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八歲這年,顧小影突然想要個孩子了。
真的很突然——就是某天早晨一覺醒來,她突然覺得,在自己熱鬧得趨於聒噪的生命裡,只缺一個孩子。
那是夏天的早晨,時針靜靜指向八點半,顧小影站在陽台上往外看,只見天氣晴朗,鳥語花香。不遠處的草坪上有老爺爺、老奶奶在陪孩子們玩耍,宿舍區外的馬路上有上班族行色匆匆、摩肩接踵……這些,都是她喜歡的熱鬧。
然而,又分明很寂寞。
到這時,她那本來任職於省委辦公廳秘書處的丈夫管桐,已經在距省城四百公里外的蒲蔭縣掛職了一年多的副縣長。當初走的時候說這個掛職期限也不過就是兩年,兩年後有人會被留在當地繼續提拔,有人會平調回原單位……那麼現在掰著指頭算算,還有不到一年就要熬到頭。
可是,看看管桐那副敬業的勁頭以及從來不服輸的秉性,顧小影都不知道,期滿之後,他真的會回來嗎?他甘心回來嗎?
站在陽台上回頭看,不過六十平米的兩居室內雖塞滿了傢俱,但仍然顯得空蕩蕩的。
這一年多裡,顧小影就自己守著這麼一間缺少男主人的房子,簡單規律地過日子:作為一名大學教師,她本來也不需要每天去上班,所以絕大多數時間還是在家裡看看書、備備課、寫寫論文,一邊複習考博一邊寫點小說換點零花錢……
也不是不寂寞的:昔日的好友大多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週一到週五能夠出來碰面的機會少之又少,即便到了週末,好多人也有自己的安排,所以指望和朋友們常聚會也不現實;父母都在距此城五百多公里的F城工作、生活,距離退休還有五六年;公公婆婆則在距此城三百多公里遠的R城務農,無論兒子和兒媳婦怎麼動員,就是不來G城這個省會城市生活,理由是「又沒有孩子,我們去了也沒事做,還不如在鄉下種點地賺點錢」……啊……孩子……又說回到這個話題了,顧小影真是有苦難言。
其實,就在不久前,顧小影還堅定地認為二十八歲是個很年輕的年紀:在大城市裡,二十八歲還不結婚的女人比比皆是,結了婚不生孩子也再正常不過。而且她又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想再過幾年二人世界而已,可是為什麼大家要天天在她耳朵邊上絮叨——從「女人年齡大了生孩子不好」之類的生理衛生知識,到「等你年齡大了帶孩子會比較辛苦」之類的家政服務常識,就差跟她宣講「三從四德」了!而且最可怕的是,一輩子受傳統觀念束縛的公公婆婆天天打電話想要給她洗腦也就罷了,偏偏她那受過高等教育的爸媽如今也行動起來,隔三差五對她進行各種形式的說服教育,啊——她要瘋了啦!
熟悉顧小影的人都知道,能把她逼瘋的人,那得具備多麼強悍的功力啊——顧小影,八十年代生人,自省藝術學院碩士畢業後留校任教,性格優點是活潑開朗,缺點是太活潑太開朗;模樣嘛,還行,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不胖不瘦,略微有點娃娃臉(這一點倒是和管桐有點相似,所以他倆看上去很有點「夫妻相」);也算會打扮,只要不張口說話、不和學生們互扔粉筆頭,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任誰都會覺得這是個氣質高貴的淑女;人緣好,善良,足夠熱情,也沒有架子,和男生在一起時大大咧咧,和女生在一起時膩膩歪歪,在學生中口碑不錯;腦筋轉速很快,比較貧,有點話癆,心很寬,所有不開心的事情睡一覺就忘得七零八落……這樣的一個人,從裡到外,哪點不夠頑強?
可是,就是如此頑強的一個人也馬上就要被折磨瘋了:剛開始的時候,顧小影還算是有借口、有理由暫時不生孩子——因為結婚第一年曾經意外流產過,所以她總歸可以拿「身體和精神上的損傷都需要復原」為理由,躲避了一陣子父母公婆的集體追殺。可一眨眼一年多過去了,按理說她向來強壯如牛的身體與樂觀如豬的精神也都恢復得差不多了,尤其是上個月她還遠赴蒲蔭,與管桐一起慶祝了結婚兩週年紀念日。換言之,現在已經是他們婚後第三年的頭上,她怎麼就能依然沉得住氣呢?
對此,顧媽想不通,顧爸想不通,管桐爹想不通,管桐娘也想不通……反正,除了小兩口自己以及顧小影的那幫堅持「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狐朋狗友」們,包括兩邊的親戚、好心的同事、充滿愛心的鄰居大姐等在內的熱心人士都開始著急了!冥冥中,一個充滿活力、充滿鬥志的說服教育團正在逐漸形成並日益壯大起來!
上帝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她顧小影最怕聽到的一句話是:還不打算要孩子嗎?年齡也不小啦!
比「最怕」更怕聽到的一句話是:有消息了嗎?
嗚嗚嗚……有消息了嗎……每當抬頭看見提問者那好心而熱情的面孔,外加充滿期待的眼神,她顧小影就會覺得這世界真是讓人崩潰啊崩潰!
不過,人是會變的。
比如現在,上午九點,顧小影站在陽台上看孩子玩耍看不夠,終究還是換上一條棉布裙子,拿了本書下樓去到不遠處的小花園。她隨便找處石凳坐下,把書擱在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不遠處的兩個男寶寶和一個女寶寶玩耍。寶寶們大約都是兩三歲的樣子,其中女寶寶明顯比男寶寶還要調皮,她一邊監督男寶寶們挖沙坑,一邊晃著一個大約是已經喝完了的空礦泉水瓶。晃了幾下感覺很是無聊,便趁男寶寶不注意,「啪」的一下子打在了男寶寶的後腦勺上!於是「哇」的一下子,男寶寶嚎啕大哭!
看孩子的爺爺奶奶們似乎到這時才發現就在自己聊天的功夫居然就有如此暴力的事件發生,急忙打斷話題衝上前去。女寶寶的爺爺十分不好意思地對男寶寶的奶奶賠禮道歉,男寶寶的奶奶大概覺得自己的孫子作為一個男孩子卻如此懦弱很沒有面子,可是心裡又心疼自家孫子,所以一邊說「沒關係」一邊抱著孫子使勁哄,還允諾說中午要給孫子買一個「裡面夾雞肉的大麵包」(據顧小影分析應該是指K家或M家的漢堡包)……現場頓時一片混亂,顧小影看得樂不可支。
似乎,這也是她第一次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如果真的有個小孩子叫自己「媽媽」,給自己添亂卻也添了很多樂趣的話,似乎,也不錯。
可是,仔細想想,這事情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眾所周知,生孩子,那是個系統工程。且不說之前要搞「希望工程」、「封山育林」,中間還要不辭辛苦、勤加勞作……單說最本質的環節:這生孩子總得由夫妻二人齊心協力、同心同德、攜手完成吧?可她顧小影的男人遠在四百公里之外,一個月能見上一面就不錯,她又不是蝸牛,也不能自體繁殖啊!
想到這裡,顧小影就很鬱悶。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正發呆的時候電話響,聽音樂就知道是「閨蜜」許莘。
顧小影接起電話問:「許編輯,一日之計在於晨,你不好好上班,給我打什麼電話?」
「小蒼蠅!」許莘的聲音都顫抖了,完全難以按捺此時此刻激動的心情,「小蒼蠅!我告訴你哦,我要發達啦!」
「發達?」顧小影抬頭看看,天空很藍,沒有UFO的痕跡,「外星人要來接你回去?」
「呸,你才是外星人,」許莘就差手舞足蹈,「我發錢啦,哇哇哇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我請你吃飯啊!」
「等等,等等,說清楚,」顧小影一聽見「錢」這個字就眼珠子發亮,恢復了一貫的精氣神兒追著問,「你一個少兒出版社的能賺多少錢?你給我如實交代,要真是拿了很多錢,可別指望請我吃頓飯就打發掉我!」
「嘿嘿,我不告訴你,」許莘樂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反正我手頭聯繫著幾個目前很『牛』的兒童文學作家,他們寫那書不管加印多少冊都還是不夠賣!哈哈哈我好激動,我現在看見銀行裡的工作人員都恨不得親一口!我要買房!我要買車!我要買——」
「大姐,你先買個男人吧,」顧小影幸災樂禍,「每當我被我媽逼著生孩子的時候,只要一想到還在被逼著結婚的你,我就覺得這世界無比美好……」
「不要男人!男人有什麼用,又不遮風又不擋雨,」許莘大手一揮,嘴巴快要咧到耳朵根,「你週末陪我去看房子啊,我聽說有個樓盤有四十平米小戶型,層高五米六,可以自己隔成小躍層,只要四十多萬。」
「四十平米四十多萬!還『只要』?」顧小影尖叫,「許莘你個暴發戶!你到底賺了多少錢啊?我去年買的那套三十三萬的二手房還貸款十八萬呢!五年之內我每個月要還銀行三千三!」
「三千三對你來說還不是小菜?」許莘不以為意,「你多寫點小說不就有了?」
「你說的容易啊,我還有科研論文要寫呢,還要備課呢,我一年都寫不完一本小說!你這才編一本書,還不用寫,就能買四十萬的小躍層,」顧小影無比悲憤,「我強烈鄙視你們這種坐在金字塔頂端的人!」
「誰說是頂端了?我這才是真真正正的辛苦錢!你沒看見我全國各地跑簽售、做宣傳的時候有多辛苦,幾個月都沒享受過雙休日,」許莘歎口氣,安慰顧小影,「再說我也是沾社裡的光嘛,我們社去年碼洋兩個多億,像我這樣的小蜜蜂多勞多得嘍。」
「還小蜜蜂呢,」顧小影翻白眼,「也沒見你少吃少喝少墮落。按我說你一個女人買什麼房子啊,來住我新買的那套二手房就行。少給點錢意思意思就好了,不給錢也可以。」
許莘納悶:「新買的二手房……你不是說要搬過去住,然後把現在這套留給你公婆住?」
「我公婆不來啊!」顧小影說起這個就頭疼,「他們說要來就是來給我們帶孩子的,不然還不如在家種地。」
「好高尚哦……」許莘感歎,「你說他們好不容易把兒子培養出來了,難得兒媳婦還願意接他們到城裡住,他們怎麼就不願意出來過幾天舒服日子呢?」
「所以我打算把那房子租給管桐的一個同事,再像征性地收點錢,還不到我每月房貸的三分之一,」顧小影歎氣,「我發現我就不是個賺錢的命,其實這個地段三室一廳的租金收一個月兩千甚至兩千五都沒問題。」
「我覺得你這樣也沒錯,再怎麼說你老公是政府官員,如果為了賺錢隨便把房子租給別人,萬一租給不可靠的人,將來出點什麼事,你老公就甭干了。」
「所以我才說你來住我的房子就好,新房子讓男人買嘛,」顧小影盛情邀請,極力遊說,「再說藝術學院馬上打算集資建房了,好像江老師可以買一套蠻大的。」
「他買房子關我什麼事?」許莘瞪眼,「你別學那些保媒拉線兒的老太太啊!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一個有品位、有追求、有情趣的現代知識女性……」
「快拉倒吧,」顧小影自己都聽不下去了,「保媒拉線兒也是造福人類,功德無量。你以後就知道了,等你自己過上了有男人、有房子、有車子的幸福生活之後,就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能像你一樣幸福,保媒拉線兒那是早晚的事,阿彌陀佛……」
「懶得跟你說,」許莘撂一句話收線,「週末等我傳喚,我來接你。」
顧小影只來得及使勁翻了翻白眼。
放好手機再回頭的時候,草坪上剛才還在哭鬧的寶寶們早已愉快地再度合作起來:一個男寶寶把沙子挖到一個小桶裡,另一個男寶寶負責把桶裡的沙子搬到不遠處的一棵小樹下,而女寶寶負責把沙子重新堆成一個小土堆……顧小影真是忍不住從心底讚歎孩子們的才華,這是多麼合理的流水線啊!
她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站起來走到女寶寶旁邊,蹲下,指著土堆問寶寶:「這是什麼?」
女寶寶抬頭仔細看看她的臉,一本正經地回答:「家,這是螞蟻的家。」
說完這句話,女寶寶歪一下腦袋,看著顧小影的眼睛,看了好久,突然喊:「阿姨!」
顧小影心花怒放,馬上甜甜地答一句:「哎……」
沒等說話,運沙子的男寶寶跑過來,站在女寶寶旁邊,也看著顧小影,大聲叫:「阿姨!」
「乖……」顧小影心裡真是頃刻間就開了一萬朵花,只恨自己的笑容為什麼不能再甜一點。她一邊伸手摸摸男寶寶的臉上,一邊看著男寶寶笑,「好聰明,你幾歲了?」
「三歲半了。」這個男寶寶沒等說完,另一個男寶寶又衝上來,大喝一聲:「阿姨,我三歲了!」
顧小影看看頃刻間圍在自己身邊的三個聰明伶俐的寶寶,覺得真是開心得不能再開心了!她恨不得能長四隻手,一下子把三個寶寶圈在自己懷裡。她也納悶:以前自己沒有這麼喜歡孩子啊?也沒這麼招孩子們喜歡啊!通常兩三歲的孩子會黏顧爸顧媽但不會黏她,她還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小孩子緣呢!
難道,當她想要個孩子的時候,全身上下的磁場會發生變化?
結果晚上接到管桐電話的時候,顧小影就問了這個問題:「哎,老公,你說我現在是不是頭頂著聖母的光環?為什麼小孩子們都開始喜歡我了?」
「聖母?」晚上十點多,管副縣長在辦公室加班,本來有點犯困,結果聽到這句話就笑醒了一半,「老婆,你對咱兒子的要求也太高了。」
「女兒,」顧小影糾正,「要把能生女兒的信念,牢牢種植於你的內心深處。」
「為什麼兒子就不行?」管桐很納悶。
「兒子是賠錢貨呀!嫁出去的兒子潑出去的水,有了媳婦忘了娘……前人的智慧啊,你沒聽說?」顧小影說完了才轉轉眼珠,「管桐你是不是特別想要個兒子啊?」
「都行,都行,」管桐一邊低頭看辦公桌上第二天要用的講話稿一邊敷衍,「社會進步了,男女都一樣。」
「是嗎?」顧小影似笑非笑,「那萬一是個兒子,你爸媽得多高興啊!」
「他們也無所謂,男女都一樣。」管桐翻翻辦公桌上的筆筒,找到一支鉛筆,拿過來邊看稿子邊劃拉。
「才不信,」顧小影很不屑,「你說的話沒幾句可信的,你對你爸媽可能還沒有我瞭解,我保證他倆盼的是個孫子。」
「嗯,我覺得按他們現在這個狀態,可能已經顧不上是孫子還是孫女了,」管桐邊看稿子邊說,「應該是只要有個孩子,他們就知足了。」
「真的啊?」顧小影高興了,「那要不,老公,咱們生孩子吧!」
「什麼?」聽到這話的同時,管桐手一頓,尖尖的鉛筆頭一下子戳到桌子上,「卡嚓」就斷了,他把鉛筆扔在一邊,好像沒聽清似的又問一遍顧小影,「你說什麼?」
「生孩子吧,老公,我覺得我現在特別喜歡孩子,特別想要個孩子,」顧小影滿臉幻想的陶醉,「一個軟乎乎的小孩子,你抱在手裡,比抱只小貓小狗的感覺好多了。」
「可是,你一個人在那邊,我還有接近一年才能掛職結束,」管桐覺得真為難,隔著電話線又看不清楚他老婆是突發奇想還是來真的,「你懷孕了,一個人也不方便啊……」
他不敢往下說了,一年前的慘痛經歷他記憶猶新——那時候,他剛剛來蒲蔭,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時候。他很久沒有回家,只恨不得把所有時間都砸在熟悉工作上面。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懷孕了,不知道她妊娠反應得厲害,不知道那時完全沒有做好準備的她內心有多麼彷徨無助,不知道當那個孩子意外失去的時候,她心裡是多麼難過。偏偏當時又恰逢蒲蔭發生特大交通事故,他忙著處理善後工作,連她的電話都來不及接……後來過了很久,每當他設身處地地想起當時的情景時,他都不得不承認,以一個女人的角度來講,當她失去了一個孩子,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時,她最需要的,的確是她的丈夫!而設若她打了整整一晚電話都聯繫不到她的丈夫時,那樣的絕望,該是怎樣的噬骨穿心?
結婚兩年餘,管桐捫心自問,他的生活裡除了掛職、出差,就是徹夜加班。他在家陪媳婦的時間滿打滿算連半年都不到,他常常覺得愧對她,可是他除了說「老婆你辛苦了」、「老婆對不起」,別的什麼都不會說,也沒說過。
電話那邊,顧小影大概也想到了這些,於是也一同沉默了。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管桐聽到顧小影說:「可是,我還是想要個孩子。」
管桐歎口氣。
靜謐的夜裡,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說話,隔著一條電話線,他們在看不見彼此的空間裡感受對方的呼吸。
管桐不知道,其實顧小影很想問他:管桐,人生那麼短,你忙事業,忙前途,你幾時才能回頭看看自己的這個小家?
都說奮鬥是為了有資格享受生活,享受生活是為了更好的奮鬥……可是管桐,你只奮鬥,不享受,你忙得連個孩子都要不起,你累不累?
(2)
剛和管桐討論完生孩子的話題,第二天下午,顧小影就接到了公公管利明的電話。
說到管利明,真有點一言難盡……反正這麼說吧:給管家當了兩年多的兒媳婦,顧小影最喜歡婆婆謝家蓉,雖然她不識字吧,但溫和,脾氣好,也不多話;最愁的就是公公管利明,他雖然人不錯,對她顧小影也算蠻好,早年外出打工還見過點世面,但可怕就可怕在他總覺得自己見過的是大大的世面、走過的橋比小倆口加起來走過的路都多,所以凡事總喜歡指指點點,一旦遭到否定就會暴跳如雷、絮絮叨叨,這讓習慣了「有理說理,沒理退散」的顧小影很是鬱悶。
這次又是這樣,顧小影一接起來就聽見管利明的聲音:「小影啊,我聽管桐說你們還沒把貸款還上?實在不行讓你媽去打工,賺點錢貼補貼補你們吧。」
當時還在系辦公室排著新學期的課時表,聽到這話顧小影嚇了一跳,趕緊從一堆老師中退出來,躲到樓梯拐角處問一遍:「爸爸,你說什麼?」
「我說村裡開了個皮包加工廠,你媽要去接點活計來做,給你們貼補貼補,」管利明憂心忡忡,「我聽管桐說你們貸款了十八萬?十八萬啊!那是多大一筆錢啊!我們莊戶人活到這麼大歲數都沒見過十八萬!你說你們得哪輩子才能還完啊!」
管利明一連串地歎氣,顧小影覺得莫名其妙——不就是十八萬嗎?又不是一百八十萬!人家許莘那個暴發戶都要買每平米一萬多的小躍層了,自己才貸款十八萬,至於讓管桐他爹愁成這個樣子嗎?
管利明見顧小影不說話,大聲問:「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啊,小影?我早就跟管桐說過,你們現在那個房子小歸小,我們老倆口,加你倆,再加個孩子,住起來也足夠了。你說你們還買什麼房子啊?買就買吧,還買那麼大的,聽說有三間房?你們住得了嗎?管桐還說得弄間專門放書的屋,你說那書放哪兒不行啊?放箱子裡、地上、架子上,實在放不開就摞牆根裡,還用單獨弄間屋啊?你們小年輕啊,太不會過日子了啊……」
「爸爸,爸爸,你聽我說兩句,」顧小影一跟管利明說話就頭大,只好努力按捺自己不耐煩的情緒,講事實說道理,「爸爸,管桐一年有五萬多的薪水,我一年也有四萬多,加上我還有稿費,其實我們就算吃吃喝喝,最多三四年也能還清貸款。我們之所以貸五年期,就是不想讓自己活得那麼累……」
「哎呀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這麼不能吃苦!」管利明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我們一輩子都種地,打工,給人家扛磚,也沒覺得累!你媽懷著管桐的時候,到生孩子那天還在地裡幹活,也沒覺得累!你們這才幹了多少活兒,天天坐在家裡都能賺錢,還怕累?」
顧小影真快繃不住了:「爸爸,不是只有體力勞動才叫勞動,腦力勞動也同樣很辛苦的好不好?我們這麼辛苦賺點錢,再不抓緊消費一下,享受享受,都累死了又不能把錢帶進棺材裡。」
多年的戰鬥經驗告訴顧小影,和管利明說話,忍氣吞聲也是不中用的,反正最後都得聽他吵、絮叨、數落,那就抓緊時間把自己想說的說了,說一點是一點,省得憋死自己——儘管她也知道,她說不說都沒用,因為管利明這人忒倔,只認自己的那套理論,別人說的壓根聽不進去。
果然管利明就怒了:「享受什麼享受,你們才多大啊,毛還沒長全呢就享受!我都這麼大歲數了也沒享受過!」
「爸爸,我們買房子就是為了讓你們來享受享受城裡的生活啊,」顧小影真快被他噎斷氣了,只好努力克制著說,「城裡可方便了。你們上次來得時間短,覺不出來,等多住段時間就知道了,要不怎麼那麼多人都想當城裡人呢,還是因為舒服啊!爸爸你和媽媽勞苦功高,把管桐培養出來了,還不趕快出來過兩天好日子?早熟悉一下城市生活,將來帶孩子不也方便嗎?」
顧小影知道只能跟管利明提「孩子」這個話題,因為只有提到這個話題的時候管利明雖然焦急,但會很愉悅。
果然聽到這句話管利明就欣慰了,語氣也軟和了很多:「你們打算要小孩子了啊?好啊,得抓緊點啊!管桐都三十六了,再不要孩子都來不及了。」
顧小影翻個白眼,心想有這麼埋汰自家兒子的嗎?什麼叫「來不及了」?嘴上倒是笑呵呵的:「爸爸,管桐才比我大五歲半,其實嚴格講起來他今年才三十三歲半!」
「在農村就是虛兩歲!」管利明其實也很火大,覺得跟這個兒媳婦也很不好交流,他也納悶,當初見面的時候覺得這孩子挺聽話的,怎麼越過日子越發現說不到一塊去呢?
顧小影終於不吭氣了,她忍不住又想起了管桐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我們這麼努力才走出來,讓自己的後代可以在城市裡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為什麼還要用農村的標準要求自己?
第一次聽這句話的時候,顧小影承認,她很震撼。她從小在蜜罐裡泡大,沒有嘗過生活的艱辛,想像不到一個農村孩子跳出農門的過程有多艱苦。可現在她知道了,哪怕她再震撼於管桐奮鬥過程的艱難,也甭指望管利明在這個問題上有什麼鬆動——因為這麼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用農村的思維考慮問題,他牢牢扎根在土地上,淳樸卻也固執。
聽見顧小影沒動靜了,管利明也終於消了點氣,口氣和緩了一些,問:「你們仲秋節怎麼安排的?國慶節呢?」
因為結婚後一直都是兩家人一起過仲秋節,所以顧小影想當然地答:「爸爸你們過來過節吧,還可以一起看看新買的房子。」
不過房子還好,一提房子,管利明又開始為「十八萬」發愁:「算了,我們不去了,你媽暈車那麼厲害,去一次死一次,不去了!我看你們也別回來了,打一次來回也得五百塊錢呢,省點錢早還貸款吧!」
顧小影真是無奈了,只好解釋:「十八萬我們真的能還上啊爸爸……」
管利明不理顧小影,還是自說自話:「我看你國慶節也別回你爸媽那裡了,你們那裡更遠啊,回去一趟五百還不夠吧?也省省吧。」
顧小影一聽這話就又炸了:這叫什麼話啊!你不想念你兒子,我還想念我爸媽呢!我爸媽還想念我呢!我又不花你的錢,你憑什麼管我啊?!
磨牙,磨牙,繼續磨牙……一直磨到管利明終於放下了電話,顧小影恨不得仰天長嘯:瘋啦!瘋啦!!要瘋啦!!!
因為出離憤怒,顧小影覺得自己的腦袋都在冒火,急需找人發洩一下心中的怨氣!在走廊裡逡巡了幾個來回,終於遇到了自動送上門的五好青年、永恆的炮灰男江岳陽同志——江岳陽是管桐的師弟,也算是帥哥一枚,本科畢業後到藝術學院工作,本來是研究生部的專職輔導員,去年提拔到校團委當上了團委副書記。這天下午他本來是路過教學樓,因內急而專程進來找洗手間的,結果就那麼倒霉,迎面撞上了正在走廊裡噴火的顧小影。
江岳陽還不知道自己馬上就要被「噴」的既定命運,還笑呵呵地打招呼:「顧老師,你在男廁所門口轉悠什麼?演『十八相送』?」
「別找事兒,煩著呢!」顧小影斜眼看看江岳陽,沒好氣。
「咦?」江岳陽站住腳,很好奇地問,「誰惹你了?」
「管桐他爹。」顧小影不耐煩。
「你公公又怎麼得罪你了?」
「他管閒事兒,」顧小影想起來就忍不住磨牙,「他說我們貸款十八萬是筆天文數字,他愁得夜不能寐。讓我為了省錢,早日還貸,國慶節就不要回家看我爸媽了。哎你說我看我爸媽關他什麼事兒啊?又不花他的錢!」
「你跟他說你回家不花錢不就結了,」江岳陽不以為然,「你就說你爸媽太想你,把回家的車票都買好寄來了,看他怎麼說。嘁,多大點事兒啊!」
顧小影一愣,頃刻間火氣滅了一半,過會才上下打量著江岳陽說:「對哦,我怎麼沒想到……江老師,你這兩年很有點長進啊!」
「呵呵,主要是因為我媽剛給我打過電話,」江岳陽歎口氣,「我媽說我要是再不回家看看她,她就給我寄兩張回家的往返車票。她說她就不信了,都報銷差旅費了我還能不回去。其實我哪是不回去啊,我這不是暑假帶學生們去支教了嗎。我也沒想到支教完了緊接著就去參加團省委的培訓,我這個暑假算是泡湯了。」
「呃,江老師,」顧小影看了看周圍,突然壞心眼地笑了笑,把手指放在嘴邊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後發出一個十分不厚道的聲音,「噓……噓……噓……」
江岳陽愣一下,馬上恨恨地扔下一句「顧小影你等著」,然後風風火火地衝進了顧小影身後的男廁所。顧小影看見他那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倚到走廊牆壁上哈哈大笑。
江岳陽從洗手間裡出來的時候看見顧小影還在笑,沒好氣地往她臉上甩一把水:「無聊!沒事回家生孩子去,別擱這兒添亂!」
「哇呀呀呀呀!」顧小影張牙舞爪地死命撓了江岳陽幾下,「沒結婚的人不准跟我提這個!」
「沒結婚我自由!」江岳陽一邊抵擋顧小影的進攻一邊問,「晚上我請你吃飯吧。」
「咦,你會那麼好心?」顧小影很奇怪,「撿錢了?」
「我有那麼摳門嗎?」江岳陽瞥顧小影一眼,「我是看你比較閒,安慰你一下。」
「我才不閒,我晚上要去段斐師姐家看果果,」顧小影想到兩歲的果果就興高采烈,「許莘也去。噢對了,忘記告訴你了是吧,師姐把她在理工大學的那間宿舍裝修後搬回去了,她爸媽也來了,幫她看孩子呢。」
「她還是一個人?」江岳陽和段斐的前夫孟旭住在同一棟樓上,又都是藝術學院的老師,所以對他們離婚的始末瞭解不少,知道當年段斐就是在那套房子裡將自己的丈夫和第三者「捉姦在床」的,所以後來離婚後她寧願住在表妹許莘家,也不願回自己的房子裡住。
江岳陽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其實孟旭和那個第三者也分開了。」
「那是必然的,」顧小影恨恨的,「那姑娘本來就是為了考孟旭的研究生才和他在一起的,就是長得漂亮點嘛,居然就能滾到床上去。人家現在考上名校研究生了,老早奔赴大都市開始新的人生,孟旭不被踢了才怪。」
「不打算復婚?」江岳陽想到了很久沒見的小果果,總覺得有點心酸,「孩子長大的過程中,如果沒有爸爸在身邊,其實並不好。」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微微歎了口氣。顧小影抬頭看看他,笑一笑道:「還是隨緣吧,總會越來越好的,對不對?」
江岳陽點點頭,顧小影扭頭往窗外看出去:鬱鬱蔥蔥的夏天,一切都生機勃勃,可是為什麼,她心裡,始終有隱隱的擔憂?
顧小影心裡擔憂著的那一個,其實就是段斐。
自離婚以後,段斐的狀態……怎麼說呢,看上去是十分好:仍然笑容可親,忙工作的時候也不失幹練爽利,裙裾飄飛、打扮一天比一天摩登——或者可以說,離婚後的段斐甚至比她當年在藝術學院唸書或大學畢業剛去理工大學工作的時候還要漂亮、年輕、時尚!
可是,知情人看在心裡,卻愈加心疼——這分明就是一種刻意的強調,似乎是要用某種顯而易見的不在乎,來強調某些快樂的存在,來努力昭示一些未曾消逝的青春——你明知道,卸去這些光鮮亮麗的偽裝之後,一道道的傷口,仍然沒有癒合。
怎麼可能這麼快就癒合呢……那畢竟是一場曾打算托付一輩子的婚姻,是一夜之間就生生弄丟了的婚姻,是果果的爸爸從此再不會陪她長大。
看著這樣的段斐,顧小影心裡著急,卻又不能表現出來,偶爾和許莘通電話,兩人隔著電話線長吁短歎,都覺得這個問題比想像中更加棘手。
離婚後不久,段斐就開始一場又一場地相親。
那段時間,她總是興高采烈地奔赴陌生的約會,再帶著淡然的表情回來——她告訴顧小影和許莘,我們只有在戰術上重視敵人、在戰略上藐視敵人,才能取得戰爭的勝利!
顧小影和許莘憂心忡忡——她們很想說其實愛情不是戰爭,沒有誰勝誰負,可是這話她們說不出口,便只能焦急又忐忑地耗著。
到這時她們已經知道了,有時候,有些事,仿若雷區,不能碰觸。
哪怕是善意的,也不可以。
就在這種情況下,有一天,果果突然生病了。
開始的時候不過是有點發低燒、厭食,段斐用物理方法給果果降溫,可是沒有什麼明顯效果,到晚上的時候覺得不對勁,一掀衣服,果然看見大大小小紅色斑疹,沒過多久就變成了透明的小水皰。
要是換在平時,段斐即便記不清自己長水痘時的樣子,但觸類旁通地想想,應該就能想到這是水痘。可當時深更半夜的,一個獨身的女人帶著個孩子,想保持冷靜也很難。
段斐急得亂轉,衝過去就拍許莘的房門,帶著哭腔喊:「莘莘,莘莘,醒醒,果果生病了!」
許莘睡得顛三倒四的,被段斐拍醒,嚇得一個挺身從床上坐起來,待聽清段斐說的是什麼之後,拖鞋都沒顧得上穿,抓起一件睡衣就往段斐屋裡跑。沿途撞到了沙發角、衣櫃邊,連疼都顧不上,幾乎是撲到果果的小床前,燈光下,眼見著果果全身長滿了清亮得似乎隨時都會爆裂開的小水皰,周圍還籠著淺紅色的暈。果果一邊扭動身體一邊哭,手不自覺地就往身上抓,段斐急忙固定住她的手,怕她抓破了水皰感染。
許莘急得滿頭汗,問段斐:「這是什麼?」
段斐哭得淚眼朦朧,早就沒有了主意:「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
許莘努力吸口氣,站起身交待段斐:「姐你抱上果果,我去樓下發動車子,咱們這就去醫院。」
段斐手足無措地點點頭,慌裡慌張地伸手擦把眼淚,趕緊給果果包小被子,一邊包一邊擔心把水皰弄破,眼裡還有止不住地眼淚往下掉。
兩個女人,就這麼手忙腳亂地把果果送到了醫院——凌晨兩點多的時候,馬路上沒有多少車,許莘才敢拿出平日裡絕對不敢提的速度往前衝。好在最近的中醫院距離兩人住的地方不過幾站路,一眨眼就開到了。衝進急診室大門的時候,段斐腿腳都發軟,險些被絆倒。還是許莘一把扶住她,帶著她在長長的走廊裡奔跑。
充滿中藥氣息的走廊裡,寂寥的白色燈光,兩個失魂落魄的女人,懷抱著一個小小的孩子跌跌撞撞往前跑……那樣的景象,後來過了很久,當許莘再想起來的時候,都覺得有無法抑制的淒涼與後怕從心底深處湧出來。
到那時,許莘也已經嫁作他人婦。可是每當她想起那個夜晚的段斐,那個披頭散髮、眼神都惶恐到無法聚焦的女子……許莘會忍不住哆嗦一下,忍不住往身邊的男人身上靠過去,近乎喃喃地說:「你不要拋棄我。」
身邊的男人迷迷糊糊地安慰她:「你這個悲觀主義的孩子,我怎麼會不要你……」
這樣溫暖人心的情話,也是說了好多年,才一點點打消許莘心底的那些忐忑。
也是多年後,許莘承認:她以為足夠堅強的自己,其實本質上仍然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她害怕孤獨,害怕受傷害,害怕所有未知的挑戰與迷題……她努力想要從自己身邊尋找好榜樣,可是婚姻中甚少有波瀾不驚的案例。
她似乎才知道,別人的婚姻,無論是濃情蜜意,還是勢同水火,那終究是別人的。
屬於她的那一段,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有發言權。
那個夜晚,就這樣在段斐和許莘的慌張中度過了。
給果果看病的醫生雖然年紀不大,但顯然是見得多了,他掀開小被子看了看便判斷說:「水痘,沒關係,三四天以後就會結痂,熬過去了就終生免疫了。」
沒等說完,外面有護士喊:「杜醫生,您過來看看這邊……」
「知道了!」眼前的醫生一邊回答一邊低頭快速寫處方,同時囑咐段斐,「看好孩子,不要讓她亂抓,小姑娘嘛,留了疤將來就不漂亮了。現在有點發燒,最好還是堅持物理退燒法,用冰枕、冷毛巾冷敷,多喝水,不要用藥物退燒,會有副作用。多吃點富含蛋白質的食物,不要吃燒烤類、炸的、辣的食物,麵包也不要給孩子吃,我給你開點止癢的藥,回去熬了給孩子泡泡澡……」
一路龍飛鳳舞,段斐剛剛接過處方箋,眼前的大夫已經一陣風似地掠過她們身邊,衝向了門外。
四下反白的診室裡,段斐抬頭看看醫生的背影,再看看身邊的許莘,忍不住,淚水撲簌簌落下來。
那晚,泡過藥浴後,果果終於睡著了。段斐長吁口氣,倒在床上,看著果果的睡顏,自己卻怎麼也睡不著。
疲乏過了頭,就是肌體的越發沉重與頭腦的越發清醒——可清醒是件多麼可怕的事,因為清醒的時候,會想起那些想要忘卻又無法忘卻的過往。
這是個信息社會,即便離婚了,段斐都仍然有無數途徑去獲知孟旭的消息——直到今天,她還會時常去孟旭的博客看一眼。那是個徹頭徹尾的學術博客,裡面的內容兩三個月都更新不了一次,可是瀏覽量卻不低,幾乎每篇文章都在千次以上。常常有學生留言,多是恭敬的打招呼,孟旭不怎麼回復,也很少提到自己的生活。
可是天知道,段斐是多麼想知道孟旭的消息——他和那個第三者怎麼樣了?他們沒有受過道德的譴責嗎?孟旭那個難伺候的媽聽說他們離婚的消息後是拍手稱慶還是稍有留戀?孟旭就一點都沒有想念過自己的親生女兒嗎?他把自己的結髮妻子忘了嗎……
看到最後,段斐不得不絕望地承認:即便他沒有忘記段斐這個人,她也終究是他生命中的過去時了。現在的孟旭,視線永遠盯著前面,極少往後看——而偏偏,這樣的一個孟旭,還是她段斐一手打造出來的。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的身體裡就好像有一隻手,一下下,把她的心臟撕成碎片。
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回憶起當年認識的時候——那時,她大學剛畢業,剛剛去理工大學當輔導員。她和他相親,他那麼老土,卻也那麼博學。她幾乎在最短時間內就被他的才情征服,墜入愛河。她陪他讀完了博士,陪他畢業,建議他去她的母校任教。他們很快便結婚了,生活那麼甜蜜,後來還有了女兒,他們是多麼讓人幸福的一家!
所以,她不明白,那場出軌,需要是怎樣如火如荼的感情,才能讓一個男人背棄所有?
而那個女孩子——段斐甚至都記得很久以前自己還對顧小影說過「有些女孩子就是喜歡霸佔別人的男人,因為已婚男人多已被自己的妻子培養出足夠的情趣,不生澀、夠熟練」。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還是笑著的,因為那時,她絕不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自己身上!
可是現實多麼諷刺,這樣的女孩子,居然就真的把她段斐的婚姻擊得粉碎!
她恨。
夜不能寐的時候,她詛咒這對狗男女,不得好死!!
可是,她也後悔。
冷靜下來的時候,她知道,自己也有錯。
是她自己,親手把婚姻逼到了懸崖邊——孟旭說得沒錯,到了這個年紀,誰還能為誰改變多少呢?她強求他去改變的那些,無論是生活習慣、處世態度、人生目標、行走方向……那些本就不屬於她,所以終將要變成別人的。
她的前半生,太強勢了。
她習慣了認定一件事是否對、是否錯,卻未曾問問身邊的人:你覺得這件事對還是錯?你覺得怎樣更好一點?
說到底,一個「好丈夫」,可以是他自己用心琢磨出來的,可以是生活的磨合熏染出來的,也可以是妻子因勢利導影響出來的,但絕對不是強勢的姿態所硬生生打造出來的。
可是晚了——到她失去一切時,才懂得這些,是太晚了。
三十歲的女人,還帶著一個孩子,她心寒地想:或許自己連杯隔夜茶都不如。
就在不久前,段斐帶果果去顧小影家玩,看見顧小影在看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藍》:濃厚的哲學意味,少對白,大量的自然聲響,講述一個關於生命和自由的故事——一場意外的車禍奪去一個女人的丈夫和孩子,她醒來後面對的是一個對她來說已經成為牢籠的世界,藍色的水、藍色的水晶燈、丈夫未完成的藍色樂譜……在暖紅色調的鏡頭中交叉出現,既是自由的召喚,又是自由的束縛。基洛夫斯基本人曾經說過:《藍》、《白》、《紅》三部曲,如同法國國旗的三色寓意一般,依次象徵著自由、平等、博愛。
然而那天,段斐靜靜坐在電視前,留意到的卻是影片的另外一條線索:女人一次次地躍入藍色的游泳池中,再一次又一次地逃離藍色的囚禁。她在複雜的情緒中掙扎了那麼久,最後仍是選擇了完成丈夫的遺作,並把本想賣掉的鄉間別墅留給了丈夫那已懷孕的情人,然後離去——去往她新生活的開始,同時也是對舊日一切記憶的埋葬。
段斐怔怔地看著電視屏幕,特寫鏡頭裡,一個面容悲慼的女子,呆呆地看著一串藍色的水晶燈,風吹過來的時候,段斐覺得她甚至能聽到水晶片相撞時清脆如風鈴的響。
而那一瞬間,段斐的世界似乎也只剩下這聲響,這代表著回憶、代表著愛情、代表著所有美好往昔與今天一切心靈掙扎的聲響——她任由果果在管桐的看管下滿屋子的亂跑,顧小影跟前跟後地逗弄孩子,樂得哈哈大笑,而她段斐,置若罔聞。
過了很久,直到顧小影玩累了,走到她旁邊坐下,看看她的表情,似不經意地打岔道:「師姐,換張碟,我不喜歡基耶斯洛夫斯基。」
段斐沒說話,只是低下頭,按了遙控器上的停止鍵。任顧小影換上動畫片的碟片,再衝果果招手:「閨女,來乾媽這裡看動畫片!」
果果很喜歡顧小影,早就忙不迭地往她懷裡撲,兩人一邊看電視一邊又鬧成一團。而段斐還是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屏幕,沒有動作、沒有表情、沒有聲音……
敏感如顧小影,見如此打岔都無法把她從沉寂的氣氛中拖出來,乾脆直說:「師姐,其實基耶斯洛夫斯基也沒說錯,忘記,就可以自由。放不開自己,才是最大的束縛。」
段斐終於有了反應。
她仰起頭,給顧小影一個五味雜陳的笑容,她說:「可是怎麼辦呢,小師妹,藝術很偉大,我卻只是凡人,我無法忘記,也就無法獲得自由。」
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平靜,眸子沉寂如不見底的潭水,讓顧小影心底的那些希望,頃刻間就墜落,直沉進無底深淵。
(3)
後來的日子裡,顧小影和許莘使出全身解數,只想做成一件事,就是讓段斐輕鬆點。
可這恰恰也是最難的一道題目——因為在人前,段斐其實從來都很輕鬆。
至少看上去,並不會比顧小影和許莘多出多少心事來。
週五下午,顧小影、許莘、段斐約好一起去看房子。許莘開車先接上顧小影,然後一起去接段斐。在樓下等了兩分鐘,很快就見樓上有人影一路跑下來——透過小奧拓的車窗,顧小影和許莘瞠目結舌地看見挽高了髮髻的段斐款款走來:咖啡色短袖衫配寬下擺裙子,墨綠、咖啡、卡其色拼布效果加手工褶皺;脖子上是綠松石的鏈子,襯著清晰的鎖骨,性感又婉約;手腕上戴著茶色水晶手鏈,抬起手捋一下額前劉海的瞬間,有太陽光在纖細的手腕上晃出一排璀璨的光點……什麼叫環珮叮噹、搖曳生姿?這就是了。
顧小影率先從震撼中驚醒,急忙從副駕駛座位上跳下來,無比諂媚地給段斐拉開後車門:「師姐請。」
段斐嚇一跳:「你幹嗎?最近轉行當門童了?」
「舉手之勞,」顧小影一邊上車坐好一邊扭著脖子笑嘻嘻地看段斐,「師姐你讓我頃刻間只想到一句話,叫做『美艷不可方物』,所以忍不住就想巴結一下,嘿嘿。」
「男人沒了,自己總還要好好過,」段斐粲然一笑,探頭看看顧小影和段斐,「你倆打扮得也挺漂亮嘛,青春逼人啊!」
「虛榮,也就是個虛榮,」顧小影點頭哈腰,「買房子嘛,不能穿得太寒磣啊。托莘莘的福,我還是第一次去那種高尚住宅區看房子,總得打扮得像白領才行啊。」
「白領得有領子,」許莘一邊開車一邊斜眼看看顧小影身上的洋紅色吊帶裙,「你作為一個已婚婦女,穿吊帶裙子合適嗎?你老公不管你?」
「我老公看不見,」顧小影很是哀怨,「上課時又不能穿,我週末再不抓緊穿一穿,這輩子就沒有機會了。」
「眨眼三十,」許莘也歎氣,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來敲去,「都說三十而立,我立啥了?」
「你還沒立啊?你都要自己給自己買高尚住宅區的房子了,」段斐在後排伸直胳膊敲敲許莘的腦袋,「我才是正經三十而立的呢,都把人生立得支離破碎了。我還什麼都沒說,你倆消停點。」
許莘和顧小影一起吐吐舌頭,真消停了。
因為樓盤離得不遠,沒多久就到了。三個年輕的女人往售樓處一站還很是有點醒目效果的——剛一進門,就有穿著紫色套裙的售樓小姐熱情地迎上來,眉眼含笑地遞上幾杯橘子汁。顧小影端詳一下漂亮的玻璃杯,壓低聲音在許莘耳朵邊上感歎:「高尚啊,忒高尚了!」
許莘瞪顧小影一眼,也低聲答:「姐姐我在扮有錢人,你給我裝足了戲份兒!」
「嗯嗯,一定,一定。」顧小影點頭,瞬間挺直了腰,搖身一邊就成了一個氣質高貴的都市女性。段斐在旁邊看見了,覺得很無語。
售樓小姐一路不辭勞苦地帶她們三個跑前跑後地看樣板間:果真如許莘所說,有整整一棟樓裡全都是40-70平米的小戶型,層高很讓人滿意。小區綠化也不錯,樓間距雖然不算大,但采光倒還好。
售樓小姐笑容可掬:「女士,我們這裡的戶型都是香港設計師設計的,現在購買的話還可以參加我們回報業主的贈禮活動……」
「贈禮?」顧小影聽到這種詞兒向來有積極性,笑瞇瞇地問,「贈什麼啊?」
「您看這套四十五平米的房子可以贈微波爐的,還有小區會所一個月的健身卡……」售樓小姐笑著介紹,許莘一邊點頭一邊四下環顧房子。
段斐一邊看風景一邊問她妹:「你真決定要自己買房子了?」
許莘走在通往二樓的小樓梯上,回頭答:「早就打算買房了,租房多不划算。」
段斐仰頭好奇地看著許莘問:「二姨沒說什麼?」
段斐的二姨就是許莘的媽,屬於說一不二的一家之主。許莘想到她媽就頭疼,一邊擺手往上走一邊答:「別提了,你二姨說買了房子她也不來看,裡面連個男人也沒有,陰氣太盛,不和諧。」
「哇噢!」顧小影舒舒服服地坐在樣板間柔軟的北歐風格沙發上感歎,「咱媽還是這麼睿智!」
感慨完了仰起頭,衝著正在樓上給許莘介紹房子的售樓小姐喊:「姑娘,你們這裡有買房子送男人當贈品的活動嗎?」
段斐「噗嗤」笑出聲:「顧小影你出門在外的別給藝術學院丟人啊!」
「對了,還有事跟你說呢,」顧小影手足並用爬到段斐身邊,看著她問,「師姐,你說江老師那人咋樣?」
「誰?江岳陽?」段斐自然是認識這位昔日的鄰居的,想了想點頭,「不錯啊!給莘莘?」
「是啊!」顧小影樂呵呵地真有了保媒拉縴兒的癮,「他倆就是抹不開面兒,江老師不是給我們這一級當過輔導員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師生戀。」
「這算什麼師生戀,你們都畢業兩年多了啊!」段斐琢磨一下,「我記得他比我大兩歲……那就是比你們大四歲是吧?還不錯,年齡也蠻合適的。」
「對啊,我也是這麼說的,」顧小影趴在段斐身邊竊竊私語,「你妹也不是不看好江老師,她就是覺得相親這種形式丟人現眼。哎你不知道他倆相過親吧,嘿嘿所以說這是倆腦殘孩子,之前也不問清楚對方的情況,等碰面了才發現是熟人。」
「真的?」段斐瞪大眼,「莘莘都沒告訴過我!」
「你倆說什麼呢?」許莘從二樓探出腦袋來,「合謀賣了我是吧?」
「那哪兒叫賣啊,那叫造福人類,」顧小影乾脆連涼鞋也脫了,盤腿坐到沙發上,一掃剛才氣質美女的假象,擺出一副標準的媒婆嘴臉,仰頭掰著指頭數,「第一,你這種大齡剩女一旦多了,怨念太強大,容易干擾正常人類的磁場,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很不科學;第二,你倆一人買一套房子,還都是新房,各住各的,這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說也很不科學,而且浪費耕地;第三,你倆也不是互相沒有好感,而是固囿於一些陳舊理念的束縛,生生斷送一樁好姻緣,從倫理學的角度來說也不科學……」
「閉嘴!」許莘趴在二樓欄杆上扔一團面巾紙下來,準確地砸在顧小影腦袋上,「誰說浪費了,我這是投資好不好?再說女人怎麼就不能買房了?當初是誰信誓旦旦說除了男人養女人,這年頭也完全可以女人養男人?怎麼你能養男人,我就不能養呢?」
「我沒說你不能養,」顧小影抓過紙團扔掉,忿忿,「我當時那還沒找著人肯養我,現在是有人求著被你養,你都不要……」
「他求著被我養?」許莘一邊下樓一邊不屑地撇嘴,「沒看出來。我看他生活得甭提多滋潤了,依我看這種男人要麼是不婚族,要麼就根本是性取向有問題。」
「我的性取向很正常——」許莘話音剛落,就聽門口有個男人的聲音飄過來,許莘忍不住哆嗦一下,第一反應是自己幻聽了?
哆嗦著往門口看一眼,如夢如幻啊——那個倚在門口往裡看的是江岳陽嗎?
許莘再納悶地往身後看一眼,果然不出所料地看見顧小影正笑顏如花地沖江岳陽擺手:「江老師,你來得好快。」
「是很快,我已經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了,」江岳陽沒好氣地走近了拍顧小影的腦袋,「從你說我求著被人養就聽見了。」
「你……你怎麼來了?」許莘活像看見鬼。
顧小影一邊躲閃許莘能殺人的目光一邊往段斐懷裡縮:「師姐保護我!你妹快要拿目光戳死我了!」
始終處於被忽略狀態的售樓小姐終於忍不住了,笑瞇瞇地插話:「請問幾位還有什麼需要瞭解的嗎?」
許莘揮揮手:「不看了不看了,看鬼就看夠了,這就走。」
不出所料被江岳陽瞪:「說誰是鬼呢?」
顧小影和段斐跟在後面笑,一行人終於轉戰另一處樓盤。
一天下來,房子雖然沒有確定買哪套,但在相當程度上刺激了顧小影發家致富的宏願。本來按計劃,晚上四個人是要一起吃飯,然後找地方去K歌的,但是管桐的一個電話讓顧小影一蹦三尺高,恨不得能像鐵臂阿童木一樣點上火往家跑。
當時正好是在距離顧小影家不遠處的一個樓盤的售樓處,許莘不顧斯文,一把抓住顧小影齜牙咧嘴:「別跑!你這種伎倆我見多了,不就是過會兒我姐也會找借口往家跑嗎?哼,電視劇裡的老頭兒老太太都用這招兒!」
「哎喲我真不是為了涮你,」顧小影努力掙脫,一邊指著正優哉游哉看沙盤的段斐苦著臉辯解,「不信問你姐,我也就是悄悄給江老師發了個短信說要請他吃飯……可是我老公剛打電話說這個週末可以回家……嘿嘿,他為了給我驚喜就沒提前告訴我!」
顧小影換上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我倆都好久沒見面了,嗚嗚,我好想念我老公啊……」
「嘶——」聽到這句話,旁邊三個人一起摸胳膊,仰頭感歎,「好冷——」
「你們也不用這麼整齊劃一吧,」顧小影很不滿,「你們先將就一次,下次我再請你們吃飯啊!我得趕緊回家洗乾淨了抹得香噴噴的等我老公。」
「嘔——」三個明顯思想不單純的人集體吐了。江岳陽無力地扶住沙盤旁邊的檯子,擺手:「你走吧,你快走吧,真不知道我師兄怎麼受得了你。」
「沒情趣,」顧小影鄙視地看江岳陽一眼,「江老師,像你這樣三十多歲的純情小處男當然是無法瞭解我們已婚人士的樂趣的!」
「你滾不滾?」江岳陽忍無可忍,順手抄起一本宣傳冊,「再不滾我揍你了啊!」
「哈哈哈哈!」顧小影大笑著往外跑,一邊朝段斐和許莘擺手,「快看,江老師臉紅了……」
等到她的背影終於消失在售樓處門外後,江岳陽這才無奈地放下胳膊。可是沒想到他一轉身就直直撞上身後兩個女人意味深長的眼神和努力憋笑的臉,江岳陽感覺自己又快要瘋了。
(4)
這邊顧小影打上出租車,一路上都心潮澎湃:管桐要回家啦!好激動!
也難怪她這麼激動——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裡,管桐用來在蒲陰當地接待顧小影的時間都有限,何況回家?
可是緊趕慢趕還是趕在了管桐後面,顧小影一路呼哧呼哧地往樓上跑的時候,就聽見家門已經打開。她仰頭,看見管桐站在門口,一邊開門一邊看著她笑。見她有點發呆,招呼她:「不認識了?」
「噢——」顧小影一聲歡呼,「嗖」的一下子像一顆小炮彈一樣衝上去撲進管桐懷裡,「匡當」一聲就把他頂在了自家門板上。管桐悶哼一聲,一手摟住老婆往屋裡帶,一手努力關保險門,然後對脖子上掛著的無尾熊申請:「老婆你鬆鬆手,勒死了。」
顧小影鬆鬆胳膊跳到屋裡,眼神亮亮地看著管桐,笑瞇瞇地說:「老公,我想死你了!」
說完了衝上去,「吧唧」一口親在管桐臉上。
向來含蓄的管桐被這一連串熱情的開場白弄得很溫暖,但又覺得很想笑,想了半天才說了一句話:「你這身衣服挺漂亮的嘛。」
顧小影摟住管桐的腰死活不撒手,但還沒忘抗議:「你都沒有說想我!」
管桐笑了:「那還用問?」
「沒說就不算!」顧小影瞪眼,伸手擰一把管桐的腰側,滿意地聽到「嘶」的抽氣聲,命令,「說,說你想我。」
「想,我可想你了,」管桐終於說出這句話,一邊緊緊把顧小影摟進懷裡,補充,「天天想。」
「我就知道,」顧小影得意地揚起頭,「用哪兒想啊?」
「心臟,大腦,」管桐現在也學貧了,「肝、肺、腸……」
「那你想我哪兒啊?」顧小影笑嘻嘻地膩在管桐身上問。
「哪兒都想,」管桐老老實實地答,「尤其是沒你在旁邊呱呱呱地吵,還挺沒意思的。」
顧小影終於滿意地笑了——雖然管桐硬是把一個無比色情的問題回答得這麼義正詞嚴,但她還是很開心。
她略微推開一點管桐,上下打量一下他的打扮,然後問:「你也剛回來?」
「那當然,衣服都沒來得及換,」管桐笑著說,「你鬆鬆手,我去換衣服。」
「別換了,陪我去逛超市吧!」顧小影建議。
「逛超市?」管桐很納悶,「你以前不是喜歡逛服裝或者化妝品那裡?」
「可是現在我最想逛的是超市,」顧小影用鼻子在管桐襯衣上蹭蹭,抱怨,「你不在家,我很久都沒有去過大超市了。一個人逛那種地方,多受刺激啊,放眼望去,都是一對一對、一家一家的在採購生活必需品。你這幾個月沒回家了,我需要買東西的時候都是去附近的便利店。每到週末,我一個人在家『宅』著的時候,都會想,要是你回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逛大超市……」
這話說得管桐有點心酸,只能緊一緊手臂,把懷裡的人摟得再緊一點,然後說:「好。」
顧小影又高興了,轉身就準備出門。管桐略一遲疑,還是先伸手拉住顧小影。顧小影納悶地回頭看看管桐,卻再次被帶進他懷裡。她聽見他在她耳邊說:「老婆,辛苦你了。」
顧小影眼圈一熱,卻終究還是忍住了。
超市裡果然地大物博——顧小影一排不落地逡巡,看見什麼都想往小推車裡拿,不知道的人看見了會以為眼前這個貌似洋氣的傻妞兒是第一次逛超市。
直到逛到計生用品附近時,管桐略微頓一下腳步,看看架子上一排排的小盒子,問顧小影:「這個,買不買?」
顧小影看一眼,無比決絕地回答:「不買!」
管桐覺得有點棘手,試圖解釋:「家裡好像沒有了……」
「沒有了就不用,」顧小影四下看看沒有人,趴在管桐耳朵邊嘿嘿笑著說,「其實洗澡時還是不穿雨衣比較舒服。」
管桐忍俊不禁地拍拍顧小影的頭,看這丫頭賊兮兮的目光,很沒轍:「咱現在要孩子不合適。」
「那什麼時候合適?」顧小影很鬱悶,「等你回來倒是合適,可你什麼時候回來啊?你也甭騙我,傻子都知道你要是留在當地就可以被提拔,要是回來就得維持原來的級別,腦殘了才會選擇回來呢。」
「那你不希望我腦殘?」管桐好脾氣地握住顧小影的手。
顧小影轉過身挽住管桐的胳膊,歎口氣:「我只是以前沒拖過你的後腿,以後也不想拖而已。既然我敢嫁給一個工作狂,凡事就不能太在意。」
管桐感慨地緊緊攥一下顧小影的手,頓一下才說:「其實我想過了,回來也不錯。」
顧小影驚訝地抬頭,卻見管桐先回頭拿過一個小方盒扔進購物車,然後拉過顧小影一邊往前走一邊說:「快了,不到一年了,你放心,我不會總讓你在這裡等我。」
聽到這句話,顧小影的眼圈又熱了。偌大超市裡冷氣很足,她緊緊握住管桐的手,心想自己今天好奇怪,神經怎麼這麼脆弱?
直到晚上吃過飯、看過電影、拎著大包小包的戰利品回了家之後,顧小影才想起來給管桐講述自己打算把許莘和江岳陽湊作堆的完美構想。她樂得眼睛都瞇起來,拽著管桐問:「你說這樣好不好?」
管桐正坐在沙發上看《晚間新聞聯播》,撥冗思考了一下,點點頭答:「只要他倆自己願意,當然很合適。」
顧小影盤腿坐在沙發上,樂滋滋地點頭:「那當然!我跟你講哦,許莘現在可有錢了,都打算自己買房子了,高尚住宅區的房子哦!唉,你都不知道,我今天去陪許莘看房子,真受刺激了。那飄窗、那落地窗、那小躍層……人家那才叫品質生活呢!」
「唉,辛苦你了,老婆,」管桐歎口氣,看看顧小影那一臉羨慕的表情,「你只能好好奮鬥了,不然,要是指望我,可能你這輩子都別打算住躍層的房子了。」
顧小影瞥一眼管桐,然後湊過來縮到他懷裡,閉上眼哼哼:「算了,你就遵紀守法點吧。哪怕沒有躍層呢,我也不打算後半輩子專門負責給你送牢飯。」
管桐一樂,剛想說話,卻猛地感覺到躺在自己懷裡的小動物很不老實地在東抓西抓,趕緊伸手握住顧小影的手腕:「洗澡去,洗完了睡覺。」
顧小影嘿嘿笑兩聲,把手收回來,提問:「可以不用套套嗎?」
「快了,」管桐只好哄,「等我回來咱們就不用。」
顧小影很沮喪,站起來踢踢拖拖地往洗手間走,嘟囔:「怎麼弄得跟我強迫良家婦男似的啊,我明明就是個恪守婦道的良家婦女……」
管桐在她身後聽到這話,哈哈大笑。
都說「春宵苦短」,不過這個晚上得把這個概念一分為二——前一半是花前月下的郎情妾意,春宵只恨太短;後一半卻是「講理+吵架+思想動員政治課」的無趣模式,春宵只恨太長。
拐點是管桐一句無心的話——事後管桐無數次反省過,你說春風一度之後,多麼幸福溫存、餘韻悠長的回味時間啊,他提什麼話題不好,幹嗎要提「孩子」呢?而且他提起的那個人還是他大學時代的舍友——雖年齡相仿,但該男始終堅定地走在奔往「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金光大道上,研究生畢業後就結婚,第二年生了兒子,去年又積極地要了二胎,終於在前幾天如願以償又生了個女兒,這下子兒女雙全,多麼羨煞旁人的例證啊!
顧小影就很好奇:「他們怎麼能生兩個孩子呢?」
管桐一邊摟著老婆光滑的肩膀一邊道:「他兩口子都是少數民族。」
顧小影頓時無比神往,往管桐懷裡鑽了鑽,手又不自覺地往下伸,一邊對他人進行騷擾一邊感歎:「真是有勇氣啊!我估計我的精力只能支撐我生一個娃,然後全力以赴去陪她長大。」
管桐抓住他老婆興風作浪的手攥到自己手裡,然後好脾氣地聽她從感慨發展到幻想:「我在網上看到有賣嬰兒連腳褲的哦,好可愛的,等我有娃了就買一件。最好是女孩子,我要給她買好多好多漂亮裙子,梳童花頭,睜眼看你的時候眼睛好大好大的,水汪汪的,真是可愛死了!」
顧小影越說越激動,一個翻身壓到管桐身上,管桐不幸地又發出一聲被壓扁的「嗯哼」聲,瞇眼看看顧小影,只見她的瞳仁亮亮的,充滿興奮和激動:「我告訴你哦,我最近發現小朋友好有趣的。我們系裡有個老師的女兒叫丁丁,今年四歲了,漂亮得就像小童星一樣。她最大的樂趣就是上幼兒園,哈哈,是不是很奇怪?」
「嗯,」管桐捧場地點點頭,好像一台復讀機,「很奇怪。」
「所以說牛人就是牛人,」顧小影呵呵笑著說,「因為這個老師說她自己小時候就不喜歡上幼兒園,加上大人又寵,所以就沒往幼兒園送。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總覺得自己缺乏早教過程。所以她從女兒懂事起就開始誘惑人家,說你看對面樓上的某某姐姐玩滑板車的水平很高吧?捉迷藏也不容易被找到吧?那是因為她上了幼兒園,上了幼兒園的小朋友就會很聰明;還有你看爸爸是不是比媽媽搭積木搭得好,不容易倒塌啊,那是因為你爸爸上過幼兒園;你看鄰居家的小哥哥穿著紅色的雙語幼兒園園服是不是很漂亮啊,你就沒法穿,要知道那衣服有錢也買不到,因為小哥哥是有組織的人……」
「哈哈,」管桐笑岔氣了,「還有組織的人呢……這麼小的孩子都好意思騙。」
「哎,那怎麼是騙呢?」顧小影趴在管桐身上戳戳他的胸口,認真訓示,「這是引導好不好?還有啊,每天下午丁丁媽媽都會抱著女兒去他們家旁邊的一所幼兒園門口看小朋友做遊戲,丁丁就想進去玩滑梯,媽媽就會告訴她,那裡不讓小朋友隨便進去玩的,要成為幼兒園的一員,才能進去玩滑梯,丁丁就很嚮往。一直到丁丁三歲,媽媽送她去上幼兒園了,那簡直是如魚得水……」
「真的假的?」管桐很懷疑,「這孩子怎麼這麼容易上當?」
「哎你還別不信,通過日積月累的理論灌輸,加上每天的親身接觸,小孩子肯定是有嚮往的。」顧小影嘿嘿笑。
管桐還是琢磨不明白:「可是孩子自己也會有感受的啊,上幾天幼兒園,發現不如想像中那麼好玩,反倒要被管東管西,多不自在……」
「這你就不懂了,」顧小影乾脆坐到旁邊,眉開眼笑地手舞足蹈,表情真摯得活脫脫像是一個正在「誘騙」自家姑娘的媽,「丁丁媽媽實在是太厲害了,她抓住一切可能抓住的機會鼓勵丁丁噢。比如說丁丁學會自己穿鞋了,媽媽就鼓勵說『丁丁真厲害,上了幼兒園學到好多東西,還會穿鞋子了』。然後無論她穿得多慢都等著她,有時候還向別人表揚她,再補充說『丁丁下星期會學會什麼東西啊,媽媽好期待哦』,結果丁丁就跟裝了小馬達似的,又忙不迭地去拿剛學會的簡筆畫來獻寶。然後媽媽就表揚說『丁丁太了不起了,媽媽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不會畫這種畫,幼兒園真是個了不起的地方啊』……」
「哈哈哈……」管桐再次笑岔氣了,「這娘倆兒太有才了!」
「那是,我們學校就是盛產這種才華橫溢的人,比如你老婆我。」顧小影得意地笑。
管桐點點頭,抬頭看看牆上的鐘,把顧小影拖回身邊躺下:「睡吧睡吧,我有信心,咱孩子將來也會被你禍害得不輕。」
「那怎麼叫禍害呢,」顧小影往管桐懷裡鑽,「唉,你都沒看見啊,丁丁和媽媽穿親子裝站在馬路邊的時候,超級可愛的,回頭率百分之百!」
「這還不簡單,到時候你也和咱孩子穿親子裝,」管桐關燈,拍拍顧小影,「肯定也很可愛。」
「嘿嘿老公你也很可愛,」顧小影美滋滋地摟住管桐的胳膊,湊近了又在他臉上「吧唧」一口,然後仰頭看管桐,「那等你有空的時候,週五請個假,回來咱們一起去做孕前檢查好不好?」
「孕前檢查?」管桐很好奇,「幹什麼的?」
「就是查血、查抗體,女性查查生殖系統,男性查查□什麼的……」
沒等說完就被管桐打斷:「男性?我也要查?」
「那當然!」顧小影點點頭。
「我不查,我年年體檢,挺好的。」管桐很不屑,鬆開摟老婆的胳膊,往被子裡縮。
「哎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顧小影瞪大眼,翻身坐起來看著管桐,「吳老師說她懷孕之前就和她老公去查過,段斐師姐懷孕之前也和孟旭一起查過。」
「這吳老師是你的精神偶像吧?」管桐瞥顧小影一眼,「你現在言必稱『吳老師』。」
「偶像算不上,好歹也是有先進經驗值得我們學習吧。我就不明白了,都是知識分子,孕前檢查就是尊重知識、尊重科學的一個步驟,你怎麼就能這麼排斥?」顧小影著急了。
管桐也不高興了——在此之前他的世界裡沒有生孩子這個概念,與此有關的一切事情他都不關心,所以也不知道「孕前檢查」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甚至在他的潛意識裡,醫院裡的男科檢查都是有生育障礙的人才會去的地方,而那種事也太挫傷男性尊嚴了,他打死都不相信自己會有問題,所以他從一開始就覺得自己壓根沒必要去那種地方!
所以,後面的事情就順利成章了——半夜十二點吵架,直吵得天蒼蒼野茫茫的。
到最後,顧小影忍不住了,終於怒目而視,上綱上線:「你就是老封建,舊思想,都念了這麼多年書,一點長進都沒有!」
管桐很不耐煩:「我不去,我就不去,我什麼毛病都沒有,去那裡幹什麼。」
顧小影氣得胸脯一鼓一鼓的:「農民!沒文化的人才不做檢查!」
「我本來就是農民子弟,」管桐看一眼顧小影,伸手關燈,「睡覺。」
「不准睡,話要說清楚,」顧小影十分憤怒,「孕前檢查是為了對下一代負責!」
「我不檢查也很負責!」管桐就是咬死了不去做檢查,翻身就睡,不再理顧小影,顧小影一個巴掌拍不響,想吵架找不到對手,越想越生氣,轉過身狠狠踹管桐兩腳。管桐不做反應,顧小影重重躺下,也不說話了。
第一次關於「孕前檢查」的爭執到此結束——無果。
但這次爭執卻讓顧小影看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男人的尊嚴果然是詭異的——你可以在床上無理取鬧,但決不能拿他們的「男性雄風」來說事兒。哪怕悄悄說,也不可以。
所以直到管桐再次離家去往蒲蔭之前,顧小影都在絞盡腦汁地琢磨怎麼才能把管桐拐到醫院去。可是她越想就越覺得管桐莫名其妙,連帶著就會想到管桐骨子深處始終無法改變、估計這輩子都不會改變的農村生活的深深印記……不過,說心裡話,管桐能拖到現在都不要孩子,也真算是個異類了。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他其實更像是塊農村生活和城市生活、保守思想與科學知識之間的夾心餅乾。作為枕邊人,顧小影必須承認,這種「夾心」狀態在相當長時間內,連同他越來越多的職業自信以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連根除去的自卑一起,都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是,她還是愛他。
那麼,她要做的事就在為他守好這個家之外,還多了一項「心理干預」——她得不斷琢磨新的、更科學有效、更容易接受的辦法,以便讓身邊這個人盡可能地少點自卑、少點壓力,輕鬆生活。結婚兩年,她在這條路上探索得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可是還好,還在往前走,還走得下去。
這就好。
有希望就好,有路就好。
顧小影想:她這輩子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不輕言放棄!
想到這裡,顧小影又燃起了新的鬥志——好吧,既然這次不行,就下次換個方法繼續上!難得管桐回來休假一次,幹嗎不好好享受有限的假期啊!生活的路那麼長,活人還能被尿憋死?
答案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前面總會有廁所!
不過吵架後也有意外收穫:走之前,管桐懷著無比歉疚的心理(貌似每次離開他老婆之前他都會有這種心理)說是要給顧小影做個新學會的菜——蒲蔭當地的特色名吃「炒雞」。顧小影欣然應允,並對他最後炒出來的那盤黑乎乎的雞塊大加讚賞!
一場風暴似乎還沒開始刮就消弭於無形,管桐也習慣了顧小影的想起一出是一出,所以就沒多想,仍然興致盎然地往顧小影碗裡夾雞肉。管桐不知道,兩年的婚姻生活不是白混的,顧小影現在儼然也有相當豐富的鬥爭經驗了——就比如做飯這件事吧,雖然管處長在烹飪方面十分沒有天賦,但只要他肯下廚,就一定能得到讚揚!哪怕飯做得再難吃,顧小影也能找出點鼓勵的地方來!如果不做飯而是去洗碗呢,顧小影也會煞有介事地說「老公你就是比我刷碗仔細」,偶爾出去和朋友聚會的時候還要大肆讚揚自家老公「出得廳堂,入得廚房」,時間久了,管桐還真是挺有成就感和責任心的……
所以嘛,這說得不好聽點就是家庭生活也需要鬥智鬥勇、耍耍小心眼,說得好聽點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有必要學會用他人所能接受的方式去生活。
這是一種尊重,也是一種愛。
只是,管桐沒想到,這一次,關於「孕前檢查」的話題,顧小影可不是一時興起——她只是在尋找前方的那個廁所,所以暫時先憋著而已。
(5)
不過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顧小影能找到的謀士,掰著指頭數,也就段斐和許莘兩個。
週一晚上,顧小影和許莘去段斐家看果果。吃完飯,把果果哄睡了,三個人湊到段斐臥室聊天。顧小影一坐下就開始義憤填膺地痛陳管桐的「不上路」,直到許莘聽煩了:「蒼蠅你『嗡嗡』得我頭大,去把電視給我打開。」
顧小影很憤怒:「你們到底有沒有仔細聽我說話啊!」
「聽了,不就是你想生孩子你老公不配合嗎,」許莘躺在床上伸懶腰,「我還以為多大的事兒,吃完飯就聽你聒噪。有這時間你買張汽車票去蒲蔭,□了他,不就完了。反正你也沒少□人家……」
段斐「嘿嘿」笑一下才正色道:「說正經的,他這也是為你好,你是自己不知道一個女人帶孩子有多辛苦,我不就是個例子?」
「真邪門了,我以前不怎麼想要孩子的,好像就是不知道從哪天起,一夜之間就突然開竅了,」顧小影也歎氣,「你們都不知道,我晚上做夢都能夢見一個孩子摟著我的脖子叫『媽媽』。」
「不會吧?你是來真的啊?」許莘驚恐地看顧小影,「你怎麼總是比我思想超前?我還沒戀愛,你就結婚了;我依然沒戀愛,你都打算生孩子了!」
「我這才是正常思維,你這種長不大的小孩子體會不了。」顧小影嫌棄地推推許莘,跟她保持一定距離,意料之中又被許莘踹一腳。
「別怪我沒給你打預防針啊小師妹,」段斐一邊拿遙控器找電視頻道一邊慢慢地說,「生孩子可不是件簡單的事,需要做的準備實在是太多了。你孕期的精神狀態是很脆弱的,一點點刺激就會讓你覺得無比委屈,無比不容易。你現在一個人,一旦懷孕了,管桐也沒回來,你打算和你婆婆一起生活?等你開始孕吐,她做的飯恐怕你連看都不想看,你身邊又連個跑腿給你買東西吃的人都沒有,你怎麼辦?」
「上次我懷孕的時候誰說我身邊除了老公還有朋友的?」顧小影義憤填膺地指著面前的兩個女人,「你!還有你!你們兩個翻臉就不認賬啊!」
「那當然不一樣了,那時候你都已經懷上了,這會兒不是沒懷上嗎?」段斐瞥一眼顧小影,「我嚴肅地告訴你啊,生孩子就是個系統工程,從一開始的封山育林,到後來的辛勤勞作,孕吐後還得變著花樣給你找食物吃,肚子大了你連晚上翻身都要人幫忙,這些除了你老公,還真沒多少人頂得住。」
「可是那還要一年啊!」顧小影愁眉苦臉。
「不過只有一年而已,你急什麼呢?」段斐很納悶,「又不是十年八年,有什麼好急的?」
「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啊……」顧小影歎息。
結果沒想到,第二天晚上和管桐通電話,他居然也說了同樣的一句:「不過只有一年了,著什麼急呢?」
顧小影隔著電話線翻白眼:「等你回來了,再準備準備,再奮戰一年半載,等懷上孩子,三年過去了!」
管桐極其不認同,斬釘截鐵、信心十足地否定:「那不可能!不就是生孩子嗎,哪用奮戰一年半載啊?最多三個月!」
「喲呵,」顧小影笑瞇瞇地瞪大眼,「管桐你很有信心啊!你是對我有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有信心啊?」
「這本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兒啊,」管桐很不屑,「不就是生孩子嘛,咱這麼年輕,身強力壯,那還不是想啥時候生就啥時候生,想生啥就生啥……」
「等等,等等,」顧小影憋住笑打斷管縣長的話,「管桐你晚上喝酒了吧?」
「喝了一點,不多,」管桐回答完了才反應過來,很不滿意,「我沒醉,我是在陳述事實,不就是生孩子嗎,怎麼被你弄得那麼複雜,又是上醫院,又是三年才能完成的,你看咱爸媽那會兒洞房花燭夜就能懷孕,九個月就把孩子生出來了……」
「稍等,打住,」顧小影十分不厚道,「那是你爸媽,可不是我爸媽啊!我爸媽那會兒聚少離多,沒你爸媽這麼有效率。」
「老婆,我爸媽也是你爸媽,」管桐又歎氣,「兩年了,你什麼時候能有點自覺意識。」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又錯了,」顧小影一疊聲地答,「可是管桐,我爸媽是絕對不會為了省五百塊錢路費而不讓我放假回去看他們的,我爸媽也從來不掩飾對我的想念,他們現在都恨不得能讓我天天回家陪著他們。」
「唉,老觀念難改啊,」管桐皺眉歎氣,「爸媽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被錢壓了一輩子,聽說貸款就覺得比天大,我解釋了,他們聽不進去。」
「那也別不讓我回娘家啊,我這也沒花他們的錢啊!」顧小影雖然忘性大,但想起冒火的事情火氣來得也很快,何況還是這種只要想起來就一定會冒火的事。
管桐是徹底無奈了,他現在發現了——分居兩地除了不能互相照顧意外,還有一種最壞的後果,就是不能在第一時間內面對面地有效滅火。
兩人再度不歡而散。
電話剛放下就又響起來,顧小影一看號碼就樂了——是顧爸顧媽!
「閨女,」顧爸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樂呵呵,「給管桐打電話呢?」
「別提了,這人忒能吹了,」顧小影把管桐「想啥時候生就啥時候生,想生啥就生啥」的典故複述了一遍,自己都笑了,「爸你說他多無恥啊!」
「理論上來說這也不是沒可能嘛,」顧爸哈哈大笑,「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給我弄個小外孫抱抱啊?」
「等著吧,」顧小影瞬間就把球踢出去,「你女婿說得一年後。」
「其實也不用一年後,」顧爸顯然等不及了,「我不在你媽身邊,你媽還不是把你生下來了?再說你懷孕後老老實實告訴我們,也別藏著掖著。雖然我們暫時沒退休,不是還有你公公婆婆搶著要去陪你嗎?」
「哎喲,算了吧,爸,你可比管桐擅長打擊我的積極性!」顧小影哀嚎,「他說了那麼半天都不頂用,你這一句話就滅絕了我對生孩子的全部念想兒!你真偉大!算了算了,那還是等一年吧,等管桐回來了,我們慢慢生。」
「你這個孩子怎麼總是這樣,一點長進都沒有,」顧紹泉也頭大,「你不能看不起勞動人民,想當初往回數三代,大家都是農民出身。」
「我知道,我爺爺也是農民,我奶奶也是農民……」顧小影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歎氣,「如果我真看不起農民,當初就不會嫁給管桐。我正是因為覺得農民子弟淳樸也勤奮,而且奮鬥得特別不容易、特別有幹勁才願意和他在一起。這些年你也看見了,我也沒少受委屈吧?是,一開始我不懂事,還找事兒,可是現在我真是覺得嫁個『鳳凰男』挺好的。你還別說,雖然我們現在依然經常吵架,可我就是覺得我男人好,別的男人再好也不適合我。所以,我的思想真的是很健康的。可是爸爸,現實點吧,管桐好,不等於我和我公公婆婆就能說到一起去,就能有共同語言。而且正相反,我和我公公管利明同志,那是相當沒法兒溝通。你知道嗎,就在前幾天,他還跟我說貸款十幾萬是件無比恐怖的事情,所以為了省錢,讓我國慶節不要回家看你和我媽了,可以省點錢。」
「哈哈,」顧紹泉終於也繃不住地笑了,「管桐怎麼說?」
「他敢怎麼說?」顧小影瞪眼,「誰要是敢阻撓我回家看我自己的爹媽,我剁了他!」
「你都打算為人母了,說話要顧忌,」顧紹泉樂呵呵地道,「回來吧回來吧,我給我姑娘做糖醋魚吃!」
「呵呵,我就說嘛,爹媽還是自己的好。」顧小影嘿嘿笑著拍馬屁。
「你等會兒,電話給你媽,要是我和你說話了,沒讓她說,轉身她就得埋怨我,」顧紹泉小聲道,「你媽越來越小心眼兒了。」
「說誰呢?」一聲斷喝從天而降,電話轉眼間易主,「小影啊,我週五去省城開會,你想要點什麼,我給你帶。」
「啊!真的?我爸剛才怎麼沒說?」顧小影從沙發上一躍而起,眼冒綠光,「我要螃蟹,媽媽,我還要秋蝦,我還要爸爸做的熏魚,我還要……」
「慢點慢點,」顧媽顯然在四處找紙筆,一邊找一邊埋怨,「顧紹泉你絮叨這麼半天也不說正事兒,指望你傳個話真是做夢……哎你給我找個筆啊,就會幹瞪著眼看我忙活,怎麼這麼多年了還是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
顧小影興致盎然地聽著顧媽數落顧爸,而顧爸顯然是正在任勞任怨地找筆,一邊找一邊辯解:「我這不是沒來得及說嗎?」
顧小影忍不住笑出來,一邊笑一邊想:管桐還嫌他老婆絮叨、沒事找事、容易上火、脾氣不好,這說起來也是遺傳,她也沒辦法啊!
柴米油鹽醬醋茶,加上不斷的小口角、小爭執,還有永遠都嘮叨的女人,以及永遠都嫌女人嘮叨、但實際上自己上年紀後也會越來越嘮叨的男人……這些,才叫生活吧?
(6)
省城會晤,羅心萍當然又要提孩子的事兒。但這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像一夜之間所有人都結婚了、都忙不迭地生孩子——當羅心萍宣佈說連顧小影的表妹和表弟媳婦都已經同時懷孕了時,顧小影覺得這回可真是天崩地陷了。
顧媽滿臉神往地展望:「說起來她倆的預產期還挺接近呢,都在年底,兩個牛寶寶!」
顧小影埋頭吃飯,不做反應。
顧媽看女兒沒反應,恨鐵不成鋼地咬牙:「你們到底打算什麼時候要孩子?」
「媽,我才二十八,」顧小影當然不能說就算自己想要孩子管桐也不配合這件事,只好推諉搪塞,「著什麼急啊!」
「著什麼急?」羅心萍驚訝地看著顧小影,看了很久突然歎口氣:「算了,我也不多說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自己看著辦吧。不過我告訴你啊,你妹和你弟都已經聲明了,叫了你二十七年的姐姐,如今終於翻身了!以後你家娃娃就得叫他們家娃娃是『哥哥』或者『姐姐』了!」
顧小影正在吃一塊小排骨,果然就被這句話順利地噎住了……
第二天,羅心萍踏上了返回F城的路途,顧小影按照許莘指示再次陪她和段斐去看房子,從售樓處出來的時候,顧小影提起自己弟弟妹妹們都要生孩子了這件事,苦笑:「還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現在都快讓這兩對爸媽給煩死了,天天催我們生孩子……問題在於不是我不想生啊,是我老公覺得時候不到啊!」
「其實我倒是覺得,要孩子這件事,不是說到了年齡就是最合適的時候,而是要具備能夠接受一個孩子的心態和能全心全意陪一個孩子成長的環境,」段斐不急不慢地開口,「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你老公說的也沒錯,他是希望能和你一起承擔一個孩子所可能帶來的全部麻煩,你應該覺得慶幸才對。至於爸媽的絮叨,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好了,畢竟上一代人的生活軌跡和我們這一代是完全不同的。至少他們沒有到二十五六歲才畢業,也就想不到現在二十八九歲甚至三十幾歲生孩子都是很正常的事,只要符合年輕人自己的生活規劃就好啊!」
「你們真是偉大,居然能這麼熱誠地討論如此深刻的話題,」許莘感歎著搖搖頭,「我覺得生孩子真是件恐怖的事,就算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肯定還有很多麻煩事始料未及的。」
「所以才反覆告訴你們,生孩子是個系統工程!有熱情是好事,但是你不可能生出孩子來就扔在一邊不管吧,你得陪她長大吧?不管是物質上的保障、教育孩子的精力、陪孩子長大的耐心,還是你自己對於很多人生問題的思考,都要足夠成熟的時候,才能真的有充足的悉心、充足的閱歷、充足的樂觀一路引導孩子往前走,」段斐笑一笑,一邊走一邊說,「現在你正好有這樣一段時間來做這個心理準備和物質準備,有什麼不好?」
「其實以前我的確不著急的,可是現在才體會到,原來真是要有很多發生在你身邊的、意想不到的刺激,才能讓你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兵臨城下』,」顧小影歎氣,「看來我就算是綁,也要把管桐綁到醫院去。」
「醫院?」許莘又驚悚了,「男科醫院?」
「滾!」顧小影齜牙咧嘴地伸手掐許莘的脖子,「你居然咒我老公!人家雖然比咱老點,也不至於去男科醫院啊!」
「那你們去醫院幹什麼?」許莘一邊躲一邊問。
還是段斐笑著替顧小影答:「他們要去做孕前檢查。」
「我只知道產前檢查,孕前檢查是什麼東西?」許莘很好奇。
「嗯,根據我網絡偵查的結果,女的這邊除了B超之類的,還要查優生四項,好像還提倡體內沒有風疹和乙肝抗體的人去防疫針……哎喲說起來真可怕,敢情很多病毒是表現不出來的,萬一莽撞地生了孩子,或者懷孩子期間感染了,就會生小頭小眼、顱內鈣化、先天畸形之類的孩子……」顧小影說到這裡忍不住抽口冷氣縮縮肩,然後才掰著指頭繼續煞有介事地答,「至於男的那邊好像是要被大夫摸摸,然後再自個兒摸摸,最後弄點疑似『84消毒液』的液體出來驗驗,查查質量……」
「84消毒液?」許莘瞪大眼,「怎麼會有『84消毒液』呢?」
「顧小影你不要帶壞小孩子,」段斐哈哈笑著拍顧小影,「我們家莘莘還是女孩子呢。」
「哈哈,對,差點忘了,女孩子,」顧小影很不厚道地指著許莘哈哈大笑,「你是女孩子,哈哈哈……」
「顧小影!」許莘咬牙切齒,「不要揭我傷疤!我告訴你,我現在看見兩隻湊在一起的蚊子都嫉妒,你別把我惹急了,我把你家管處長活埋了,讓你當小寡婦兒!」
「哎喲快算了吧,就你那個挑剔勁兒,說你著急,誰信啊?」顧小影做一臉不屑的表情,「嘁,連『84消毒液』都沒有接觸過的蒼白人生,唉……真是蒼白啊……」
許莘也不管是走在大街上,頓時呼嘯著撲過來。三個人一邊笑一邊鬧,似乎,只有這樣熱鬧的時候,才能忘記彼此的煩惱——不過畢業幾年,命運就在每個人身上劃出種種截然不同的軌跡:沒結婚的想結婚,卻找不到合適的結婚對像;沒生孩子的想生孩子,卻和自家男人隔了四百公里遠;結了婚、生了孩子的卻又離了,想再結婚卻難於上青天……大千世界,誰沒有煩惱?誰又可以永遠不煩惱?
也是在那天晚上,顧小影突然從睡夢中驚醒。
是深夜,不知道具體幾點,但顧小影似乎是聽到了什麼聲響,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可是,當視野漸漸變得清晰的剎那,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氣——居然,床前是有人的?!
她的心臟在瞬間緊縮,她半瞇著眼睛,仔細觀察床前黝黑的人影,似乎見那人影動了一下,朝她的方向看過來,她害怕地急忙又閉上眼睛。過了會她偷偷睜開眼,看見那人影開始往客廳的方向走。這時她的意識真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她幾乎是在最短時間內就想到來人一定是從陽台上爬進來的,入室盜竊的可能性極大。她的大腦飛速運轉,她想起自己床邊的書桌上有筆記本電腦,門口玄關那裡有自己的手提包,裡面有手機、錢包以及各種銀行卡、儲值卡……她的內心在黑暗中激烈掙扎:怎麼辦,要不要弄出一點聲音來?是和歹徒搏鬥,還是裝作什麼都沒看見?要不要「破財免災」?可是怎麼甘心啊——筆記本電腦裡還有剛寫完的論文,如果被偷走了,連備份都找不到……
這樣掙扎的時候,她已經下意識地翻個身,裝作說夢話的樣子。可是多麼奇怪,那入室盜竊的盜竊犯居然毫不畏懼,還是自顧自地往客廳方向走。顧小影有點著急了,想要起身,可是居然爬不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她的手腳好像都失靈了,她明明知道盜竊犯都在不遠處,可是她卻連呼喊的能力都沒有……
就在她瞪大眼睛盯著盜竊犯的後背的時候,突然那人轉過身,就在他們目光相撞的瞬間,顧小影的心臟猛地緊縮一下,然後……然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當她再次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大約是早晨八點,陽光沿著窗簾隱約透進來,她幾乎是在睜開眼睛的瞬間就一個挺身坐起來。她清楚地記得前一晚的那個夢,想都沒想就跳下床,先看看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尚在原位,再去玄關處看看自己的包——也沒有被動過的痕跡,她有點納悶了,再去陽台上看看,所有的窗戶都好好地關著。顧小影有些恍惚地站在屋子裡,看著遍灑的晨光,伸手摸摸自己的心臟,仍然有心悸的感覺。夢裡,那想發聲卻發不出來的恐懼,那內心掙扎的糾結都歷歷在目,可是難道,只是一個夢?
顧小影終於第一次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懼。
到這時,顧小影終於不得不承認,她已經有了些強迫症的苗頭——獨自生活一年整,恐懼就像兩隻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嚨。
其實,在管桐下鄉掛職的最初日子裡,顧小影對於管桐的離開是欣喜的:不需要做飯、洗襯衫,不需要適應另一個人的生活節奏,這對於一個本來生活就很豐富的女人而言,是很輕鬆、很愉悅的一件事。
可是隨著獨居時間的延長,她開始覺得孤獨、寂寞:沒有人和你拌嘴,沒有人和你說話,沒有人讓你產生做一餐豐盛晚飯的衝動,當然就更不會有人分享你的快樂,並給你無微不至的溫暖與幸福。古人云「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現在,顧小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即便你習慣了孤獨與寂寞,你也很快會被親情的暖意感染;可是一旦你習慣了家庭的溫馨,再離開時,那樣的孤獨才更像是一刀刀的凌遲。
漸漸地,她開始害怕:她習慣了晚上睡覺前把保險門鎖兩道鎖,把所有窗戶都關嚴實,所有窗簾都拉上。再後來,她甚至開始把窗簾搭在窗台上,然後在窗簾上再壓一個玻璃杯。可是即便如此,狂風大作的夜晚,她聽著窗外的呼嘯聲,還是會害怕。她開始每晚每晚帶著忐忑入睡,她睡覺前總要安慰自己說「顧小影,但願你能看見明天早晨的太陽」……
這樣的經歷,她從來沒有對別人提起,哪怕是管桐。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儘管她也並不認為管桐具備和歹徒搏鬥並獲得完勝的能力,但她還是在有限的幾次他回家的夜晚裡睡得無比安心。那些夜晚,她摟著身邊那個人的胳膊,聽窗外電閃雷鳴或是北風呼嘯,覺得溫暖安逸。她睡覺前總是要趴在管桐胸口深呼吸一口氣,似乎一個男人的氣息就足以給她壯膽……
這些,管桐也未必能注意到。
可是這場夢魘給顧小影帶來的震撼是巨大的——整整一個白天,她都在家裡走來走去,緊張地巡查每一個窗戶的插銷。只要想起晚上的那個夢,她就覺得這個家裡危機四伏。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從心臟到手心都濕漉漉、冷冰冰的。
這種恐懼與委屈終於在管桐晚上打來電話時膨脹到了最大——當管桐照例問一句「今天好不好」的時候,顧小影繃不住一天的緊張,號啕大哭。
電話那邊,管桐手中的電話也差點被嚇掉了,他忙不迭得連聲喚:「小影,小影,你別哭,你說發生什麼事了?你倒是說話啊……」
他一邊問,顧小影一邊不歇氣地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總之當顧小影的恐懼都暫時得以發洩之後,管桐的三魂七魄也被嚇掉了一大半,基本上只剩機械的問話:「怎麼了,別哭啊,發生什麼事了,你快說,別嚇唬我。」
顧小影這才原原本本地從昨天晚上的噩夢開始講,然後說到這一年來的獨居生活所帶來的恐懼,她一邊說,管桐一邊變得更加沉默。
這是第一次,管桐知道,原來,這一年來,她除了孤獨、寂寞,還害怕。
也是第一次,管桐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做錯了什麼。
記不清過了多久,顧小影哭夠了,抽噎著問管桐:「管桐,我們要個孩子,好不好?」
思維太跳躍,管桐差點又沒跟上,但兩年來的鍛煉好歹強化了他的心理素質,所以可以處變不驚地問:「你自己都害怕,多一個孩子,不會更害怕?」
顧小影又抽噎兩聲:「不怕,有個孩子在身邊,我就是個強大的母親,我就顧不上擔心自己了。」
管桐覺得這個邏輯很奇怪,可是具體哪裡奇怪又說不出來,只好安慰老婆:「快了,我真的就快回去了……」
「管桐,還有一年,我快要熬不下去了,」顧小影說著說著又哭了,她一邊哭一邊想起昨天夜裡的膽戰心驚,還有早晨醒來的心悸猶存,她的聲音裡漸漸帶了嘶嚎樣的沙啞,「管桐,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我以為我可以,我以為我很堅強,很勇敢,可是原來實際上我很懦弱,我怕孤單。我缺乏安全感啊,你明白嗎?」
管桐的心臟在這個時候終於迸發出抽搐的疼痛——他似乎是這才知道,他以為給了他溫暖和依靠的那個家,對於顧小影來說,原來不過是一處空落落的房子。而作為一個男人,他卻沒有辦法給他的妻子一份最基本的安全感……
在此之前,他從來不知道,他有這麼失職!
終於,他在沉默一會之後說:「好,我週末回去,咱們去做檢查,要孩子。」
顧小影愣了。
隔著一條電話線,顧小影不知道此時的管桐是什麼表情。但是從他的聲音似乎能聽出,他有強大的內疚,促使他作出這個本來堅持不肯作出的決定。
結婚兩年整,似乎已經談不上愛或不愛,但在那一刻,顧小影知道了,婚姻這條路上,愛,就是相互依戀、相互尊重、相互扶持……還有實打實的相互心疼。
(7)
週四晚,管桐依約趕回省城,毫無疑問受到了他媳婦盛大、隆重、熱情的迎接——看見那一大桌子豐盛飯菜的瞬間,管桐向來不怎麼浪漫的大腦指使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做這麼多菜吃得完嗎?這得剩多少啊?」
差點沒把正繫著圍裙忙前忙後的顧小影氣得背過氣兒去。
可是管桐這個不怕死的還皺著眉頭跟上一句:「這起碼得吃兩天的剩飯剩菜才能吃完……扔個一盤半盤還行,都扔掉還怪可惜的呢。」
顧小影恨不得拿鍋鏟子敲到他頭上。
結婚兩年多了,這倆人在有些事情上似乎仍然難以溝通。
比如做飯吧,按顧家的習慣,平日裡也是吃多少做多少,可是逢女兒放假回家、有朋自遠方來或是過年過節,自然是一大桌子色彩紛呈、花樣繁多的菜式才有慶祝的氣氛。顧小影習慣了,覺得這樣的迎接才算歡天喜地,所以每次放假回家進門第一件事都是直奔廚房,先看看有什麼好吃的,再在勞苦功高的顧爸臉上「吧唧」親一口——那樣的出場方式,向來是一家人熱鬧的緣起。
可是管桐家不是這樣的:自小家境貧寒,住校讀中學那會兒每個月回家一次,管利明便會在這一天去集上買一塊肉,於是那天晚飯桌上恆久不變的素炒油菜、素炒韭苔就會變成油菜炒肉、韭苔炒肉——每天都有肉吃,在管利明、謝家蓉甚至少年管桐的心中,就是好日子了;而後來管桐上大學了、讀研究生了,常常利用寒暑假時間打工賺錢,回家的時間少了,加上管家的日子也漸漸富裕一點了,所以管桐再回家的時候,儘管逢年過節也仍然不過三四個菜,但其中總會有一大碗紅燒肉和肉餡餃子——年三十吃著有肉的餃子看黑白電視裡的春節文藝晚會,已經是全家人心中莫大的幸福。
所以,管桐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麼自己每次陪顧小影回娘家,顧爸顧媽都至少要搞出八菜一湯才能落座?自家人犯得著這麼見外嗎?
而且不管在她家住三天五天還是十天八天,每天頓頓都是豐盛如筵席,管桐更想不明白了:他倆回省城後,老倆口要吃多少天的剩飯剩菜,才能把這些天裡不重樣的盤盤碗碗都清理乾淨?
在管桐眼裡,每頓飯少做點,吃多少做多少,如果剩得不是很多,倒掉也無所謂——少吃剩飯剩菜,少攝入亞硝酸鹽,這才是健康生活。
所以他也就越發看著眼前滿滿的一桌子菜發愁——這麼多,雖然看上去還都不錯,可是撐死他也吃不完啊!
不過好在,兩年多的磨合把顧小影的火爆脾氣改變了不少——放在以前,她肯定會把鍋鏟子隨便一扔,爆吼一聲「愛吃不吃」,揚長而去。這一賭氣,管桐至少要花一晚上才能把盛怒的老婆安撫。
可是現在她習慣了——既然見面的時間這麼短,何必要浪費在吵架上?倒不如乾脆把道理說開,避免以後再發生此類浪費時間、浪費精力的摩擦。不管怎麼說,她顧小影還是覺得慶幸的,至少,自己找的雖然是個有分歧,但還講道理的男人。
要知道,兩人都講理——肯講理、會講理、能服理——這才是和諧家庭的前提。
多想了這三五秒,顧小影心底裡剛才還「騰」地一下子竄起的火苗就漸漸熄滅了。她一邊指揮管桐端菜端飯一邊瞥管桐一眼道:「我男人一個月才能吃一次家常便飯,我不變著花樣給他做點好吃的,我心裡能好受嗎?」
管桐愣了。
他手裡還攥著湯匙和筷子,傻愣愣地扭頭看看顧小影——結婚兩年多,這丫頭每次說情話的時候都是膩膩歪歪的樣子,還沒怎麼見過她用這樣家常的語氣說這樣的話。
說不感動是假的,可是震撼太過巨大,令中文系畢業、有著強大邏輯基礎的管處長在這瞬間居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過了好久,才感歎了一句:「老婆,你辛苦了。」
又是這句話——顧小影忍不住背過身翻個白眼——從結婚到現在,指望這個呆子說「我愛你」那純粹是做夢!情話更別想了,因為在管桐的辭典裡情感最濃厚的話就只有這句「老婆你辛苦了」,還有就是「老婆對不起」……可是,偏偏就是這幅呆樣子,讓顧小影覺得,其實他也挺可愛。
因為,他的眼睛是不會撒謊的。
顧小影放好最後一碗湯,這才看著管桐歎口氣:「管桐,其實,你爸媽給你多做的那碗紅燒肉和我爸媽每次迎接咱回家時做的八菜一湯,還有我今天給你做的這一大桌子菜,意義是一樣的啊。」
管桐又愣一下,抬頭看看顧小影,聽見她說:「我從離開家來省城讀大學起,雖然有寒暑假,但畢竟不是天天在家裡膩著了。所以只要我回家,爸媽恨不得把我想吃的好菜都做一遍,那種心情我想想都覺得難受。所以只要我一有假期就爭取回家陪他們,不僅僅是為了吃得好,也是因為我很努力地吃,他們會很高興。我也不想讓他們吃剩飯剩菜,可是他們心甘情願地不讓剩飯剩菜出現在我面前。都說『不養兒不知父母恩』,我現在還沒生孩子呢,都能想像得到,將來一旦我有了孩子,我也會恨不得天天研究食譜,把最好吃的、最愛吃的菜都堆到他面前,就算讓我天天吃他剩的我都願意。這種感情沒有語言表達,只有本能的行為,加上男人天生不如女人敏感,所以哪怕心思再細膩也體會不到。」
管桐想了想,點點頭:「好像,是這樣。」
顧小影一邊盛湯一邊又說:「你以為你爸媽不想做八菜一湯嗎?如果從小條件具備,自然就會有這種意識。可是家境貧寒慣了,才會只濃縮在一碗紅燒肉裡。就像今天,我做這麼多菜不過是想讓你把喜歡吃的都能吃到,至於吃剩飯剩菜的問題,我心甘情願,我願意,你享受就好,何必在意?」
管桐這會兒真感動得有點思維紊亂了,悶了半天終於看著電視裡的《新聞聯播》憋出一句:「還是有老婆好啊!」
「咳——」顧小影差點嗆著,抬頭看看管桐誠摯的表情,無語:管處長,你終於在「老婆你辛苦了」的層面上更上一層樓了,恭喜你!
第二天一早,兩人起床直奔醫院。顧小影的檢查項目拉拉雜雜的一大堆——驗血、做B超、打預防針、拿葉酸片,折騰到中午十一點多才結束。管桐的倒是簡單,十點半就興高采烈地拿著化驗單來邀功請賞。
「老婆,快看快看,」管桐找到正在B超室外面一邊喝水一邊溜躂的顧小影,憋不住的得意神色,「我說咱身強力壯吧?」
顧小影接過單子看看,絕大部分名詞看不懂,但統計結果裡有個數據是「正常形態精子96%」,想必是個不錯的數值。扭頭看看管桐一臉小人得志的笑容,顧小影也忍不住笑了,揮手把單子拍在管桐臉上:「看不出來啊,這麼大歲數了,還挺強悍!」
管桐接住化驗單,很委屈地申辯:「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看臉是大不了多少,」顧小影點頭,順便瞥一眼管桐下半身,扁扁嘴,「現在看來,貌似功能還不錯。」
「這還用現在才看出來嗎?」管桐瞪顧小影一眼,很不滿意。
但是大家要知道,一個人一旦小人得志,那種嘴臉就不是能在短時間內卸除的——尤其還是當這個知識匱乏的人本以為「孕前檢查」是對其男性特徵的侮辱,而後來意外發現這是從科學角度對其「強悍功能」進行肯定的時候,他在一定時間內簡直就是呈加速度地「得志」,並越發「小人」了。
晚上許莘打電話約顧小影第二天繼續看房子的時候,管桐本來在廚房裡洗碗,聽見有說話的聲音,迫不及待跑到臥室,問顧小影:「給誰打電話?爸媽嗎?別忘告訴他們檢查的事啊!」
顧小影不勝其煩,揮手:「出去出去,不是爸媽,是許莘。」
「噢。」管桐乖乖地又回了廚房洗碗。
許莘好奇心一如既往地旺盛:「管大哥要幹什麼?他跟你爸媽感情不錯啊,還知道打電話時打招呼。」
「打什麼招呼啊,」顧小影憋不住笑,「他那是恨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他有多健康,萬一生不出孩子來也不是他的責任。」
「跟生孩子有什麼關係?」許莘很迷茫。
顧小影就從頭到尾把上午體檢的故事講了一遍,許莘哈哈大笑:「真沒想到你老公那樣的人也會有這麼不含蓄的時候,太出乎意料了,太不像他了。」
「所以看人不要只看外表,小同志。」顧小影語重心長地告誡。
至於晚上……毋庸置疑,那是個曼妙的夜晚。
是在管桐睡著以後,顧小影扭頭看看他的臉,在寂靜的夜裡問自己:顧小影,你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大家說的都沒錯,生孩子是個系統工程:儘管在沒有做好生理、心理、物質準備的時候突然降臨的小天使也依然會健康幸福地長大,但生孩子畢竟不是一個人的事——少一點生活中的挑戰,盡量讓孩子的到來成為驚喜的期待而不是摩擦的源泉,這是我們能夠去做並且有條件的話也一定要做的事。
那麼,顧小影,你能做到嗎?
看著窗外依稀透進屋的月光,顧小影想起這一路走來的坎坎坷坷。想起最初日子裡的那些失望、吵架,忍不住長吁一口氣——多好啊,走過了那麼多有摩擦的日子,才知道怎樣去克服摩擦;走過了那麼多有分歧的日子,才知道怎樣去消除分歧。毫無疑問,一個孩子的到來勢必將增加更多的麻煩,本來就已經很瑣碎的生活會越發讓人煩躁。可是,好在已經有了一個不錯的溝通基礎,儘管不會一點障礙沒有,但她顧小影已經有信心讓自己生活中的溫馨多於瑣碎,喜悅多於麻煩,幸福多於疏離。
是的,她做好準備了:她會努力,愛孩子,愛丈夫,愛這個家。
那將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小天使,帶著媽媽的渴求、爸爸的愛來到這個世界上。他(她)會是爸爸媽媽生活中的一個新的里程碑,是黏合劑,而不是切割器。
那將是他們最心愛的寶貝,是他們的全世界!
(8)
可是……做好準備是一回事,戰鬥勝利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打完風疹防疫針後的最初三個月,必須承認,顧老師的生活還是相當滋潤的——因為這三個月裡不能要孩子,所以吃喝玩樂什麼都沒耽誤;又因為已經準備要孩子,所以在娘家和婆家面前總算是暫時性躲過了絮叨的暴風雨,姑且算是風平浪靜。
在這期間,管桐還是每個月回家一次,每次兩天;顧小影沒課的時候也會蒞臨蒲蔭,檢查指導工作;管桐不抽煙,所以戒酒就好了;顧小影按時吃葉酸,偶爾會忘記,但好在忘的次數也不是特別多……至此,似乎一切都在沿著和諧得不能再和諧的道路前進。
可是,睿智的馬克思他老人家一早就告訴我們,萬物都不是永恆的,而是前進的、變化的、發展的——當三個多月後的某天早上,「早早孕」試紙上那類似「小隊長」標誌的「一道槓」越來越清晰的時候,顧老師那一度只有陽光沒有陰霾的、強大的小宇宙……失落了。
上午,顧小影監考間隙坐在考場外一條甬路邊的石凳上休息。正天馬行空地不知道琢磨什麼的時候(反正顧老師的思緒始終都是跌宕起伏、不知所云的),手機響了。
拿出來看看,是管桐的短信:「幹嗎呢?」
喲,有進步啊,光天化日之下還知道慰問他老婆了——顧小影對自家男人的這種進步感到十分欣慰,趕緊回過去:「你上午不開會、不視察、不擾民?」
管桐很憨厚地先打一個「呵呵」的感歎詞,然後才解釋:「昨晚打電話你關機了,我發條短信看看你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顧小影翻個白眼——「出什麼事兒了」,這人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解風情,你說你答一句「我想你了」會死啊?
不過她倒是早知道她老公的思維從來都是這麼循規蹈矩,也是這時候突然想起早晨的「小隊長」標誌,便晃晃腦袋回條短信:「老公,我們失敗了。」
過了會,管桐短信到:「?」
顧小影氣不打一處來——看不懂就說看不懂,發個破符號糊弄誰呢?
捎帶著一想,新的罪名成立——肯定是因為管桐做事情不賣力,所以本月才失敗了的!
遂憤憤然回復:「!」
估計管桐在那邊更茫然了——之所以茫然,是因為這才努力了不過一個月,他壓根沒想到他老婆真把生孩子這件事看得天大。再者他老婆突發奇想慣了,有時候思維跳躍得不像是地球人,所以也沒必要用正常人的思維去揣度。
實在想不明白,只好問:「什麼意思?」
顧小影哭喪著臉回復:「嗚嗚,我沒有中獎。」
管桐更迷糊了:「你買彩票了?」
顧小影氣得頭頂冒青煙——你說這人呆、笨,他怎麼就能這麼呆、這麼笨?看看人家的老公,只要老婆說了上半句,他就知道下半句是什麼意思,這是怎樣的「提頭醒尾、天資聰穎」啊!可是輪到管桐,只要你不把話朝最通俗裡說,他就永遠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你說這種人居然還是秘書出身,到底是管人事的人眼神不好,還是他們的語境集體性缺乏生機與活力?
顧小影惡狠狠地按手機鍵盤:「笨死了,我是說因為你精子活力不夠,我們這個月失敗了!」
管桐終於恍然大悟,但很不認可這種對自己的投訴:「你怎麼知道是我的問題,醫生都說我沒事!」
顧小影瞪了手機幾眼,很不屑地打字:「是誰當初說想什麼時候生就什麼時候生,想生什麼就生什麼的,太扯了。」
「這不是才一個月嗎,你急什麼?革命是一天兩天能成功的嗎?」管桐鎮定自若。
顧小影樂了:「你打算八年抗戰?」
「那倒不必,不過戰術是可以借鑒的,『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這是大智慧。」
「誰退了?誰疲了?你皮緊了?」顧小影對管桐的措辭很不滿意。
管桐估計也樂得不輕,但還惦記著人民公僕的形象,寒暄一下便打發掉他老婆:「我上班呢,不囉嗦了。」
顧小影舉起手機,仰頭在太陽下晃一晃,撇一下嘴,自言自語:「還『敵疲我打,敵退我追』呢,等你回來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疲』……嘁!」
當晚,顧小影去段斐家蹭飯,看見果果乖巧可愛的樣子便又想起早晨的那條「一道槓」,忍不住悲從中來,一邊看著果果一邊哀歎:「生孩子怎麼這麼難啊……」
段斐抬頭看看顧小影:「羅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你至於這麼迫不及待嗎?」
顧小影扁著嘴抱怨:「站著說話不腰疼,你順順利利地就有了果果,當然體會不到我們這種人的痛苦。」
段斐看她那副受打擊的樣子,歎口氣,扔給她一個蘋果道:「生孩子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過你生完了就會發現,這其實也不是一件多麼複雜的事情。我還打算如果條件允許,就再生一個呢。」
「真羨慕啊,」顧小影一手抓著蘋果,一手把抱枕蒙在臉上哀號,「我連一個都沒有呢。」
段斐安慰顧小影:「你也不用著急,正好利用這段時間好好搞搞前期的奠基工作,調整一下內分泌,檢查一下牙齒,如果有咽炎一類的慢性病抓緊治好,每天喝點乳製品,葉酸不要忘記補充。」
「內分泌?牙齒?咽炎?」顧小影掀開抱枕瞪大眼看著段斐,「這都和生孩子有什麼關係?醫生說了,我十分健康。」
「這都是經驗之談,就說你這種文盲不懂科學,」段斐從書架上抽下來一本書扔到顧小影身上,「好好看看吧,如果媽媽身體寒,月經週期不規律,生下來的孩子也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說容易感冒、咳嗽之類的。而且懷孕期間也不能使用止疼藥或者消炎藥,一旦牙疼只能忍著。有咽炎的人一旦復發,前三個月不斷咳嗽容易引起流產,後三個月容易引起早產……」
「上蒼,」顧小影一邊啃蘋果一邊翻著書感歎,「還這麼多學問啊!」
許莘也湊在旁邊看,一邊看一邊哆嗦:「真可怕……」
「你怕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段斐看見許莘那副不著調的樣子就犯愁,「你到底找沒找到個合適的?」
「姐,你饒了我吧,」許莘縮在顧小影身邊,也搶個抱枕哼唧,「看上我的我看不上,看不上我的我倒挺中意,你讓我去哪裡找個合適的?你以為菜市場買菜呢,你拿錢去了就能有貨?」
「我不聽你這種敷衍之詞,」段斐斬釘截鐵,「週末繼續相親去,這次這個是社科院的助理研究員,經濟所的……」
「經濟所?」許莘抽口氣,「不會是個老學究吧?」
「人家挺年輕的,才比你大三歲!」段斐白妹子一眼。
「這麼年輕?」許莘質疑,「他搞過經濟嗎?沒實踐就直接搞理論?」
「這些都是次要的,你現在的關鍵不是判斷人家的研究成果怎樣,而是判斷這個男人是否適合結婚!」段斐一點都不客氣。
「唉,為什麼你們總是喜歡給我安排這麼高尚的知識分子,」許莘歎口氣,「上次我們社的一個大姐給介紹了一個電影學博士,那才叫一個『咬文嚼字』——『開始』不叫『開始』還非得叫『濫觴』,一句『恐怖電影的濫觴』出口,差點沒刺激死我!」
「去看看再說,」段斐瞪眼,「你就缺乏一種『有棗沒棗打三竿』的正確心態。」
「關鍵是每次都打到歪瓜裂棗啊!」許莘哀號,然後抬頭忿忿地盯著段斐,「你就惦記督促我!你呢,你自己最近打了幾竿子?」
顧小影聽到「打棗」這個詞就在旁邊笑,段斐卻笑不出來。她看看面前兩個顯然還是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只是悠悠地歎口氣:「你們覺得,像我這樣的情況,就算願意打,還能打著什麼好棗嗎?」
聽到這句話,顧小影和許莘面面相覷,突然不知道接一句什麼話好。
那夜,段斐失眠了。
是深夜了,她摟著果果躺在床上,可是怎麼也睡不著。她想起表妹許莘的那句「看上我的我看不上,看不上我的我倒挺中意」,不得不承認,在緣分到來之前,這句話適用於所有人。
是啊,等待是煎熬的過程,許莘可以放心大膽地等,一是因為她心理素質好,從來不覺得自己老;二是因為她到底還是個待嫁的姑娘,不像她段斐,離過婚,有個女兒,從一開始就套上了「原罪」的枷鎖——在所有人眼中,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的,所以離過婚的女人沒有純粹的無辜。即便你遇上了一個負心人,在各位看官的判斷裡卻仍然是要多問一句「假使你沒有過錯,為什麼連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
說到底,人人都是上帝,而她段斐,卻不再記得伊甸園是什麼模樣。
(9)
段斐並沒有想到自己會那麼快遇見孟旭。
說起來,這個城市很小也很大——高校這個圈子,轉來轉去就這麼多人,說來說去彼此都認識;可是若真的想要遇到,對於這個上百萬市區人口的城市而言,只要避開彼此常出沒的那個校園,相逢的幾率也並不大。
可是,或許,她早該想到,新華書店這種地方,向來是孟旭唯一肯逛的購物場所。
寒假前,已經快兩歲的果果精力旺盛得在家裡呆不住。段斐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帶她出去轉轉——上午在步行街上花20元錢餵了兩次「吃奶魚」,眼見著幫人餵魚還要給別人錢,這令段斐很無語。好不容易才把意猶未盡的女兒從魚池前一路拽進了新華書店,挑了幾本諸如《0-3歲嬰幼兒食譜》、《蒙台梭利早教全書》之類的書籍,然後牽著女兒去收款台前排隊,果果卻對窗外有人牽著的氣球很嚮往,一個勁地拽段斐的衣服,指著氣球叫:「媽媽,媽媽,媽媽……」
因為適逢週末,排隊等結賬的人很多,段斐彎腰做個「噓」的口型,小聲對女兒說:「果果不要吵,等結完帳,媽媽也給你買那個氣球好不好?」
果果很高興地咧著嘴使勁點頭,使勁壓低了聲音點頭:「嗯。」
段斐摸摸女兒的腦袋站起身,然而就在抬頭的剎那,旁邊款台前投過來的目光猛地令段斐僵住——孟旭?
隔著不寬的一條過道,兩列隊伍中,段斐就這樣和孟旭兩兩相望。彼此的視線都太虛了,誰也不知道對方究竟在看什麼——興許,是孟旭更儒雅了一些的氣質;興許,是段斐略為胖一點的臉龐。可是,隔著五百個日夜的時光,隔著曾經一切的恨和怨,彼此的目光都是出乎意料的波瀾不驚。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身後的人等得不耐煩了,催段斐:「往前走走,快到你了。」
段斐這才恍然大悟,有些僵滯又有些麻木地牽著果果的手往前走,於是視線自然而然有發生了軌跡的變化——孟旭一直盯著果果看,果果盯著書店玻璃幕牆外小朋友手上的氣球看,而段斐壓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直到彼此就結完帳,站在門口,孟旭才走過來,看著果果,動動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忍住了。過很久,他蹲下身,伸手想摸摸果果的臉,果果不好意思地往後一縮,就閃到了媽媽身後。
段斐覺得進退維谷。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介紹孟旭?
說「這是你爸爸」?可是果果從小跟著姥姥姥爺長大,年紀也太小,還沒上幼兒園,所以對於「爸爸」這個概念也不是很執著,甚至於對她來說,就連「媽媽」也沒有姥姥姥爺那麼重要。她只是躲在段斐身後,滴溜溜地轉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孟旭,難得不再嘰嘰喳喳地問東問西,可是段斐越發沒了主張。
離婚的時候,雖然還是在哺乳期,但因為段斐心灰意冷,這個婚離得也算是斬釘截鐵。後來才知道,如果當時她執意不肯離,孟旭也未必能撤退得這麼乾淨利落——可是,段斐求也求過了,退也退過了,既然對方不領情,難道還真要她一哭二鬧三上吊,直到把這對姦夫淫婦送上道德的審判台,再連同她自己一起受千人矚目、萬人議論?
她不是那種人。
不是她懦弱,只是她丟不起這份人。
回想離婚後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多虧有父母支持、有朋友開解,還好,段斐覺得自己過得還算豁達。唯一忐忑的,只是覺得自己從此對挑選男人這件事,再沒有了發言權。畢竟,連「潛力股」都不靠譜了,還有什麼股能一路飄紅?
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對果果解釋——終究有一天,她要正面以對女兒的提問,她總要告訴果果,她的爸爸在哪裡,還有爸爸為什麼不能和果果在一起。
離婚了,誰也別找誰,可是面對「孩子」這個紐帶,若說一點關係都沒有,可能嗎?
與此同時,孟旭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對果果介紹自己?
說「我是爸爸」,那該怎麼解釋爸爸從來不和果果住在一起甚至從來沒有出現過?按月打到段斐卡上的生活費,不多,一個月才幾百元,卻代表了孟旭全部的官方存在。他以為自己可以忘記,可是就算忘記了當年那些做夫妻的時光,卻沒有想到,再見到果果的時候,血濃於水的親情仍然可以讓他忍不住從心底泛上柔軟的情緒。
直到果果仰頭看媽媽,晃著媽媽的手繼續叫:「媽媽,媽媽,媽媽……」
段斐終於歎口氣,打破兩人之間的僵持,說了句再俗不過的開場白:「最近還好吧?」
「還行,」孟旭站起身,反問,「你怎樣?」
「我也不錯。」答完這一句,段斐又沒話了。
她習慣性地想起初中英語課本上對話第一課:Howareyou?Fine,thankyou。
兩個三十多歲的人,昔日的夫妻,再見面卻只能重複這種初級對白,只能說是造化弄人。
果果還在催:「媽媽,那個,球……」
段斐低頭,看看那張明顯帶有孟旭特徵的小臉,那一模一樣的額頭、下巴,心裡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只能憑下意識回答:「好,這就走,咱們去買氣球。」
然後抬頭勉強笑笑,對孟旭說:「再見。」
孟旭沉默幾秒鐘,才答:「再見。」
直到出了新華書店大門,段斐還能感覺到背後有隱隱的目光注視,可是她不能回頭。
她想,她這半輩子,已經夠沒面子的了,那最後一點臉面,就留給自己吧。
只是,她忍不住又想起這個千百次糾結於自己夢中的問題:倘若當初生的是個兒子,一年半前的孟旭,還會不會這麼義無反顧地選擇離婚?
無論答案是什麼,顯然都比如今的結果,更讓段斐感到悲哀。
段斐的感覺沒錯,孟旭的確是目送她們娘倆消失在人群中。
孟旭無法形容這種感覺——算不上是多麼後悔,但應該有種失落,若有若無地捆縛著他。事實上,他必須承認,夜深人靜的時候,回家看見冷鍋冷灶的時候,總是不可避免地會想到曾經家裡的那些溫暖,但很可惜,每想到這裡,總也會不可避免地想到當初的那些不愉快。
他,或者她,這輩子恐怕都跨不過去昔日所有的那些坎兒了。
他得承認,離婚後的時光比他能想像到的要安靜多了——興許是高校教師目前的這種授課方式決定了老師們之間除了開會彼此很難見面。加上藝術學院這種地方向來是自由主義思想和行為的多發地,所以他習慣了讓自己神龍見首不見尾,只要不是規定了必須要參加的活動,或者排好了一定要上的課程,他基本只生活在自己的書房裡,看書,搞科研。一年半,他升了官,成為了科研處副處長;出了本教材,拿到了省社會科學二等獎;寫了些論文,其中幾篇發表於中文核心期刊;參與了省級重點課題,不僅自己有成果,還幫三個研究生確定了論文方向;課講得也不錯,課堂上很少有人睡覺,女生們依然熱衷於圍在孟老師身邊請他答疑解惑……
去年夏天的一切,就好像一場速速落幕的鬧劇般,在少數幾個知情者不屑又隱忍的目光中極快地湮滅掉了。儘管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肯定有不少好事之人會在背後指指點點、嘀嘀咕咕、猜來猜去,但既然離婚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人們好奇一陣子也就忘記了。
今天的孟旭,和之前所有日子裡的那個孟旭一樣,除了多了個單身的身份,並沒有感覺到自己身邊發生了什麼變化。
只是,偶爾,任何一個還算是心智正常的男人,都會忍不住想起那個流著一半自己血液的小孩子吧?
閒下來的時候,他會忍不住想像:那個應該和自己很像的小丫頭,現在長成什麼樣子了?她多高了?有牙齒了嗎?會說話了吧?
這些問題讓他覺得很有趣味——尤其還是在藝術學院公寓樓裡,時常總是有老人家抱著孫子孫女上上下下的時候,他每次看見,都會好奇地這樣想像著。
然而,今天,他就這樣見到了自己的女兒。
意料之中,真的有像他一樣的額頭、下巴……其實他覺得如果去掉一些嬰兒肥,果果的臉型也和自己很像。可是,這麼個自己的小複製品,卻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著他。那目光,甚至沒有她看窗外的一個氣球時那麼熱切。
她不知道他是她的爸爸。
這個認知令孟旭有些無法扼制的失落。
可是,他能說什麼呢:所有這些結果,難道不是他自找的?
過去的一年中,他一直很忙——他忙著輔導伍筱冰考試,忙著在她第一次落榜後鼓勵她繼續努力,忙著在她第二次考試前幫她聯繫更好的學校……她如願以償考走了,於是他們分手了。
面對這個結局,他當時心裡五味雜陳:說不在乎,那不可能,畢竟曾經肌膚相親,他甚至把她當做自己的妹妹、女兒、女人去關心,去幫她出謀劃策……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此類「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例子實在是看多了、麻木了,總之當伍筱冰真的離開時,他也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痛徹心扉。
他不敢去想——難道,真的從一開始,在他們彼此心裡,都給這份感情打了折扣?
再或者,說得更淒涼點——他要的是慰藉,她要的是台階,他們從一開始,要的就不是天長地久的依賴?
想到這裡,他週身湧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所以,也正是因為這些前因與後果擺在面前,現今就算有法律准許,他還能夠走到果果的生活中去嗎?
他過得了自己這一關,或者段斐那一關嗎?
孟旭知道:這次偶然的遇見,提出了一個他一直想去思考,卻從未敢於認真思考的命題。
(10)
段斐給許莘打電話的時候,許莘剛去自己相中的「高尚住宅區」交了房子的訂金,正在陪顧小影逛商店。
打著「優生優育」的旗號,顧小影毫不猶豫地買了商場裡最貴的一件防輻射服——1300元人民幣,卻只有薄薄的一小件,怎麼看怎麼像件吊帶衫。
趁顧小影去款台結賬的時候,許莘就扯著這件昂貴的「吊帶衫」在商場的燈光下端詳,那種審慎的目光不像是在看衣服,倒像是在驗鈔。
然後電話就響了。許莘看見是表姐的手機號,沒等段斐說話就投訴:「姐,我跟你說哦,小蒼蠅可奢靡了,她買件防輻射服都要一千三!你說這哪是衣服啊,這整個就是拿十三張紅票子貼在身上嘛……」
段斐本來醞釀著準備像祥林嫂一樣發洩的哀怨情緒頃刻間就被她妹打岔打去了一半,頓了會才哭笑不得地說:「你倆在逛街?」
「是啊,這周她老公不回來,我也不用加班,兩個孤獨的女人啊……相依為命。」許莘一邊搖頭晃腦一邊看見顧小影交完錢正往回走。
顧小影也遠遠地就看見許莘在打電話,還很好奇地盯著她看。許莘做出一個「我姐」的口型,顧小影看見了,目光頓時黯淡下去——那種昭然若揭的小情緒讓人一猜就能猜到她肯定又沒往好地方聯想。
「我剛才帶果果去新華書店,遇見孟旭了。」段斐直接切入主題。
「孟旭?」許莘愣一下。聽見這句話,剛走過來的顧小影也愣了。
「是,孟旭,」段斐苦笑一下,「沒怎麼變,還是那個樣子。我以為我不在乎的,可是看見他,還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不好形容,反正絕對不是留戀,也不是懷念,但是就是有種很奇怪的滋味……」
「那這樣吧,我看你也別浪費電話費了,乾脆把果果留給你爸媽,你馬上打車去顧小影家,我們晚上在她家聚餐,涮火鍋,」許莘看看顧小影,見她正在拚命點頭,「人多,還熱鬧,來了再給我們講你的艷遇。」
「艷遇?」段斐笑了,「是討厭的『厭』吧?」
許莘樂了,驢唇不對馬嘴地答:「我們買了雞肉丸、牛肉丸、魚丸,歡迎品嚐。」
晚上,顧小影家燈火輝煌。
能開的燈估計都打開了,這使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頗沒人氣的屋子顯得十分熱鬧。顧小影、許莘、段斐、江岳陽四個人圍著餐桌涮火鍋,一片熱氣騰騰中只聽得嘈雜無比——
「不要動我的肉!」
「那還是我的豆腐呢。」
「就是吃你的豆腐怎麼了?」
「顧小影你不要臉!」
「有吃的誰還要臉啊?」
「姐,她搶我的豆腐!」
「你們不要吵,看江老師吃了多少牡蠣了?這才叫『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倆傻冒兒!」
「啊!牡蠣,給我留點,就這麼點值錢的東西!」
「我也沒吃多少啊……我說顧小影你能不能大方點?請人吃火鍋你準備這麼多青菜豆腐乾什麼?你看看,嫩豆腐、鮮豆腐、豆腐泡、豆油皮、凍豆腐……你家養兔子呢?」
「兔子吃豆腐嗎……」
「兔子不吃豆腐,兔子吃你——吃你那滿腦子的草!嘁,還大學老師呢,誤人子弟!」
「我告訴你許莘,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侮辱我的職業!當老師是我從幼兒園時代的夢想——嘶,燙死我了!」
「活該!說錯話遭天譴了吧?」
……
江岳陽和段斐面面相覷——整個過程中,他倆各說了一句話,可是為什麼,這飯桌上卻如此嘈雜,好像有二百隻鴨子在吵架?
直到眾人終於吃了個半飽,談話氣氛才漸漸從鴨子吵架變得正常起來。
先是許莘喝了半瓶啤酒,然後借酒壯膽地問昔日給自己當輔導員的江岳陽:「江老師,你怎麼還不結婚?」
江岳陽白了許莘一眼:「怎麼?你要嫁?」
許莘很坦誠,一點都不顧及自己昔日師長的顏面:「要嫁早嫁了,還能等到今天?大家都知道,我從來都是狗窩裡藏不住乾糧。」
顧小影塞一嘴菠菜葉子,口齒不清地補充:「還是個安置在高尚住宅區的狗窩。」
「就算那是狗窩,有我這麼帥的乾糧嗎?」江岳陽很不滿意,一邊蘸調料一邊抱怨,「我也快被我爸逼死了,他說要是我再帶不回去個媳婦,就要跟我斷絕父子關係。」
「不過還真別說,江老師,你別嫌我市儈,其實很多時候,男人還不如乾糧可靠,」許莘歎口氣,「你說乾糧還能用來充飢,關鍵時刻救人一命,男人行嗎?危難時刻,早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你怎麼這麼小小年紀就對人生這麼絕望?」江岳陽扭頭看許莘,卻剛好看見段斐低下頭很努力地夾一個起伏在火鍋裡的鵪鶉蛋。他似乎隱約明白了點什麼,也不說話了。
顧小影突然想起下午段斐的那個電話,想問又不敢問,便偷偷捅捅許莘。許莘回頭看看顧小影,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想才問段斐:「姐,你下午去書店了?」
段斐抬頭看看眼前盯著自己看的三個人,乾脆坦然地笑笑:「是啊,還遇見孟旭了。」
江岳陽夾了一筷子菜,愣愣地忘記了往嘴裡送。
顧小影和許莘面面相覷,然後一起看著段斐,表情有點哀傷。
還是段斐先打破面前詭異的空氣,笑著說:「你們這是什麼表情?」
見面前幾個人不說話,段斐莞爾一笑:「放心吧,我沒你們想的那麼脆弱。當初選錯了人,走錯了路,過錯了日子,可是套用一句雜誌裡的話,『錯的是你,是他,不是愛本身』。雖然矯情點,但是倒是實話。」
眼前的三個人愣一下,開始此起彼伏地點頭。段斐笑笑,扭頭問許莘:「房子定下來了?」
「定下來了,今天去交了訂金,」許莘握拳,「過幾天用剛發的獎金交了首付,我就正式成為房奴一族,新生活開始了!」
江岳陽倒是很得意:「我帶出來的學生就是有出息。」
隨後如願以償得到許莘甩過來的衛生球兩枚。
「挺好!生孩子的生孩子,找對象的找對象,還房貸的還房貸,生活還有這麼多目標沒有完成,日子果然有奔頭!」顧小影對面前兩個人的目光廝殺視若無睹,端起裝著橙汁的杯子豪氣沖天,「為新生活,乾杯!」
「乾杯!」難得大家話題一致,紛紛響應——話說,這群人的對話能這麼主旋律的次數也不多,值得載入史冊。
飯後,顧小影在廚房裡一邊洗碗一邊給許莘講管桐的笑話,許莘擦著碗哈哈大笑,結果差點把碗摔了。段斐想幫忙,卻被她倆趕出狹窄的廚房休息,於是乾脆端了杯水站在陽台上看外面馬路上的車來車往。江岳陽看見了,在客廳裡猶豫一下,也推門走到陽台上。
段斐回頭看見是江岳陽,笑一笑:「江老師,你也喜歡看熱鬧?」
「我本科畢業當輔導員的時候你都大三了,也沒帶過你們班,你叫我的名字不是更正常?」江岳陽糾正完了回頭聽聽裡面那堪比兩百隻鴨子的笑聲,「其實我要是喜歡熱鬧應該呆在屋裡,沒見過什麼地方比她倆所在的環境更熱鬧。」
「跟她倆在一起比較不容易患抑鬱症,」段斐喝口水笑笑,「要是沒有她倆,我怕是不會這麼快就恢復過來吧。那時候,難為她們肯任勞任怨地聽一個怨婦訴苦,還要給怨婦講笑話——大概比跟祥林嫂說話還累。」
「不至於,你再絮叨都沒有她倆能說,尤其是顧小影,我剛認識她的時候還沒有這麼深刻的感受,到她讀研的時候大家熟悉了,才發現這孩子怎麼聒噪得這麼富於創造力呢,」江岳陽歎息,「她的存在直接導致我在相當長時間內都懷疑自己作為一個綜合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到藝術學院來做學生工作到底是不是選擇錯誤。」
段斐笑了:「看他倆不是過得挺幸福的?管大哥那麼悶的人,找到這麼個媳婦,生活充滿色彩,也算互補。」
「我師兄審美比較奇特。」江岳陽也笑了。
「我們家莘莘也是個很樂觀的人,」段斐果然不負顧小影厚望,走到哪裡都記得推銷自家妹子,「其實和這樣性格的人在一起生活會比較快樂。」
江岳陽屬於一點就透型,也直言不諱:「段斐,你不覺得你妹妹有句話說得很正確嗎?既然大家都是狗窩裡藏不住乾糧的人,要嫁、要娶早就進行了,何必等到今天?」
「嗯?」段斐扭頭看看江岳陽——路燈和月光都很明亮,照在他臉上顯得眉目清朗,表情真摯。
「我們不是一路人,」江岳陽笑一笑,「大家的好意我心領了。」
「可是你也該找個女朋友,談場戀愛了。」段斐明明比江岳陽小兩歲,可是那一瞬間竟然越看越像個語重心長的大姐。
江岳陽覺得這個勢頭很不妙,趕緊解釋:「你怎麼知道我不談?我從畢業到現在都相親不下六七十次了,看見個把順眼的也談幾個月。可是談戀愛是一回事,結婚過日子是另一回事,總讓你遇見些不適合過日子的人,你有什麼辦法?」
「其實不是對方不適合過日子,說到底還是你不想和人家過日子,」段斐一針見血,「不信你就回頭看看那些和你相親過的女孩子,如今是不是好多都已經嫁人生子,過著自己還挺滿意的小日子?」
「那我總要找個能和我一起過日子的人啊,」江岳陽歎息,「是跟我自己,又不是跟別人。」
「這倒也是,」段斐點點頭,「其實這麼多人在單身的圈子裡轉,無非也就是因為想找一個能陪自己、而不是陪別人過一輩子的人。一輩子太長了,總要找個合適的人,過適合自己的日子。」
「那麼你呢,怎麼打算的?」江岳陽看著段斐,略頓一下才問。
「碰吧,碰見合適的,就再賭一把,」段斐看著遠處歎口氣,「前幾天在網上看帖子,有人說的很讓人心酸,說是一個女人離婚了,帶著孩子,要是女孩子還好點,將來繼父還能得點嫁妝,要是男孩子呢,就比較讓人怵頭,會覺得多了起碼一間房子的負擔。要照這個理論來說,我還得感謝我們家果果是個女孩子。」
她這話真的太心酸,江岳陽突然不知道該接一句什麼好。
身後客廳裡隱約還能傳來顧小影和許莘的爭吵,江岳陽回頭,看見她倆一邊分一罐護手霜一邊唇槍舌劍。段斐也回頭,剛好看見顧小影一臉痛心疾首的表情教育許莘:「感覺?大姐……咱們都不是小女生了,誰還講感覺啊?你就不能現實點,先看看這個人適合不適合過日子啊?我跟你說,你甭挑剔得這麼歡實,等你好不容易找到兩廂情願的男人了,你也三十好幾了,一結婚就得生孩子,你連二人世界都沒享受過,你虧不虧?」
許莘嘴硬:「才不會,我說了算!我就不生孩子,你們能把我怎麼著?我告訴你啊顧小影,你別拿我爸媽那副腔調跟我說話。我就不明白了,你們怎麼自己都不肯將就,偏要我將就?我不就是比你們結婚的時候年紀大了點嗎?那充其量也就算是積壓貨品,也沒過保質期啊!」
誰知顧小影突然歎口氣:「唉,算了,說你幹嗎呀?我自己還天天被兩個爸、兩個媽催到頭大……我也沒過保質期呢,他們著急什麼?」
隔著一道紗門,段斐也歎口氣。
江岳陽依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還是跟著歎氣。
(11)
其實許莘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挑下去了,可是也不能一點都不講究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許莘站在年僅三十一歲的助理研究員面前,看見對方穿著一件鼓鼓囊囊的黑色羽絨服,配一條略有些褶的西褲,用帶有本省某欠發達地區特色鄉音的普通話,好脾氣地問:「咱們,走走?」
許莘抬頭環視一下冬天裡偌大的、寒風蕭瑟的中心廣場,再低頭看看自己腳上七分跟的高跟鞋和身上不怎麼厚實的裙裝與薄薄的羊毛外套,內心激烈地拚殺了一下:一個聲音說,帶他去咖啡館坐而論道吧,犯不著為了個不解風情的老男人委屈自己;另一個聲音說,人家都提出要在廣場上散步了,去咖啡館誰掏錢?就算自己願意掏,人家會怎麼想……
拚殺半分鐘後,許莘認命地點點頭:「好吧,那就轉轉吧。」
年末,小北風嗖嗖地刮,許莘縮縮肩膀,哀怨地看看四周,到處都是行色匆匆的行人。滿廣場上,只有音樂噴泉還在不緊不慢地唱著歌曲噴湧,許莘仔細聽聽,發現背景音樂居然是《命運》,頓時內心悲愴得無以復加……
正悲愴著,助理研究員好心地問許莘:「你冷嗎?」
出於禮貌,已經不止一次栽在「愛面子」這個缺點上的許莘迅速調動已經凍僵了的臉部肌肉,笑笑答:「還好。」
「那就好,」助理研究員也笑笑,他笑的時候許莘注意到他有兩顆小齙牙,「現在的女孩子都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審美潮流,我是不敢認同的。你跟她們不一樣,大方,實在。」
知識分子對許莘同學的評價實在是高,令寒風中的許同學不得不再次調動肌肉笑一笑。
「聽說你是少兒出版社的編輯?」助理研究員顯然對這個職業很滿意,「咱們算是同行啊,我們去年做本省文化產業藍皮書的時候,我就是做的出版這一章。」
「啊……是嗎……」許莘覺得自己有必要表示一下基本的熱情,從而轉移注意力,忘記寒冷,「我只看過這幾年的中國文化產業發展報告。」
「咱們省內的出版產業很不景氣啊,」助理研究員長歎口氣,頗失落地說,「和民營資本比起來,國營的劣勢太明顯了。機制上存在瓶頸,想占市場份額,太難了。真不知道就這點營業額怎麼還能當成重點案例上中央台的《新聞聯播》……」
「也不是都不行吧?」許莘對這種說法很不滿意,「我們社去年碼洋2.6億,還是不錯的。」
「少兒圖書?」助理研究員搖搖頭,「現今最火的系列有幾個是咱們省的?再說一個少兒圖書的市場能有多大?說到底還是吸引力小,缺乏真正意義上的暢銷書!」
許莘忍不住咳嗽了一聲,翻個白眼,心想大哥你不是這麼無知吧……你難道不知道現在一個好的少兒圖書系列盈利有多少嗎……
「不過也好,」助理研究員看看許莘笑笑,「女孩子也不需要掙多少錢,我還是堅持要由男人養家。女人的薪水太多了,對於家庭穩定是個很大的威脅。」
許莘目瞪口呆,想說的話在舌尖轉了一圈,還是嚥回去。其實她本來很想問:如果我說我已經靠著你看不上的少兒圖書系列給自己買了套房子,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僅僅是個威脅,而根本就是一個家庭安定團結的恐怖因素了?
「前面有賣熱豆漿的。」助理研究員突然蹦出來這麼一句話,一瞬間令許莘如同聽到天籟,滿懷感激地抬頭問:「哪裡?」
「前面,」助理研究員指指不遠處,笑笑,「我請你喝豆漿吧!」
「行!」許莘痛快地點點頭,幾乎是一路飛奔到了豆漿攤前。天寒地凍地,也顧不得形象了,抓起一杯熱豆漿就插上了吸管。這時候助理研究員也走過來,拿起一杯豆漿問:「多少錢?」
攤主是個挺淳樸的中年男人,一邊幫許莘拿餐紙一邊答:「五塊。」
「這麼貴?」助理研究員瞪大眼,扭頭看許莘,見她已經開始喝豆漿,只好無奈地從錢包裡掏出五元錢遞給攤主,一邊說,「趁火打劫啊!一杯豆漿賣這麼貴!」
「哎,怎麼能這麼說呢?」攤主不願意了,「我這豆漿可不是外面稀溜溜的那種,你看看多濃啊,對吧,姑娘?」
「嗯嗯,對!」許莘咬著吸管點頭,沒看見助理研究員皺了皺眉頭。
直到兩人離開豆漿攤有幾米遠了,助理研究員才遺憾地看看許莘手裡的豆漿道:「可惜你已經插上吸管了……」
「啊?」許莘迷茫地眨眨眼。
「要是你沒插吸管,咱就不買了,退了它!我知道往前走一站路,有一家店的熱豆漿只需要兩元錢,也很好喝。」助理研究員惋惜地說。
「咳咳……」許莘嗆著了。
冬天,天黑得快,不到五點鐘天就黑下來。許莘內心又開始激烈地拚殺:他不會要請自己吃飯吧?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如果不答應,顯然不禮貌;可是如果答應,她實在不敢對對方的品味抱什麼信心……
結果沒想到,助理研究員壓根沒給她矛盾的機會。還沒等許莘拚殺完,助理研究員就說:「那今天就這樣吧,我答應我媽要回去吃飯,這就得走了。」
許莘瞠目結舌。
助理研究員看見許莘呆呆的表情,富有親和力地笑了笑:「和你聊天真的很高興,我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仔細地逛一逛中心廣場了,上次逛好像還是1999年,這個廣場剛剛建成的時候。」
許莘幾乎把滿口牙咬碎,還要努力笑著說:「是啊,我也好久沒有這麼『仔細』地逛這個廣場了……」
「那咱們下次再見吧!」助理研究員高興地看看許莘,似乎很滿意兩人的談話達到了相同的高度,「改天給你電話。」
「好。」許莘繼續咬牙假笑,然後目送助理研究員的背影消失在瑟瑟寒風中。也是巧,他的背影剛消失,段斐的電話就打來了,許莘接起電話,沒等段斐說話就咬牙切齒地說:「姐,你想吃點什麼就抓緊吃點什麼吧!果果就托付給我好了!我絕對不會讓你再有幸看見明天早晨的太陽!」
電話那邊傳來顧小影幸災樂禍地提問:「是我,在你姐家,專程代表全家人來問問你相親結果如何?」
「你——去——死!」許莘惡狠狠掛上電話,恰有一陣冷風吹來,許莘爽快地打個哆嗦,然後帶著騰騰的殺氣直奔自己的二手小奧拓,目標:段斐家!
走在路上吹著空調熱風,怒氣消了一半之後,許莘才一邊開車一邊歎息——你說,為什麼這種極品男都讓她遇上了呢?
上次相親的時候,遇見一個醜得驚天地、泣鬼神的化學碩士,其實她也不是完全以貌取人的人,但是審美都有底線,她也不想天天晚上對著這麼一張臉做惡夢啊,再說丑就罷了,氣質還猥瑣,讓她以後怎麼帶出門去參加朋友的聚會啊;再上一次相親,倒是遇見一個相貌堂堂、家境殷實的銀行職員,金融學校中專畢業,見面後第一個問題就是「研究生和博士哪個大」;再再上一次相親,是個學歷、模樣都挺靠譜的公務員,可是個人優越感忒強烈,一晚上都在介紹自己龐大的社會關係,比如某某廳長經常和他一起吃飯、某某局長是他的好兄弟、某某處長是他黨校同學,某某領導有某某軼事,某某行業的未來前景如何如何……許莘現在覺得,哪怕是負心的孟旭,都不枉當年被段斐相中一場;而顧小影口中那個「呆頭呆腦」的管大哥,簡直就是當代公務員的楷模。
她又想起了來之前顧小影千叮嚀萬囑咐的那句話:外在形象可以改變,生活品味可以培養,要多給對方機會,要多見面才能深入瞭解,要寬容,不要挑剔,要客觀,不要偏激……真奇怪,為什麼所有給人介紹對象的熱心人,都會說這套話?
其實,在內心深處,許莘覺得,這就是人們對大齡未婚女青年的一種憐憫,似乎這些台詞背後還有個潛台詞,就是「不要太苛刻,姑娘你拖不起了」……可是,不挑了,將就了,就對得起自己了嗎?
在此之前,許莘承認,自己總比段斐這樣的良家婦女以及顧小影這樣的現實主義者晚熟——她倆看瓊瑤、席絹的時候,她忙著看日本漫畫;她倆初戀的時候,她秉承老媽「不准早戀」的訓誡,熱衷於參加各類貌似容易發展愛情,但實際上都被她發展成了『兄弟遍天下』的學生社團;她倆結婚的時候,她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相親,但顯然態度很不端正,審美觀亦不嚴肅,只顧沉浸在自己「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狀態中自得其樂;現在她倆一個離婚了,一個準備生孩子了,她才終於迫切地想要找個男人結婚了,可是天可憐見,她還沒戀愛過!
最慘的是,她居然還因為這個理由而被拒絕相親一次,理由是對方不打算給沒談過戀愛的人當免費培訓學校!
神啊!這是怎樣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慘淡的人生?!
這麼一路悲憤著,許莘把自己的紅色二手小奧拓轟隆隆地開到了段斐家樓下。顧小影看見許莘下車就趴在段斐家陽台上齜牙咧嘴地壞笑著喊:「許莘,你都是要住進高尚住宅區的人了,怎麼還開奧迪的小弟弟?」
許莘沒好氣地往二樓陽台上看一眼,結果剛好聽見段斐抱著果果大聲呵斥顧小影:「不要說這麼有歧義的句子,人家好歹有一顆拖拉機一樣質樸的心。」
許莘氣得七竅生煙。
一路怒氣沖沖地衝上二樓,許莘迎面就看見段斐和顧小影站在家門口,一個比一個笑得八卦,還搶著問:「怎樣了?這個行不行?」
「我不就是開了個像拖拉機一樣的二手奧拓嗎,我怎麼得罪你們了,你們非得給我塞個拖拉機手?」許莘瞪眼前兩個人一眼,「嗖」地衝進屋裡取暖。
「拖拉機手?」顧小影很驚訝,一邊關門一邊問,「不是助理研究員嗎?」
「他還不如拖拉機手大方呢,」許莘先甩掉高跟鞋,再恨恨地把桌上不知道誰喝剩了一半的熱果珍大口喝進肚,這才喘著氣把下午的段子從頭到尾講了一遍,然後總結,「人家拖拉機手可以是簡樸,他整個就是鐵公雞、葛朗台!」
面前兩個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顧小影一邊找面巾紙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得感謝人家,你也好多年沒有那麼仔細地逛過中心廣場了吧?上次好像也是1999年,咱倆一起去的。」
「自作孽,不可活,」許莘坐在沙發上一邊揉腳一邊歎氣,「我以後相親都穿休閒鞋!」
「你也別就這麼否定了人家,有機會的話,如果他還約你,還是去見見,」段斐一邊笑一邊安慰妹子,「可能他除了略微有點儉省以外,別的都不錯呢。」
「快算了吧,就我倆這消費觀念壓根不是一路人!」許莘滿臉哀怨,「我怎麼就這麼命苦啊!為什麼姐姐你相親就能遇見一見鍾情,小蒼蠅穿著睡衣去餐廳買飯也能遇見公務員楷模……只有我,我的生命中充滿了極品!」
「可是我離婚了。」段斐神態平靜。
「公務員楷模不等於老公楷模,」顧小影攤攤手,「我還想問為什麼我的生命中出現不了一顆強壯的精子呢!」
「那也不怪你老公,是你自己不正常吧?」許莘斜眼看顧小影。
「放屁!」女土匪匪氣立現,一個抱枕迎面砸到許莘臉上,「誰讓他一個月就回家一次?告訴你們,要是能有一顆堅持成活96小時的強壯精子,我肯定能懷孕!」
「96小時……」段斐咽口唾沫擦冷汗,「那不是精子,是草履蟲吧……」
「哈哈哈,」許莘大笑,「是紅線蟲吧,餵魚的那種……」
噗——又一個抱枕橫空出世,劈荊斬棘而來。
抱枕陣下,許莘鬱悶地想:為什麼每個結了婚的人都在婚前死抓著「同路人」這個標準不放手,可是輪到給別人介紹對象的時候,他們就把這條重要標準忘到了腦後,開始遊說一對完全不搭調的男女彆扭地組合?
這什麼世道啊……
(12)
打斷三個女人瘋鬧的,是管桐打來的電話——看見手機上閃爍著管桐的照片,顧小影愣了一下才接起來:「老公?」
「你在哪兒?家裡的電話都沒人接。」管桐略有些遲疑地問。
「我在師姐家,」顧小影瞄一眼許莘,在她警告的目光下仍然憋不住地壞笑,「許莘去相親,遇見了一個極品,我給你講講啊……」
管桐耐心地聽顧小影用長達十分鐘的時間聲情並茂地敘述了許莘的悲慘遭遇,儘管中間幾次被許莘暴力打斷,但顧小影還是頑強地堅持把故事講完。管桐就那麼聽著,不怎麼說話,偶爾捧場一樣「呵呵」地笑兩聲。直到顧小影開始抱怨說「老公我想你了,你怎麼還不回家」的時候,管桐才清楚地感覺到有笑容浮上嘴角,而一股暖流,瞬間在胸膛間流淌。
他只是沒說,他就是突然很想聽聽她的聲音——雀躍的、興奮的、熱鬧的,那是來自「家」的氣息,他抗拒不了,深陷其中。
直到掛斷了電話,管桐也沒有告訴顧小影,這個晚上,他遇見了以前的女朋友蔣曼琳。
其實,都在官場裡行走,他早就知道,有些人,避不開。
這些年裡,他有很多次都在大型會議的會場或某些工作場合遇見過蔣曼琳,匆匆一瞥,甚至不是每次都能互相看見對方。偶爾有點空閒,點頭打個招呼都已經算是完備的禮節,至於交流,從未有過。但這並不等於聽不到和對方有關的消息——從人事廳到省政府,「酒量好」、「能力強」、「背景了得」通常就是蔣曼琳的三大標籤。也恰好這三個標籤就是一個女人在官場行走的通行證,所以提起蔣曼琳,在圈子裡也算是頗有名氣。
所以,他從沒有想到會看見蔣曼琳喝醉酒。
他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會喝酒。第一次喝酒應該是研三畢業前夕,她頂著家裡要求她和管桐分手的壓力,在研究生會的散伙飯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才不過一瓶而已,就已經醉得不辨方向。那是初春,管桐記得他抱著她坐在操場邊的看台上,給她灌水,再看著她吐;吐完了繼續喝水,然後再吐……他要送她回去,她不肯,只是那麼緊緊抱著他,在夜空下嚎啕大哭。
那年那月,他們是真的愛過。
可是愛情敵不過世俗——蔣曼琳的父母無法接受一個來自農村的女婿,更不願意讓女兒有個農村的婆家,說是不願意讓女兒將來受委屈,所以在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後仍然是堅持讓他們分手,然後給女兒找了個「門當戶對」的男朋友,沒過多久就操辦了婚禮。
後來因為工作關係,管桐也見過蔣曼琳的丈夫——挺好的一個小伙子,也算一表人才,父親是副省長,他本人在公安廳政治部工作,一身警服挺拔帥氣,言談舉止張弛有度,一看那份氣質就知道是官宦世家裡熏染出來的「童子功」。管桐沒覺得不平衡,反倒覺得這樣的男人配蔣曼琳,倆人彼此都不虧,算是樁好姻緣。
所以,他更沒想到,蔣曼琳會喝醉酒——她不快樂,管桐猜。
但到了他們這個年紀,襯著一副已經不錯的酒底子,再醉,也不可能像當年那麼失態了。
管桐看見蔣曼琳的時候她已經從飯店裡出來,坐在後院的花壇邊上,仰頭不知道在看什麼。手邊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半,沒蓋蓋子放在那裡。手機掉在地上,都沒想起來要撿。
管桐抬頭看看樓上——三樓的某個包間裡酒席仍在繼續——基層接待省政府領導向來是不遺餘力,雖然來的不過都是處級和科級幹部,卻已經足夠地方上震動一把,恨不得出動一整套縣委班子來陪客。
管桐看看不遠處的蔣曼琳,見她如同雕塑一樣一直坐在那裡仰頭看天,猶豫了很久,還是走過去,站在距離蔣曼琳大約兩米遠的地方問:「你還好吧?」
蔣曼琳扭頭看他一眼,微微瞇一下眼,笑了:「管縣長好。」
「你的手機掉了,」管桐指指地面,提醒她,「走的時候別忘了拿。」
蔣曼琳歪頭看看管桐,那一瞬間的神態突然讓管桐有點恍惚,覺得時間一下子跨越了八年,而蔣曼琳臉上仍然是研究生畢業前夕那帶點絕望的單純。
然後他聽見她說:「管桐你真的變了,放在以前,你不用說,就幫我撿起來。」
管桐這下子終於可以確定她喝醉了——在清醒的時候,他們一樣,從來不提以前。
「管桐,你有孩子了嗎?」蔣曼琳看著他問。
管桐愣一下,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手機,答:「還沒有。」
「我想兒子了,」蔣曼琳低下頭,眼睛看著落在地上的手機,可是仍然不肯撿起來,只是那麼看著,像在自言自語,「五歲了,很聰明,剛才還打電話跟我說得了一個小紅旗……」
「你們這次下來要走幾個地方?應該不會超過一周吧,」管桐安慰她,「用不了很久就能回去了。」
「除了兒子,我誰都不想看見,」蔣曼琳低下頭,管桐看不見她的表情,「我真受夠了。」
她抬起頭,眼裡含了淚,管桐心裡一軟,終於還是走過去,幫她撿起手機,放在她身邊。直起身來的瞬間,突然被她抓住了袖子,管桐怔住了。
「管桐,」她這樣叫他,帶一點偶爾的清明,「讓你看笑話了……」
「沒有,你就是喝得太急了,」管桐略掙一下袖子,可是被抓得太緊,掙不脫,「那是白酒,又不是白水,你就算不喝又怎樣?」
「我討厭應酬,可是我沒有選擇,」蔣曼琳慢慢把臉貼在管桐的袖子上,管桐心裡一震,不知道為什麼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們還能夠相依相偎的年代,聽見她說,「可是走到這一步,怎麼可能不應酬……你不喝,人家說你仗著省長的背景擺架子,你喝,老公不願意,說你不顧家……兒子跟我一點都不親,他是我婆婆帶大的,只要有奶奶,媽媽永遠不回來也不會覺得想念……我婆婆那人……呵呵……那個人啊真是不知道該說她什麼……別人看我什麼都有,可是我除了兒子,什麼都沒有……」
她這樣絮絮地說著,管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不容易盼到自己的手機響,掏出來接聽,聽見縣長著急地問:「管縣長你去哪裡了?這麼久不回來不合適吧?我跟你說蔣處長不知道去哪裡了,她一個女同志……」
「我出來接電話,看見她了,她也在接電話,好像是家裡人有事找,」管桐撒謊,「我這就回去。」
「好,抓緊點。」縣長這才放心地收線,管桐扭頭看看蔣曼琳,只見她抬起頭,眼神有些迷離地看著他,又好像是在看他頭頂上方的月亮。
管桐歎口氣,伸手摻蔣曼琳站起來。蔣曼琳的行動還算利索,也沒多話,只是乖乖地站起來,隨管桐往外走。走到酒店正門口的時候,管桐猶豫一下,還是拐個彎,帶蔣曼琳去了客房部,要來備用鑰匙,把她送回房間。臨走的時候管桐倒一杯溫水放在床頭櫃上,順手再擰開小夜燈。溫暖的燈光下他看一眼蔣曼琳,只見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眼角還有淚痕。
管桐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結果那晚一直到離開後,管桐的腦海中都一直交替著蔣曼琳的影像:過去的,現在的,意氣風發的,失意哀傷的……她沒怎麼變,仍然漂亮,氣質越來越好,頭髮剪短了一些,看上去更加精明幹練,估計都不會有人知道,背人處她心裡的苦。
說到蔣曼琳的婆婆,管桐略知一二:省地稅局的黨委書記,能幹,說一不二。若是把這份強悍帶到家庭生活中,管桐不用猜也知道,蔣曼琳絕對不是她的對手。如果蔣曼琳是個能承受委屈的小媳婦倒也罷了,可偏偏蔣曼琳自己從小到大也是優越感強烈,她能忍一天兩天甚至一年兩年,卻未必能忍一輩子。
管桐沒有幸災樂禍——雖然他們分手了,雖然她第二次的選擇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幸福,但是想想顧小影,他們自己的生活又豈是一帆風順?
說到底,誰都不容易。
所以,他才那麼想聽到顧小影的聲音,撒嬌也好,發脾氣也好,手舞足蹈地給他講笑話也好,都是生機勃勃的。他最喜歡她的怕也就是這一點——她不是沒有煩惱,但她不往心裡存煩惱,甚至很多時候自己就把煩惱轉化了,然後用一種貨真價實的快樂去感染周圍的人,迅速而又真摯。
有她在他身邊,他的生活便多了很多的輕鬆。
他想著想著又想起蔣曼琳迷離的表情,和那句委屈的話:我想兒子了……
她只剩這一樣寄托,因為這個寄托,她酒醒之後仍然會微笑、會像沒事人一樣忘記這個晚上對他所說的一切。她因為這種寄托,可以吞下去所有的苦——管桐突然想,或許,他真的應該有個孩子了。
不是敷衍,不是安慰,是真的想要一個孩子了。作為生命的延續,看他(她)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像蔣曼琳說的那樣,陪孩子長大……其實即便是在以前,他都不是不想要孩子,他只是覺得不合適,嚴格說起來,他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條件與資格。
難道不是嗎,單就「陪孩子長大」這一條,他就做不到。
不過這段時間他也知道自己變了:他開始猶豫,開始踟躕,他不希望再虧待顧小影,讓她一直等下去、一個人孤零零地等下去。她以前從來沒有說過她害怕,可現在他知道了,日復一日的孤獨的確是可以銷蝕掉任何人本來堅強勇敢的外殼。顧小影的夢魘、每一次打電話時說的那句「我想你了,你什麼時候回來啊」,還有所有那些對生一個孩子的渴望……未必是她刻意的重複,但足以讓他歉意深種,無法忘懷。
是的,現在他知道了,婚姻不只是一個男人放心大膽往前走的後盾,還是GPS全球導航器——那是種規劃,告訴你盡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意願往前走,但要限速、要注意前方的交通指示燈、要曉得變道、切勿跑偏。要記得,無論你走多遠,身後都有一個家,這是你往前走的勇氣與力量,也是你必須要考量到的限制與顧慮。
其實凡事都是如此——因為付出愛與惦念,才能收穫信任與依賴、支持與動力。
管桐想,或許,現在,他真的應該為他倆的未來、這個家的未來,去做點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