幹部和社會實踐多耽誤時間啊!」魏艷艷辯解,「我想用這些時間學習的……」
  「哦……」顧小影恍然大悟,「也就是說,你為了不影響學習,所以才不擔任學生幹部,也不去做社會實踐,然後你努力學習,結果還有兩門功課要補考……」
  魏艷艷的臉色終於徹底青了,兩汪淚水就在眼眶裡盤旋:「嫂子,你看不起我就直說,不用這麼指桑罵槐地嘲笑我。」
  「概念錯誤!」顧小影毫不客氣地看著魏艷艷,「第一,我剛才壓根沒有『指桑』;第二,如果你無法對自己做出客觀評價,我『罵槐』也沒用。」
  「嫂子,你——」魏艷艷急了。
  「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顧小影起身,在走出房間前回頭看魏艷艷,目光平靜,「妹妹,遠的不說,就說你哥哥,他作為一個農村孩子,能走到今天,靠的不僅僅是機遇,還有勤奮。說白了,就算有門路的人會有更好的機會,但只要你真正優秀,那也未必沒有機會。可能我這麼說有些犀利了,但你總要知道,所有那些成功的人,都是對自己有正確認知的人。」
  魏艷艷張張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顧小影看著魏艷艷的表情,微微一笑:「起床吧,早飯有烤麵包片,吃完飯我們再去驗證一下——看看在機會均等的情況下,在彼此都沒有門路的人群中間,你是不是足夠優秀。」
  結果當然是可以預見的——三月,正是畢業生求職的黃金季節,並不寬敞的人才市場裡人頭攢動。顧小影帶著魏艷艷擠進去,一路上不知道被踩了多少腳,但跑一大圈下來,也沒有任何一家企業對魏艷艷表示出特別的好感。
  魏艷艷滿臉氣憤和不甘心,站在人才市場的門廳裡發牢騷:「太不尊重人了,簡歷連看都不看,就那麼往身後的箱子裡一丟。好不容易有看簡歷的,聽說你是大專生,差點把白眼球都翻出來。還有那是哪家公司的主管啊,四十多歲的女人那麼妖裡妖氣的,還捏著嗓子說什麼『我們公司還是傾向於招收有相關工作經歷的人才』……真是人才怎麼會到這裡來?早就被獵頭公司挖走了好不好!」
  顧小影站在旁邊,懶得說話,只是拿一張宣傳單當扇子,拚命扇著——這年春天真奇怪,才三月份就有近二十度的高溫,顧小影穿著厚毛衣,感覺自己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滲水。
  魏艷艷越說越生氣,轉身拉同盟軍:「嫂子,你說他們都要有工作經驗的人,都不願意招新人,那像我們這樣的畢業生還能找到工作嗎?那不就等於機會是零?」
  「我想工作經歷是參考條件,但是對很多公司來說,應該不會僅僅盯著這個參考條件不放,」顧小影不緊不慢,一邊扇涼風一邊閒閒地答,「要知道,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機會,都是屬於真正優秀的極少數人的。對於這種人來說,最難的不是找工作,而是如何從多個不錯的工作裡挑一個最適合自己的。但是對於不優秀的人來說,到處都是絕路。」
  「我知道,嫂子你是要說我就是那個不優秀的,」魏艷艷說著說著又扁扁嘴要哭,「可是我媽說只要找到我哥就有活路了,我沒想到嫂子你不喜歡我……」
  「停!打住!」顧小影頭大,「我什麼時候說我不喜歡你了?我是說我們要端正目標……你現在這個情況就應該從基層做起,從最普通的工作做起,哪怕苦一些、工作不穩定,可總歸是個鍛煉。但你若想一步登天,這不現實!」
  「可是我媽說——」魏艷艷哭喪著臉,又要搬出她媽。顧小影又快瘋了,真不知道這媽是怎麼給女兒洗腦的,好在手機響起來,顧小影慶幸地一邊拿手機一邊給魏艷艷做手勢,讓她安靜。
  結果,還沒等打招呼,就聽見江岳陽在那邊急三火四的喊:「顧小影,有個學生離校出走了,留下一封遺書,說是給你的,你快回來幫忙找人!」
  「什麼?」顧小影以為自己耳朵壞了,瞪大眼問,「誰的?」
  「宋錦西!」江岳陽急吼吼的,「就是你們班那個不怎麼說話的——」
  「我知道,」顧小影打斷江岳陽,「專升本之前我是他們班的班主任。她現在不是大四了嗎,馬上就要畢業了,為什麼要出走?」
  「沒時間廢話,你打車來學校!」江岳陽幾乎是吼出來的,「人命關天啊!」
  「馬上!」顧小影二話不說合上手機就往外衝,還沒等衝出去身後有人急急地喊,「嫂子,我怎麼辦?」
  顧小影這才想起來身後還有個小祖宗,真是欲哭無淚,急匆匆地掏出一百元錢塞到魏艷艷手裡,火急火燎地說:「拿錢坐出租車回家……這是鑰匙,有問題的話給你哥打電話,我學校裡有很緊急的事情,我現在馬上要去一趟。」
  「哎,嫂子,我不認識路……」魏艷艷跟在後面喊。
  「所以才讓你坐出租車!」顧小影吼一句,撒腿就往外面馬路上跑。恰好看見遠處駛來一輛空車,顧小影幾乎是風一樣衝進車裡,還沒等魏艷艷追上來就揚長而去。
  路邊,魏艷艷看見一溜煙跑得沒蹤影的出租車,傻眼了。
  趕到系裡的時候,系辦公室已經是兵荒馬亂。
  顧小影喘著粗氣衝進去,一推門,就見所有人像看見救星一樣瞪大眼,江岳陽三步並作兩步把顧小影拽到桌邊,指著桌上一封信,語氣焦急:「快看,這是給你的,想想能不能找到什麼線索。」
  「給我的?」顧小影莫名其妙,「我一共帶過她兩年,她升上本科後就換班主任了啊。」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信箋:算不上多熟悉的字體娟秀而清晰,帶著女孩子柔軟的筆鋒,出現在顧小影面前。
  顧老師,您好。
  我是錦西,您還記得我嗎?我從來都不是那種活潑外向的學生,可是我很認真地聽您的課,您推薦的所有好書,無論是專業書籍還是業餘讀物,我都看過。讀專科的時候,您每週只給我們班上兩節課,我就去聽您給本科班講課,這些,您不知道吧?
  我記得您第一次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就說過,您覺得自己很年輕,講課未必多深邃,如果深度上有欠缺,請大家原諒,請一起進步。當時我們只是覺得這種說法很新鮮,可是後來,我們班很多人都說,您的課深入淺出,就算再不深刻,教我們也足夠了。所以,老師,您講得很好,不比別人差。在您的課上,除了知識,還有做人的道理,我們會感激您一輩子的。
  可是,我還是要走了。我這輩子這麼短,自己都沒想到。
  老師,我真的撐不住了,找工作的壓力比我想像中還要大很多。我好累,我都快忘記當初是因為喜歡這個專業才來報考的。現在,我根本不知道我們畢業後可以做什麼。每天,我都像是自己身體裡的一個傀儡,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省城能去的招聘會都去過了,能參加的面試都參加過了,可是沒有人願意要我。有人嫌我沒有工作經歷,有人嫌我不是碩士博士,有人嫌我英語不是六級,有人嫌我家在外地,還有人乾脆嫌棄我是女生……許多次,我都想,為什麼就沒有一個地方願意要我?
  還有那些排在招聘現場的長長的隊伍——招收一個校對的地方,站了起碼四百人;招收一個文員的地方,起碼三百人;就連夜總會公關都擺出亮眼的攤位,還有那麼多人去放簡歷……老師,我不知道,此「公關」是不是彼「公關」?但我知道,我又沒希望了。
  我很迷茫,以前大家都說藝術學院的學生動手能力強,可那肯定不是我,也不是我身邊的很多人。雖然您也在上課時鼓勵過我們走出校門,毛遂自薦,勇於嘗試。可是我們的新校區在遠郊啊,附近只有青山綠水,沒有您說的電台電視台、報社雜誌社,甚至連店舖都沒有。從學校到市區需要坐近兩小時的公交車,因為偏僻,也不敢回校太晚,反正兼職只能是奢望。
  暑假的時候,我也在我們家鄉找到了一個兼職,是去推銷電視機。本來我覺得自己沒問題的,可是真正干了才發現,電視型號、功能、原理我永遠都一塌糊塗,說不清楚。好不容易幹了一個月,拿了一點錢,可是找工作的時候人家說這種社會實踐經歷根本不能算數。老師,這是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個廢物——我那麼努力地唸書,可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四年過去,我究竟學到了些什麼?
  老師,我很喜歡看您的博客,我記得您那時候說過:想死,是因為還沒長大——因為還年輕,走的路還不夠多,美好的未來還那麼模糊,所以才以為短暫的窘境就是永恆。可是,老師,我沒有勇氣等到長大了。我家在農村,如果我高中畢業就去打工,這會也能養父母了。藝術學院的學費那麼高,我憑著好奇和興趣來了,每年花那麼多錢,卻沒有辦法回報我的父母……老師,我都不敢想,我們村好不容易考出來一個大學生,如果我找不到工作,我要怎麼辦?我還有臉回去嗎?
  老師,我真的要走了。走之前,很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該說給誰聽。就這樣寫給您聽吧,因為總覺得您是真心對我們好的,您心疼我們。可是這一次,您不用心疼我了,我辜負了大家,不值得別人心疼的。這些話說出來,就好了,就該走了。雖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說了些什麼,也好像還有很多語無倫次的東西說不清楚,但是就這樣吧。
  老師,祝您幸福。您是好人,上天會保佑您。
  永別。
  顧小影輕輕、輕輕地,把信紙放到江岳陽的辦公桌上。
  她看著信紙上的折痕——新的,折了沒有多久。她都可以想像,錦西在折這封信時,內心會有怎樣的溫柔與憂傷。以及,怎樣的絕望。
  有液體,就這樣落下來,打在信箋上。濕了,她用手一抹,紙上就留下洇濕的一團。
  顧小影知道,即便將來水分蒸發,這裡,也會留下一點粗糙的褶皺。
  從來沒有什麼,可以真的消失無蹤。
  傷害不可以,淚水不可以,就連生命也不可以。
  如同錦西——錦西、錦西,倘若你離開,你的父母、你的朋友,還有收到這樣一封信的我,都要怎麼辦?
  三月,內陸城市的氣溫在下午兩點時升到了最高。
  汗水大顆大顆地落下來,許多次,跑不動了,顧小影都想坐下歇會兒,可是一想到那個總是帶著羞澀笑容的女孩子的臉,又咬咬牙,繼續在火車站、汽車站的人山人海裡找。
  大海撈針。
  顧小影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出來找人之前,江岳陽急了,幾乎是掐著她的脖子說:「顧小影你好好想想,你有沒有在上課的時候講過什麼地方,什麼漂亮的、你想去的地方?你覺得她可能去哪裡?她那麼喜歡你,她可能就去了你說過的什麼地方,你快想想啊!」
  顧小影被他晃得腦袋發暈,好不容易才使勁推開他的胳膊,大吼一聲:「我說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希臘和西班牙,你覺得她可能去嗎?」
  江岳陽愣了。
  過好久,他才慢慢坐到凳子上,慢慢地說:「對不起。」
  他這樣說的時候,聲音發澀。
  顧小影心一軟,眼淚瞬間又湧出來,她摀住嘴,似乎這樣就可以擋住哭聲。她的頭發暈,腿腳發軟,只能努力抓住江岳陽的袖子,克制著哭聲問他:「怎麼辦,我們去哪裡找?怎麼辦啊江老師,我不知道該去哪兒……」
  「別急,要鎮定,」江岳陽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看看站在周圍的人,迅速說:「都出去找,所有的男生,所有的老師,去火車站、汽車站、水庫、山頂、河邊……兩人一組,晚上八點在這裡集合。」
  十分鐘之內,管理系男生和年輕教師們傾巢出動。
  顧小影是最後走出來的,臨出來之前,她第一次看見那樣的江岳陽——陽光下,身高一米八的高個子男人,略彎下腰,緊緊攥著拳,面容沉痛。看見她看他,只微微苦笑。
  他的聲音有些縹緲,一改剛才眾人面前的鎮定,露出不加掩飾的恐懼。他說:「怎麼辦,顧小影,這個時候,我居然發現我很害怕。」
  ……
  熙熙攘攘的城市裡,顧小影想想江岳陽的表情,再抬頭看看湛藍的天空與身邊摩肩接踵的人群,還有人們臉上的笑容,鼻子一酸,淚水已經掉出來。
  那天,顧小影在這個城市的山頂、湖邊轉了個遍。
  中間管桐打過兩次電話,急吼吼地問:「顧小影,你跑哪裡去了——」
  話音未落就被顧小影截住:「有什麼事情回家再說,我學生丟了,我得去找。」
  說完就掛斷。
  她沒有給管桐說話的時間,這個時候,除了宋錦西的消息,顧小影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在山頂,風呼呼地刮,顧小影抓住遊人、保潔員、公園管理人員……帶著哭腔一遍又一遍地比畫著問:「你們有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比我矮一點點,圓臉,披肩發,挺清秀的……」
  人們總是搖頭。
  也有熱心的人,陪著顧小影山上山下地找,還有人建議說要去附近的派出所報案,顧小影給每一個好心人鞠一個九十度的躬……
  就這樣,從中午到晚上,顧小影失了魂一樣地在這個城市裡遊蕩。華燈初上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失聲痛哭。
  電話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顧小影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接聽,江岳陽帶著急切的喜悅和難以掩飾的憤怒咆哮著:「顧小影,回系裡來!宋錦西找到了,你來替我跟她聊聊!我怕管不住我自己,再一不留神打了她。」
  「找到了?」顧小影忍不住尖叫,喜悅在那瞬間竟然變成一種如釋重負的心酸,她幾乎是哽咽著說,「等著我,馬上到!」
  說完,顧小影幾乎是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到馬路邊,攔一輛出租車,直奔五十公里外的郊區大學城!
  趕到系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顧小影馬不停蹄地衝進系辦公室,一推門,觸目就是宋錦西蜷縮成一團的身影,在系辦公室的沙發上,無助又可憐。
  看見顧小影,江岳陽如釋重負,還沒等顧小影開口,他已經大步走過來,拽住顧小影,拖到走廊上。顧小影剛要張嘴說什麼,江岳陽已經開口:「根本沒跑遠,就在那年郊遊時去過的水庫邊上發現的。我說什麼她都不開口,精神狀態不好,情緒很低落。如果不能讓她卸下這個包袱,就算這次找回來了,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顧小影,你去跟她說說話,她信得過你,你讓她想開點。」
  江岳陽深深喘口氣,壓抑住心底的憤怒:「我怕我再說下去,會忍不住給她一巴掌。」
  顧小影抬頭看看江岳陽,點點頭,沒說話。
  再推門進去的時候,宋錦西還是蜷縮在沙發上。不抬頭,不說話,整個人就好像凝固了,表情木木的,似乎與這個世界絕緣。
  顧小影也沒說話,只是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也是到這個時候才發現,腳踝處的皮膚被高跟鞋的鞋幫磨破了,滲出鮮紅的血來。薄薄的絲襪已經和磨破的皮膚黏連到了一起,顧小影小心翼翼地脫下鞋子,再咬咬牙,忍住疼,一把將襪子從腳上拽下來。磨爛的皮膚被生生拽下來的瞬間,顧小影忍不住「嘶」地出了聲,宋錦西像是也聽見了,微微動了動,卻仍然沒有抬起頭。
  顧小影把腳蜷縮到沙發上,過了很久,待疼痛慢慢過去,她才自言自語地開了口。
  「錦西,我記得你,」她抬頭看看對面沙發上仍然蜷縮成一團的宋錦西,輕輕地說,「兩年前,就是你給我發電子郵件,問我有沒有想過死。那時候你才讀大二,學習很刻苦,有點羞澀,每次上課都坐第一排的位置。有時候我丟三落四地忘記拿筆或本子,都是你借給我。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可是我很怕你想不開,所以我寫了很長的一封回信,回答你這個問題。再上課的時候,我看見你眼睛裡的神采,我就知道,你想開了,你有力量了,你不會再想死了。」
  她閉上眼,靠在沙發背上:「我只是沒想到,兩年後,你還是會絕望。錦西,是我的錯,如果我那時再多關心你一點,一直關心下去,就不會像今天這樣。」
  「老師……」宋錦西終於抬起頭,聲音細小,可是顧小影沒有看她。
  她還是閉著眼,似乎記憶回到很久之前:「以前,我有個很好的同桌,她是我們文科重點班的數學課代表。我不如她,我的數學從來沒有及格過,所以,連我自己都知道,她是要上重點大學的,而我一定考不上大學。可是我們都沒有想到,高三那年我陰差陽錯地報考藝術學院——那時藝術生高考不計數學成績,我別的科目還不錯,便順利地進了大學。而她高考失利,去了南方一所三流大學的金融專業。走的那天,我送她去火車站,她一點都不開心。她說小影你看著,我總有一天要回來的。這個我信——從小,她說的話,我都信。而後來,她也的確回來了,只是,回來的是她的骨灰。」
  宋錦西慢慢、慢慢瞪大眼,死死盯著對面沙發上的顧小影。顧小影還是疲憊地靠在沙發上,閉著眼,一行淚水從她緊閉的眼角一點點滑落下來。
  「那是大三吧,他們學校發展學生黨員。她那麼要強的人,爭不過某些善於鑽營的學生幹部也就罷了,可她沒想到自己連幾個曾經不及格的學生都爭不過。她去系裡理論,可是老師批評她虛榮,同學嘲笑她自戀。她一時想不開,就吃了過量的安眠藥,」顧小影的語氣平靜得駭人,宋錦西倒抽一口冷氣,聽見她接著說,「可是被發現得早,就送到醫院裡,洗了胃,活過來了。」
  「躺在病床上,她給我打電話,我一聽就急了,隔著那麼遠的電話線,口乾舌燥地給她講了兩個多小時,直到新買的IP卡一分錢都不剩,她才在斷線前答應我,說要好好活下去,」顧小影微微吁口氣,聲音苦澀,「可是誰都沒想到,出院後,回到學校裡,迎接她的,是老師們上課時動不動的指桑罵槐,還有同學們的冷嘲熱諷。所有人都說她瘋了,說她自己想死,卻還要拿學校的聲譽墊背。她快崩潰了,她忍了一個多月,可是這種情況沒有絲毫的改善,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後,就連別的系的人也在背後對她指指點點。她終於撐不下去了,決定再次自殺。自殺前,她打我的手機,想要和我說點什麼。可是當時我正在上課,我不敢接電話,就先拒接了。可能就是因為我的拒接,讓她對這個世界心如死灰。她選擇了割腕,等到被發現的時候,血染紅了整張床單……」
  顧小影終於睜開眼,她淚眼朦朧地看著宋錦西:「這些年,我總在想,如果當時我接聽了那個電話,她還會不會死?錦西,你可能不知道,五年了,我沒有勇氣去給她掃墓,我害怕看見那張永遠停留在五年前的臉。有時候我會做噩夢,夢見她說小影我那麼信任你,可你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她在我的夢裡哭,她說連你都不要我了,小影,我什麼都沒有了……」
  寂靜的辦公室裡,顧小影終於再也忍不住地哭出聲:「宋錦西,我今天在湖邊跑,在山頂上跑,我多麼怕你也不在了!我多麼怕連你也不在了!!」
  深夜,顧小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歇斯底里,可是她忍不住,她早就忍不住了。她也恨不得能給宋錦西一巴掌,她恨不得能在宋錦西的心臟上烙下一個巴掌印,讓她一輩子都記得自己的命不僅僅是自己的!
  顧小影幾乎扯著嗓子在哭喊:「宋錦西,你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也不是在石頭縫裡長到這麼大的!你憑什麼去死?你說啊,你憑什麼去死?!你死了,一了百了了,你的爸媽怎麼辦?我們怎麼辦?!」
  下一秒,在顧小影的歇斯底里中,宋錦西猛地從沙發上跳下來,「撲通」一聲,跪在顧小影面前!
  淚水從宋錦西的眼睛裡奔湧而出,她緊緊抓住顧小影的衣服,大聲哭喊:「老師,我也不想死的啊,可是我撐不下去了,你說,我還能怎麼辦?我還能做什麼?我考研筆試沒通過,又找不到工作,所有人都等著我光宗耀祖,可是我連養活自己都做不到!」
  憋了很久的苦悶終於爆發,宋錦西的聲音在這樣安靜的夜裡有近乎淒厲的尖銳:「老師,我要怎麼辦?我不死還能怎麼辦?是,我自私,我不想別人,可是我連自己都顧不上了,我怎麼能想到別人?」
  「啪!」顧小影的這一巴掌,拖了這麼久,終於還是落到了宋錦西的臉上!
  那一瞬間,兩個人都愣了。
  過了很久,顧小影才反應過來,急忙蹲下身,一邊摸著宋錦西的臉一邊急切地問:「對不起,錦西,疼嗎?我不是故意打你的,我是氣急了……」
  「我知道,」宋錦西奇跡般的平靜下來,她看看顧小影,眼裡再度慢慢蓄滿了淚水,她的聲音那麼輕,輕得像是一種感歎,她說,「老師,你剛才那樣,就像媽媽……可是我媽身體不好,我就算心裡再苦,也不敢對她說……」
  顧小影一愣,瞬間,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呼啦一下子,濕得能滴出水來。
  「我們家很窮,我之所以能念完大學,全是因為四個姑姑和姑父們的接濟,」宋錦西緊緊握住顧小影的手,苦澀地敘述,「可是,來到藝術學院我就後悔了,像我這樣家境的孩子,是不應該學藝術的。我就算再用功,也沒有錢去看話劇、聽音樂會……對一個學藝術的學生來說,如果只看課本,壓根就考不了高分!」
  她哽咽著歎息:「可是我不想認輸,就考了專升本,我想證明我們農村孩子也可以把藝術學好,就算我們從小沒怎麼看過電視、電影,沒學過吹拉彈唱,我也不比別人差。可是,老師,沒想到,到畢業了,我還是得承認,我比別人差,我比那些從小就接受藝術熏陶的學生差多了。一起去面試,他們的創意永遠比我的有新意,他們提起動畫製作、展覽巡演來都頭頭是道,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以為,考上藝術學院,是上帝給我打開一扇新的大門,讓我從此可以看見新的世界,」宋錦西苦笑,「可是,老師,我現在知道了,從我考上藝術學院的那天起,上帝就把所有的門都關上了。用我們班同學的話形容,就應該是Noway,Nodoor,Nowindow。」
  顧小影沉默了。
  或許,這是第一次,讓顧小影感受到了詞窮的壓力。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化解這個女生心裡的苦悶與絕望,但是她知道,她不能離開,她只有把這些結全都解開,才能全身而退。不然,只要她撒手不管,這個女孩子很有可能會再次走上絕路。
  夜幕四垂,顧小影緊緊抱著懷裡的女孩子,心裡一陣陣地發涼。
  那晚,顧小影沒有回家。
  她把宋錦西接到自己的教師公寓裡,暫時安置在劉笛的床上。兩人在熄燈後的屋子裡臥談,沒有什麼固定的話題,卻幾乎聊了一個通宵,到窗外隱約透進光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了不到兩小時,窗外響起《運動員進行曲》,戲劇系的學生們開始「哈哈哈哈」地練習怎麼笑,音樂系的學生則「啊啊啊啊」地練習怎麼唱……操場上漸漸人聲鼎沸。
  顧小影從輕淺的睡眠中醒來,頭疼得厲害。然而一睜眼卻驀地心慌,急忙爬起來看向對面的床——直到看見宋錦西側臥的身影,這才鬆了口氣。
  然而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想了想,顧小影翻身起床,拿上手機輕手輕腳地出了門,站在走廊上給江岳陽打電話。
  江岳陽六點多就站在操場上組織學生們做早操,看見是顧小影的電話急忙接起來問:「怎麼樣了?」
  「睡著了,」顧小影歎口氣,「她倒是暫時平靜下來了,我快要崩潰了。江老師,如果我去醫院看心理醫生,系裡給不給報銷?」
  「你看心理醫生?」江岳陽心情放鬆後才有勇氣開玩笑,「顧小影你開玩笑的吧?你要是去看心理醫生,只要絮叨兩個小時,我估計心理醫生就能患上心理疾病。」
  「真不厚道,」顧小影撇嘴,「說正經事,我剛才想了想,你說咱們當老師的可不可以利用自己的人力資源,幫學生們找找就業的門路?再怎麼說,咱們也比他們認識的人多。」
  「你以為我沒想過?」江岳陽歎息,「可是每年僅咱系裡就幾百個畢業生,幫得了一個幫不了全體,你幫誰不幫誰?」
  「總比一點都不操心強啊,」顧小影歎口氣,「我記得以前我們經常開玩笑說藝術學院絕對不會有學生想要自殺,因為藝術學院的學生都『膽大心細臉皮厚』。現在看來這句話已經過時了,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每年都會有一個甚至一批宋錦西。」
  「你想怎麼辦?」江岳陽沉默一下,反問。
  「我們班有人在電視台和廣播電台工作,我跟他們聯繫,看能不能找點實習崗位,反正現在文化單位都沒有終身制了,能簽幾年合同也就看他們自己的本事了。」
  「行,」江岳陽點頭,「我也找別的老師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江老師,這種辦法治標不治本。」顧小影苦悶地抱怨。
  「這個問題怕不是你我所能解決的,」江岳陽歎息,「先把眼前的事情了結了再說吧。」
  顧小影也歎口氣,不說話了。
  或許也真是顧小影運氣好——電話剛打到許莘那裡,就有好消息來到。
  「我們社正準備找一個宣傳助理、兩個編輯助理,」許莘笑瞇瞇的,「要文字功底好一些的、仔細一點的學生,報酬比較少,計件付酬,但是如果做好了,有希望簽三年期的合同。合同期內如果表現優異,還可以續簽或是轉正式編輯,在底薪基礎上拿提成。不過你也知道,現在出版社都轉企業了,競爭壓力還是很大的。」
  「我愛死你了,親愛的,」顧小影熱淚盈眶,「我請你吃飯。」
  「那倒不用,能做到什麼份上還是要看他們自己。我說你還是快點回家吧,夜不歸宿還拒接電話,不知道管大哥會怎麼收拾你?」許莘幸災樂禍。
  一語驚醒夢中人,顧小影這才想起這件事,不自覺地吸口氣。
  回到教師公寓,顧小影先把可以去出版社實習的好消息告訴了宋錦西,然後在宋錦西感動得無以復加的淚水中幫她換了衣服——衣服是顧小影的,不過兩人身材差不多,宋錦西穿上去居然也有了幾分成熟點的神氣。
  隨後兩人乘坐早晨的公交車趕往市區,一路把宋錦西帶到了許莘單位樓下。直到看見宋錦西帶著滿臉的激動與喜悅隨許莘進了電梯,顧小影才終於長吁一口氣,轉身往自己家走。
  也是到這時,一整天的緊張、疲憊、睏倦一起襲來,顧小影幾乎一邊走,一邊都快要睡著了。
  好不容易爬回省委宿舍時已經是早晨八點半,顧小影的眼睛已經快要全部合上了,可是還沒等她抬手敲門,門已經自動從裡面打開了。
  顧小影一抬頭,見是管桐,下意識地就往他身上倒,嘴裡嘟囔:「困死我了,老公,讓我靠一會兒……」
  管桐皺眉:「顧小影,你一晚上不回家,你知不知道我很擔心?我打電話你還拒接,你到底有沒有一點為人妻的自覺性?」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顧小影皺眉,把手裡的包往玄關一扔,幾乎是半閉著眼睛跌跌撞撞地往臥室走,「你怎麼還不上班?」
  「顧小影,你給我站住,」管桐有點冒火,「你知不知道昨天發生什麼事情了?」
  「昨天?」顧小影覺得自己因為睡眠不足思維都很混亂,「宋錦西找到了,困死我了,我得睡覺,我撐不住了。」
  「你去找別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家的都快丟了,」管桐終於壓不住火氣,「你怎麼能把艷艷自己扔在人才市場門口?你知不知道她連東南西北都不認識?」
  「啊!」顧小影瞬間清醒,張口結舌,「對啊,艷艷,艷艷怎麼樣了?她找到家了嗎?」
  「她找不到!」管桐徹底火了,「她坐出租車,結果把省委宿舍和省府宿舍弄混了,就被帶到省府宿舍區。她在人家院子裡轉了半天才發現那不是咱家,走出來想再去打車,沒走多遠就被人騎著摩托把包搶了。小姑娘嚇得蹲在路邊哭,多虧有巡邏的警察把她帶回派出所。可是她背不出來我的手機號,打她家的電話又沒有人接。我等到晚上都沒見她回家,給你打電話你沒等我說完就掛斷,我打三次你掛三次,你知道我有多著急嗎?要不是這個時候人家警察打電話到省委,轉了一大圈才找到我,這會兒你哭都沒地方哭去!」
  顧小影驚呆了。
  顧小影從沒見過管桐發火——長期以來,他都是溫文爾雅的,在所有人眼裡,顧小影都是「欺負」管桐的罪魁禍首,就連顧媽都說「你別得寸進尺啊,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那麼現在,管桐是不是要咬人了?
  是早晨,門外陸續有人下樓去上班,顧小影呆呆地站在客廳裡,看著管桐滿臉的怒火,腦子很亂,她好像失去了辯解的能力,只能看著管桐的嘴巴一張一合,聲音越來越大!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書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顧小影下意識地扭頭,看見魏艷艷站在門邊,顫顫巍巍地看著他倆。在看見顧小影的一剎那,魏艷艷的眼神明顯地一瑟縮。
  然而也就是這一瑟縮的瞬間被管桐捕捉到了,他的火氣瞬間翻了一番。他想忍,可是沒忍住,終於還是沖顧小影吼出來:「顧小影,艷艷她不過是個孩子,你看你把她嚇成什麼樣子?我聽她說昨天你還打擊她?你好歹也是當老師的,你怎麼能這麼無視一個孩子的自尊心?是,我知道,你天天上講台,有慣性了,跟誰說話都跟講課似的,總覺得自己說的就是對的。你不覺得這種『好為人師』對孩子們來說會是一種傷害嗎……」
  顧小影以為自己的耳朵壞掉了。
  她吃驚地看著管桐,幾乎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他說什麼?
  說自己無視一個孩子的自尊心?說自己好為人師?說自己總覺得自己說的是對的?
  這不是管桐說的吧?
  可是,不是他說的,又是誰說的呢?
  顧小影的頭終於劇烈地疼起來,從昨天中午聽說宋錦西失蹤到現在,她似乎總是活在淚水和咆哮聲中。二十幾個小時沒有休息,她感覺自己的太陽穴都在跳,要很努力克服疲憊和頭疼,站在這裡,聽這些指責。她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也不知道自己得罪誰了,可是為什麼所有人都要把責任放在她身上?為什麼所有人都要衝她吼?
  顧小影終於崩潰了。
  她抬起頭,看看一臉畏懼表情的魏艷艷,再看看還在火冒三丈地數落自己的管桐,突然忍不住尖叫:「住嘴!」
  管桐被突然爆發的尖叫嚇了一大跳,魏艷艷也嚇壞了,張大嘴巴盯著顧小影看。
  只見顧小影臉色蒼白地指著管桐和魏艷艷:「你們憑什麼這麼指責我?你們憑什麼!你們在我的家裡走來走去,你們影響我的生活,我又不是你們的老媽子,憑什麼總是一副我欠你們的表情?」
  她指著魏艷艷:「我就該陪你找工作嗎?」
  再指管桐:「我就該給你做飯洗衣服嗎?」
  她的眼裡漸漸盈上淚水:「你們一個個,憑什麼把所有責任推到我身上?自殺的自殺,出走的出走,找不到家的找不到家,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你們的啊?」
  二十四小時內,她終於第二次歇斯底里,她指著管桐,幾乎扯著嗓子吼:「管桐,我告訴你,我討厭你爸媽,討厭你們全家!我討厭——」
  「啪!」
  話沒說完,管桐的一巴掌終於落下來!
  頃刻間安靜得一片死寂。
  顧小影捂著臉,呆呆地看著管桐,餘光裡,還有魏艷艷有點驚恐又隱約有些出氣的表情。
  幾秒鐘後,顧小影的身子晃了晃,在感覺到要倒之前伸手扶住牆。她瞪大眼,努力克服一陣又一陣的頭暈,死死盯著管桐。管桐顯然也被自己的行為嚇到了,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顧小影覺得自己的大腦短路了。
  二十四小時內,她打了別人一巴掌,又被別人打了一巴掌;她找到了別人家的孩子,又差點把自己家的孩子弄丟了……原來,她的軌道,從一開始,就是環線。
  可是現在,顧小影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全身發飄,好像懸在半空裡,眼澀澀的,每眨一下眼皮都引得一陣粗礪的疼。
  她臉色白得像紙,過了很久才攢了一點力氣,努力克服雙手的顫抖,在安靜得可怕的空氣裡,扶著牆站直了,聲音略有些哆嗦地,慢慢地說:「對不起。」
  她說這三個字的時候,管桐和魏艷艷都依然呆呆地站在那裡。
  或許他們都沒想到她會說這三個字,但顧小影知道,這三個字,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她幾乎是頭重腳輕地快步走向門口,管桐試圖抓住她,但被她甩掉了手。她走得那麼快,快得像一陣風,等到管桐終於如夢初醒般追出門去的時候,她已經用她自己都不記得曾有過的速度跑出院子,攔下一輛出租車,揚長而去!
  早晨車來車往的路邊,管桐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悔不當初」。
  第二次離家出走,顧小影的身體卻很爭氣。
  她不僅沒有生病,而且還可以冷靜地給自己本科與研究生時代的同學打電話,請他們幫忙尋找一些實習崗位。她還能頭腦清醒地回自己的教師公寓裡收拾了幾套備用衣服,再馬不停蹄地坐車趕回市區,找許莘避難。
  她甚至沒有忘記在對許莘交代事情的前因後果時,囑咐她千萬別讓宋錦西知道。
  她怕這個心思敏感的小姑娘難過,更怕她又把不相干的責任歸咎到自己身上。
  顧小影想:這是她自己造的孽,無論產生怎樣的後果,都不需要別人幫助背負。
  就這樣,顧小影開始在許莘家睡得昏天黑地。因為連續兩天都沒有課,她乾脆把手機也關掉。這中間偶爾醒了就翻一點許莘的零食吃,吃飽了再意氣風發地睡去。
  許莘氣得火冒三丈——她早晨上班的時候,顧小影在睡;她中午回來的時候,顧小影已經扔下滿地的零食袋子,再度沉入夢鄉;她下午走的時候,顧小影還沒醒;等她晚上加完班回家,不過九點多,可她顧小影居然又睡著了?!
  她究竟還有沒有清醒的時候啊!
  不是都說夫妻吵架會睡不著嗎?看管桐的反應就知道了,他一天之內起碼打了十幾個電話,大約是不好意思在辦公室裡說這種丟人現眼的事兒,便躲到了類似廁所之類有回音的場所——許莘不厚道地想,照管桐這上廁所的頻率,有沒有讓同事們以為他鬧肚子?
  可是許莘咬緊牙關沒鬆口,到最後,管桐真的以為顧小影的確沒有去投奔許莘。他唉聲歎氣地對許莘道謝,卻沒有想到,他老婆此時此刻正在許莘家睡得昏天黑地,讓許莘恨不得把顧小影包在鋪蓋卷裡一起扔到樓下去!
  就這樣,第二天晚上,許莘忍無可忍,終於在顧小影床頭貼了張即時貼,上面寫著:豬啊,你就睡死吧!
  第二天一早,許莘起床,多麼難得,她居然看見顧小影把被子疊整齊後消失了?!只是沒想到她走之前還在許莘的床頭也留了張即時貼,寫著:駱駝祥子啊,你就活活累死吧!
  許莘抓狂了!
  其實顧小影沒有許莘想的那麼心寬。
  她昏天黑地地睡覺,只是因為睡著了的時候,比較不容易想三想四。
  她總需要做一點什麼事情,來轉移自己那種悲從中來的情緒。她看喜劇片,看穿越小說,看累了,就帶著對小說裡男主人公的幻想睡覺。網上把這種流口水的行為叫做「YY」,也就是「意淫」的意思,還頗有一些擁躉。面對此情此景,顧小影贊同地感慨:人類失去YY,世界將會怎樣?
  她是寫小說的,以編製狗血故事為己任,所以她當然不會認為夫妻倆吵架,動手了,被打了,就一定要哭天搶地地指著對方的鼻子說「我要跟你離婚」……可是,她是個普通女人,她從小到大也的確是沒有挨過打。所以她總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去想想,自己要做什麼?
  她並不覺得自己可以自欺欺人地認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兩天過去了,她依然沒有做好回家的心理準備,但不管怎麼說,她還要去上課。
  週五上午,她有四節課。你看,這就是一個人民教師的責任與無奈——她就算有天大的委屈和難過,還要站在講台上給學生們上課,要談笑風生,要對得起孩子們的學費。
  顧小影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進了教學樓,還沒等走到教師休息室,迎面就看見江岳陽像炮彈一樣衝過來,嘴裡喊:「顧小影,你死到哪裡去了?」
  顧小影忍不住翻個白眼,心想:看吧,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在過去的兩天裡管桐沒少給江岳陽打電話,否則他不會一臉憤懣的表情,一看就是被騷擾得不輕。
  只見江岳陽無比緊張地衝到顧小影面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好久後才小心翼翼地問:「你沒事吧?」
  顧小影被江岳陽所表現出來的關懷感動了,微微一笑答:「沒事,謝謝你,江老師。」
  可是江岳陽聽到這句話之後越發難過了,他還很少看見這麼一本正經和自己說話的顧小影,想想也知道是受了沉重打擊。他搓搓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結果醞釀了好久,還是說了句不該說的:「我師兄,他挺著急的。」
  說完就後悔了——他又不是不知道顧小影是什麼性格,這會兒提管桐,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結果顧小影表現得倒挺大方,只是笑笑答:「我要去上課了,下課再找你聊天吧,江老師再見。」
  說完也不進休息室,而是乾脆上了樓梯,往樓上的教室走了。
  江岳陽心裡暗罵管桐不給自己找好差事,一邊還是拿出手機通風報信:「師兄,是我,你老婆出現了,今天上午她有四節課……對,十一點半下課,你提前點過來截住她,剩下的就看你的了……關我什麼事?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你自己看著辦……你別跟我來這套,這事兒本來就是你不對,你老婆幫我們找失蹤的學生,我們還沒給她記功呢,就讓你一巴掌給打出來了,我要是你老婆,早拿菜刀把你大卸八塊了……」
  管桐被江岳陽從電話裡數落了半天,到藝術學院後又被面對面數落了好久。
  江岳陽奚落管桐:「師兄,我認識你這麼多年,再不講理的女生都沒見過你動手,第一次出手就打老婆,兄弟我甘拜下風啊!」
  管桐苦笑:「你也別數落我了,我那不是失去理智了嗎?」
  「你失去理智很可怕,你老婆則是太理智,更可怕,」江岳陽後怕地吁口氣,「如果她不跟你回家,怎麼辦?」
  「總得讓她發完這通脾氣啊,」管桐揉揉額頭,「我還能怎麼辦?」
  「她會不會要離婚?」江岳陽一邊說一邊倒抽一口冷氣,「電視劇裡不都是這麼演的?」
  「我不知道你還有看肥皂劇的習慣,」管桐白江岳陽一眼,「還有就是你能不能不要詛咒我?」
  「我不是詛咒你,」江岳陽覺得自己真是苦口婆心,「我在電話裡也跟你說過了吧,你老婆白天幫我們找學生,晚上給學生做思想工作……這些都不是她份內的事。她一樣樣地承擔下來了,第二天早晨還要一大早爬起來給想自殺的學生聯繫實習崗位,她是女人啊,你覺得一個女人能承受多少事?動不動就是生死攸關,她能不影響工作還真是奇跡。這年頭,誰不是各人自掃門前雪?這麼好心的女人,你怎麼能下得了手?」
  管桐張張嘴,還沒等說出話來,突然看見站在自己面前的江岳陽眼睛瞪得溜圓,定定地看向他身後。管桐突然意識到什麼,猛地轉身,直直就撞上顧小影的目光!
  中午時分,學生們一邊說笑著一邊往樓下走,走廊裡漸漸嘈雜起來。顧小影站在管桐面前不遠處,隔著來來往往的學生,神色平靜地抱著講義和參考書,臉上波瀾不興。可就是這副樣子,看在管桐眼裡,突然漫過一陣酸溜溜的心疼——管桐似乎是到這時才發現,一直以來,無論是咧嘴大笑、怒髮衝冠,還是撒嬌發嗲,顧小影的表情從來都那麼生動!她從來都沒有以這樣一幅平靜得像雕像一樣的面孔出現在管桐面前!
  喧鬧的走廊上,管桐和顧小影就這麼面對面地看著對方,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他們突然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直到顧小影先低下頭,轉身往旁邊的樓梯走去時,管桐才如夢初醒般喊一聲:「小影!」
  顧小影聽見了,可是沒有回答,仍舊快步往前走。江岳陽狠狠推管桐一把,管桐才撒腿追上去,一把抓住顧小影的胳膊。
  沒等站穩,管桐就忙不迭地說:「小影,我錯了,你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顧小影沒說話,只是抬頭仔仔細細看看管桐的臉:眼裡還是有血絲,眼袋發青,這些天,想必他沒有睡好吧。
  管桐見顧小影不說話,心疼地彎下腰,伸手摸摸顧小影的臉,低聲問:「對不起,老婆,還疼嗎?我保證,我以後再也不犯渾了,真的……」
  「我沒事,」顧小影垂下眼不看他,手上還略略使了力氣想要掙脫,「我這幾天比較忙,住在學校比較方便,忙完了再說吧。」
  管桐聽出來這是敷衍,手裡更是抓緊了不鬆手,語氣有些急促:「小影,回家吧,這裡這麼冷,你上次住了一晚上就發燒了你記得嗎?」
  「上次天氣冷,現在都三月了,出去找學生那天氣溫高得差點讓我中暑,」顧小影的語氣淡得好像在說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我要去吃飯,你回去吧。」
  「小影,我——」管桐還在勸,急得汗都快流下來。
  顧小影終於忍無可忍,轉頭正色道:「管桐,這件事我也有做錯的地方,所以我說過『對不起』了。我很衝動,如果傷害了你和你家人的感情,那麼我承認錯誤,請你原諒。可是既然走到這一步,我需要時間去冷靜。到我覺得心裡舒服一些了,我會回去的。」
  她一手抓緊講義,另一隻手握住管桐的手,猛一使勁便把被他抓緊的胳膊扯開,而後低下頭快步走遠。
  管桐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一動不動。
  顧小影就這樣開始住校的日子——客觀點說這種日子也不是想像中那麼淒涼,首先因為不需要在有課的日子裡早起乘坐班車了,顧小影就可以每天早晨睡到八點才起床;其次是時常可以和帥帥的小男生一起去食堂裡吃小炒,這使顧老師每天都有種「秀色可餐」的喜悅感;再次是不需要被家務活擠占很多時間,顧小影終於有了大把的時間租言情小說看……
  其中最爽的一件事情莫過於她開始在學生中間結對子,大家各租一本言情小說合集,分別用半天的時間看完,再互換,於是一天裡花一本書的錢可以看兩大本、共計八到十部言情小說!
  該怎麼形容這種生活呢?紙醉金迷、聲色犬馬、酒池肉林、腐化墮落……好像都不足以準確形容出顧小影此時此刻HIGH極了的心情。
  儘管,夜深人靜的時候,顧小影還是會不可遏制地想念管桐——雖然憤憤不平,但她習慣了他的懷抱、他的體溫,就會無法割捨。
  顧小影很鄙視這個沒有骨氣的自己。
  可是,面對那些此起彼伏的電話與短信,顧小影恐怕也很難有骨氣——就在顧小影住校的日子裡,管桐好像突然爆發了連談戀愛時都沒有過的文采!那些天,各式各樣的短信——懺悔的、自責的、說理的、抒情的——紛至沓來,險些把顧小影的手機擠爆!其中最彪悍的是首原創版七言絕句,顧小影看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了,才不得不承認,一共二十八個字裡居然還有兩個字她不認識?!
  傷自尊了!!
  大家評評理,這種名為賠禮道歉,實際上是踐踏他人尊嚴的行為,怎能得到原諒?!
  顧小影還偏不回家了!哼!
  ——只是,不回家,就意味著要經常遇見陳燁。
  這可真不是件好事。
  晚上八點多的時候顧小影借了學生的跳繩,在操場上跳得不亦樂乎。陳燁正準備去學校後面的山上爬山,路過操場的時候就看見顧小影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邊比狗熊還笨重地跳著繩。陳燁駐足欣賞了一會兒,最後實在看不下去了,才開口叫住顧小影:「顧老師!顧老師!」
  顧小影停下來,沿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一眼就看見陳燁。只見他站在不遠處,兩手抄在口袋裡,笑瞇瞇地看著她,一開口就差點把她噎死:「你這是夯地啊?」
  「現在就流行熊跳,你有意見啊?」顧小影斜眼看陳燁。
  陳燁笑了:「我哪敢有意見啊,不過說你這架勢是熊跳,也太侮辱熊了吧?」
  顧小影頓時為幾天來的鬱悶找到了發洩口,眼一瞪吼:「我願意,我就願意這麼跳!你管不著!有錢難買我願意!!」
  她的聲音真大,吸引了操場上一片目光,陳燁嚇一跳,急忙轉身裝作不認識顧小影,抬腳就往操場外面走。
  顧小影氣壞了,三步並作兩步就追上去,一把抓住陳燁的袖子:「幹嗎裝不認識我?我給你丟人了嗎?你憑什麼說走就走啊?憑什麼啊?」
  「你憑什麼說走就走啊」——這句話隔了多年,再次出現的剎那,讓陳燁猛地愣住了。
  雖然場景不同、指代不同,可是他仍然牢牢地記得,四年前的那個秋天,他在薩爾茲堡打開自己的電子郵箱時,看見的那封信。
  只有一句話:陳燁,你憑什麼說走就走?你憑什麼?!
  那是她給他的最後一封信——直到多年過去,那仍然是她願意為他寫的最後一行字!
  陳燁在初春郊外略有些涼濕的空氣裡怔住了。
  在他身後的顧小影絲毫沒有察覺出來陳燁的異樣,她還在不依不饒地抓著陳燁的袖子發脾氣:「你們就會打擊我,你們無恥!你們憑什麼都看不起我,憑什麼都看我不順眼——」
  陳燁終於被她扯來扯去的動作扯回了心神,轉回頭去,看見顧小影眼睛亮亮的,在操場邊路燈的照耀下,多年如一日的靈動。
  陳燁歎口氣,看著顧小影的眼睛說:「顧小影,你幾天沒回家了?內分泌失調吧?」
  「噌」,一股怒火頓時衝上顧小影的頭頂!然而,還沒等她咆哮出來,陳燁已經搶在她前面開口:「我去爬山,你要不要一起?」
  「啊?」顧小影愣一下。
  抬頭看見陳燁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道:「在我走之前,一起聊聊吧。」
  「走?」顧小影很驚訝。
  陳燁笑笑,點頭:「我後天的飛機去北京,大後天的這個時候你就算再熊跳我也看不見了,因為那時候我已經在維也納了。」
  「真的?」說話間兩人已經開始往校園後面的山上走,雖然有台階,但顧小影還是氣喘吁吁,「還回來嗎?」
  「說不準,你得去送送我吧,好歹也是同學一場。」陳燁走在前面,回頭看顧小影。
  「誰跟你同學一場啊?」顧小影撇撇嘴,「你是音樂系的,我是管理系的,壓根不搭界。」
  「顧小影,你自己心裡都把藝術學院的各個系之間分得怎麼清,也好意思整天譴責自己學校一盤散沙、各自為政?」陳燁不客氣地看看顧小影,「你向來都這麼律人恕己,是吧?」
  「陳燁,敢情你就是來跟我吵架的?」顧小影停住腳步擦汗,轉身想往回走,「我懶得理你,我要回去了。」
  「等等,」陳燁拖住顧小影,笑著說,「你怎麼還是這麼沒恆心,總是不到終點就放棄。」
  「陳燁你真無聊,山頂上是人家小孩子們談戀愛的地方,你要鍛煉身體也不用非得到山頂上啊!」顧小影氣喘吁吁地嘟囔。
  「你有聊,」陳燁轉身給顧小影擋住風,「有聊的話你就別整天躲在教師公寓裡看言情小說啊!」
  「啊!」顧小影尖叫,「誰告訴你的?」
  「你們系江老師今天給人打電話,被我聽到了,」陳燁拽住筋疲力盡的顧小影,「應該是給你老公打的吧?」
  「江岳陽這個老男人……」顧小影咬牙切齒,「真是多事。」
  陳燁斜顧小影一眼:「真吵架了?」
  「關你什麼事?」顧小影抬頭,沒好氣地看陳燁。
  「是不關我的事,」陳燁點點頭,看看顧小影再看看遠處,似在回憶,「這些年在國外,很累。」
  話題突然轉移,顧小影微微一愣,快走幾步,聽見陳燁低沉的聲音:「最苦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我出去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我記得有一年一個台灣來的男生拚命籌錢,說是要去做變性手術……」
  「變性?」顧小影眼發亮,「那後來成功了嗎?漂亮不?」
  「顧小影你的興趣點依然很超凡脫俗啊,」陳燁似笑非笑,「這麼多年你也沒變,永遠保持著對生活的旺盛好奇心。」
  「成功了嗎?」顧小影不受干擾,還是抓住陳燁問。
  「不知道,後來他退學了,我們就失去了他的消息,」陳燁搖搖頭,「我當時只覺得這人有點神經失常。可是後來看得多了,才發現,做男人真是挺累的,所以男人總是比女人的平均壽命短。所以現在我也真的能理解了,為什麼那個男生想要做女人——這壓力還是小啊!」
  「壓力小?」顧小影嗤笑,「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讓你們生孩子試試,還要每個月來例假,最好還有痛經,痛死你們算了!」
  「咳咳,」陳燁被顧小影嗆到,轉身瞪著眼看顧小影,「已婚婦女就是不一樣啊,說話明顯豪邁了。」
  「我說的是實話,」顧小影拍拍手,「人啊,都是得隴望蜀。」
  「可能吧,」陳燁一邊走一邊點頭,「可是你知道嗎,在中國的傳統印象裡,一個女人事業成功,會迎來無數讚揚,事業不成功,也還有無數退路,最差不過是回家做全職主婦。可是對男人來說,只要上了路,就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換言之,全職主婦可以說是『賢惠』,全職先生就只能算是『窩囊』。」
  顧小影轉轉眼珠子,過會才答:「也對。」
  「所以才說做男人真的不容易,」陳燁走完最後幾級台階,回轉身自上而下地看著顧小影,「他們不僅要承擔出人頭地的社會任務,還要做一個家庭的精神支撐。他們常常要受很多打擊、挫折、委屈,可是不能哭。他們在外面真的已經很壓抑,所以剩下的那點任性,也只能在家裡發洩發洩。」
  說完,他吁口氣,沒等顧小影開口,伸手一把拉住她,把她拽上身邊的平台。山頂的風吹過來,顧小影大口大口地喘氣,抱怨:「你爬山就爬山吧,怎麼還這麼多話,我最近發現怎麼是個人就喜歡給我講人生呢?」
  陳燁忍不住笑了,兩手叉腰做深呼吸,然後喃喃說了句什麼,那聲音很低,轉眼就被夜風吹散。
  可是顧小影在那短暫的瞬間還是聽見了那句話,她微微有些發愣,扭頭看看陳燁的側臉,在月光照耀下,仍然好看的那個人,眼神裡的情緒卻看不分明。
  他說的是:「顧小影,人生來就是要忍耐的。」
  他這樣說的時候,有風吹過來,似乎還挾裹著從山腳下藝術學院校區裡飄來的琴聲。隱隱約約的,顧小影好像聽見了《四季》的旋律,好像這多年以來,那些音符,只是藏起來了,躲起來了,可是,從來沒有消失過。
  似乎,還是在那樣明媚的琴房裡,他拉琴,曲子是她最喜歡的《冬R26;廣板》,她閉上眼睛在陽光的瀑布裡轉圈,她喃喃說:「陳燁,這是我最喜歡的段落,你聽,像不像是我們小時候看過的那部動畫片,無垠的雪地上,有雪孩子歡快地滑出一道好長的弧線……」
  那是他們最好的年華。
  風吹過來,顧小影從回憶中驚醒,有些惋惜,有些慨歎。
  他們,終究還是錯過了。
  在最愛的時候離開,在不愛的時候相逢——她從不認為彼此可以成為朋友,可是又必須承認,他今天說的這些話,比她想像中的,更見真誠。
  雖然含蓄,但她聽懂了。
  兩天後,陳燁離開。
  他走前,顧小影掐著時間發了條短信:一路平安。
  然後沒等他回復便關了手機進教室——她那天還有課,沒空多說話。不過站在講台上的時候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坐在最後一排的江岳陽,而看見江岳陽就會想起管桐,這也真夠讓顧小影煩的。
  江岳陽顯然是受自家師兄委託,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在顧小影的課堂上,企圖用視覺騷擾的方式提醒她某人的存在。不過顧小影視若無睹,照例還是和學生們慷慨激昂地侃天侃地。江岳陽一邊聽課一邊給管桐發短信,說說顧小影在講什麼、又給學生灌輸怎樣的思想了……從管桐那邊來看,不啻於現場直播。
  終於等到十一點半,顧小影下課,江岳陽站在門口堵截。顧小影無奈,翻白眼給江岳陽看:「江老師,麻煩讓一讓,我還有急事。」
  江岳陽為兄弟兩肋插刀,一邊自我鄙棄一邊還要努力用真誠的語調問:「不是放學了嗎?你要去哪裡?餐廳?我陪你。」
  顧小影白眼翻得更大了,語氣平靜:「我要去尿尿。」
  「砰——」聽見這個粗俗詞彙的一剎那,文明的江老師腦癱了。
  出乎顧小影意料的是,等到她從洗手間出來,走到教師休息室外的走廊上時,江岳陽居然又站在那裡!
  多麼緊迫的盯人戰略——還真打算打持久戰啊?
  顧小影忍不住想:好啊,看看誰能耗過誰!
  可是還沒等她開口奚落江岳陽,江岳陽已經搶先開口說:「我師兄考上了。」
  「考上什麼?」顧小影摸不著頭腦。
  「蒲蔭縣委常委、副縣長,」江岳陽聳聳肩,「據說最多再過一個月就起程。」
  「什麼?」顧小影以為自己的耳朵壞了,「蒲蔭?!」
  「沒錯,」江岳陽點點頭,「距離咱們這裡四百多公里,長途車要四個半小時,本省著名的欠發達地區,這一去就是兩年,兩年後根據工作情況再進行調整,或許回省委,或許留在當地,繼續做縣長、縣委書記、市長、市委書記……」
  顧小影突然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了。
  她愣愣地站在江岳陽面前,有點迷糊茫然。她想不明白,這麼大的事情,管桐為什麼不親口告訴她?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江岳陽已經開口:「師兄說你不回他的短信,也拒接他的電話,所以才托我告訴你。」
  他皺著眉頭,語氣苦惱:「顧小影,我求你了,你回家吧。你都出來兩個周了,也該想清楚了吧?我師兄真是對你一心一意,可是他的壓力真的挺大,老家的、爹媽的、工作的……這些他都不能跟你說,總是一個人頂著。你就體諒他一下,好不好?」
  ……
  江岳陽就這樣自說自話地嘮叨,可是顧小影基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她只是呆呆地想:管桐要去蒲蔭了,還有一個月就要走了,四百多公里的距離,當然不是想回來就能隨時回來的。他們真的要分居了——已經過去的兩周分居生活在未來兩年甚至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分居生涯面前,已經顯得那麼短促。在此之前,他也經常加班,可是她從來沒覺得有什麼遙遠的距離感。就連這次賭氣分開,她也知道他在她身邊,只要她需要,他隨時都可以在他身邊……可是,如果他去了蒲蔭,四百公里的距離之外,她要怎麼辦?
  顧小影的眼睛裡漸漸蒙了水氣,江岳陽說到義正詞嚴的時候低頭一看,嚇一大跳!
  「顧小影!你別哭啊,我師兄真不是有意瞞著你的……」江岳陽抓耳撓腮,還真是從沒覺得這麼為難過,心裡詛咒了起碼一百遍「師兄你欠我一份人情,你欠我一份大大的人情」……可是沒等他說完,突然看見顧小影轉身往樓下跑,江岳陽一愣,急忙喊:「快點跑啊!還有十分鐘就開班車了!」
  一邊喊一邊得意洋洋地笑,心裡暗想:偏不告訴管桐他老婆回家了!他活該被嚇一跳!
  江岳陽沒猜錯,顧小影回家了。
  這個時間回家,管桐當然不會在家裡。
  可是當顧小影推開暌違兩周的家門時,撲面而來的熟悉氣息還是讓她一下子就紅了眼圈。她關上門,站在客廳裡,似乎還能看見兩周前的清晨,管桐的勃然大怒、魏艷艷的瑟縮委屈,以及她自己的悲憤交加。
  屋裡很安靜,原來管桐在短信裡說的是真的——事後不久,魏艷艷去了一家民營企業工作,工廠在高新區,他便在那附近幫魏艷艷租了房子。
  這裡,終歸又變成她顧小影的家。當她不在家的日子裡,這裡又變成一間落寞的房子。
  顧小影扭頭,還能看見餐桌上落一層薄薄的灰塵——兩周了,按照管桐最近這段時間的工作強度,當然不可能有時間在家做飯吃,更不會有時間擦桌子。
  屋子裡安靜得只能聽見時鐘「滴答滴答」地響。
  顧小影無奈地歎口氣,捲起袖子去衛生間裡找抹布,然後把桌子、椅子、櫃子、檯子,包括晾衣桿和飲水機都擦了個纖塵不染;又找出「五強粉」,把馬桶、臉盆、盥洗池都刷了個乾乾淨淨;然後掃地、擦地、洗床單、洗被套……大汗淋漓地把家裡舊貌換新顏之後,顧小影心滿意足地癱軟在沙發上,心想,這才像個「家」的樣子嘛。
  想著想著就開始犯困,顧小影下意識地伸手拖過來一個抱枕摟住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迷迷糊糊睡過去。
  於是管桐下班的時候就被巨大的驚喜擊中心臟——推開門,屋子裡安靜如斯,可是地板、桌子、洗手池都變得乾乾淨淨,他的田螺姑娘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摟著一個軟軟的抱枕,睡得正香。
  管桐輕手輕腳脫了外套走過去,蹲在顧小影面前,仔細看她睡容恬靜的臉。那一刻,管桐似乎前所未有這樣不捨的感覺,似乎這是第一次,他怎麼看也看不夠。
  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拂上顧小影的臉,輕觸的瞬間才發現春寒料峭的天氣裡這姑娘不蓋被子就睡覺,居然把自己的臉和手都睡得冰涼。管桐皺一下眉頭,想也沒想便伸出手,準備把顧小影抱到臥室去。
  然而就在他把手伸到她頸下的一瞬間,顧小影朦朦朧朧地醒了。一睜眼看見自己面前一張男人的臉,還嚇了一大跳!
  管桐看顧小影呆呆的樣子,微笑著問:「醒了?怎麼不去床上睡,感冒怎麼辦?」
  顧小影張張嘴,想說什麼,沒說出來,反倒遲疑了幾秒鐘。管桐有點納悶,索性也不說話,就那麼盯著顧小影看。
  顧小影直直地看著管桐的眼睛,過會才問:「幾點了?」
  管桐失笑:「六點半,你幾點睡的?」
  「三點多?大概吧,記不清了,」顧小影眨眨眼,又閉上,「這麼晚了啊……」
  「你想吃什麼?」管桐看著顧小影,聲音很溫柔,「我做給你吃。」
  「什麼?」顧小影以為自己的耳朵壞掉了,一下子睜開眼,驚訝地看看管桐,「你說什麼?」
  「我說老婆對不起,」管桐終於還是決定先把這句話說出來,他蹲在顧小影面前,認真看著她,「我不該打你,你沒錯,都是我不好。可是我真的沒想動手的,我不捨得啊,我從結婚那天起就發誓要對你好的,我根本沒想過會這樣,我——」
  「停!」顧小影皺眉頭,「我要吃餛飩。」
  「什麼?」話題轉移真快,管桐又跟不上顧小影的思維了。
  「我要吃餛飩,對面的超市裡有賣的,」顧小影打個哈欠,閉上眼,「我睡會兒啊,你煮好餛飩再叫醒我。」
  管桐有點感激地微笑了——在他都沒有想到的時候,他的田螺姑娘已經把舊的一頁徹底翻過去了,這固然是一種原諒,可最美好的地方在於無聲無息就讓他下了台階。
  她的寬容與聰明,比他能想到的更可愛。
  管桐終於吁口氣,站起身,去旁邊的臥室裡拿來被子,小心地給顧小影蓋上,然後出門去買餛飩。
  他不知道,在他關上家門的瞬間,顧小影唇角,也浮起一朵心滿意足的微笑。
  於是,半小時後,顧小影就懷著滿腔期待坐到餐桌前,準備享用從不下廚的男人所帶來的喜悅。可是入眼卻是一大碗濃郁的白湯?!
  居然……什麼配料都沒有?
  顧小影很驚訝……然後,很無語。
  不過轉念一想——有得吃就不錯了,少點配料就少點配料吧,也不能錙銖必較啊。
  這樣想著心情就愉悅了很多,剛好管桐拿著湯匙走過來,他順手遞給顧小影一把,坐在一邊像一個期待老師表揚的小學生一樣滿臉憧憬地問:「怎麼樣?味道還好嗎?」
  顧小影舀起一點湯,一嘗,納悶地評價:「沒有味道。」
  「對啊,就是沒有味道啊,」管桐也很納悶,「好像的確是和單位餐廳裡的餛飩不一樣,可是到底哪裡不一樣呢,我也沒想出來。」
  「調料,」顧小影提示一下,見管桐沒有反應,只好問,「調料包呢?這種速凍餛飩的袋子裡面不是都有調料包嗎?就像方便面一樣……」
  話音未落,管桐突然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啊呀,那是調料包啊?我還以為是乾燥劑!順手就扔到垃圾桶裡了……」
  顧小影情不自禁地低下頭,深深歎口氣。
  這次,她沒有發脾氣。
  不是沒脾氣,而是累了,也想得開了——既然這世上的任何事都不能一蹴而就,那麼對於漫長過程中所可能出現的困難,你不習慣也得習慣。
  而習慣了,就真懶得發脾氣了。
  於是,最後顧老師就不得不去垃圾桶裡翻找被拋棄的調料包,洗淨了剪開,加到湯裡,一邊攪拌一邊耐心地解釋:「你最起碼也要切點黃瓜絲、紫菜絲,雞蛋煎成薄餅後也切成絲,用高湯衝開了,再加芫荽末與一點香油……」
  管桐聽得咂舌:「怎麼這麼麻煩?」
  「好吃的東西都麻煩,」顧小影白管桐一眼,「你以為做飯很簡單?那是因為你每天都吃現成的,自己從來不做,就不會知道從備料到煎炒,每天要把多少時間扔在廚房裡……一個女人的青春和美貌,都被煙熏火燎耗了個精光。」
  管桐感慨地從後面摟住顧小影,親親她的耳朵,低聲道:「老婆你真不容易啊,很了不起,你辛苦了……」
  顧小影對這種缺乏煽情效果的所謂甜言蜜語充耳不聞,只是撇撇嘴,沒什麼表情地指揮:「把碗端到餐桌上。」
  真是煞風景。
  結果這碗餛飩的味道當然不會好——後摻進去的調料,怎麼吃怎麼有股防腐劑的味道。
  晚飯後,顧小影打開闊別已久的電腦,剛上MSN就看見段斐在線,急忙把晚上的餛飩事件敘述了一遍,末了抱怨:「男人這東西,除了上床,還真沒發現有什麼其他功用。」
  段斐大笑:「小蒼蠅不要貪得無厭,能上床就已經算是重要功用,至關重要!」
  顧小影也沒正形:「可是總用這一個你不煩啊?牙刷還要每過三個月換一個呢。」
  「不煩啊,」段斐打字飛快,「這個就挺好用的嘛,再說要是換一個,還要擔心有沒有病、號碼合適不合適……」
  「噗——」顧小影正在喝水,險些把一口水噴在鍵盤上,她樂不可支地笑了半天,才哆嗦著回復,「也對。」
  段斐發過來一個咧著大嘴巴笑的表情,情深意切道:「小蒼蠅,我有時候就想,男人真是個好東西啊,真好用啊!」
  顧小影笑得快岔氣了,然而一瞬間大腦中靈光一現,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直起身,飛快回復段斐:「師姐,你說我寫部小說,就叫《紙婚》好不好?就寫寫結婚第一年,一個女人是怎樣被一個男人活活氣死的!NND,我現在算是知道了,為什麼結婚第一年叫『紙婚』,這簡直就是砂紙啊!不對,應該是『金剛砂』牌手紙——外人看著挺軟和的,但實際上我都快要被這個蠢男人磨得沒脾氣了!」
  「哈哈哈!」段斐大笑,回復,「我不得不說你實在是太英明神武了!我祝你千秋萬代,一統江湖!」
  「噗——」顧小影又差點噴了。
  剩下的一個月就過得很快了。甚至可以說,這短暫的一個月時間,顧小影恨不得變成一塊口香糖,天天黏在管桐身上——且不說非上課時間她一概不會在學校裡出現,而且同事之間的聚會也一律推辭,只要下了課就馬不停蹄地回家扮賢妻良母。
  江岳陽看得歎為觀止,忍不住感慨:「顧老師,你可以去教表演了,你告訴你是怎麼做到不計前嫌的?不是都說打碎了的盤子就算粘起來也還是有裂縫的嗎?」
  顧小影鄙視地看江岳陽一眼:「小孩子才這麼幼稚。人生苦短啊,要及時享樂知道嗎?婚姻中至關重要的規則就是別太較真,要適時學會遺忘,眼睛往前看,懂不懂?」
  江岳陽似懂非懂,顧小影搖搖頭,歎氣:「朽木不可雕也。」
  說完晃著腦袋走遠了。
  江岳陽憤憤地沖顧小影背影喊:「我比你大四歲。」
  顧小影連頭都沒回——可憐的江老師,再次以三十一歲的高齡被鄙視了。
  其實顧小影心裡當然不會一點都不介意。這好歹也是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甚至於偶爾靜下來的時候,想想那天兩人的目眥盡裂都還有點心寒的感覺。有時候也會越想越悲觀,覺得一個魏艷艷就讓家裡天翻地覆,若是以後再有個王艷艷、張艷艷,自己還不得氣得上吊?
  可是正如顧爸所說,她顧小影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只要有充足的時間,她也會做點自我反省,這樣一反省就知道其實自己的確也有不對的地方,如果換了自己是管桐,看著千里迢迢來投奔自己的表妹被送進派出所,而監護人不僅聯繫不上,還在好不容易打通電話後沒等自己說什麼就把電話掛斷,然後一夜不歸……蒼天……顧小影忍不住吐吐舌頭:或許,要是換了自己,就不是一巴掌這麼簡單了,至少也得是連掐帶咬,外加踹三腳吧?
  這樣想想,顧小影就有些咂舌了——看來陳燁說得對,自己就是有點律人恕己;顧媽說得也沒錯,自己的確有點過於凶悍……那麼,管桐能忍自己這麼久,真是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啊!唉,話說回來,要是沒有管桐,真不知道還有哪個男人能讓自己這麼猖獗?從屬相的角度來分析,管桐是屬老虎的,自己是屬猴的,老虎不發威,自己就當人家是病貓……嗯不對,是HELLOKITTY……於是大概才有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這個典故吧……
  很顯然,顧小影同學的換位思考有點太成功了,成功到她已經鞭辟入裡地分析了自己欺軟怕硬的本質特徵。再加上管桐馬上就要下派掛職,顧小影便毅然決定不計前嫌,在有限的日子裡珍愛生命,遠離吵架。
  於是,伴隨著顧小影同學的「深明大義」以及管桐同學的「問心有愧」,這兩人就過了一個月蜜裡調油的好日子。那段時間,蒼天可鑒,他們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時間見縫插針地發肉麻小短信,還時常手牽手地去看電影、逛商店、遛公園、壓馬路……人送綽號:壓路機中的戰鬥機!
  就這樣,一個月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管桐臨行前,顧小影並沒有太多的離愁別緒,反倒覺得很快就要少一個囉唆又礙事的「秘書」在身邊,還能時不時地體驗「鵲橋會」的感覺,便很有點好奇與期待。所以那幾天顧小影就很慇勤地跑前跑後,幫管桐收拾行李。不過管桐真正帶走的行李也委實不多——除了一套鍛煉時穿的休閒裝以外,剩下的全都是純色或白底豎條紋襯衣,外加幾條深色西褲。
  從穿衣服的喜好也能看出來,管桐其實是個頂乏味的男人。
  「五一」節後,管縣長正式走馬上任。
  他剛離開的那段日子裡,顧小影很是興奮:想想吧,不用回家做家務,尤其是不用做飯,剩下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這可真是囚鳥重獲自由啊!
  而且也的確是沒有比較就沒有認知——管桐在身邊的時候,習慣了什麼事情都有人陪,習慣了無論去哪裡都要報備,也習慣了不管朋友怎麼邀約都要先考慮會不會影響管桐的作息……可是現在她真想狂笑幾聲!哈哈哈!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滋味是多麼的爽啊!
  現在,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城市裡流行「週末夫妻」——在沒有孩子之前,這是一種多麼科學、多麼平等、多麼自由的相處模式啊!
  哈哈哈哈哈哈……
  傍晚,自由的顧老師一路哼著小曲兒,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去段斐家蹭飯。
  進門就看見段斐和新雇來的保姆在廚房裡忙,顧小影匆匆打了個招呼就直奔臥室,許莘早來了一會兒,正在逗段斐的女兒玩。
  段斐的女兒名叫孟思葦。
  顧小影聽說這名字的第一反應就是瞪大眼:「為什麼不是孟庭葦?我讀初中的時候最喜歡她的歌。」
  孟旭一臉無奈地看看顧小影:「你讀研時沒上過『哲學基礎』那門課嗎?」
  「這跟哲學有什麼關係?」文盲顧老師瞪著一雙迷茫的眼,「孟庭葦是學哲學的?」
  「我真敗給你了,」孟旭搖頭歎息,「顧老師,你有沒有聽過帕斯卡爾這個名字,就是物理課本上那個用他的名字為『壓強』單位命名的人?他同時作為一個著名的哲學家,說過人就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人也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一個人,不管佔有多少土地都不管用,因為空間的存在,宇宙便囊括了一個人也吞沒了一個人,這時候的人就好像一個渺小的質點。但是由於思想,人卻可以囊括整個宇宙……」
  「真是有文化啊,」文盲顧老師張口結舌地讚歎,「那我外甥女的小名叫什麼?草草?」
  孟博士無語了,心想跟這麼沒文化的人還真是沒法交流。
  其實孟思葦的小名叫「果果」,取的是「開心果」的意思。本來按著孟旭的想法要叫「優優」,取個「優秀」的意思。不過段斐沒同意,她說女兒優秀不優秀倒在其次,關鍵是一輩子都要陽光、快樂、積極、健康。顧小影和許莘對這個提議舉雙手雙腳表示贊成——三比一,於是孟思葦就叫「果果」了。
  晚餐的時候,顧小影找了一圈也沒看見孟旭,便問段斐:「姐夫在忙什麼?」
  「收拾房子吧,」段斐一邊給大家盛湯一邊解釋,「我們學校不是分給我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嗎?一直都空著,最近才租出去。是租給孟旭系裡的學生,據說是兩個女孩子,都是熟人,也比較放心。房租是低一點啦,不過反正我們也不指望靠租房子發財。再說,大學生們也挺不容易的,他們學美術的還需要畫室,我那套房子在五樓,采光很不錯。」
  「挺好啊,盤剝窮學生是會有負罪感的,給點錢意思意思就行了,」顧小影點點頭,然後想起什麼似的問,「對了,師姐,你婆婆不來幫你們帶孩子嗎?果果可是她親孫女啊!」
  「親孫女不等於親孫子,」段斐苦笑,「其實她來了一段時間,不過你們最近都忙,我也沒跟你們說,所以你們不知道。」
  「那人呢?」顧小影納悶。
  「讓她回去了,」段斐低下頭,歎氣的樣子那麼苦澀,「我沒有奶水,所以晚上就得拖孟旭起來一起給果果換尿布、餵奶。結果我婆婆怒了,說是她帶大兩個孩子,從來沒用丈夫搭把手,我這樣分明就是虐待她兒子……」
  「可是若讓姐夫去書房睡,好像挺……不合適的。」許莘想來想去,才挑了個力度比較輕的形容詞,本來那個「不負責任」在舌尖上盤旋一下,終究還是嚥下去。
  「你們都不知道,我當時多想哭,」段斐說這話的時候似乎眼圈也紅了,「我前兩天感冒,怕傳染果果,就讓她跟著奶奶睡,可是到了半夜,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我婆婆也沒有起來看一眼……就沖這個,就算再累我也要把果果放在自己身邊。好在你姐夫每天晚上都起來陪我照顧果果,不然我真覺得熬不下去……」
  「可是,姐,你別怪我說話太直啊,」許莘囁嚅好久才開口,「我第一次跟你去姐夫家時就注意到了,她家到處都髒兮兮的,枕巾中間一團黑糊糊的油漬,被子上靠近脖子的位置顏色明顯比較深……雖然是農村,也不是家家都這麼不講衛生的吧?我看姐夫家隔壁那戶,就窗明几淨的,看上去就讓人覺得很溫馨……」
  「可是你能說什麼呢,莘莘,」段斐歎氣,「她再不講衛生,也培養了一個博士兒子;她再懶,也是我孩子的奶奶。其實我心裡有數,如果果果是男孩子,就算每十分鐘要起來給孩子換一次尿布,她也願意。」
  「怎麼能這樣呢!」顧小影聽不過去了,覺得很氣憤。
  「是真的,我沒撒謊,」段斐苦笑,「她來住了不過半個月,每天都給我灌輸再生一個的理念,說是她們村裡好多人家都這樣,如果第一胎是個女孩,就不報戶口,馬上籌備生第二個。如果第二個是男孩,就給兩個孩子報雙胞胎。」
  「啊?」顧小影和許莘都聽呆了,異口同聲,「這也行?」
  「怎麼不行啊?連孟旭都動心了,還問我能不能找醫院裡的醫生給開一張假的出生證明,」段斐越說越覺得哭笑不得,「正好前幾天有人上門給孟旭的小妹妹提親,老太太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就打包袱上路了。弄得我好被動呢,托了好多人,才在最短時間裡找到了保姆。不過好在孟旭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雖然骨子裡也有點重男輕女,但對果果還是很細心的。說起來也真是變化挺大,我記得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連煤氣都不會用,現在居然所有家務都會做,真是幫了我不少忙。」
  顧小影有點艷羨地看看段斐:「師姐,你是怎麼把男人教育得這麼模範的?」
  「修正,一定要修正,」段斐感慨頗深地說,「女人啊,要對自己的婚姻、自己的男人認真點,得多觀察,多留心。本來男人就大多粗心,再加上他們從農村出來,很多事情都沒見過、沒經歷過、沒處理過,你就得把『賢內助』的角色扮演好。這年頭啊,『賢內助』可不是洗洗衣服、做做飯那麼簡單了,妹妹,你得幫他留心他在人際交往、生活方式、精神狀態上那些不合適的地方,該指出來的時候就要指出來,幫他改正。還要培養他的綜合素質和生活能力。男人啊,就像塊生鐵,是需要好好鍛造的。」
  顧小影張大嘴巴聽著,心裡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自己的男人遠在四百公里之外,就算想修正,也夠不著啊!
  顧小影只好在心裡哀歎幾聲,不說話了。
  吃完飯,顧小影又跑到臥室裡看果果。
  她是真的很喜歡果果,喜歡她的大眼睛,喜歡她的圓臉蛋,還有胖乎乎的小手,上面有好看的小肉窩。她的腰還那麼軟,顧小影不知道要怎樣抱小孩子,就索性也不抱,只是趴在一邊看果果睡覺,還看得興致盎然。
  段斐叫顧小影去客廳裡吃水果的時候只見她一臉好奇的表情盯著果果瞧,段斐覺得好笑,乾脆對顧小影說:「喜歡小孩子,就自己生一個好了。」
  顧小影嘿嘿笑:「玩玩別人的還可以,養自己的還沒攢夠勇氣呢。」
  段斐聽到了也笑:「想等你這種人覺醒恐怕很難,除非哪天意外中獎,估計到那時你才能認命。」
  「不可能,」顧小影一揮手,義正詞嚴,「除了安全期,我們都穿小雨衣。」
  「啊!」許莘尖叫,「不准污染我,人家還是少女!」
  「嘁!」顧小影和段斐異口同聲地表示了不屑,然後相視一眼,哈哈大笑。
  真是不得不說,這三個人還真是一樣的不厚道!
  (10)上
  不過,顧小影的逍遙日子似乎並沒有維持多久。
  很快,她就開始有點寂寞了。
  沒有人陪她玩,沒有人念叨她,她才發現生活原來是這麼寡淡無味的一回事。
  家裡太安靜了,顧小影看看每天都安靜得了無生趣的房子,終於還是決定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也搬到學校裡的教師公寓,平日裡去學生自習室上自習、去閱覽室看雜誌、去參加學生們的遠足活動……偶爾也欺負一下好脾氣的江岳陽老師,心情可以稍稍變得愉悅一點。
  可是,不管她怎麼試圖讓自己的生活變得豐富充實,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教師公寓硬邦邦的小單人床上時,她還是會想管桐。
  想他懷抱的溫度,想他給她掖的那個被角.
  有時候,想得撓心撓肺,恨不得這個人就在自己身邊,讓自己可以狠狠親一口。
  離開了,顧小影才知道,再怎麼發短信說「我想你」,都不中用。
  因為短信再膩歪也不過是方塊字,那不是血肉之軀,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把你摟緊在懷裡。
  那兩個月的時間裡,懷揣著未曾料到的熱切的思念,管桐回家一次,顧小影去蒲蔭兩次——憑良心說,這種見面頻率對於一個新上任的副縣長來說,還真是挺高的。
  如果沒有後來的突發事件,或許,管桐與顧小影會繼續為我國高速公路的發展貢獻力量。
  起因是,藝術學院在暑假前,組織了一次體檢。
  體檢結果出來的那天,顧小影幾乎昏倒在走廊裡——「懷孕三周」?!
  顧小影不信這個邪,換了家醫院去做B超,可是當她看見診斷書上的最後判決時,她險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的懷孕了?
  怎麼可能啊?!
  她無力地坐在醫院走廊裡,呆呆地看著那張B超圖片,她甚至都看不明白:這上面到底哪個是孩子?是那團黑色的雲霧狀圖案,還是那幾小團白色的點狀圖案?
  在她身邊,來來往往的准媽媽們大多喜氣洋洋,偶爾也有一兩個愁眉苦臉的年輕小姑娘走過去——只有她,以二十七歲這樣的年紀,手上還戴著結婚戒指,臉上卻籠著愁雲慘霧。
  她一點準備都沒做好啊!
  她要怎麼對管桐說?
  她幾乎能想到,只要她告訴管桐自己懷孕了,他就一定會找人來陪她。顧媽還沒有退休,能堪此重任的只有謝家蓉——可是蒼天啊,謝家蓉來了,管利明會不會也跟著來?那他是不是就要每天都出現在顧小影的視線範圍內?好吧,即便管利明不來,可是只要想想謝家蓉那聽不懂的方言,想想她做的那些顧小影吃不慣的菜,再想想她不認識字、不認識路、不會使用手機和小靈通……顧小影就鬱悶得想跳樓!
  對著走廊盡頭窗戶裡瀉進來的陽光,顧小影無奈地舉起那張B超圖,苦笑著想:寶寶,你這個時候來,你讓媽媽怎麼辦?你覺得,這樣不合適的時候裡,媽媽該留下你嗎?
  生命中的第一次天使降臨,不是喜悅,是欲哭無淚。
  顧小影是真的沒有做好成為一個母親的準備。
  她甚至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父母——也是巧,那年夏天,藝術學院進入教學評估前的關鍵籌備期,學校規定所有教師只能放一周的暑假。本來一周的時間就很短,再加上顧小影開始時也沒有什麼妊娠反應,所以顧爸顧媽只是隱約發現顧小影有點精神不濟,便直覺地歸咎於她晨昏顛倒的不良生活習慣,誰也沒有往懷孕這件事情上多想。
  所以,就沒有人知道,那段時間,顧小影經歷著怎樣的糾結、鬱悶、矛盾、掙扎。許多次,早晨醒來,她都會下意識地摸摸依然平坦的小腹,想:寶寶,你還在嗎?你知不知道媽媽現在很孤獨、很無助?媽媽一點都不快樂,媽媽要不起你,你知不知道?
  沒有人回答。
  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直到臨回G城的前一天,顧媽在家包餃子,顧小影坐在一邊幫忙時,才似乎是不經意地問起:「媽,你懷著我的時候,我爸已經調回市委了嗎?」
  「怎麼可能?他當時還在管桐老家那兒掛職呢,」顧媽一邊擀餃子皮一邊感慨,「你說那時候也真是落後,我沒想到自己會早產,家裡又沒有電話,我也沒力氣爬出去求救,那一刻真是萬念俱灰啊。還多虧你嬸嬸來看我,在門外聽見我鬼哭狼嚎的,才找人砸開了門,又找樓下賣油條的大哥用平板車把我拉到了醫院。直到我把你生下來了,你爸才趕回來,不過還好,什麼也沒耽誤,我姑娘健康成長,現在都嫁人了。」
  顧媽抬頭笑笑,看看顧小影。她的語氣無比欣慰,語言卻輕描淡寫,似乎這中間懷胎十月的時光不過只是睡一覺那麼簡單——似乎,一覺醒來,孩子就生出來了,丈夫回到身邊了,一個女人最幸福的時刻到來了。
  顧小影眼眶一熱,突然覺得媽媽真不是一般的頑強!
  顧小影一邊包餃子一邊問:「媽,當時你一個人帶著我,就不委屈?你和我爸不吵架?」
  顧媽笑了:「我要是說沒委屈過,沒吵過,你信嗎?不過那時候沒有電話,想吵也不那麼方便。時間長了,自己也琢磨明白了,要說起來,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我第一次抱怨,他會覺得歉疚,但抱怨得多了,他會覺得煩。等到他煩不勝煩的時候,我不就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顧小影沉默了。
  其實她很想說:媽媽你說得都對,可是,我做不到。
  是真的做不到。
  回G城的長途車上,顧小影一邊昏昏欲睡,一邊苦悶地想: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怎麼可能撫養一個孩子?
  孩子會哭、會鬧、會吃飯、會拉屎撒尿,長大一點,還要接送他上幼兒園、上小學……在他成長的漫長道路上,你不僅要給他準備營養豐富的食物、各式各樣的玩具、乾乾淨淨的衣服,還要給他講故事、說道理……你永遠閒不下來的。
  從你有了孩子的那天起,你的人生就好像踩上了風火輪,你一路呼嘯著往前走,眼裡只有孩子的步伐、孩子的哭與笑。你就這樣變成一趟勇往直前卻連風景都來不及看的高速列車,完全憑慣性行駛。等到孩子們長大了,走出你視野的時候,你突然停下來,才發現,自己的生命已經變得空落落的。
  顧小影忍不住打個寒戰。
  這不是她要的生活。
  她還有那麼多夢想:想和學生們一起爬山、K歌,想集中精力寫很多好看的小說,想和她愛的人手牽手散步、看電影、過二人世界……她還那麼年輕,她懼怕變形的身材與褪不掉的妊娠紋,她不需要一個孩子的!
  是的,她承認,作為八十年代出生的人,這一代人的確有點過於自我:他們強調生活質量,強調精神品位,強調獨立空間……可是,這難道不對嗎?每個人的生命都那麼短暫,如果總是為了那些所謂的責任而不得不按部就班地去生活,她怎麼對得起這短暫的青春?
  顧小影深深歎口氣。
  可是她又沒有放棄這個孩子的勇氣,所以,就只能在無處訴說的苦悶中一天天地熬。
  (10)下
  好在有果果,那可真是讓她開心的一劑良藥。
  果果已經五個月大了。的
  她的腰不像原來那麼軟了,已經能趴在抱枕上,安安靜靜地盯著你看;她喜歡在大木桶裡游泳,小小的充氣橡皮圈套在她脖子上的時候,只露出一個圓圓的腦袋來,模樣可愛得很;她還很喜歡做撫觸,只要媽媽手裡塗了按摩油,在她身上輕輕揉捏的時候,她就舒服得瞇起眼睛來……她很少哭鬧,更多的時候都是瞪著烏溜溜的小眼珠,好奇地四處張望。
  顧小影簡直對果果愛不釋手。
  甚至於,顧小影不得不承認,看看果果,她便對自己的孩子也有了那麼點微弱的期待。
  段斐和許莘自然是知道顧小影懷孕的消息的——這兩人雖然都離開了藝術學院,但眼線眾多。體檢當天,她們就已經準確掌握了顧小影懷孕的消息,其速度堪比狗仔隊。
  這兩人的反應很不一致。
  段斐是喜出望外:「太好啦,我們果果有伴兒啦,才差一歲嘛,可以一起玩啦!」
  許莘是不勝欷歔:「沒人性,我還沒有男朋友呢,你就懷孕了,太沒有人性啦!」
  顧小影無語。
  她覺得許莘的表現是意料之中,可是段斐怎麼會那麼高興?
  其實段斐也不明白,顧小影有什麼好沮喪的?
  週末,段斐又把孤身一人在家的顧小影叫到自己家吃飯,她還特別囑咐保姆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說要給顧小影補補。顧小影看看滿桌子豐盛的食物唉聲歎氣,食不知味,於是最後都便宜了許莘那個胃口好的。
  席間,段斐問顧小影:「你多久沒見你老公了?」
  顧小影拿筷子戳米飯,悶悶不樂:「半個月吧……回家放了一個周的暑假,然後就回來忙教學評估的事情了,他也忙,就沒回家。」
  「他知道你懷孕的消息?」段斐放下筷子,看著顧小影問。
  「不知道,」顧小影搖搖頭,「我還沒從這麼沉重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這有什麼打擊的?」段斐納悶,「顧小影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幸運啊,孩子是上天賜給的禮物,知道嗎?」
  「禮物?」顧小影抬頭看段斐,「可是我老公遠在四百公里之外,我在這個城市裡舉目無親,這份禮物也太累贅了吧?」
  「就因為這個,你就不高興?」段斐瞪大眼,覺得簡直難以想像,「顧小影你莫名其妙!你先告訴我,你打不打算要這個孩子?」
  「我能不要嗎?」顧小影垂頭喪氣,「我去網上查了資料,都說第一胎不能隨便打掉。」
  「顧小影!」段斐氣得頭疼,可還是努力按捺著脾氣,好聲好氣地說道,「既然決定要把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來,那麼就要高高興興地去迎接他。既然他已經來了,就沒有時間去難過、去苦悶了。我知道,你一個人帶孩子確實很辛苦,可是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啊!哪怕你不喜歡你公婆,可是你還有我們啊,你還可以雇保姆啊……總之誰都不是孤獨的,就算男人不在身邊,我們一樣可以把孩子生出來養大!」
  段斐說得斬釘截鐵,顧小影愣一下,抬頭看看段斐,看見她似感慨:「小師妹,你現在之所以不想要這個孩子,一是因為你沒做好準備,二是因為還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等到肚子裡的孩子會動了,你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心跳與情緒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這世界上最強大的就是母親,因為沒有什麼困難能阻擋她保護這個孩子的決心。」
  顧小影的心臟似乎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她有些呆呆地看著段斐,那短暫的時間裡,許莘也不敢說話,只是側著耳朵聽。屋子裡安靜得要命,顧小影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段斐歎口氣,起身坐到顧小影身邊,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小師妹,如果你信得過,就住到我們家來吧。這不還空著一間房子嗎?我們都是過來人,可以照顧你。所以你擔心的那些問題,壓根就不是問題。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給自己找點事情做,要在不要累著自己的情況下,轉移一下注意力,放鬆一下自己的神經。減少壓力,保證營養,按時運動,少看電腦……想想吧,再過不到九個月,你就可以有一個和果果一樣可愛、漂亮的孩子,你不覺得很神奇嗎?」
  段斐的目光裡充滿了憧憬和嚮往,她那麼熱切地看著顧小影:「小師妹,你從來都不是服輸的人,這麼美好的事,你幹嗎要心存恐懼?不就是沒有人照顧你嗎?可是你還有我們啊!」
  顧小影的心臟一點點暖和過來,她有些熱淚盈眶地看著段斐,再看看段斐身後比畫著一個「V」字手勢的許莘,漸漸的,似乎就真的不害怕了。
  這真奇怪對不對?顧小影自己都覺得自己打從懷孕以後就特別情緒化——她愁了一個多星期,卻在段斐的一席話面前這麼快地就恢復勇氣?這也太沒道理了吧?
  可是段斐也的確沒說錯啊——反正都已經決定留下這個孩子了,那為什麼還要鬱悶,還要不開心?為什麼不抓緊讓自己恢復最好的心態,迎接這個孩子的到來?
  早知道會這樣,自己幹嗎還要折騰兩個星期,讓情緒如此低落?
  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嗎?!
  顧小影呆呆地看著段斐和許莘,她的思緒有點亂,可是主題鮮明——這個孩子,就算他來得再突然,可終歸是她顧小影和管桐的孩子啊!他會有與他倆相似的容貌,會叫管桐「爸爸」、叫她「媽媽」,……這真美好,對不對?
  或許段斐真的沒說錯,她現在腦子裡想的都是自己的喜好——自己沒有過夠二人世界、自己還有很多願望等待實現、自己現在一個人很辛苦、自己……她判斷中的個人因素的確太多了。
  事實上,如果不考慮這些因素,這個孩子的到來壓根就只能算是一樁驚喜——因為往往,所謂驚喜,都是從天而降。
  所以,這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
  顧小影終於忍不住想要鄙視自己了。
  或許,大家都沒說錯,她就是個不開竅的豬頭!
  就這樣,在段斐與許莘情真意切的鼓勵和支持中,顧小影終於再次煥發了鬥志!
  大家都想不到,她找到的轉移自己注意力、緩解壓力的方式居然是——考博!
  沒錯,大家都沒看錯,她是要考博了,目標還很遠大,直奔上海交大文化產業研究基地。
  趁著行動還方便,她還一鼓作氣買了包括《文化經濟學》、《文化政策學》、《文化市場學》等在內的一大堆課本,叫囂說「這也是胎教」!
  不得不承認,許莘又說對了,顧小影的確是個外星人……
  也是那晚,鬥志昂揚的顧老師在博客裡這樣寫:我們這一代人,看上去是受嬌慣的獨生子女,實際上卻是從小就生活在父母殷切期待的壓力裡以及與同齡人不斷搏擊的競爭裡。這樣的我們,勢必會出現兩極分化——脆弱的人越發脆弱,堅強的人卻也越發堅強。我是後者,從不屈服!
  通俗點說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來之則安之,何懼之有?

《紙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