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所承擔的,是上帝的職責現在,顧小影終於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血脈相連,那個小生命蘊藏在她的身體裡,一點點長大,漸漸有了四肢、指甲,漸漸會吞嚥,漸漸拳打腳踢,這是多麼神奇的過程——原來真是這樣:上帝造了亞當和夏娃,然後便把造人的責任交給二老女人,當一個女人將要成為母親,她便永遠擔起了上帝的職責。
1
國慶節後,管桐如期啟程。
走的時候是早晨,顧小影還沒醒——自懷孕後她的睡眠質量直線下降,每天晚上要上四五趟衛生間不說,還睡不安穩,管桐走前沒叫醒她,只是走到床邊,彎腰在她頰上吻一下,顧小影睡得迷迷糊糊的,還伸手推推他,哼唧幾句「討厭,不要碰我」,一翻身,用涼被裹住自己的腦袋,又昏然睡去。
管桐輕輕歎口氣,再看一眼床上裹成一團的「繭子」,這才小心翼翼關上臥室門離開,臨走之前還沒忘交代管利明和謝家蓉:不要讓顧小影拎重東西,不要讓她吃剩菜剩飯,做飯的時候多放一點瘦肉,還有盒子裡的核桃,罐子裡的蜂蜜,冰箱裡的魚蝦,門口奶箱裡的牛奶以及陽台上塑料袋裡各式各樣的水果——都要提醒她記得吃。
謝家蓉諾諾地點頭,管利明則不停地說「記住了記住了快走吧」,管桐這才出了家門,然而上了車後,他還是忍不住想:未來漫長的七個月裡,不知道還會再發生些什麼?
畢竟,「意外」兩字對他家而言,真的已經算是屢見不鮮。
果然——自從少了管桐這塊「雙面膠」,形形色色的矛盾都排著隊等待爆發。
第一幢矛盾源於顧小影在三個月早孕期滿的當天就拖著許莘去逛商場,一口氣給自己買了一件孕婦毛衣,兩條孕婦褲,兩套孕婦保暖內衣,兩條孕婦內褲,兩件哺乳胸衣,一雙平底皮鞋——共計人民幣一千六百元。
拎著大包小包回家的時候一進門就撞上了管利明,他看著顧小影很驚訝:「你這又買啥了?」
「衣服,孕婦專用的衣服和褲子。」顧小影咧嘴笑笑,也不多少,逕自回屋,只是他千不該萬不該給顧媽打電話的時候被管利明聽到,而管利明偏偏別的都沒聽見,卻單單聽見了那句「一千六」……於是他的心臟差點被刺激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等顧小影放下電話,管利明站在顧小影門口問:「小影啊,你買這些衣服花了這麼多錢,你說你一個月才賺多少啊?」
顧小影一回頭嚇一跳——他明明記得自己打電話前特地關上了臥室門,管利明是什麼時候悄悄把門打開的?這人怎麼神出鬼沒?
「爸,你有事嗎?」顧小影皺一下眉頭問。
「我來叫你吃飯,」管利明很憂慮,「一開門就聽見你說花了一千六,你說你……」
「爸爸,你下次進來前能敲一下門嗎?」顧小影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耐了,憋著氣打斷他,「包括以後孩子長大了,進他(她)的房間前,我們做家長的都是要敲門的。」
「一家人敲什麼門?」管利明愕然。
「雖然是一家人,但彼此之間也都有隱私。」顧小影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說出「敲門適中最基本的禮貌」這句話。
「隱私?」管利明樂了,「小屁孩還有什麼隱私?」
顧小影深吸一口氣才說:「還是敲一下吧,這是科學,家教書上寫的。」
「家教書,那是什麼東西,」管利明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什麼是「一千六」,還繼續語重心長,「我說小影你就生這麼一次孩子,買那麼多新衣裳幹什麼?你嫌自己的衣裳瘦,就穿管桐的,要不還可以穿你媽的……」
「管桐的?我媽的?」顧小影驚訝地重複一遍,瞪大眼看著管利明,再次深呼吸一口氣。
「這也快到冬天了,要不,讓你媽給你做身棉襖?」管利明熱情地建議,「你媽的針線活在全村都是數一數二的,去年隔壁媳婦懷孕,也是你媽給做的棉襖……」
顧小影這才弄明白「你媽」原來指的是謝家蓉而不是羅心萍,於是越發崩潰。
現在,他終於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雞同鴨講」了——可能不單單是語言不通,還包括思維完全不搭調,而後者才是最滅絕的啊!
性格使然,顧小影自然又在電話裡發了一大通牢騷。
管桐歎息:「他們節儉慣了,以前在農村,二三十元的衣服都算貴了,現在的生活對他們來說反差太大,一時半會兒很難找到感覺,你得多體諒,我不是也給你講過嗎,其實一直到讀大學的時候,我都穿過同學贊助的舊衣服……」
人心都是肉長的,聽他這麼一說,顧小影也沒法多埋怨,只好同樣歎口氣:「管桐,我真的不是嫌棄他們才不讓他們進我屋,可是人人都有隱私,何況我看書寫文章都是需要安靜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不管是你爸還是你媽,推開門就進來,還無聲無息的,我一抬頭就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我跟前,每次都嚇一跳,可是又不能說什麼,因為他們總是笑咪咪地問我有沒有要洗的衣服——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人家幫我洗衣服我當然不能再發脾氣,就是心裡彆扭。」
「我能理解,我慢慢跟他們說,但這個需要時間,」管桐好聲好氣,「如果我現在打電話跟他們說以後進屋要敲門,那他們肯定知道是你跟我說過了,萬一心裡疙疙瘩瘩的,以後也不好相處,我覺得不如找個合適的時間,那孩子當借口說給他們聽,反正只要提到孩子他們就願意妥協,而且你也得讓他們有適應這些生活習慣的過程,對不對?」
「行,你看著辦吧,」管桐的以理服人太成功,顧小影就沒火可發了,只是囑咐,「你自己在那邊,不要喝太多酒,能躲就躲,知道嗎?」
「知道了,」管桐微笑了,「放心吧。」
「你住的地方條件怎樣?」顧小影不放心。
「就是套普通的三室一廳房子,牆刷白了,地抹平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床,沒了。」管桐環視一下四周,在手機裡匯報。
「真慘,好像牢房。」顧小影咂咂嘴,突然很認真地說:「老公你不覺得委屈嗎?每天上班、加班,週末都很少休息……如果換了是我,早就一肚子怨氣了。」
「哦,像我們農村孩子,能考上大學,找到個不錯的工作,進進出出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機關裡上班,多不容易,」管桐感慨,「算是運氣好,也算是遇見伯樂了,現在珍惜都來不及,哪還會有怨氣?」
「老公你真不是一般人,」顧小影咂舌,「你這境界高尚得好像只有小說裡才能見到。」
「我說的是實話,」管桐笑一笑,「其實誰不知道家裡好?哪怕自家房子再小,也是家,可是房子大了,人跑遠了,那還算是家嗎?」
顧小影的眼眶倏地濕一下,張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管桐說的是實話,在這個稍微有點陌生的城市裡,他雖然供著一份不錯的職,還有套看起來面積不小的房子住,但因為家、家人不在這裡,所以他從來都只是「過客」的感覺,這個城市裡的熟人除了有限的幾個落戶到此的大學同學外,基本上都是多年來的工作關係所積累出的熟人——當然也有一個例外,便是蔣曼晽。
偏偏蔣曼晽還算是管桐的鄰居——公務員小區裡,隔著兩棟樓便是蔣曼晽的臨時居所,信訪局和市紀委,本是同根生,自然離得不遠,有時候,不需要刻意,只是散著步就能遇見。
見面了,兩人會聊聊天,時間不長,也談不到多麼深刻的話題——畢竟彼此都是成年人,有家有口,更重要是還擔了一份官職,自然有萬千顧慮,但獨在異鄉,都寂寞,遇見了說說話也是好的,最常說起的是孩子——蔣曼晽的兒子,小名叫翔翔,四歲了,很調皮。
每到提起兒子的時候,蔣曼晽就會像普天下所有女人一樣,驕傲,嘮叨,透著一種不需要掩飾的幸福感。
比如兒子長得帥,人緣好,蔣曼晽會笑著給他講:「我兒子最近交了一個小女朋友,小姑娘很可愛的,就喜歡跟我兒子玩。我兒子生病,三天沒去幼兒園,女孩子就往我婆婆家打電話,問『張凱翔怎麼還不來呀,我都想他了』。」
管桐也笑了,沒說話,蔣曼晽也不指望他說什麼,只是自顧自地講:「可是小女朋友太不專一了,我兒子後來又生病,半個月沒去幼兒園,小女朋友就和別的小男孩一起玩了。我兒子好失落啊,回家以後心情也不好……」
她自言自語:「我週末得回去一趟,請我兒子的小女朋友吃頓飯,再撮合撮合……」
她說著句話的時候,管桐看著蔣曼晽的側臉,突然有種錯覺——覺得這麼詭異的念頭似乎只有顧小影才能想得出來。他一瞬間有點心驚肉跳:究竟是因為顧小影像蔣曼晽,才讓他愛上顧小影,還是蔣曼晽像顧小影,所以才使他不至於拒蔣曼晽於千里之外?
不過好在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疑慮——當他散完步再回到自己那白茫茫、空蕩蕩的房子裡時,他已經迅速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因為這個房子裡充斥著一種陌生感,讓他無法遏制地想起自己的家,雖然是小房子,但有父母的鄉音、妻子的笑容、飯菜的香氣,那才是家的味道。
夜深人靜,他就這麼靜靜地坐在書桌前,難得地不看書,不看資料,只是發呆。
他想起了多年前,當他第一次踏上省城的土地時,他為這個城市的龐大感到驚奇。他那時候不知道什麼是「肯德基」,什麼是「過山車」。他甚至念到研究生階段都不知道談戀愛除了去自習室、小樹林,還可以去電影院——那年那月每張十元錢的電影票,對他來說昂貴得好像是天文數字。後來好不容易畢業了,月薪還不到一千五百元,住在機關統一安排的單身宿舍裡,也曾遵照熱心大姐們的指示去相親N次,有時遇見合適的女孩子就繼續接觸一下,但場所不是公園就是馬路——他不是不想爛漫,但他沒錢浪漫。開始時那是種極度矛盾的感覺,讓他自卑或者懊惱,也會在被姑娘們或姑娘的爸媽們否決時感到悲憤、失落、沮喪、不甘……但他知道這就是最現實的生活。
所以,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會過上今天這樣的生活——吃穿住都不愁,有了媳婦,馬上會有孩子,父母就在身邊,一家子雖然不乏摩擦但仍然熱熱鬧鬧地一起生活……相比曾經的一切,今天的生活就好像是在做夢。
管桐覺得,他的確已經生活得很好。
就拿接父母到城市裡一起生活來說吧,聽上去好像不難,但對很多城市裡的新移民,尤其是大城市裡的新移民而言都是一種奢望——在今天這種高房價,高生活成本的背景下,有一套能容納一家三代人的房子已經很難,更別提還有那麼多的兒媳婦不願意和公婆一起生活,所以勢必要準備兩套房子,兩套房子啊……就算是二手房,它們所代表的可能是幾十萬、可能是上百萬,這種重壓足以令小兩口窒息。所以,要真想讓農村的父母到城裡來,與跳出農門的兒子一起「共享改革發展的成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至少需要一個踏實的職業,一份優渥的薪水,一個通情達理的老婆、一對寬容忠厚的爸媽……而且,還要處於一個不要太大的城市裡,置身於一個不算太離譜的消費環境中。
現在,他曾經的夙願都達成了,他很欣慰。有些話他不說,是因為性格使然,而不是因為感受不到——比如知足,或是感激。
因為知足,所以他再內心深處是感激顧小影的:這年頭,願意和公婆一起生活得兒媳婦已經越來越少了。雖然她從來沒停止過抱怨,但向來講究精緻的她也漸漸學會了見怪不怪,她在努力為一個家庭的簡單生活而克制自己,他看在眼裡,就會記在心上。因為他知道,愛一個人,為他付出關懷、呵護、惦念,這些都不難,但為他委屈自己,這才是最難的。肯這樣做的人,有的是因為認命了,所以從此消極生活,直到把日子過成一截乾巴巴的木乃伊,有的則是因為不甘心,因為希望有轉機,所以每天都在努力磨去自己身上的稜角,以換得以後漫長歲月中的溫存時光……顧小影是後者,他管桐又何嘗不是?
故而,他才願意站在她的角度上去解釋問題,讓她心裡舒服一點,讓他自己好過一點——畢竟,將心比心,他也承認別人的爸媽永遠不會等同於自己的爸媽,所以不管小兩口陪著哪一邊的老人一起過日子,都不可能一點摩擦也沒有。那麼在這種時候,只有兩人都肯設身處地、積極溝通、相互體諒,才能真的冰消雪融。
哪怕,是以自己必須承擔某些委屈或改變為代價的。
就像顧小影以前說過的那樣:婚姻是一塊磨腳石,只要肯搓,死皮、繭子、污垢,統統都能搓掉。開始的時候會有一點疼,但不經歷這些就不會有一雙秀氣,細嫩的腳,就不會有資格在夏天炎熱的風裡穿一雙精緻的細帶子涼鞋走來走去。
這是她的態度,也是他的希冀——管桐按亮手機,看著顧小影征他臨行前存進去作為待機畫面的她自己的照片,微笑著這樣想。
(2)
國慶節,段斐終於決定帶江岳陽剛家面見父母。
唯一的一點岔子是出發前,段斐帶著果果從樓上下來,走到江岳陽的車旁邊,剛拉開車門就看見不遠處的樹陰下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影:孟旭。
看見段斐發現了他,孟旭才緩過神來,走近一點問:「你們這是……去哪兒?」
「回我家,看我爸媽,」段斐笑一笑,順平拍拍果果的頭,「果果,跟爸蒼打個招呼。」
「爸爸!」果果脆生生喊一聲,旋即又轉過身,自己往車裡鑽。
段婓伸手抱起女兒,把她放到座椅上,這才回頭應付孟旭:「我不知道你這周會來,所以沒跟你打招呼。」
「我也是路過。」孟旭點點頭,餘光看見江岳陽從樓梯上下來,頓一下說:「那我先走了。」
「嗯,慢走。」段婓眼皮都不抬,一邊給果果系安全帶一邊敷衍,直到孟旭真的走遠了,連背影都看不見了,她才反應過來:路過?孟旭在這個學校裡會有熟人?
可是不管到底有沒有熟人,都和她沒有關係了。孟旭對她而言,全部的意義不過在於女兒身上留有他的基因、他的血脈,但已經不再是需要惦記的家人。
她這樣想著,坐上車,招呼剛上車的江岳陽:「走吧。」
江岳陽點點頭,也沒有多問孟旭究竟為什麼出現,反倒是轉回身去仔細看了看果果身上的安全帶,這才發動了車子,往未來的岳父岳母家開去。
孟旭站在不遠處,回頭的時候剛好看見江岳陽的車一溜煙消失掉,心裡的滋味很奇怪——好像一下子就空了,儘管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空。
丁沐前打電話來的是很孟旭還在持續發呆中,他只聽見老丁一如既往的深沉調調兒,只是交代的內如也太沒深沉了點兒:「老孟啊,晚上七點半,桃花谷俱樂部,別遲到了。」
丁沐前搞當代藝術,雖然不到四十歲,但已經在國內外小有名氣。前不久還策劃了一次當代藝術展,在省內引起了一些反響。原本說好了最近要慶祝一下,結束中午的時候孟旭如鬼使神差般來了理工大學,就把這樁聚會拋在了腦後。
應下了丁沐前的這樁約,孟旭轉身往校門外走。路過操場的時候看見有男女生在打羽毛球,他停下腳步看了會兒,突然想起了伍筱冰。
那天,應該是學校裡的羽毛球比賽,伍筱冰代表美術繫上場,拿了女單第一名,領完獎從操場上下來,剛好看見路過的孟旭,她便揚聲叫住他:
「孟老師!」
孟旭一回頭,春天的楊柳下,像柳葉一樣舒展的姑娘,拿著羽毛球拍,臉上還有運動後未褪的紅暈,眼睛好像一潭水,笑容朝氣四溢,她看著他,只是那麼看著,孟旭就知道似乎有什麼將要發生。
而後來,他們見面,聊天,約會,做愛……他們的相處並不如火如荼,也不彼此依戀,甚至從不論及長遠,但他們彼此需要。
偏偏「需要」是件可怕的事——它燃燒掉你的理智,焚燬你的警惕,讓你深陷其中,陷落的時候,你覺得終於找到了自己最想沉溺的地方,不需要談未來,不需要談遙遠,不需要考慮和世俗有關的一切,就好像是鬼迷心竅,但無法擺脫。
伍筱冰……伍筱冰……孟旭回憶著這個名字,他還能記起她的臉龐,她的笑容,她說話的語氣,哪怕是說「孟老師,再見」。
偌大的京城,她一定有了自己新的未來。她現在好嗎?
孟旭想:似乎所有人都可以很好,只有他,現在反倒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
趕到「桃花谷」時,孟旭略微有些遲到——他中午昏頭昏腦地回了家,一覺就睡到六點多。遲到的人要罰酒,孟旭沒推辭就把五十多度的白酒用三兩三的杯子盛滿了,一口氣喝下去,滿堂彩。
辛辣的酒漿滑進空空的胃裡,灼傷一樣。孟旭坐下,和熟人們寒暄,喝酒,吃菜,說點高雅或低俗的話題。他覺得很有意思——都是一群高級知識分子,可是低俗起來也不過如此,所以說人都不過是尋常動物,所謂「飽暖思淫慾」,跟學歷沒什麼本質關係。
丁沐前很快就用實際行動為驗證了孟旭的這個想法——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一行人去了樓上的娛樂中心,有人一邊談著西方現代藝術一邊打檯球,有人一邊聽著巴赫一邊聊女人,丁沐前帶了幾個年紀漂亮的小丫頭來,不說是幹什麼的,但神情間都夾雜著學生的清純與屢次出入風月場合的熟練。丁沐前這樣介紹:「幾個妹妹,一起過來湊個熱鬧。」
孟旭沒問這些所謂的「妹妹」是從哪裡來。他只是笑笑,頭有些暈的靠在沙發上看熱鬧——只是當看清其中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姑娘眉眼之間似乎有伍筱冰的模樣時,才抬手喚過來,並肩坐在一起。
他再醉倒之前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笑笑,一邊給他倒一杯啤酒,一邊答:「我叫菲菲。」
「斐斐?」孟旭頭更暈了,握住女孩子的手腕,「斐斐怎麼會來這裡……」
「是菲菲,一聲,不是三聲,」女孩子一傾身,靠近他懷裡,「斐斐是誰?」
「斐斐……」孟旭茫然了,「是啊,斐斐是誰?」
他很認真的皺著眉頭,可是想不明白,斐斐是誰?是他的女人?不對,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她為什麼跟別的男人在一起?那個男人是誰?不清楚……叫菲菲的女孩子就這樣陪著他,一整晚。孟旭醒來的時候是在桃花谷對面的一家商務酒店裡——之前的情節都太模糊了,他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一些隱約的片段,比如女孩子滑膩的皮膚,若軟的胸脯,為他打開的身體,緊致而溫暖。
當然,想起這些也就足夠了——當他發現自己的手機、錢包全都不翼而飛的時候時候,他想,就算是「渡夜資」吧,雖然昂貴了點,但也不算是有失無得。
離開酒店的時候是丁沐前來救駕,他一見孟旭就罵:「出門不拿錢包,你什麼毛病啊?」
盂旭沒剛答,只是反問:「昨天送我來的那個姑娘是哪兒的?
丁沐前樂了:「那姑娘不錯吧?臉有點生,以前好像沒見過。不過他們這裡偏了姑娘有的是,你還真就認準這一個了?要我說也得定期換換新貨,總找一個沒意思。」
孟旭嗤笑:「桃花谷……讓你說得天花亂墜,其實也不過就是這麼回事。」
「老孟你還不滿意啊,這在咱們這裡算是大場子了,」丁沐前翻出一支煙,一邊走一邊抽,「講素質能打80分,安全評估能上90,服務項目品種齊全、門類繁多,小姑娘模樣也都過得去,你還想什麼?」
盂旭看丁沐前一眼,還是決定把自己被偷得一千二淨的事情瞞下來:「我要是再跟你來這麼名不副實的地方,我就不姓孟。」
「名不副實?」丁沐前琢磨不明白了,「名不副實你還帶人家出去開房?早說我給你換一個啊……」
「以後這種事不要叫上我。」孟旭皺眉。
丁沐前搖頭歎氣:「老孟,不是我說你,你現在是最自在的時候,犯不著過得跟個清教徒似的吧?」
「清教徒……」孟旭笑了,「我這人其實就犯不得錯。哪怕做一點壞事,也會遭十倍的報應。」
「這說的什麼話兒,」丁沐前搖頭,「無神論啊!要相信無神論。」
孟旭輕笑一下:「真的,十倍。」
他想,還真差不多是十倍了——錢包裡有剛發的過節費,加上手機,算起來總有個四五千,夠不夠一夜渡夜資的十倍?
他突然想給伍筱冰打個電話,雖然不知道說什麼,但突然,很想聽聽她的聲音。他當然不能說他剛和一個長得像她的女孩子共度春宵,但他真的是因為她像她。
好在手機丟了,這個念頭只能作罷。
又是中午了……孟旭恍惚地想,昨天這個時候,他看見段婓和江岳陽帶著果果回老家,今天這個時候,不過24個小時,他就在孑然一身的基礎上還多了「人財兩空」這一項。
他這輩子,算是盡栽在女人身上了。
也是當天下午,江岳陽和段婓帶著果果勝利凱旋——機會沒什麼懸念,江岳陽這樣的小伙子,換了哪個丈母娘都會覺得靠譜。段婓的媽差點喜極而泣,等送走了三個人,她才對老伴講:「真是長痛不如短痛,斐斐離婚早,還能找個這麼好的,要是再晚點,就只能給人當後媽了。」
段婓爸也頗感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當初看孟旭,又怎麼能料到有今天?日子還是慢慢過著看再說吧,就盼著這一次,這個小江不要讓斐斐再吃苦了。」
這才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當江岳陽也趁著國慶節回家回報情況的時候,那一聲驚天霹靂,差點把江家炸得人仰馬翻。
也是人之常情——好不容易養大了的兒子終於想要結婚了,可是看上的女人不僅離過婚,還帶著個孩子。換了誰家的父母,都會忍不住想,這個女人到底犯了什麼錯,讓自己的男人都覺得過不下去?就算是男人不好,可當年這麼不好的男人卻和這個女人結婚了,要麼說明這個女人識人水平不高,要麼說明他倆可能本來就是一路人……真是最尋常的想法,客觀的旁觀者或許會覺得這樣的想法有失偏頗,可是輪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就很難客觀得起來。
江岳陽的父親直接拍桌子:「只要我還活著一天,你就得找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結婚!」
江岳陽梗著脖子辯論:「清白更重要是指人品,段婓這樣的女人,寬容、大度、堅強、能幹,我不覺得她不清白。」
「兒子啊,你條件也不差,想找什麼樣的找不到。」江岳陽的母親愁容滿面,「那麼大的一個省城,好姑娘千千萬……你要是真的一個都看不上,媽幫你找?」
「媽你別添亂了,我就看好了這一個,為什麼要換?」江岳陽有些憤怒,「離婚又不是她的錯,為什麼要她來承擔責任!」
「我不管是誰的錯,我們家的兒子就不能娶一個二婚的女人!」江父怒髮衝冠,「江岳陽你要是非得娶這麼個女人,你就別再進我老江家的門!」
「爸,你們好歹見見她。」江岳陽近乎哀求,「你們不見她,怎麼知道她不是個好女人……」
「我們不見,你也不要帶到家裡來,」江父氣得把桌子砸得砰砰響,「你要是敢帶回來,我就鎖上門,不信你試試!」
……江岳陽鎩羽而歸。
然而一切都在段婓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只是微微一笑,什麼都沒說。
只是到了夜晚,當她摟著果果睡覺的時候,早已經流不出眼淚的眼角微微有些脹痛起來。她仰面看著天花板,深深歎口氣。
她想起江岳陽的承諾:「你放心,不管爸媽什麼態度,咱們該堅持還是要堅持。」
她反倒要安慰他:「父母也是為了兒女好,你不要惹他們生氣。」
江岳陽看著她,苦笑:「怎麼可能不生氣呢?從家裡出來的時候我都想,實在不行就去領個結婚證,生米煮成熟飯算了!」
「如果是那樣,我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段婓搖搖頭,「咱們哪怕是走一步看一遍,都不難傷了老人的心。你是不知道,我爸媽這幾年沒少為我操心,我不想讓你爸媽也這樣。」
她說的是真心話。
三十一歲,她走了比普通女人多一大截的彎路,甚至可能被這條彎路葬送掉終身的幸福。於是她才有機會領會到「家」和「父母」對自己的重要——外面的世界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風雨大作,可是有爸媽在,自己就永遠有依靠,有家,有人關心。於是,她才有勇氣去成為女兒的依靠、女兒的家。單是從這個角度來講,她就決不能讓江岳陽和他的父母因她而反目。
黑暗裡,她翻了身,在依稀的月光中看看果果稚嫩的小臉,看她香甜的睡顏,想像著,果果將來會有怎樣的人生?她現在不希求果果多麼優秀,她只希望自己的女兒將來能嫁一個好男人,過簡單、平安、幸福的一生。
現在她知道了,所謂「幹得好不如嫁得好」,或許也可以這樣理解——哪怕是再能幹的女人,都需要一個溫暖的家、一個疼惜自己的男人,只要有了這些,哪怕這個男人並沒有多麼傑出,哪怕給了他支點他也撐不起來多大的天空,但對於這個女人來說,自家的天空總歸不會塌。
而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其實也就足夠了。
(3)
就在段婓想嫁都沒法嫁的時候,許莘卻不想嫁了。
週末得上午,杜屹北打電話給顧小影,開口便納悶地問:「你說許莘為什麼要鬧失蹤?」
顧小影的第一反應是:「你們鬧彆扭了?」
「沒有啊!」杜屹北百思不得其解,「我們好著呢!」
「好著呢……」顧小影琢磨一下,「這句話怎麼理解?」
「就是一切都沿著正常的軌道運行,我爸媽覺得她不錯,她爸媽也覺得我不錯,我奶奶說那元旦就登記結婚吧,我……」
「停!」顧小影打斷杜屹北的敘述,「你求婚了?」
「是啊!」杜屹北很奇怪,「她沒跟你說?她去我家見我爸媽那天我就求了!」
「死丫頭嘴還挺嚴,這麼重要的信息不說,盡跟我扯沒用的八卦了。」顧小影磨著牙嘟嚷,再問杜屹北,「她什麼反應?」
「她不願意。」杜屹北很委屈,「你說我哪裡不夠真誠了?她怎麼總是不相信我是真的喜歡她呢?她總說我們不夠瞭解,那結了婚也不耽誤我們慢慢瞭解啊!她還說普天下的婆婆都不像見到的那麼和藹可親,過起日子來自然會很恐怖……她還沒進我們家門呢,怎麼就能下這個論斷?這沒依據啊!」
「恐婚?」顧小影將信將疑,「她也會恐婚?」
「甭管恐婚不恐婚,我現在找不著她了!」杜屹北越發苦悶。
「交給我吧,我去開導她。」顧小影歎口氣,又給自己攬樁事,在杜屹北的千恩萬謝中放下電話,開始撥打許莘的手機號碼——果然,她一撥就接通,許莘扯著嗓子喊:「找我什麼事?」
「你在哪兒?」顧小影納悶。
「我在B城參加書展。」許莘抱怨,「人山人海,可累死我了!」
「杜屹北給你打電話,你幹嘛不理人家?」顧小影沒好氣,「他找不到你著急得要死。」
「不想見他,」許莘一副不耐煩的語氣,一邊往外走找個僻靜地方一邊說,「也不想聽他的聲音。他只要一見我就問我什麼時候結婚,煩死了。」
「咦,奇怪了,之前想結婚的那個人不是你?」
「是我,可是我現在不想結了。」許莘乾脆利落,一點都看不出有什麼糾結的情緒,「我一想到那一大家子人,哪哪兒都是親戚,就煩得要命。
你看你一堆公婆很極品,我姐的前婆婆更極品,還有杜屹北那個大姑……雖然杜屹北他媽是知識分子,但我充其量只能成為一個偽知識分子,他家那些規矩我受不了,想想就崩潰……」
「我看你才是個極品!」顧小影感歎,「條件不好的你看不上,條件好的你又說是看不上你,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條件好,你們彼此都看得上的,你還能想到這麼多,你累不累?」
「反正我現在不想結婚了,我手機漫遊,你跟你多講了,回去再討論……」許莘一邊說一邊轉身準備掛電話,然而就在看清會展中心大門口來人的剎那,許莘驚得直接把手機掉在了地上。
於是,從顧小影那把聽起來,就是許莘收線了,然而只有許莘自己知道——她的定力太差,一不留神就險些暴露自己的蹤跡。
隔著來來往往的人,許莘看見了蔣曼晽和管桐。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看見這兩人一起出現,看他們的表情,傻子都能感覺到那份熟稔和默契——許莘的視線一直隨他們進了會展館大廳,眼睜睜看著他們融入到人海中,害她自己進退兩難:回去吧,怕遇見他們,不回去吧,任務還沒有完成……許莘就這樣站在會展館門口一邊為難一邊愈發絕望起來——連管桐這樣的男人都能在新歡舊愛之間左右逢源,她畜禽還能對什麼樣的愛情和婚姻抱有信心?
這淪喪的道德啊!
實在頂不一個驚天秘密所帶來的壓力,晚上忙完了一天的展覽後,許莘回到賓館,還是給段婓打了電話。
段婓聽完了很驚訝:「管桐?不會吧,或許就是同事之間遇上了!」
「那也太巧了,每次遇見都能被我撞上,這個頻率想不懷疑都不行。」許莘一邊歎氣一邊鬱悶地扯著座機線,「就算他們之間沒什麼,可顧小影知道嗎?她知道了又會怎麼想?」
「既然現在還不知道,就再等等,」段斐沉吟一下,「拿不準的事情,先不要貿然開口。」
許莘「嗯」了一聲表示答應,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你那邊怎麼樣了?」
「還那樣,」段斐避重就輕,「江岳陽他家裡不同意,他倒是挺有鬥爭勇氣,說要先領了結婚證,把生米煮成熟飯。可是這事情怎麼可能這麼簡單,沒有父母祝福的婚姻能幸福嗎?」
「就算有祝福又怎樣,」許莘歎氣,「我現在提到結婚就頭大,真不知道這一腳踏進去,到底是進了墳墓還是獲得重生。」
「你也別負擔太大,雖然我沒給你做好榜樣,不過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麼慘。」段斐安慰自家妹子,「前陣子顧小影倒是說了句很有道理的話——你也別指望婆婆能等於媽,那絕對不現實。就算她對你再好,之前三十年沒有共同生活過,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對你好。說不定她覺得好的,恰恰是你覺得不好的。如果都按照自己的媽那種標準去衡量,一萬個婆婆有一萬個不合格。」
「也不全是因為婆媳關係的原因,」許莘自己都不明白了,「反正就是害怕,有些事,一旦邁出了一步,就收不回來了。」
「為什麼一定要收回來呢?有些路,別人走不好,不一定你也走不好,可是如果你不走,你就永遠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好』。你年紀不小了,工作又辛苦,難道你還真的打算自己過一輩子,每天回家之後連個給你倒杯水的人都沒有?」
「可是我怎麼知道這人能給我倒一輩子水呢?」許莘撇嘴,「這世界變化快,一切都說不準。」
「三十歲的時候就想三十歲的事,不要去想五十歲的時候誰給你倒水。」段斐表情平靜,「我現在知道了,今天很幸福,那幸福著今天的幸福就好,每天都幸福,幸福到死,就是一輩子,說白了,你倆今天在一起,明天也在一起,一天天過下去就是『白頭偕老』。所以最關鍵的還是眼前,是當下,喜歡,就在一起,幹嗎想那麼遠?有時候,想得越遠,越容易患得患失,反倒容易錯過幸福。」
「可是越這樣越不甘心半途而廢……」
「你怎麼知道就一定會半途而廢呢?」
「現在半途而廢的太多了,」許莘歎息,「姐姐你這麼好,孟旭還不知足,小蒼蠅忍辱負重,管大哥還和別的女人黏黏糊糊……」
「事情沒搞清楚之前別亂說,」段斐囑咐,「把嘴封嚴了,切忌!」
「記得了,」許莘長歎,然後突然聽見手機響,匆忙告別,「杜屹北又追殺,等我打發掉他再說啊!」
許莘倉皇間掛了電話,段斐無奈地看著手機笑笑。她扭頭看身邊的果果,結果沒想到果果沒睡覺,還瞪眼看著她。
「果果你怎麼還不睡?」段斐給果果拉一拉被子,看著女兒的眼睛問。
「媽媽,明天江叔叔來嗎?」果果問。
「是啊,江叔叔來接果果去看大熊貓。」段斐微笑著看女兒,那雙長得跟孟旭很像的眼睛此刻卻只有她這個母親一個人的倒影。
果果高興了,瞇起眼睛笑一笑,段斐哄著女兒,直到她睡著了,段斐才關燈睡覺。
只是在黑暗中她恍惚著想:她的這一路,到底能不能走通?
第二天早晨,段斐起床,照顧果果吃完早飯,又準備了中午野餐時要用到的瓶瓶罐罐,剛收拾好,門鈴就響起。她去開門,不意外的看見江岳陽的笑臉。
果果看見江岳陽來了,很興奮,遠遠跑過來喊:「江叔叔,我們走吧!」
江岳陽抱起果果,捏著她的小鼻子笑:「果果吃早飯了沒有?」
「吃了,」果果迫不及待,摟住江岳陽的脖子催,「叔叔你快點。」
段斐站在旁邊看著,只覺得有笑意浮上自己的臉。
說話間三個人就下了樓,一路上果果都在講「大熊貓如何如何」之類的話,連段斐都納悶她現在怎麼就能變得這麼開朗活潑,所以當江岳陽猛地停住腳步時,段斐還因為走神撞在了江岳陽的後背上。
然後,她就聽見江岳陽那聲底氣不足的稱呼:「媽——」
迎著陽光,段斐站在單元樓的門口,一瞬間也有點發呆。
直到江岳陽把果果放到地上,牽著她的小手,再拽著段斐一起站到一個六十歲左右的婦人面前時,段斐才把滿臉的呆滯換成三分驚訝,七分微笑,招呼道:「阿姨好。」
江岳陽急忙打破僵局,問:「媽,你怎麼來這兒了?」
「我一早去你家,看你急匆匆開車往外走,叫你幾聲都聽不見,就找了輛出租車跟著。」江岳陽的母親沒什麼表情,「誰知道你來了這兒。」
「既然遇上了就一起吧。」江岳陽盛情邀請,「我們要去動物園看大熊貓。」
「看見人就氣飽了還看什麼大熊貓?」江媽媽狠瞪一眼自己的兒子,這才仔細看段斐幾眼,再低頭看看果果。果果見到生人還有點不適應,被江媽這麼一看,立即又縮到段斐身後去。
江媽沒好氣地再訓兒子:「讓你回家你不回,我就是來看看你到底都在忙什麼,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就是把我和你爸的話當耳旁風是吧?江岳陽,你聽好了,咱們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但也是要臉面的。凡事我也不說得太透,你好自為之。」
這番話的確說得不是很透——可是能聽懂的人都聽懂了,再透一點也沒必要了。段斐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面前的母子倆,心裡權衡著自己現在是和果果回家去,還是自己帶果果去看大熊貓?說起來果果盼這個週末已經盼了很久,她不管自己將來能走到哪一步,但決不能委屈了果果。
還是江岳陽先急了,略有些吼:「媽你怎麼這麼說話,什麼臉面不臉面的,我長這麼大,什麼時候丟過你們的臉?」
「江岳陽,你現在不就是在丟我們的臉嗎?我跟你說過多少次,結婚不是個小事,要慎重,慎重!」江媽生氣了,一邊說一邊沒好氣地看段斐一眼。
江岳陽剛要說話,沒想到果果站了出來,拽住江媽的衣襟,仰頭看著她問:「奶奶,你不去看大熊貓嗎?」
江媽愣了。
江岳陽也愣了。
反倒是段斐彎下腰,告訴果果:「奶奶在和叔叔說事情,果果不要插嘴。」
果果看看段斐,再看看江媽,眨一下眼,繼續邀請:「奶奶,一起去看大熊貓吧。」
看江媽媽不說話,果果看一眼段斐手裡的零食籃子,再想了想,似乎是狠了狠心:「我給你兩個蛋撻吃。」
大人們這次都愣了。
過了很久,才聽見江媽一聲歎息:「我不去了,我這就坐車回家。」
她說著就轉身往外走,江岳陽有點著急,拉住她道:「媽你來都來了,幹嗎急著走?就算要走也得我送你啊!」
他邊說邊給段斐遞個眼色,段斐心領神會,接話:「阿姨,現在走也太倉促,不如一起吃個午飯再走吧。」
果果迅速興高采烈地接話,「我們去看大熊貓吃!」
江岳陽終於忍不住笑了,彎腰摸著果果的臉說:「果果,不是看大熊貓吃,是看完了大熊貓咱們一起吃午飯。」
段斐笑著伸手摸摸女兒的小辮子,江媽也低頭,只見果果正用祈求的眼神看著她,似乎特別害怕因為她的離開而讓自己的動物園之行泡湯——也就是這麼一猶豫,江媽已經被自己的兒子推上車,坐到了副駕駛座位上。
就這樣,心軟的江媽到底還是跟他們三個去了動物園,只是一路上江媽都覺得自己全身不自在,她說不清這是從何而來的彆扭感覺,反正就是從上到下都難受。
倒是果果因為要看見大熊貓了,所以有點反常的亢奮,走一路說一路,其中小一半的話江媽聽不懂,要靠兒子翻譯才明白那些童言童語的意思,她有點驚訝於兒子和這個小女孩之間親暱的交流,心裡很不高興地想著這孩子又不是她兒子的種,憑什麼她兒子就能跟這個小女孩這麼親?可她又不得不承認,她這個從來都不怎麼有家庭觀念的兒子現在居然能對這個小女孩表現無與倫比的耐心,這可真是個奇跡。
那天果果有玩瘋了——看大熊貓,玩兒童樂園的滑梯、旋轉木馬、碰碰車,還可以野餐,野餐之後放風箏。秋天的天氣開始涼了,但風不大,天空湛藍。段斐被江岳陽的媽抓住了要「坐下來談一談」,於是只有江岳陽無奈地陪著果果去放風箏。他一邊放一邊不停地張望段斐所在的方向,但也聽不到她們在說什麼。
其實也不用猜,江媽說的話萬變不離其宗:「姑娘,我聽岳陽說了,離婚不是你的錯,可是不管是不是你的錯,我們家眼下都不能接受。你也是當媽的人,應該能體諒我的心情吧?你說等你的果果長大了,年紀正好的時候,自己條件也不錯,可她非得鬧著要嫁個離過婚的、有孩子的男人,你能放心嗎?」
這句話準確地擊中了段斐的軟肋——是啊,就算別的都不考慮,她作為一個當媽的,也不願意讓自己的獨生女兒去給別人當後媽。
她什麼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就那麼靜靜地聽著老太太下最後通牒,「姑娘,你別嫌棄我勢利,我也就這麼一個兒子,江家也就這麼一支香火……我看他是離不開你,就委屈委屈你,離開他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無比的真誠,段斐看著面前老人的眼睛,都沒有勇氣不答應。
就這樣,第一次見面,段斐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就已完敗。
(4)
說不難過、不傷心、不受打擊,那是假的。
段斐想過自己很難進江岳陽家的家門,但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被告知——如果是被打出來、罵出來的,她反倒會有勇氣堅持到底,可這樣和顏悅色,這樣開誠佈公,這讓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雖然她的表情很平靜,自始至終都很平靜,但心裡隱約生了放棄的念頭,耗著,又能耗多久?就算耗到江岳陽的父母都放棄了堅持,耗到江岳陽終於能把她娶進家門,他們還有力氣過幸福的日子嗎?只怕到那時候,彼此都覺得對方欠了自己很多,於是一點點雞毛蒜皮也能上升到奉獻和犧牲的角度,再然後……難道她還要再離一次婚?
說到底,是她耗不起了,跟別人沒關係。
也是這時段段斐才突然想起,似乎,有一陣子都沒見過孟旭了。
自從上次她帶江岳陽回家,到現在,過去很久了,孟旭都沒有再出現過。
想來想起,段斐還是給孟旭撥了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來,孟旭的聲音裡含著濃重的鼻音,段斐先愣一下才問:「你生病了?」
聽出是段斐的聲音,孟旭含糊地答:「好像有點發燒,不過沒關係,我怕傳染給孩子,沒敢去看她。」
「哦,那你好好養病吧,病好了再來看果果。」
段斐說完了就準備掛電話,卻突然聽到了裡面孟旭的聲音:「段斐——」
「嗯,什麼事?」段斐有點驚訝,又把聽筒放到耳邊。
「你還好嗎?」孟旭略有些躊躇地問,「什麼時候結婚?」
「不好說。」段斐不想跟他討論這個話題,「可能很快,可能很慢,說不準。」
「他對你好嗎?」
「還不錯。」段斐敷衍,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更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有沒有和江岳陽結婚的那一天,只能將就著答,「不多說了,你如果燒不退就去醫院打點滴吧,總拖著也不好。」
「嗯。」孟旭答應著,掛了電話,段斐看不見,他只是緊緊握著手機坐在床上——那張曾經為了他們結婚而買的床上——發愣。
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他愣了好久,才好像鬼使神差一樣拿出手機給伍筱冰打了一個電話。裡面的彩鈴一遍遍地響著,但沒有人接。他又打到她的寢室去,這次有個姑娘接了電話,聽說是找伍筱冰,聲音清脆的告訴他伍筱冰和男朋友一起去看演出了,他道了謝,再掛斷電話,繼續發呆。
又愣了很久,他再往自己家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孟母,聽到自己兒子的聲音就直奔主題:「我跟你說哇,你趕緊結婚,人家都說年紀越大越生不出兒子來!當初要不是為了要兒子,我才不會同意你離婚。段斐再嬌氣,總歸幹活麻利,力氣也大,我看她下一胎是能生男孩的……」
放在以前,孟旭聽到這裡可能會敷衍著盡快掛斷電話,然後出去找朋友們吃飯、喝酒,偶爾放縱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但今天,很奇怪,他一點爭辯的想法都沒有,只是那麼靜靜地聽著,聽到孟母都沒話說才收線。
大約是因為好久沒生病了吧——孟旭這樣想,上一次生病還是幾年前,他發燒,段斐給他做了熱騰騰的麵條,裡面放兩個荷包蛋。香氣濃郁,是家的味道,可惜當時沒有惜福。
人總是這樣,擁有的時候更習慣挑刺,失去了才想到所有那些平凡日子的好處。
可是晚了——換了別的女人不知會怎樣,但孟旭知道,段斐不會復婚了,絕對不會。
所以說,後悔也晚了。
許莘從B城回省城後沒有回到租住的房子,而是回了自己的新房。
裝修效果不錯,房子裡的氣味不是很大,不過她還是先開窗散味道,然後找抹布上上下下擦一遍,終於都擦乾淨了,才舒口氣,縮在沙發上打量四周。
不用說,她對自己的小窩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
難道不是嗎——不到三十歲,自己賺錢給自己買房子,在這個城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還要還房貸,但這並不影響她的投資判斷,未來兩年,她敢預言這城市郊區農村外再不會有低於萬元每平米的房子,只是,她一遍摸著自己精心挑選的米色布藝沙發一邊想:結婚……一旦結婚,自己要住到那裡去?杜家的大宅?和那麼一大群人守在一起,晨昏定省,聽一大群三姑六婆扯家長裡短,自己一不留神說句話都會成為別人的話柄,天,這太可怕!
她不敢想下去,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可是,杜屹北……她當然貪戀他那種不慍不火的溫暖。
有些氣質是天然熏陶,不需要刻意培養,比如杜屹北這樣,雖然是獨子,但並沒有獨子所可能有的以自我為中心。但他也不像管桐那樣給人一種就是年長一截的包容感,他站在那裡,她看他的視角很多時候更像是看同學、平輩人——沒有隔閡,沒有陌生感,似乎很久以前就認識,她想,這應該是一種很好的關係與感覺。
正想著的功夫,電話響,許莘拿起手機看了看,是顧小影,便懶洋洋地接起來:「找我幹嗎?」
「你在哪兒?」顧小影上來就問。
「新房子,一個多星期沒回來,開窗散一散味道。」許莘躺在沙發上答。
「我聽說杜屹北求婚了?」顧小影嘻嘻笑。
「我沒答應。」
「我知道,我就是覺得小大夫人不錯,你這麼大歲數了,遇見這麼個貨色不容易,趕緊攥住了,小心弄丟了後悔。」
「你什麼意思啊顧小影?」許莘很憤怒,「我又沒積壓。」
「我知道,你沒積壓,你就是有點恐婚。」顧小影真有耐心。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著急結婚,」許莘歎口氣,「我姐勸過我了,我覺得她說的也有道理,的確沒必要為將來的事情患得患失。我就是覺得太倉促了,這不是閃婚嗎……真琢磨不明白他怎麼想的。」
「人家就是喜歡你,想天天跟你在一塊兒,這有什麼琢磨不明白的。」顧小影覺得奇怪,「我當初就特別想天天都和我老公膩在一起,不用約會完後還要回宿舍獨守空房,可是又怕婚前同居影響我倆在眾人心中的正義形象,所以才結婚的。」
「正義什麼啊,你最無恥了!」許莘抗議,「怎麼能算獨守空房呢,當時我明明和你一間宿舍的!我天天都陪著你!」
「那可不一樣,你仔細地想想,你和杜屹北約會的時候覺得幸福嗎?想分開嗎?天晚了各回各家關上門,冷清不冷清?他有時候去你那裡一起做飯吃,一起看電視,那又是什麼感覺?」
許莘仔細想了想,不說話了。
顧小影聽那邊沒動靜了,心知肚明地笑一笑:「你看,你也捨不得和他分開吧?這才剛開始呢,等你們越來越習慣這種有人陪的感覺,我才不信你不想結婚!」
這回許莘沒吭聲,沉默了。
十一月天短,一眨眼就黑下來。門鈴響起來的時候許莘剛吃了碗方便麵,正在臥室裡吹著空調看電視——因為沒打算盡快搬家,所以也沒交當年度的采暖費,不過現在許莘有點猶豫了,新房子雖然有少許味道,但只要住進來的人就很少能繼續忍受舊房子的。再說這好歹也是自己的自留地,充滿著自己嚮往已久的安全感,在結婚之前,自己是不是應該多住一天算一天?
也就在這時候門鈴聲傳到了二樓,許莘披上件睡袍衝到樓下,扒著貓眼一看,當即傻了——怎麼是杜屹北?
杜屹北從外面觀察著貓眼,眼見著裡面晃動著一團黑色,擋住了光亮,可是沒人開門,知道許莘又在裡面糾結了,便抬手敲門道:「有話讓我進去說,不然別人會以為我是小偷。」
許莘想了想,終於別彆扭扭地開了門,杜屹北站在門口表情平靜地問:「你還知道回來?」
許莘很納悶:「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一猜就知道。」杜屹北走進來,一邊關門一邊說,「你不回租的房子哪裡,還能去哪兒?」
「反正左右跑不了我姐和顧小影給你通風報信。」許莘抱著胳膊撇撇嘴,「正好你來看看傢俱的效果吧,我覺得你眼光還行,這沙發和茶几搭配起來挺好看的。」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客廳的燈,隨手收拾了茶几上的幾張報紙,沒聽見杜屹北說話,回頭才發現他正打開鞋櫃在找什麼,一邊找一邊抱怨:「你這裡怎麼連男式的拖鞋都沒有?」
「難道你希望我這裡有男士用品?」許莘似笑非笑,「或者你很希望在我這裡看見別的男人的襯衣、剃鬚刀、毛巾、牙刷……而且還和我的洗漱用品時情侶套裝?」
杜屹北笑了,他關上鞋櫃的門,乾脆也就不穿拖鞋走進來,一邊落坐到許莘身旁,一邊正色道:「我覺得我們有必要談談,許莘,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就算躲我也得給我個理由。」
「我只是需要思考一下,」許莘斟酌字句,很認真地解釋,「你知道,結婚這件事情太突然了。」
杜屹北看著她的眼鏡,過了會兒才問:「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眨也不眨,許莘有點發愣。
見許莘久不回答,杜屹北歎口氣,換個問題:「你喜歡我嗎?」
「喜歡。」這次,許莘回答得斬釘截鐵。
「你喜歡我什麼?」
「你善良、耐心,對我很好,」許莘看著他的眼睛,不迴避,「當然你的性格也很好,是我喜歡的不慍不火,但是又不至於老氣橫秋。我和你在一起,感覺沒有誰大誰小,好像就是兩個同齡人,很平等的心態,偶然遇見了,相見恨晚。」
杜屹北微笑了:「那麼,你願意不願意和我共同生活?」
「杜屹北,你為什麼這麼急著結婚?」許莘納悶,「如果著急,你就不會拖到今天才談戀愛。」
「傻姑娘啊,」杜屹北一邊歎息一邊蜷起手指敲敲許莘的頭,「我不談戀愛是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人,我急著結婚是因為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可以和我一起生活一輩子的人啊!」
「可是,你怎麼就知道我們適合生活一輩子呢,」許莘的語氣裡有憂傷,「我表姐,結婚的時候也覺得是一輩子,可是孟旭說變心就變心……男人變心的時候有一千一萬個理由,就好像之前說愛你這個、愛你那個的時候,一樣理由豐富。」
「你這個悲觀主義的孩子。」杜屹北又歎息,也似乎是這時才發現客廳裡的空調沒有開,便伸手把許莘摟進懷裡。
他低頭看著她充滿恐懼,忐忑與哀傷的眼睛,想了想才說:「我不發誓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反正我發誓了你也不信。我只說眼前,許莘,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說過,我以前的圈子很窄,接觸的都是醫學圈的人,你的出現對我來說很新鮮很特別,你在你們三個人中間更像是個中合體,你比顧小影安靜一點,比你的表姐活潑一點,你有點猶豫,有點瞻前顧後,但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又充滿勇氣。當然我不知道什麼樣的性格是更好一點的性格,但反正你這個性格我覺得挺好,挺適合我,你最明顯的缺點,就是你在絕大多數事情上都算樂觀積極,可唯獨談戀愛這件事,你缺乏對自己的基本信任——其實這件事和別的事情一樣的,你怎麼知道自己走著走著就走不下去了呢?也或許,你會走得很好的,你可以讓我有安全感,讓我很依戀這個家,讓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很幸福——你什麼都不需要說,但我就願意陪你一輩子,這樣想不行嗎?」
聽到這些,許莘微微有點張口結舌,她呆呆地看著杜屹北,天色跨下來,裡面沒有開燈,但她依然能看清他眼睛裡的自己——她距離他那麼近,那麼近。
她不能否認,那一瞬間,她看著他的眼睛,那樣真摯,誠實的目光,無法讓她不敢動、不震撼!她下意識地抱緊了他的胳膊,身體略有些僵,但還是能感覺到他傳來的溫度,在冬天室內算不上冷,卻仍然有涼意襲來的晚上,讓她產生了強烈的窩心感覺。
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勇氣,下一秒,她突然伸手攬住面前這個男人的脖子,略一欠身,吻上他的唇。
杜屹北怔了不到一秒鐘,馬上拿回主動權,冬天的客廳裡有陣陣涼意,但許莘還是能感到呼吸的炙熱。唇舌間軟得好像果凍,又好像棉花糖,她睜開眼,卻又被杜屹北伸手蓋住眼睛皮,她的手漸漸從他肩上落下,滑到他的胸前,隔著毛衣,能碰觸到「砰——砰——砰」的節奏,那一刻她瞬間理解了顧小影的思路——的確,有些時候慾望是本能,或循序漸進,或長驅直入,你只願沉迷,無力喊停。那不一定是身體的需求,反倒更像是靈魂深處孤獨已久之後的攀援,讓人僅僅抱住,不能撒手。
直到許莘感覺自己快要因為窒息而死之前,杜屹北才抬起頭。許莘看到他的眼神沉默而深邃,但沉默中有蘊含了太多他們彼此都理不清頭緒的東西,也或許,感情本來就是一些雜亂的絮狀物,它們糾纏在一起,濃烈的,纏綿的彼此牽連著,容易燃燒,容易導電,一點點摩擦也會辟里啪啦,卻經不起狂風大作或者決絕的剪斷——但愛上的時候,你寧願被這些絮狀物緊緊捆縛,從肉體到骨血。
明亮的燈光下,許莘再次閉上眼,仰起頭,感覺到杜屹北的唇落下來,落在她裸露出的修長的脖頸上。他的胳膊越收越緊,好像要把她揉碎在自己的懷裡。他的吻比剛才用力多了,似乎是要懲罰這個女人多日來莫名其妙的躲避。許莘僅僅攥住杜屹北的毛衣,也是越攥越緊,她感覺到他的手打開一顆她睡袍的扣子,然後他的唇便落在她的鎖骨上,在冬天的涼意與呼吸的炙熱間,她不自覺地一哆嗦,就起了一小層雞皮疙瘩。
也就是她這麼一哆嗦的功夫,杜屹北一愣,好像才回過神來,急忙伸手掩上她的領口。他似乎還略有些臉紅,但眼神中仍然帶著來不及退掉的沉迷,他再次把她緊緊摟在懷裡,不說話,就那麼摟著。直到許莘懷疑自己會不會在他懷裡就這麼睡著的時候,才聽到他在她耳邊說:「許莘,我們結婚吧。」
許莘的身體在一瞬間有點僵硬。
杜屹北略微鬆開胳膊,低頭看著許莘有些驚訝的眼睛,慢慢說:「你不想去我家住,那我就來陪你住,房貸算我一份,房主還是你。週末回家陪老人吃頓飯,平時大家都忙,可以不回去。我在生活上也沒有什麼額外的要求,反倒是經常要值班,委屈你也要隨著我的生物鐘調整一下你的生活節奏……我是說真的,請你考慮考慮。」
霧氣漸漸升起來,有點蒙住了許莘的眼,她想自己或許應該表表態,但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她想起上次參加杜屹北家家宴的時候,奶奶還特別希望他們結婚後能陪老人家住到一起,可如今她不僅自己住在外面,還拐帶了人家的長孫……她想,就沖這一刻杜屹北的真誠,和他現在帶給她的感動與溫暖,哪怕以後這些溫暖不恆久,她認了!
(5)
就這樣,杜屹北終於獲得認可,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了。
開始的時候是偶爾來吃頓晚飯,吃完了就回家,後來變成過了常常來吃晚飯偶爾留下睡客房;再然後就變成了常常留下睡客房,其間偶爾去主人房蹭電視看,且伺機點火燒乾柴……所以說人不可貌相,放在外人眼裡,誰能相信這是書香門第出身,向來文質彬彬的杜屹北醫生幹的事?
12月1日——許莘後來想,她得記住這個時間,因為這一天乾柴終於被燒了,儘管燒得不堪回首。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
還是吃過晚飯之後,許莘回臥室看電視,杜屹北尾隨,當然他們也可以在客廳看電視,但摳門的許莘考慮到客廳的空調是3P的櫃式空調,而臥室裡的空調僅僅是1.5P的掛式空調,從省電的角度考慮,她寧願每天晚上都躺在臥室的床上吹著空調看電視——於是,許莘不經意間就為某案犯提供了犯罪場所。
中央6台,電影頻道,演的什麼電影許莘已經全忘了,但就算是刪節版的電影還是成功的成為了一條導火索——女主角穿一件貂皮大衣,裡面是一件黑色的低胸晚禮服,胸前綴一朵鑲滿了碎鑽的絹花,綢緞樣的布料細膩地勾勒出好看的胸型來……許莘看得艷羨不已,為那朵價值連城的鑽石花,以及好萊塢女影星常見的D或E碼胸脯,她現在似乎有點理解顧小影的流氓思路了——身邊沒男人的時候意識不到,胸小的確是容易讓人產生自卑心理啊……於是千不該萬不該就脫口而出一聲感歎:「好漂亮的胸……」
杜屹北本來是在一邊看電視一邊看一本醫學雜誌,撥冗抬抬頭,剛好看見身邊的女人眼神中充滿了不自知的羨慕,似乎還帶著點小小的不甘心和鬱悶,正無意識地低頭看她自己胸前,端詳了好幾秒才抬頭繼續看電視……杜屹北樂了,乾脆放下雜誌坐過去,也湊近了低頭看看,道:「這不是挺好的嗎?」
許莘被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一跳,一回頭剛好和杜屹北的額頭撞在一起,忍不住「哎喲」一聲,杜屹北顧不上自己的下巴,趕緊撥開許莘摀住臉的手想查看,見沒什麼事便順勢親一下許莘的額頭,再親親鼻子、嘴唇,輕柔得好像是在對待一件瓷器。許莘嫌癢,推了推杜屹北,沒推動,只是順勢錘他肩膀幾下,便倒在他懷裡,沉溺於他給她的溫柔和專注。因為是晚上,她只穿一件薄薄的純棉睡衣,在空調熱風的吹拂下,皮膚只覺得乾燥、溫熱,好像一點點摩擦都會迸發出靜電。杜屹北的手乍接觸到許莘衣扣時還發出了細小的「啪」聲,但誰也沒在意,只是索性任這電流躥過四肢百骸。
那是第一次有人親吻到自己私密的胸房上,許莘覺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緊張地收縮,她想拂開杜屹北的手,但反倒被他握住手攥緊了。他的手大而有力,又似乎是在努力壓抑著什麼,那壓抑的力量感便傳到到她的手心裡來,她只能緊緊地和他手指交握,感覺到胸前一點點的濡濕,像小嬰兒癢癢的探求。她覺得渴,喉嚨發乾,想喝水,但被杜屹北壓著,又沒法起來喝口水,她睜開眼,剛好撞見杜屹北抬起頭來,讓她驚訝的是他臉上似乎也帶著點緊張的情緒,看見她看他,他鬆開手,再次吻上她的唇。許莘只舉得天旋地轉,在不知是缺氧還是口渴的焦灼中緊張並隱約有些期待著。
終於裸裎相對的時刻,許莘已經只剩下緊張、忐忑、害怕、恐懼等類似的情緒,她感覺到皮膚與皮膚貼合在一起時的乾燥光滑,當然還有源源不斷的暖意,杜屹北的胳膊在她腰下,有點硌,但恰好讓她覺得她整個都在他懷裡,讓她忍不住想要抓緊他的肩膀,就好像溺水的人逮到一截浮木。她聲音有點哆嗦地說:「杜屹北,那個……會懷孕的……」
杜屹北抬起頭,抓抓頭髮,似乎是在用這個動作來掩飾他內心深處也依然存在的緊張,然後才抓過被扔在一邊的衣服,掏起口袋來。
許莘瞪大眼,眨也不眨地看著杜屹北的動作,直到他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錫箔紙小袋子,她才忍不住「呀」地叫了一聲,旋即惡狠狠地看著杜屹北:「你有預謀!」
杜屹北眼見著剛才的好氣氛正在快速消退,急忙解釋:「這是世界艾滋病日發的贈品,我順手就塞到口袋裡了,我——」
「你什麼你,」許莘使勁推杜屹北,想要坐起來,「你就是蓄謀已久!」
「是,我就是蓄謀已久!」杜屹北老老實實地承認,但還是死死壓住許莘,他的手握住她的腰,感受著她滑膩的皮膚在他手心裡一點點的升溫,他看看許莘的眼睛,臉上有點羞赧,也有點懇求。許莘心一軟,又跌回到床上去,杜屹北沒有遲疑,乾乾脆脆地俯下身,毫不猶豫地吻上許莘的眼睛。
閉上眼的瞬間,許莘想,這可真是死穴。
不是唇的火熱,不是脖頸的激情,不是耳垂的挑逗,更不是胸前腰腹的慾望……吻在眼睛上的瞬間,好像是流行劃過天穹,夜幕下,花好月圓。
再醒來的時候,許莘終於體會到什麼叫做「被車碾過」。
腰以下統統不是自己的,稍微一動就感覺火辣辣的疼。她在晨光中想起那個「世界艾滋病日」的贈品,忍不住咬牙切齒:就算她以前從來沒有使用過此類物體,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一個女人的第一次,完全應該葬送在更加輕薄一點,柔軟一點的套套上啊!幹嘛腦子一熱就允許杜屹北使用這麼粗糙的東西?傻子都知道,贈品怎麼著都不會超過一塊錢!本來第一次就疼,再遇見這麼粗糙的作案工具和一個同樣緊張的案犯……許莘一想起來就氣得七竅生煙。
她扭頭,見杜屹北還沒醒,氣得用手死命地掐他的腰側。杜屹北生生被掐醒,一醒來就緊張地湊過來問:「你沒事吧?」
「我疼死了!」許莘大聲抱怨,這一抱怨還真有淚花浮出來,似乎是無法遏制地就想起前一天晚上自己的悲慘遭遇——她疼,大力地推他,讓他出來,可他一後退更疼,於是又勒令他不要動。好不容易疼得輕點了,杜屹北額上的汗珠也被憋出來,她略一同情,允許他再試一次,他便動一動,結果她立即又大聲喊疼……一晚上,前進後退,後退前進,也不知道最後杜屹北到了哪一步,反正許莘覺得自己的第一次真是失敗到家了!
杜屹北看見許莘的眼淚就發慌,急忙掀開被子想看她有沒有傷著,一邊內疚得語無倫次:「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受傷,你出血沒有……」
「不准看!」許莘死死壓住被子,橫眉立目,怎麼也不鬆手。
「你讓我看看,我不知道有沒有撕裂。」杜屹北急得要命。
「就不讓你看!」許莘越想越委屈,乾脆哭著喊,「媽媽我對不起你!我又沒聽你的話!我後悔了,我好疼好疼啊……」
杜屹北聽她這麼說也心疼得很,只好把她抱在懷裡,一邊好聲好氣地哄,一邊給她擦眼淚,直到她把自己的眼睛哭成兩顆桃子,才漸漸止住了哭聲,開始抽噎。
杜屹北這才問:「你媽媽說什麼了?你怎麼沒聽她的話?」
許莘抽抽搭搭地答:「我媽說結婚前部要和男人上床,你們得手的太容易,就不會珍惜你。」
「這和珍惜不珍惜沒關係。」杜屹北覺得冷汗冒出來,好像自己真的就成了欺負小紅帽的大灰狼,「是我沒經驗,委屈了你。」
「你都三十多歲了還沒經驗,誰信啊!」許莘哽咽著大聲控訴。
「那我也不能為了增加經驗就隨隨便便和一個女人上床啊!」杜屹北很苦惱,「是,沒錯,我談過戀愛,可那時候還在唸書,家裡管得又嚴,我爺爺天天盯著我考博,我自己也顧不上別的……再說這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兒吧?」
「怎麼不丟人了?三十多歲了還是處男……」許莘繼續哽咽著,不過聲音好了很多,更像是嘀咕。
「想不到我媳婦還挺寬容,」杜屹北樂了,伸手捏捏許莘的鼻子,結果被她一掌拍掉,只好繼續哄,「好了好了,不哭了,我知道你說的也是氣話。你看咱倆多難得啊,都這麼大歲數了還為對方守身如玉,咱倆這樣的要是不能白頭偕老,都對不起我媳婦昨天晚上受的罪,是吧?」
「花言巧語,」許莘狠狠地掐杜屹北胸前幾下,以示洩憤,直到聽見了杜屹北抽氣的聲音,這才覺得心裡好過點,抬頭問,「杜屹北,你會不會覺得……嗯……那個,我不夠自重?」
「怎麼會?」杜屹北驚訝地看著許莘。
「可是,我媽說,男人都是這麼想的,他們會覺得你既然能這麼隨便和他上床,就一定也會隨隨便便和別的男人上床……」許莘低頭,手裡抓著被子,支支吾吾。
杜屹北歎口氣,再把許莘抱緊點,掖好被子才答:「許莘,你挺好了,可能你媽說的也有道理,但男人和男人不一樣,至少我不會這麼想,我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每天都在一起。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要相信你自己。你考察我這麼久,得出的結論應該不是隨性而至。同樣,我請你嫁給我,也不是為了對昨天晚上的事情負責任,而是我一直希望像今天早晨這樣,一睜眼就看見你,在咱們自己的家裡,你明白嗎?」
許莘眨眨眼看著杜屹北,看他一臉嚴肅的表情,這才有點不那麼難過了,氣一瀉,她的身體就軟下來,杜屹北馬上感覺到,輕輕從被子下面伸手過去,一邊小心翼翼的碰觸,一邊小聲問:「這裡疼不疼?這裡呢?什麼樣的疼?你就讓我看一下好不好,就一下,我看看有沒有傷口……」
許莘被他的手弄得面紅耳赤,索性用被子蒙住腦袋,不看他,不說話,杜屹北見狀知道是默許了,便輕輕拉開被子檢查。檢查完了他抬起頭吁口氣,掩好被子,再拍拍被子下面疑似是人腦袋的那處凸起道:「還好沒撕裂……我下次小心點,好不好?」
「還有下次?」許莘猛地掀開被子,瞪著杜屹北看。
杜屹北忍俊不禁,俯身在她臉上親一下,答:「你要是不放心,就等結婚以後。我保證不讓你再疼成這樣,行不行?」
許莘撅嘴,不說話了。杜屹北看看床頭鬧鐘,見還不到上班時間,也乾脆躺回去,摟住許莘開始絮叨,從他的童年講到少年,再到大學、畢業,還有家裡的親戚、單位裡的同事……他迫不及待想要把他的世界放在他喜歡的女人面前,如果這樣可以令對方覺得安全,覺得能夠相信他的誠意,這才是最令他欣慰的事。
冬天的早晨,外面冰天雪地,屋裡確實暖意融融的好時光。
(6)
也真是不得佩服顧小影的「神算」功力——當她發現許莘在工作日的上午卻沒有去上班時,第一個反應就是:「啊呀!你是不是染指了小大夫!」
「小大夫?染指?」許莘氣得鼻子快歪了,躺在床上衝著電話罵,「是你妹妹我被一個大我兩歲的男人染指了,不是我染指他,懂嗎?」
「哦——」顧小影心滿意足地拖腔拉調,「原來是他染指了你啊——」
許莘這才發現自己被詐出了實話,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顧小影興致勃勃:「成功了嗎?」
「不告訴你。」許莘沒好氣。
「嘁,你不說我也知道,肯定是身心均受重創,不然怎麼會不去上班?」顧小影言之鑿鑿。
「早知道這件事情這麼痛苦,我才不要嘗試。」許莘抱怨。
「凡是都是苦盡甘來,懂嗎?甘,就是甘之如飴的『甘』。」顧小影擺出一副諄諄教誨的姿態。
「我跟你這個女流氓真是沒法交流,」許莘歎氣,「你老公週末回來嗎?他怎麼就放心你一個人在家給孩子搞胎教……好孩子也給教壞了。」
「不回來了。」顧小影提到這個就苦悶,「他說下周要開會,週末要加班。我去做唐氏篩查都只能找我婆婆陪我,她又不識字,也不知道哪個是劃價窗口,哪個是拿藥窗口……每次產檢都是我自己跑上跑下,我都不知道我帶著她去有什麼用,還是你命好,有了小大夫,將來不知道多疼你,我……唉……」
顧小影說著說著就有點想哭,可是還是忍住了,只是鼻子略微有點發酸。許莘聽得心裡難受,便問:「要不我陪你去吧,你給我說個時間。」
「算了,你們都那麼忙,」顧小影歎口氣,「好在現在一個月才檢查一次,下次我盡量撿管桐回家的週末。其實也是我自己考慮不周到,我早該想到我婆婆幫不上什麼忙,就不該拽上她去醫院,反正晚幾天也沒關係。」
許莘開口想說管桐和蔣曼琳的事,但最後還是沒敢,只好鬱鬱地跟顧小影到了別,掛斷電話。她想起杜屹北,再想想管桐,然後還想想孟旭、江岳陽、段斐,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是撿著大餡餅了。
第二天是週末,顧小影一覺睡到上午十點。醒來了不願起床,便縮在被窩裡給管桐打電話。打一遍,沒人接,再打一遍,還沒人接,顧小影納悶了,只說週末要加班,沒說週末要開會,為什麼不接電話呢?
想來想去,還是再打一遍,這次響到第五聲鈴音的時候終於有人接起來,可是說話的人讓顧小影下一跳——只聽見一個小孩子奶聲奶氣地問:
「你是誰呀?」
顧小影以為自己撥錯號碼了,急忙看看手機上的顯示——是管桐的號碼沒錯!
確認後顧小影拿起手機問:「這是誰的手機?」
小孩子想了好一會才答,「這是我爸爸的手機。」
顧小影又嚇一跳:「你爸爸是誰呀?」
「我爸爸就是我爸爸。」
「那你是誰呀?」
「我是翔翔。」
「啊?」顧小影先吃驚,再冥思苦想:管桐從哪裡跑出來一個私生子,叫「翔翔」或者「祥祥」的……小孩子接著問:「我就是翔翔,你是誰啊?」
「我是你媽。」顧小影沒好氣兒。
「騙人!」一聲尖叫,顧小影趕緊把聽筒挪得遠點,「你騙人!你不是我媽媽!」
「你都說這個手機是你爸的了,我怎麼不能是你媽?」顧小影也大聲說。
「我媽媽是蔣曼琳,你不是不是不是!」小孩子大喊大叫起來。顧小影在聽到「蔣曼琳」這個名字的瞬間大吃一驚,還沒等再說話,那個叫翔翔的小孩子已經扔掉了電話。顧小影躺在床上發呆——蔣曼琳,怎麼會是蔣曼琳呢?
蔣曼琳的孩子,又怎麼會叫管桐「爸爸」?
難道……顧小影不敢往下想了。她飛快地再次撥打管桐的號碼,可這次徹底沒有人接了。她是在沒辦法,突然想起許莘說過她見過蔣曼琳的事情,急忙又給許莘打電話。
電話馬上就接通了,顧小影沒等許莘說話就問:「蔣曼琳在哪裡?」
「蔣曼琳?」許莘心裡「咯登」一下子,心裡不會是東窗事發了吧,趕緊交代自己知道的一切,「蔣曼琳在B城掛職信訪局局長。」
顧小影勃然大怒:「你們居然都瞞著我?!」
「我們沒敢瞞你啊,」許莘有苦說不出,「我們就是覺得沒必要……我姐說拿不準的事情不要告訴你,我覺得也有道理……」
「什麼是拿不準的事情?」顧小影無比敏感,追問,「你是不是發現什麼了?怎麼連你姐都知道,你卻不告訴我?!」
「我——」許莘張口結舌。
「許莘,你今天要是不說,咱們就絕交!」顧小影咬牙切齒。
「我說,我說。」許莘急得滿頭汗,「我就是看見你老公送蔣曼琳回家一次,還有他們在B城一起參加過一次書展……」
「參加書展?」顧小影的語氣越來越冷,「書展還邀請信訪局的人嗎?」
「可能是週末,他們比較閒,就順便去看看……」許莘覺得說得越多,露馬腳就越多。
「閒?」顧小影冷冷地哼一聲,「他說自己快忙死了,居然還有時間去逛書展。」
「在忙也得休息休息,說不定人家就是休息休息。」
「休息到別的女人家裡去了!」顧小影的火氣再次冒出來,三下五除二把剛才的電話事件重複一遍,問,「你說,蔣曼琳的兒子為什麼要叫管桐『爸爸』?」
「不會吧……」許莘覺得自己的大腦一瞬間就被糨糊糊住了,怎麼也不轉。
「其實我也不相信管桐能幹出什麼出格的事,可是他為什麼瞞著我?」顧小影依然冷冷的。
「或許他就是舉手之勞,幫別人看孩子……」
「他不看自己的孩子,反倒要去幫別人看孩子?」顧小影終於無力地靠到沙發上,頹然地閉上眼,歎息,「莘莘,我已經夠理解他,夠信任他了,他到底還要我怎樣……」
許莘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其實管桐還真是挺無辜——他確實是舉手之勞,幫人看一會孩子而已。
這個週末他按照原定計劃的確是有公務,但公務是下午,所以當早晨蔣曼琳打電話來說請他幫忙照顧一下兒子的時候,他並沒有想出什麼拒絕的理由。
他反倒很同情蔣曼琳——難得她婆婆肯讓她帶兒子來B城玩兩天,她作為信訪局長居然還遇上了今年以來本市最大的一次群體上訪事件,一大早,她給管桐打電話的時候管桐正準備去辦公室,聽見她語氣很急,還囑咐她別著急,並答應了幫她照看孩子。結果約好之後她兒子又不肯來管桐的住處,於是蔣曼琳只好再打電話,請管桐去她家幫忙看孩子……終於等到管桐上崗,蔣曼琳才一百個不放心地離開。她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看樣子也並不確定一個沒照顧過小孩子的男人能不出岔子。
她甚至還猶豫了一下:「要不,我讓我們單位辦公室的小姑娘來……」
「走吧走吧,」管桐擺擺手,把蔣曼琳送出門,「你也不用這麼看不起我,就當是讓我實習一下,反正過不了多久我也得當爸爸。」
蔣曼琳苦笑一下,撂一句「謝謝」就出了門。管桐看著蔣曼琳那一臉著急又不忍心的表情,覺得真是恍如隔世——以前,她是張揚的、驕傲的、週身充滿光環的,放在那時,他怎麼也不會相信她會像今天這樣,為孩子牽腸掛肚。
原來,有了孩子之後,再精明能幹的女人也會發生改變。
管桐還沒想到的是,一個孩子,尤其是一個四歲的小男孩,破壞力居然是驚人的——繼翔翔小朋友以高分貝的尖叫差點把管桐耳膜吼爆之後,一個水果盤被狂奔中的小男孩碰落在地,粉身碎骨。管桐急忙去找笤帚和簸箕,在提心吊膽中一邊躲避著翔翔第N次的轉圈奔跑一邊把玻璃渣打掃乾淨。
掃完了不放心,多看了地面好幾次,終於確定地上沒有殘存的玻璃碎片才直起腰。一抬頭差點背過氣去,只見牆上多了五個紅通通的手掌印,而翔翔手裡抓著一盒印泥,正專注地按著第六個……管桐頭都大了。
顧小影打來電話時,恰好是翔翔要喝酸奶,所以「勒令」管桐必須下樓去買的時候。
如果這是管桐的兒子,管桐覺得自己絕對不會縱然他這種想著什麼就一定要得到什麼的壞毛病。但這畢竟是蔣曼琳的兒子,既然他答應要幫她照顧兒子,就總不能委屈了小朋友。何況他還被翔翔的嘶吼震撼得心力交瘁,也無法不妥協——好在小商店就在一樓,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速去速回,便把翔翔鎖在屋裡獨自下樓去。結果就那麼巧,顧小影就在這時打電話過來,而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機又恰巧被翔翔接聽到,且在翔翔眼裡所有男式手機都是「爸爸」的……就這樣,不過兩三分鐘,管桐買完酸奶上樓,可上機卻再也不響了。他也沒注意到手機上有未接電話,只顧照顧翔翔喝酸奶,還要避免他把酸奶灑得到處都是。好不容易等蔣曼琳處理完公務回到家,接手了對兒子的監護工作,管桐只覺得自己從裡到外都脫胎換骨了一回——帶孩子可真不是人幹的活兒啊!
懷揣著這種感歎,管桐也沒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辦公室。結果一進辦公室的門都聽見桌上的電話不歇氣兒地響,管桐急忙接起來,這才聽到了顧小影冷冷的聲音:「管桐,你終於肯接電話了?」
「你給我打過電話嗎?」管桐聽見顧小影的聲音還有點欣喜,急忙拿出手機看兩眼,只見有好幾個未接電話,還趕緊解釋,「我剛才出門了,沒聽到。」
「出門?出誰家的門?」顧小影冷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蔣曼琳也在B城?」
管桐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冒出一身冷汗來。
「管桐你為什麼要瞞著我?給我個解釋,合理的話我可以原諒你。」顧小影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被氣得扭結著疼。
「我不是想瞞你,我真覺得她就是個普通同事,我們也不在一個單位,平日裡見面機會也不多,就是住得近了點,所以她今天有急事,才想到讓我幫忙照顧一下孩子。」管桐說不清楚自己心裡什麼滋味,反正也有點生氣、有點急躁、有點想申冤,語速也比以往快,還提高了音量,「就算我們之前談過戀愛,可你覺得我是那種對自己的家庭不負責任的人嗎?你想要解釋是吧……你覺得我的這個解釋合理不合理?」
「管桐你聲音那麼大幹什麼?我耳朵好著呢,不用你吼!你自己做錯事還這麼大聲,你要臉不要臉啊!」顧小影聲音更大,也吼,「我給你打好幾個電話你也不接,好不容易接起來還是個小孩子在說話,告訴我這是他爸爸的手機,而他媽媽叫蔣曼琳,管桐你不覺得很好笑嗎,有人拿著你的手機告訴你老婆說他是你兒子,換了你,你會不生氣嗎?你不生氣你就是聖人!」
「顧小影你越來越莫名其妙,」管桐煩得要命,「你對我缺乏最基本的信任!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以前什麼樣子?我以前壓根不在乎這些事情對不對?」顧小影打斷管桐的話,辟里啪啦先控訴,「我以前之所以不在乎這些事情是因為我可以容忍你,容忍你撇下我自己去奔前程,容忍你為別人的事情幾次三番委屈我,容忍你、你們家給我帶來的一切麻煩!可是你別逼我,管桐,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最無法容忍的是你憑什麼有時間陪別人的孩子,卻沒有時間回來看看你自己的孩子?我去醫院檢查,每次都是一個人,我很孤獨你知道嗎?現在天冷了,路面有冰,我怕不安全,叫上你媽,可是她什麼忙都幫不上,到頭來還是要我自己挺著大肚子跑前跑後去劃價、交費。人家都有男人陪,憑什麼我就得凡事靠自己?」
說到最後的幾句的時候,顧小影終於還是記起自己這是在家裡,沒忘走過去掩上臥室門,再壓低一點聲音。管桐聽出來了,心裡也猛地沉一下,不說話了。
聽見管桐沉默,顧小影深呼吸一下,終於疲憊地放棄了這種勞而無功的說教。她心裡湧上來一種強大的、無處言說的委屈,讓她的眼眶有點濕潤,想哭,可是又被什麼東西堵著,所以哭不出來。她沉默了幾秒鐘,才低聲說:「管桐,我不是不信任你,我現在,是不信任我自己了……」
說完這句話,她掛斷了電話,躺倒在床上,淚如雨下。
管桐愣了。
(7)
整整一下午,在會議室裡開會的管桐都有點心神不寧。
他不知道是因為上午發生的事情使自己心情不好,還是確實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只覺得心裡沒著沒落的,發慌。他一邊聽著匯報,一邊無法控制地走神,但具體在想些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大腦裡就好像有一團草,凌亂地堵在一起。
好不容易熬到匯報結束,管桐急忙佈置了工作,喚來司機交代:「收拾一下,去省城。」
司機點點頭,沒多話,轉身下樓備車了。管桐什麼也沒顧得上拿,只是拎起包就往樓下走。走前想了想還是往家裡打了個電話,管利明接的,告訴管桐說顧小影自己去醫院取化驗結果了,不在家。管桐聽了有點難以抑制的心疼,便又打顧小影的手機,可是沒人接。
管桐想或許顧小影還在賭氣,反正她常常就是這樣的,一賭氣就不接電話,而發洩怨氣的唯一方式就是咬——管桐想,要不然,他還是把自己送回去讓她咬幾口算了,雖然多幾個牙印,但總比她一直生氣、一直心裡難受著要好得多。
好在B城距離省城不過三百公里的路,車開得快,管桐算計著,傍晚時分他就能到家了。
另一邊,顧小影的確是在去醫院取化驗結果的路上——她也的確是賭氣,就不想接管桐的電話,氣死他!
不過顯然最後氣著的還是她自己——因為管桐打了兩次電話,而她兩次不接聽後,管桐就不打第三次了。顧小影沒好氣地想,這人就是沒有承認錯誤的誠意,將來等寶寶出生後都要告訴寶寶,就說當年他(她)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爸爸一點都不關心他(她),哼!
這樣想著的時候顧小影已經快要接近醫院的大門口。她穿著平底鞋走在平坦的人行道上,本來是再安全不過,但不知道是因為走神還是因為路面有一塊小碎冰而她沒注意,反正也就那麼一兩秒鐘的工夫,顧小影居然自己絆了自己一腳,眼見著就要摔倒!
摔倒前的剎那,顧小影幾乎是憑著下意識往前跳了一步,單膝先著地,再用手掌著地,然後是胳膊肘……當她呈拱形趴跪在地面上時,周圍路過的幾個行人還「呀」的叫了一聲,趕緊湊上前來七手八腳地扶起她,好心地問:「你沒事吧?」
因為月份小、衣服厚,沒有人看出她是孕婦,但顧小影被摔得七葷八素,只知道膝蓋刺骨的疼,右手掌和左手腕火辣辣的疼,她下意識地摸摸肚子,整個人呆呆地連聲「謝謝」都不會說了。
直到好心人們漸漸散去,顧小影一瘸一拐地進了醫院大門,她才回過神來,也顧不上去化驗室拿唐篩結果,而是直奔產科門診,哭喪著臉對一個坐診的女大夫說:「大夫,我剛才摔了一跤……」
女大夫一看顧小影衣襟上、膝蓋上的塵土也嚇一跳,急忙安排顧小影上床檢查。或許也是因為胎兒還太小,胎心很不好找,找了很久,顧小影只覺得自己的肚子上都塗滿了耦合劑,可還是沒有聽到胎心的「咚咚」聲。她心裡急得要命,眼見就要哭出來,卻恰在這時候聽到擴音器裡傳出來微弱而規律的聲音:咚咚咚咚咚咚……大夫終於鬆口氣,遞過來幾張衛生紙給顧小影道:「孩子沒事,不過你得小心點,天寒地凍的,別再摔著。」
顧小影也鬆口氣,手有些哆嗦地接過衛生紙擦肚子。她坐起來的瞬間,剛才那憋了半天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大夫見了只好安慰:「沒事沒事,孩子挺好的,下次小心就好了。」
顧小影一邊擦著眼淚跟醫生道別,一邊出了診室門往三樓走,準備去拿唐篩結果。一路上膝蓋還是疼,手也疼,她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手套已經磨出了一個碩大的洞,露出裡面帶著血絲的手掌來。左手手腕似乎也有些挫傷,不能動,一動就疼。膝蓋就更不用說了,估計又是兩大團淤青,但只要孩子沒事,她什麼都顧不上了。
顧小影回到家後管桐還沒到家,謝家蓉急忙告訴顧小影管桐要回來,但顧小影壓根沒聽進去——她心裡還充斥著對剛才跌倒那一瞬間的後怕,以及總也找不到胎兒胎心的焦灼感。她只是用最後剩下的那點力氣脫了衣服躺到床上去,也顧不上查看自己膝蓋的傷情,只是勉強拖過來一條被子就昏昏睡去。
她是太累了。
睡前她想,像這樣累身也累心的日子,她真的、真的受夠了。
管桐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去了。
他一進門就問謝家蓉:「小影呢?」
謝家蓉指指臥室,一臉見到兒子後的喜氣洋洋答:「睡了。」
管桐點點頭,也來不及跟謝家蓉多說什麼,就急匆匆地推開臥室門,裡面黑燈瞎火的,只見顧小影悶頭睡得挺香。管桐看看手錶,坐到床邊推推顧小影,輕聲喚:「小影,起來吃晚飯了。」
顧小影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看見是管桐,倒是很快就想起自己和這個人之間還沒來得及消化的齟齬,不耐煩地推掉他的手,翻身繼續睡。
管桐搓搓手,把手探進顧小影的被子裡,小心翼翼地摸她的肚子,一邊說:「顧小影,你再睡下去晚上就睡不著了。」
顧小影被他煩得心浮氣躁,索性坐起來,蓄足了力氣一腳踹過去——結果還沒踹到管桐,卻碰著了她自己的膝蓋,立即疼得「哎呀」一聲,又縮了回去。
管桐嚇一跳,急忙打開燈,掀開顧小影的被子,結果一看就驚呆了——顧小影的膝蓋上一塊碗大的淤血,已經發紫了,觸目驚心地浮在一片白皙的皮膚中間,讓管桐倒抽一口冷氣。管桐伸手碰一碰,顧小影疼得齜牙咧嘴,一把推開管桐,只是自己抱著膝蓋吹氣,也不多看管桐一眼。
管桐急忙湊近了問:「這是怎麼弄的?」
「摔的。」顧小影不抬頭,語氣很冷。
「摔的?」管桐嚇壞了,「你沒事吧?孩子呢?」
顧小影抬頭瞥管桐一眼,冷笑:「你就關心孩子是吧?」
「顧小影你別跟我賭氣了,」管桐看她的表情,知道孩子應該是沒事,先鬆口氣,再歎口氣,「我這不是專門回來承認錯誤了嗎?」
「你沒錯,是我錯了,」顧小影看一眼自己的膝蓋,伸手拉過被子,靠在床頭面無表情地說,「我不該讓你媽陪我去醫院,也不該跟你發牢騷,更不該賭氣自己去拿化驗結果……孩子是無辜的,他(她)爸爸不關心他(她),可我不能不疼他(她)。畢竟冬天路滑,一切都有可能發生,我就應該聽許莘的,讓她陪我去醫院。」
管桐聽得心裡難受,確實很堵,但無法紓解。他倒寧願看見顧小影張牙舞爪地找他算賬,咬他幾口以示洩憤,總好過現在這樣不陰不陽、不冷不熱。他也累了——每次發生突發事件,每次他們鬧矛盾,最後都是這樣冷冷的氣氛,這還不如大打出手呢,那樣的話他至少還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當一回沙袋,趕緊將事態平息。
可事情到底是因他而起,他也不能看他老婆不吃飯卻不管,畢竟就算顧小影不吃飯,孩子總是需要營養的。想到這裡,管桐歎口氣,擼起袖子,把胳膊湊到顧小影面前道:「你別生氣了,要不……咬我一口吧。」
顧小影眼都不睜:「累牙。」
管桐看實在沒辦法了,只好一把掀開顧小影的被子坐過去。顧小影沒好臉色地奮力反抗,但管桐的力氣比她大多了,他一邊小心不碰著她的肚子,一邊還能牢牢制住她胡亂揮舞的手和四處亂蹬的腳。直到顧小影累得氣喘吁吁,管桐才把她固定在自己懷裡,摟緊了,低下頭貼在她耳邊說:
「我求你咬我一口,行不行?」
顧小影沒想到他死皮賴臉的就為了說這麼一句話,雖然笑不出來,但剛才的氣還是洩了一半,只冷冷地哼一聲,扭過頭不說話了。
管桐見有所鬆動,這才耐心地從頭開始解釋:什麼時候第一次遇見蔣曼琳,什麼時候第二次遇見,什麼時候發現住得比較近,偶爾見面都說點什麼,翔翔為什麼能拿到他的手機,那孩子大鬧天宮讓他頭疼……最後總結:「老婆你別生氣了,你如果脾氣不好,孩子生出來也會很暴躁。如果是翔翔那種孩子,我豁出去了真會打他的,太沒規矩了!」
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摸摸顧小影的膝蓋,聽她哼唧了一聲「疼」,趕緊縮回手來,同時積極表態:「不然你給我制定個時間表,我到時間就回來陪你產檢,好不好?」
聽到這句話,顧小影終於把剩下的一半氣也洩沒了。只是想起剛才的擔驚受怕,那份委屈仍在,忍不住鼻子又一酸,眼淚就一點點落下來。管桐最怕他老婆哭,一哭就沒轍,所以也顧不上自己剛才的那份不高興,趕緊再把胳膊湊上去,「要不你還是咬一口吧。」
這次顧小影絲毫沒有猶豫,抓過管桐的胳膊就狠狠咬下去,一直咬到兩排細密的牙印都發紫了才鬆口。管桐齜牙咧嘴地忍著,心裡半憋屈半安慰地想:哄老婆還真不比哄孩子輕鬆多少……就這樣,又一次軒然大波被平息之後,管桐又回了B城,而顧小影也終於回到心平氣和、規律生活的軌道上——白天看書、偶爾上網,或者給管桐發幾條騷擾短信,晚上聽聽音樂,早睡早起。她自己知道,雖然懷孕是件勞心又勞身的事,但跟很多仍舊需要朝九晚五的孕婦相比,她已經算是很幸福。但她也有她的苦悶,比如每天在家裡待著就意味著每天都要跟管利明夫婦接觸,這種精神上的窒息其實比上班時所可能經受的肉體上的疲勞累得多。
或許是因為共同生活的時間越來越久,謝家蓉也漸漸發生了轉變——以前顧小影覺得她木訥,後來才知道,木訥是因為不熟悉。一旦熟悉了,謝家蓉其實也是個挺能絮叨的人:且不說她用了沒多久就和樓上樓下那些看孩子的老太太們迅速打成一片,就說她現在和管利明一樣喜歡和顧小影聊天了……這就讓顧小影很是崩潰。
這種崩潰倒不是因為顧小影聽不懂謝家蓉的方言,而是因為即便她好不容易聽懂了方言,但他們之間還是完全無法溝通——比如顧小影看電視的時候,謝家蓉和管利明也在一邊跟著看,看著看著還喜歡不停地重複演員的台詞,或者發出莫名其妙的笑聲與評論,並期待得到顧小影對這種評論的認同。但問題在於顧小影既不明白這處情節哪裡好笑了,也不明白他們的這個評論有什麼借鑒意義。她能明白的只有一點,就是當有人在你看電視的時候還不停地在你耳邊絮叨說脫口秀節目的主持人都好像二百五、HIP-HOP舞蹈都好像「跳大神」時,她總是恨不得馬上離席而去……當然,她也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有點大不敬,所以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電視讓給管利明和謝家蓉,而她自己去臥室裡看書,求個安靜。
她是這樣安慰自己的——電視有輻射,不看也罷;看書多好啊,腹有詩書氣自華嘛。
於是,在顧小影懷胎十月的日子裡,她就迅速從某網上書店的普通會員搖身變為超級VIP會員,涉獵的範圍從哲學、心理學到經典文學甚或言情小說,無所不包。夜晚時分,她常常一邊看書一邊忍不住琢磨:不知道古往今來那些有學問的人在生活中是不是都有著極其憋悶的人生,所以才要一個人躲在書房裡求個清靜?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看來,只有寂寞的人才有強大的力量踽踽獨行於浩瀚的書山學海,也只有心靈強大了,才能守得住寂寞的生活啊!
(8)
月底的時候,許莘正式入住新房子了。按照當地風俗,除蔣明波加班外,其他人都浩浩蕩蕩地去許莘的新房「溫鍋」——這大約是個舊習俗,就是一群朋友親人一起在家做頓飯,表示新房子終於迎來了新主人,從此圖個平安吉利。不過許莘的廚房太小,又裝了個中看不中用的歐式抽油煙機,被大家取笑一番後還是叫了外賣。
席間段斐問顧小影:「誰給你伺候月子?你媽還是你婆婆?」
顧小影看管桐不在身邊就來了精神,忙著訴苦:「快別提了,我婆婆說她坐月子的時候每天要喝一大碗不加鹽的豬蹄湯,我的媽呀,那得多難喝啊!一點科學都不講的——我說書裡說了,坐月子也用不著天天喝豬蹄湯,要營養全面才好。結果她和我公公聯手給我上了半天課,講了一大通月子裡的規矩,什麼不能洗頭髮洗澡之類的,我聽著都覺得齷齪。」
「讓你媽來。」段斐建議。
「我媽要上班。」顧小影挑眉毛,「再說伺候月子多累啊,我怎麼能累著我媽呢?」
「女人啊,」江岳陽歎氣,「一點都不將心比心……你捨不得你自己的媽,倒是捨得累你婆婆。」
「所以還是生女兒好,」許莘總結,「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兒子將來歸媳婦所有,跟媽沒什麼關係了,俗話說『有了媳婦忘了娘』,亙古不變的道理。」
「那我以後一定不要忘了我媽,」杜屹北趕緊順桿爬,「我要做我媽的好兒子,聽我媽的話有飯吃……媳婦兒你現在是不是特別欣賞我的孝順?」
「呸,」許莘瞥他一眼,「我才不要嫁給一個心理上沒斷奶的男人當老婆,言必稱『我媽說如何如何』,戀母情結這麼嚴重,誰知道是娶老婆還是找小媽?」
眾人哄堂大笑,杜屹北也樂呵呵地拆許莘的台:「媳婦兒你真是自相矛盾,既嫌我這做兒子的不當貼心小棉襖,又讓我不要有戀母情結,話都讓你說全了。」
許莘不理他,轉頭對顧小影說:「其實避免麻煩的辦法還是很多的,比如雇月嫂,只要你公婆別對人家月嫂再橫加干涉就行。」
「那不好說,」顧小影搖搖頭,「我公公就喜歡指手畫腳,只要讓他看見了,就別打算全身而退。」
「那也簡單啊,不是還有月子中心?」許莘挑挑眉,「我們同事就是在月子中心坐月子的,一家三口住進去。24小時全程母嬰護理,餐費、住宿費、服務費都算在裡面,只是按房間大小不同收費便不同,便宜的坐一個月子八九千,貴的要好幾萬。」
「這麼貴?!」顧小影瞪眼。
「其實也不算貴,」段斐是唯一的過來人,掐指算算,「在咱們這裡雇一個五星級月嫂,一個月就是四五千。雖然月嫂負責給產婦做飯,可是原材料還是要你自己去買的。而且月嫂雖然給孩子換尿片,但洗尿片的工作也忙不過來……反正全家人圍著一個產婦和一個孩子,又忙又亂,做男人的疲於奔命,不帶熊貓眼就不錯。」
「只要省心,錢稍微多一點倒是也能接受,」江岳陽道,「畢竟兩代人之間的觀念不同才是最大的麻煩,好像一條導火索,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爆炸。」
「是啊,有時候還真不是錢的問題,」顧小影感慨,「如果花錢能消災,保證我家平安和睦,就算是花錢我也願意。不過問題是……我公公能捨得讓我花錢嗎?」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所以,這件事還是要從管桐那裡著手。
週末,管桐如約回家,顧小影便誘惑他:「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管桐看看她的肚子,很懷疑:「你現在這樣,能去哪裡玩?」
「去了就知道了,」顧小影拽著他去開車,「去許莘家東臨的那個小區,記得路吧?」
「她家附近好像都是新建的社區,」管桐一邊開車一邊回憶,「既沒有大型商場也沒有遊樂場,還沒有公園和文化場所,有什麼好玩的?」
顧小影賣關子,不說話了,只是一路看著管桐笑瞇瞇地樂。管桐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只見她自始至終地傻樂著,只好歎口氣:「顧小影你看看別的地方吧,你總看著我,我都不會開車了。」
「哦,」顧小影乖乖地把臉轉到前面問,「老公你能休幾天產假?」
「七天吧,」管桐一邊開車一邊答,「是有點短,不過有媽在家,我還算放心。」
你放心我還不放心呢——顧小影一邊腹誹一邊講:「聽說伺候月子特別累。」
「我媽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她不會嫌累的。」管桐答。
「可是,那個,」顧小影囁嚅,過會兒才說,「生活習慣上可能會有差異,當然這主要是兩代人的理念有差異,換了我媽也一樣……萬一我患上產後抑鬱症可怎麼辦呢?」
「你患抑鬱症?」管桐驚訝地看她一眼,搖頭,「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太小了。全世界的人都抑鬱了,我看你也抑鬱不了。」
「說什麼呢?」顧小影不願意了,撅嘴,「這事兒可說不準。本來生了孩子心理變化就大,萬一再過上天天喝豬蹄湯還不准洗澡不准洗頭髮的悲慘生活,不崩潰才怪。」
「有我在呢,到時候我跟我媽說,」管桐騰出一隻手拍拍顧小影,「別害怕,那麼多人生孩子,也沒見多少真的抑鬱了。」
顧小影不說話了,只是看著窗外,然後指著前方不遠處的一個小區大門說:「那裡,綠景嘉園,跟門衛說咱們是去『馨然月子苑』的。」
「馨然月子苑?」管桐納悶地重複一遍,又降下車窗跟門衛重複一遍,一路按照顧小影的指示往小區裡面走:拐彎,再拐彎,直行50米,三號樓,坐電梯,直達頂層……門開的瞬間,穿著粉色護士服的女孩子笑臉迎人。管桐一邊隨顧小影往裡走,一邊詫異地打量屋子裡粉紅色牆上掛著的寶寶滿月照,只覺得恍如隔世。
那天,在母嬰護理師的引導下,管桐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這麼神奇的地方——產婦生完孩子後一家三口住進去,此後一個月甚至更久的時間裡自然有人替你照顧你老婆,不用你多麼愧疚,不用你每天跟前跟後,最重要是不用你再操心要如何擺平老婆和媽之間的衝突、分歧、差異……這可真是別有洞天啊!
當然,價錢是貴了點,選個普通房間坐月子要花一萬元,選VIP套間坐月子要花幾萬元——這放誰家也不是個小數目。尤其對工薪階層來說,相當多的家庭其實接受不了這種消費模式。但管桐一下子就明白了顧小影為什麼要先帶他來親身感受——參觀完後,當他們坐在觀景陽台上吃著母嬰護理師親手調製的花生奶昔和精緻的小點心時,管桐不得不承認,這裡的服務的確周到又省心。按照這種服務標準,若是放在更大的城市裡,價錢至少翻幾倍。
到這時,當年做副縣長的經歷顯然主導了管桐的思維方向——他幾乎是立即從經濟角度和幫助創業就業的角度開始思考這種新型場所的意義。他習慣性地打量這裡的佈局、設備……隱約預見到,說不定很多年後,高端的月子會所和平價的月子中心都會成為一種尋常事物,再加上社區裡無處不在的母嬰服務社,這得給多少人提供創業就業的機會和崗位,同時又能給多少經濟水平不同的家庭提供便利!當然接受這種理念需要時間,但就像現在的「月嫂」一樣,剛出現時不也讓很多人覺得昂貴、覺得沒必要?然而也沒過多久的時間,眼下在中等以上城市裡,坐月子雇月嫂儼然已經成為最普通不過的一件事……「管桐!管桐!」顧小影伸手在明顯已經走神的管桐面前擺擺,管桐驀地回神,看見顧小影納悶地問:「想什麼呢?」
管桐笑了笑道:「我在想可能很多家庭現在還是接受不了這樣的消費模式,至少很多老人接受不了。」
顧小影咧嘴樂了,一邊樂一邊意味深長地說:「這就是你的事情了……」
管桐沒說話,只是一邊繼續打量四周出出進進的人們,一邊想著,其實無論是雇月嫂還是預訂月子中心,在說服管利明和謝家蓉這道程序上,都會有場硬仗要打。
可是這仗沒打起來——出乎意料吧?
顧小影也完全沒想到。
去交訂金的那天,顧小影納悶地看著管桐:「我沒見你們爺倆兒有什麼溝通啊,怎麼就這麼答應了?」
「我想來想去,壓根就沒匯報。」管桐如實交代。
「什麼?」顧小影嚇了一大跳,心想管桐這回婁子捅大了啊,到時候出了醫院,進了月子中心,遲早東窗事發,管利明不得把這裡掀了?!
「我覺得告訴他的話他肯定不同意,索性不告訴了,還不夠費口舌的。」管桐第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評價自己的爹,令顧小影覺得世界玄幻了……她傻呆呆地看著管桐,看他交錢、簽字、開收據,出了門才給她解釋:「反正等你生完孩子也是半年後的事情了,那時候他高興還來不及,不會在意這些小事情的。他就是摳門點,也不是不講理。看見你月子坐得好,孩子有奶吃,睡得香、長得好,他就不會說什麼了,對不對?再說了,我要是連這點主也做不了,還算是一家之主嗎?」
「老公,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仰視你……」顧小影夢幻般地仰頭看著管桐感歎,「一家之主啊,果然氣場強大。」
「這段時間我在B城琢磨了很多事,覺得一個家裡婆媳關係要搞好,就還得男人們掌握話語權,」管桐一邊開車帶顧小影往回走一邊解釋,「這種話語權從主動的方面來講就是要積極協調兩代人之間的關係,不能被動,不能等發生問題了再彌補,有些鋪墊其實完全可以做在前面;從被動的方面來講就是我們這一代人既然能走出原來的小環境,到更大的城市生活,見識自然比父輩要廣得多,所以要樹立這種威信,要讓父輩們願意在必要的時候聽取我們的意見,從而讓我們自己過得輕鬆點,不那麼累。你說是不是?」
他一邊說一邊扭頭看顧小影一眼,只見她靠在副駕駛座位上,雙手交疊,眼睛不停地眨,做眼冒心心狀:「老公,我決定從今天開始以全新的目光審視你!我再也不說你笨、傻、癡呆了……」
管桐哭笑不得:「原來,我以前都是這樣的形象……」
顧小影「嘿嘿」笑了。
其實,管桐壓在心底沒說的是,隨著婚姻生活的延續,他似乎也對「家庭」二字有了新的理解——他現在覺得,一個男人或許不只是塊「雙面膠」,還得是爸媽和老婆之間的「滅火隊」。這可能是種負擔,但更是一種責任。畢竟,一個男人,如果任爹媽和老婆之間勢同水火,那即便他的事業再成功,生活上也是失敗的。
不過管桐不知道,其實他這種「滅火隊」的身份也是顧小影最慶幸的一點——她從不指望自己的男人能在任何時刻都為她說話,但只要他肯公道合理地理解事情,她就願意陪他講理。只要他願意湊合著打打圓場,讓一樁樁的矛盾都慢慢化解,那她也懶得計較他究竟是用什麼辦法化解矛盾的。
說到底,她要的其實也就是個安穩、省心的日子而已。
所以,顧小影常常這樣想:她喜歡的男人,要忠於愛情、孝順父母,但既不是愚忠,也不是愚孝,而是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在設身處地之後,能夠和她一起做到「理」尚往來。
只要如此,便是這個「家」的大福氣了。
(9)
再後來時間就過得很快了——妊娠反應完全消失後,尿頻的情況也有所緩解,雖然肚子一天天地大起來,但顧小影的心情卻也是一天天地好起來。當然她自己心情好了就喜歡管閒事,比如一方面熱衷於打探杜屹北哪天晚上又留宿於許莘處,另一方面還很關心江岳陽父母的態度變化以及段斐師姐的情感走向,當然,還得分神監督著管桐在B城的行蹤以防其「紅杏出牆」……總之,她真是閒得不能再閒,同時又忙得不能再忙了。
但也不是所有她所關心的內容都能順風順水地發展——比如段斐和江岳陽,在江岳陽採取持久戰戰略卻仍然沒有任何進展的情況下,現在連段斐的爸媽也開始反對他們在一起了。
段斐的爸媽說得很實在:「斐斐,我們不是不喜歡小江,可是小江的爸媽不喜歡你。你就算進了他們家的門,他們也不待見你,你怎麼過日子?
能過得舒坦嗎?你們就算和他們耗著,能耗多久?你今年三十一了,再耗幾年,要是還沒法結婚,你更沒法嫁給別人了——因為那時候你年紀也大了,沒法生孩子了,誰家還願意要你……」
段斐聽得心神俱裂——雖然她的表情仍然淡淡的,看上去很平靜,但心臟好像被火淬過又被冰浸,脹了縮,縮了脹,憋得生疼。
段斐爸媽的動作也快,見段斐有點彷徨的苗頭,他們便在最短時間內把果果接回老家照顧,然後一邊做著段斐的思想工作,一邊安排她相親。於是禿頂的國企中層、喪偶的機關公務員、離婚有孩的知識分子等各類人群捲土重來……段斐企圖抵抗,但架不住段斐媽親自陪女兒上場,一場不漏地監督下來,甚至連段斐相親時穿什麼衣服,說什麼話都要事先規定好。如果段斐企圖故意暴露缺點砸場子,老太太當天晚上就能心臟病發作……一來二去,段斐嚇住了,也累了,沒有力氣反抗了。
這樣聽之任之的後果就是每到江岳陽給段斐打電話的時候,她十次裡會有九次正在外面相親,江岳陽不怎麼費勁就能聽見電話裡傳出來的低回婉轉的咖啡館風格背景音樂。甚至有一次,江岳陽還聽見電話裡有人說「段老師,你坐在這裡接電話就好,不要見外」……江岳陽氣瘋了。
可是不管江岳陽瘋不瘋,兩邊的老人算是卯上勁地要拆散這兩人:伴隨著段斐一次又一次地相親,江岳陽也要應付他爸媽每天一次的例行聲討。
再後來聲討也不過癮,老兩口乾脆打了行李包坐車到了江岳陽家,住下不走了!
就這樣,一場本來挺羅曼蒂克的愛情劇目終於從兩情相悅變成全民總動員。如果要形容,段斐覺得只能想到「波瀾壯闊」這個詞。
而江岳陽只覺得焦頭爛額。
也是在這個冬天裡,孟旭同樣覺得自己的生活中風雪如織,鬱悶得無以復加。
先是他一直生病,體溫雖不算高,但總歸很折磨人。他一向不習慣去醫院,只是自己吃藥、喝水、休息……兩周後終於退燒了,但人也瘦了一大圈。想去看果果,但段斐說果果已經被接回姥爺姥姥家,他聽了內心裡頗有點失落。鬱悶的時候又去找丁沐前打發時間,丁沐前還安慰他:不就是孩子嗎,你想要,再找個年輕漂亮的老婆,給你生個孩子不就完了?
孟旭心裡想:其實這真是個簡單的辦法。可是多麼奇怪,他總覺得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這一個和以前的相比,總歸是不一樣的。
應酬完了丁沐前,孟旭帶著三分酒意和一點殘存的熱鬧回家——似乎趁著這股熱鬧勁,自己還能覺得日子沒那麼落魄、那麼孤獨。結果還沒走到樓門口,就見一個女孩子遠遠迎上來,問:「你是孟大哥嗎?」
孟旭很懵,反問:「你是誰?」
女孩子莞爾一笑:「孟大哥,是表叔、表嬸讓我來的,他們說你看見我就知道我是誰了。」
孟旭完全摸不著頭腦:「我怎麼知道你是誰?」
他仔細打量一下面前的女孩子,只見穿著很規矩,卻並不土;模樣算不上漂亮,但也不難看;個子差不多一米六五左右,還算中等偏上;皮膚挺白,頭髮沒染成奇怪的顏色,所以看起來還挺順眼……他一邊打量一邊搜腸刮肚地想,自己什麼時候認識這麼個人?
女孩子似乎也沒想到孟旭完全不在狀態,愣一下才補充解釋:「我是曹芳,按輩分得叫你一聲表哥,不過是五服以外,也不算近親。」
「哦——」說到這裡,孟旭終於恍然大悟,「你是我爸送來找工作的?」
「找工作?」曹芳又一愣,過會兒才笑了,「叔說的是找工作?其實也算是找工作吧,我去年從河南一所你可能都沒聽說過的大學畢業,在安徽打工好幾年,幹過好多種不同的工作,後來是叔打電話來,說讓我來找你,給你拾掇拾掇家裡,或者,幹點別的什麼……」
說到這裡,曹芳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了,孟旭倒是瞬間恍然大悟:因為自己離婚後始終沒有再婚,父母終於急了,才想出這麼個「先斬後奏」的辦法來。說起來之前孟母在電話裡也不是沒有過暗示,可他當時裝作聽不懂,還自以為成功地敷衍了過去,誰曾想他爸媽都把姑娘給送到他眼皮下面了!還說什麼「或者幹點別的什麼」,就差點沒直說「或者給你生個孩子也行」了!
孟旭覺得自己剛好了沒幾天的感冒發燒在這一瞬間又被急火攻心地復發了。
可是他總不能讓姑娘就這麼站在樓下,只好帶曹芳上樓,開了家門,讓她進屋。小姑娘比他想像中要勤快得多,進門就把他攢了多日的髒衣服給洗了,裡裡外外收拾得煥然一新。還把冰箱裡的過期食品都扔掉,下樓買了新鮮的水果、蔬菜、豬肉,看樣子還真打算大幹一場。
孟旭坐在客廳裡看報紙,只用眼睛的餘光看著曹芳進進出出的身影,偶爾回答她幾個問題,比如「這東西能扔嗎」、「孟大哥你有沒有什麼忌口」、「孟大哥我拿你的家門鑰匙用用」……孟旭恍惚間覺得時間倒退回幾年前,週末的下午,段斐就是這樣裡裡外外打掃衛生或者煲湯、煮飯,她其實是個頂熱愛生活的人,可是他那時候為什麼會覺得她不顧家?
孟旭有些難過地想:或許,在一起久了,一點疏忽都可以被放大,於是才走到了今天。
孟旭知道他必須把曹芳送走,而且要盡快。可他現在的確又有點身體不舒服,或許他更需要一個女人在他身邊,從而獲取一點照顧與體貼。他有點猶豫,而這一猶豫天也就黑了,反正不管怎麼說,曹芳也不可能當天離開了。
想到這裡,孟旭歎口氣,略提高一點聲音對曹芳說:「曹芳,晚上你睡客房吧。櫥子裡有被褥,你自己找出來鋪一鋪,過幾天我幫你找找有沒有適合你的工作。」
「知道了。」曹芳一邊洗菜一邊回頭笑一下,那笑容突然讓孟旭想起了伍筱冰——那一瞬間孟旭痛苦地轉回頭去,他不知道,他這輩子還能不能從這兩個女人的陰影裡走出來?
這味同嚼蠟的生活,其實連他自己都有點絕望了。
(10)
元旦前,顧小影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蔣曼琳。
當時完全是巧合——管桐陪老婆去百貨商場採購嬰兒用品,結果在那層樓上遇見了正帶兒子挑選童裝的蔣曼琳。
只是他們看見對方的時候那場景頗為滑稽:蔣曼琳的兒子翔翔正在為無法得到一套玩具而撒潑打滾,蔣曼琳冷眼旁觀無效,只好妥協,在眾位家長或同情或不屑的目光中掏錢結賬。看熱鬧的人群裡就有顧小影,不過她當時還不知道眼前這個拿自己兒子沒辦法的母親就是蔣曼琳,還一邊舔著一個冰激凌一邊琢磨著自己將來可不能把孩子寵到如此無法無天。管桐去另一邊的款台付款未回,所以沒看見這具有轟動效應的一幕,只是在回來的路上和蔣曼琳撞了個面對面——彼時蔣曼琳的兒子翔翔幾乎是掛在媽媽的胳膊上被拖著往前走,而管桐左手拿著交費單子,左胳膊肘上掛著購物袋,右手拎著顧小影的包,右胳膊上還搭著顧小影的大衣……所以他倆在看見對方的一瞬間,都很為對方那移動聖誕樹一樣的造型震撼不已。
還是翔翔看見管桐後先大喝一聲:「叔叔!」
管桐愣一下,笑了,先對翔翔擺擺手,再跟蔣曼琳打招呼:「帶兒子來買東西?」
「我快被他煩死了,」蔣曼琳皺眉,沒好氣兒地看著兒子,「再這樣下去我打算把他帶到B城好好收拾收拾,免得他總跟在奶奶身邊,遲早是一害。」
「你婆婆能允許你這麼做?」管桐並不相信,剛想幫忙分析一下形勢,突然瞟到了站在不遠處賊頭賊腦往這邊張望的顧小影,忍不住笑一下,伸手招呼,「過來!」
顧小影見被發現了,只好攥著冰激凌走過來,笑著跟蔣曼琳打招呼:「你好。」
「你好,」蔣曼琳愣一下,也笑了,「顧老師吧?常聽管桐提起你。」
「唔?」顧小影瞪眼看看蔣曼琳,恰好聽見管桐介紹:「這是蔣曼琳,我大學同學,現在B城掛職信訪局局長。這是她兒子,翔翔。」
「哦,」顧小影恍然大悟,笑靨如花,分外熱情,「你就是蔣姐姐呀,我也常聽管桐提起你。你兒子好帥呀!」
蔣曼琳還沒等回話,翔翔小朋友已經尖叫:「媽媽我也要吃冰激凌!媽媽我也要!我也要!」
顧小影瞠目結舌——這孩子是屬高音喇叭的嗎?
蔣曼琳快要被兒子喊得耳膜爆裂,也自覺顏面無存,便顧不上說別的話,只好拖著兒子匆匆告別離去。管桐和顧小影看著蔣曼琳的身影,不約而同想到一個詞,叫做「落荒而逃」。
顧小影驚得都忘記吃冰激凌了,只顧盯著那娘兒倆一個拖一個拽的背影咂舌。直到奶油融化後滴到手上,才手忙腳亂地一邊指揮管桐去她包裡找紙巾一邊感歎:「如果我有這麼個兒子,不知道得多崩潰。」
管桐終於翻出紙巾,一邊給顧小影擦手一邊好脾氣地答:「不會的,咱從一開始就不能讓孩子變成這個樣子。就算要保護童心,可該立的規矩也得立,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
顧小影攥著冰激凌一邊舔一邊說:「她真漂亮,對不對?」
思維又跳躍太快,管桐反應了兩秒鐘才知道她說的是蔣曼琳,笑一下答:「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管桐你真沒用,這麼漂亮的女朋友都看不住,」顧小影歎口氣,再回頭找找已經看不見的人影,語氣無限落寞,「胸是很大啊……」
這回思維更跳躍,管桐覺得自己的大腦好像一個氣球一樣,「噗」的一下子就被顧小影戳破了,氣體漏出去,頓時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但顯然這個發現對顧小影的刺激是很大的——晚上回到家,洗完澡,顧小影只穿著胸衣短褲便站在鏡子前面左晃晃,右晃晃。
管桐進來的時候嚇一跳,趕緊遞件睡袍過去:「你不冷嗎?小心別感冒。」
「暖氣這麼熱,怎麼會冷,」顧小影不搭理管桐,還在比畫自己的胸,「看,這樣,是不是顯得更豐滿一點?」
「是。」管桐心不在焉地看一眼鏡子,答。
「一點都不真誠,」顧小影看看鏡子裡的倒影抱怨,「其實我懷孕以後是豐滿了很多的!」
「對。」管桐配合地點點頭,為了表示自己的確是很認真地在回答問題,他又看一眼鏡子,然後轉身準備離開。
「管桐,那個……」顧小影還知道躊躇一下再開口,「你真的沒有見過蔣曼琳的胸嗎?」
管桐頓時被晴天霹靂劈過……過好久他才哭笑不得地答:「你的反應真奇怪,上次還又哭又鬧,我以為這次至少也要三堂會審,沒想到你居然只注意到這個……」
「上次不是都說開了嗎,如果我總是揪住你不放,你又要說我不信任你。再說我也不是不信任你,誰讓你當時瞞著我什麼都不說的?只要你如實匯報,我肯定願意相信你啊!」顧小影瞥一眼管桐,轉身繼續對著鏡子邊比畫邊感歎,「不過這擠一擠就是不一樣!怪不得好內衣都賣那麼貴呢……等我生完孩子,一定要買一件超豪華的內衣,讓人一看就血脈賁張的那種。」
「血脈賁張?」管桐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細看看顧小影,「除了我也沒別人看了吧……」
「誰說的?」顧小影瞥管桐一眼,很不服氣,「夏天還有吊帶裙子呢,冬天還有深V字領毛衣呢!再說我給你看,你看得見嗎?你都對我視若無睹了!」
「我沒對你視若無睹,」管桐不知道話題怎麼會拐到這個方向上來,頓時覺得自己的思維有點跟不上趟,「我現在凡事都以你為中心,小心翼翼,謙虛謹慎,這樣還不行?」
「你就是對我審美疲勞了!」顧小影控訴,「我現在就算不穿衣服站在你面前,你也不想碰我了!」
「胡說八道,」管桐欲哭無淚,「你現在懷孕呢,你讓我怎麼碰?」
「可是你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你想碰!」顧小影張牙舞爪,橫眉立目,很為自己終於問出了這個糾結已久的問題感到振奮,「你老實說,你在B城都是怎麼解決的?!」
管桐的臉,終於在三十五歲這一年,不可避免的、較為罕見的……紅透了……於是,那晚,遇人不淑的管桐被某人惡意騷擾了。
他還不能反抗,因為反抗也沒用:他就算把對方的手撥開十次,對方還會第十一次摸上來……所以他得忍著,一邊努力找話題開「臥談會」,一邊任某人的手興風作浪。於是對話就變成了這樣——「這麼說段斐和江岳陽要結婚了?」
「是啊,有道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咦……讓我揪一揪……」
「輕點兒!」
「再晃一晃,哈哈哈。」
「嘶——顧小影你輕點兒,要斷了!」
「你剛才問我什麼?哦對了,忘記告訴你了,許莘打算明年國慶節結婚,挺仗義是吧?因為『五一』節我還沒出月子呢,說好了一定得有我參加她才可以嫁人!」
「杜屹北家同意了?」
「那有什麼辦法?杜屹北唯老婆馬首是瞻,乖得不得了,他奶奶都拿他沒轍,只能妥協。唉說起來還真是要看男人自己的立場……男人立場堅定了,家庭就和諧了。」
「這個道理我早就總結過。」
「你老實說在B城想不想我?」
「想,當然想。」
「那你還這麼柳下惠?」
「關柳下惠什麼事?怎麼每次都能扯到他?我說你不能老實點嗎?這才五個月,也不安全啊!」
「其實安全方面倒還好,我看書了,說是只要注意姿勢,就不會有問題。」
「啊?」
「別一驚一乍的,我就是這麼說說而已,我還怕太早進行性啟蒙嚇到我們寶寶呢——你說人家在房子裡住得好好的,突然看見伸進來一截燒火棍,別再嚇一跳。」
「燒火棍?」
「我也就是隨便打個比方,不要當真。」
「顧小影……我真是服了你了……」
「我還服你呢!每次被我騷擾得這麼堅不可摧,還能睡著?」
「你也知道你是在騷擾?」
「哎你到底是怎麼解決的啊?你還沒告訴我呢!」
「我困了,睡覺,你把手拿開。」
「別睡別睡,還沒說完呢,你自己解決嗎?還是有別的女人?」
「我上哪兒找別的女人去?你趕緊睡覺!」
「哈哈哈,害羞了呀?小說上說都要洗冷水澡的,你怎麼不用洗澡就能睡著?」
「哎你別亂抓!你到底還睡不睡了?」
「這個話題太私密,我覺得很興奮!」
「我——唉——」
管桐終於無話可說了……顧小影折騰了一會兒也累了,終於放過管桐,轉而拱在他胸前,趁自己肚子還不是很大,再次像八爪魚一樣纏著他。管桐被她騷擾得睡不著,索性翻一下身,伸手輕輕撫上顧小影的小腹,顧小影「嘿嘿」笑一聲,抓住管桐的手在自己肚子上微微用力地按下去。管桐有點緊張,唯恐壓著了肚子裡面的孩子,但偏偏就在那麼一瞬間,管桐的手心被「砰」地撞擊了一下!
管桐愣了。
顧小影興高采烈:「寶寶在跟爸爸打招呼,你感覺到了嗎?」
管桐難以置信地再伸出手,剛覆上去,「砰」地又是一下子!
管桐激動地坐起來,藉著透進來的月光仔細打量顧小影的肚子。顧小影躺在床上,笑瞇瞇地看著身邊男人那驚喜的表情,再看看自己的肚皮,覺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這樣幸福過。
此時,她終於理解了論壇上一個姐妹說過的話:當你感受到第一次胎動,你瞬間便會母愛氾濫!
是的,現在她終於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血脈相連:每當她閉上眼,都會幸福地冥想,想那個小生命正悄悄蘊藏在她的身體裡,他(她)一點點長大,漸漸有四肢、指甲,漸漸會吞嚥,漸漸拳打腳踢。這是多麼神奇的過程——從一顆受精卵到一個孩子,她用十個月的時間,給這世界一個生命!
原來真是這樣:上帝造了亞當和夏娃,然後便把造人的責任交給了女人,所以,當一個女人將要成為母親,她便承擔起了上帝的職責。
(11)
但懷孕畢竟不是一件只充滿幸福感的事。
在顧小影懷孕五個月的時候,H1N1的高xdx潮終於到來——如果說之前大家不過覺得這是一場和SARS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小小挑戰,那全國範圍內若干孕婦的死亡,則在這個冬天令所有孕婦心裡都籠罩著一層陰霾,顧小影也不例外。
儘管她不用上班,避免了和外界的接觸,但管利明和謝家蓉卻是每天都要出門買菜,並順便和院子裡的老頭老太們聊天的。不僅如此,管利明和謝家蓉還喜歡去人山人海的大型超市裡搶購每天早晨的限價雞蛋、便宜豬肉,只要能搶到就心情大好!再加上或許是因為不適應G城乾燥空氣的緣故,管利明總是不停地咳嗽,雖然不劇烈,但噴薄而出的唾沫星子每次都讓顧小影避之唯恐不及,天天心驚肉跳。
在這種越來越恐懼的氛圍下,某天,管利明終於感冒了——那一瞬間,顧小影覺得天都快塌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嚴格說起來她根本就是在自己屋裡團團轉,手足無措,思維混亂。她害怕被傳染感冒,更害怕管利明不是普通感冒,而是H1N1。她急得想哭,實在沒辦法只好再給管桐打電話,結果一聽見管桐的聲音就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管桐急匆匆地安慰:「沒事的,感冒的人絕大多數不是H1N1。」
「可是感染流感病菌的人卻大部分都是感染的H1N1,」顧小影哭得稀里嘩啦,「怎麼辦呀管桐,我害怕,寶寶還那麼小,自己還沒有獨立存活的能力……」
「隔離?」管桐其實也害怕,「不行的話就讓爸去另外那套房子裡住幾天?」
「可是那套房子租出去了,合同還沒到期,就算現在攆人家走,人家也找不到住的房子。」顧小影居然還有心思想到這麼遠。
「讓我想想……你別急,我下午就回去,您自己關好門,我這就打電話讓我爸好好休息,看看能不能退燒,如果能退燒就沒事。」
管桐急匆匆掛斷了手機,再撥打自家的固定電話,等管利明接聽了,才一五一十地囑咐:「爸你先在你屋裡待著吧,萬一傳染了小影,後果太嚴重。」
管利明這幾天也跟著看了點新聞,知道死了幾個孕婦的事,所以難得的好說話,當即就答應了。可他的自我隔離並沒有消解顧小影的任何恐懼——在此後很長的時間裡,顧小影都神經兮兮地覺得周圍充滿了H1N1病菌,恨不得躲在臥室裡不出來,每天不停地洗手、燒醋,仿似患上強迫症。
按管利明的性格,被顧小影當做一團細菌一樣對待,肯定是無法忍受的。不過他盼孫子孫女盼得實在是筋疲力盡了,所以這次只能壓著心底的怒火,不情願地配合全家人的「隔離」計劃。偶爾他也會大聲發發牢騷,而顧小影的對策是在另一間屋裡通過電腦和音箱,用更大的聲音播放關於H1N1致死孕婦和胎兒的視頻片段……說「鬥智鬥勇」都抬舉顧小影了,因為到這時很明顯就是硬碰硬了。
所以說管利明其實除了話多點、不衛生的習慣,還真是個挺寬厚的老頭兒——他不記顧小影的仇,隔離結束後還不忘出門給顧小影買她喜歡吃的菜。顧小影吃在嘴裡也不是不感動的,但她每想起之前那段淒惶的日子,還是只能找到一個形容詞,便是:不堪回首。
當然,還伴著一個自嘲的苦笑。
不過,管利明雖然痊癒了,H1N1的鋒頭卻沒有過去。顧小影的神經繃得很緊,這令管桐很擔心——情緒的緊張毫無疑問會影響孕婦和胎兒的健康,可他除了每天給顧小影打安慰電話和發送下載好的科普資料,也沒有別的對策。
偏偏在這個時候顧小影又去做了胎兒心臟B超,親眼目睹幾樁活生生的事例:第一樁是一個孕婦在孕二十六周時檢查出胎兒是「草鞋足」,這意味著孩子即便生下來也有可能智力低下,醫生建議換個醫院再確診一下,按照家庭意願選擇引產或生下這個可能會有先天缺陷的孩子;另一樁是一個孕二十七周的准媽媽,做B超時發現胎兒脊柱異常,也有可能要引產;還有一樁是一個孕二十八周的准媽媽,在這家醫院確診為胎兒先天性心臟病(法洛氏四聯動),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去過兩家醫院,這次的結果對全家人來說是連最後的希望都毀滅了……尤其是第三個准媽媽從B超室出來的時候,顧小影正坐在候診區等待被叫號,她親眼目睹著一個肚子比自己還大一點的女人一走到丈夫身邊就號啕大哭,旁邊一個穿粉紅色護士服的小姑娘小聲對同事說:「看見沒有,這周的第四個了。真不知道是怎麼了,幾乎每天都有因為胎兒心臟異常需要引產的……」
聽到這句話,顧小影的心臟「倏」地就被吊在了半空中。
她不自覺地握緊了身邊管桐的手,管桐擔憂地把她摟在懷裡,安慰她:「沒事的,你肯定沒事,你一直挺健康的,我也挺健康的……」
結果身後兩個准媽媽的聊天聲恰好傳過來,一個問:「能不能引產?現在醫學發達了,生下來說不定也能治好。」
另一個答:「夠嗆。我一個朋友家就遇見這種情況了,孩子生下來才發現有先天性心臟病,六個月裡做了兩次大手術,花了二十萬,還是死了。
其實不是錢的問題,關鍵是那種你好不容易得到了,然後再失去的感覺,對一個母親來說真是無法想像的慘烈。」
顧小影不敢回頭,只是僵在管桐懷裡,豎起耳朵聽。
一個准媽媽歎口氣:「二十八周……這要是男孩,都能摸到小雞雞了,你說怎麼會這樣?」
「唉,這世界不安全,污染太多,隱患太多,」另一個准媽媽也歎息,「所以咱一定得做好孕期裡的各項檢查,還得慎重對待每一項檢查結果,因為這不僅是對自己負責,更是對寶寶負責啊!」
……顧小影聽不下去了。她把頭深深埋在管桐懷裡,管桐輕輕拍她的背,俯下身,在她耳邊小聲說:「其實……這個自然法則就是優勝劣汰,你得從另一個角度去想,現代醫學昌明,提前避免了一些悲劇的發生,雖然讓人難以接受,但畢竟減少了以後更漫長的悲劇。大家都這麼年輕,還有很多機會生育一個健康的孩子。」
「不一樣的管桐,你沒經歷過就不會知道,一個孩子在你肚子裡,那種感覺有多奇妙,」顧小影抬起頭,面色哀傷地看著管桐,「他(她)就像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你恨不得把他(她)保護到最好,你真是不在乎他(她)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了,你就希望他(她)健康,真的,只要健康,健康就好……」
管桐憂心忡忡地看著顧小影,想再多安慰幾句,可顧小影根本聽不進去。管桐只能抱緊她,給她力量,給她支撐,陪她等結果——好在隨後顧小影的檢查結果是一切正常,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她的恐懼感。
但緩解不等於消除——顧小影仍然每時每刻都會突然萌發一種忐忑心理,那種感覺就好像懷孕前總懷疑自己這輩子是否能懷孕一樣,現在懷孕了還撓心撓肺地惦記著肚子裡的孩子發育得正常嗎,營養充足嗎……哪怕很多人安慰說「不要緊張,要放輕鬆,孩子一定會健康」,可收效也很有限。
管桐在最無助的時候想到了許莘,於是決定悄悄地去搬救兵。
但他沒想到這個救兵實在搬得太準確了——因為在元旦後不久,許莘驚恐地發現,自己懷孕了!
那是這個城市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寒流帶來大幅度的降溫,小區裡的噴泉、水池統統結了一層冰。許莘站在陽台上也不知道在看什麼,反正她只穿一件毛衣,一動不動——杜屹北進門的時候就看見這麼一幅場景,頓時嚇一跳。
他趕緊換了鞋走到許莘身後,看看她目光呆滯的樣子,不知道這是受到什麼打擊了,再一摸,臉冰涼,急忙把她拖回到屋裡,關上門,緊緊抱住。當他們的臉頰碰觸在一起的時候,許莘冰涼一片的皮膚甚至激得杜屹北都哆嗦了一下,他有些害怕地低頭問:「你怎麼了?」
許莘不回答,只是一動不動地靠在杜屹北懷裡。杜屹北急了,一邊摸她的額頭一邊問:「你哪裡不舒服?」
「我懷孕了。」過了起碼五秒鐘,許莘才沒有表情的抬起頭,盯著杜屹北看。
「什麼?」杜屹北顯然也沒想到,他略有些愕然地看著許莘,「什麼時候發現的?」
「剛才,」許莘有氣無力地窩在杜屹北懷裡,「你害死我了杜屹北……」
「那你還站在陽台上吹風?」杜屹北怒了,「許莘你沒腦子是吧?」
「誰沒腦子?!」許莘瞬間從剛才的有氣無力變為充滿鬥志,一下子把聲音拔得比杜屹北高三個音階,瞪眼吼,「杜屹北你老實交代,你到底對避孕套做什麼手腳了?」
「我能做什麼手腳?」杜屹北有苦說不出,「那不是你說怕疼,又趕上安全期,後來就沒用……」
「可是你是醫生呀!你作為一個醫生難道不知道安全期也不安全嗎?我們還沒結婚,如果讓人家知道我未婚先孕,我真是沒臉見人了,」許莘想想爸媽之前的苦口婆心,忍不住再次號啕大哭,「媽媽我對不起你,我又沒聽你的話,嗚嗚嗚……」
杜屹北心疼地把正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女人再次摟到懷裡,在沙發上坐下,一邊遞紙巾一邊好聲好氣地安慰:「不哭了,媳婦兒,反正咱生米煮成熟飯了,你就委屈委屈,嫁給我好不好?」
「不好!」許莘繼續哭,「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讓我懷孕,我就只能嫁給你……」
「你還想嫁給誰?」杜屹北聽著許莘的話哭笑不得,「你說我對你還不夠好嗎?你加班我送飯,你想吃什麼我都去給你買,你說不回家住,我就陪你在這裡住,你說國慶節結婚,我也隨你……我爺爺奶奶給我那麼大的壓力,我都頂住了。」
「你頂住個屁!」許莘聽到這裡更加憤怒,索性也不講文明禮貌了,「你就是因為這個才騙我懷孕的,你這頭大灰狼,外表看起來文質彬彬,內心深處陰險狡詐!我要是嫁給你我才腦子有病,誰知道結婚以後你怎麼對付我啊!」
「許莘你腦子才有病!」杜屹北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跟她交流了,鬱悶地站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庸人自擾?我對你有多真心你看不出來嗎!是,我承認,我之前沒用避孕器具導致了這個意外事件的發生,但這畢竟是一個小生命,是你和我的孩子,將來他(她)會長大,會笑,會叫你媽媽叫我爸爸,難道這不是個很美好的意外嗎?你是做童書的,應該更覺得幸福才對啊!而且你以後就不用給我講故事了,你給寶寶講故事不是更好嗎?」
「我做童書,可是我不喜歡小孩子!」許莘一邊撕面巾紙一邊糾結,「我還沒有過二人世界,我還沒有做好接受一個小孩子的準備……最重要的是我還沒結婚!」
「第一,你葉公好龍;第二,我們可以馬上結婚;」杜屹北語氣鎮定,「第三,帶孩子的事情也不用你操心,我爸我媽我爺爺我奶奶都排隊等著呢,這根本就不是問題。」
「可是,我真的沒有做好準備,我到現在都覺得我是我媽的女兒,我想像不到我要給別人做媽媽,」許莘想到這個便又洩了鬥志,癱軟在沙發上,喃喃低語,「我這麼年輕就要做媽媽……」
「其實我們都不是很年輕了,」杜屹北坐回到沙發上,重新把許莘攬進懷裡,低頭一邊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一邊輕輕親吻她的額頭,「莘莘,嫁給我吧,生個孩子,我們一起快快樂樂地生活,好不好?」
「杜屹北我真想咬死你啊……」許莘閉上眼,低聲歎息。
(12)
就這樣,杜屹北和許莘終於要結婚了。
對於這個消息,杜家上下一片歡騰,許家父母則毫無意外地先震驚再生氣,然後才在杜屹北幾乎要跪下請罪的誠意中表示了默許——直到杜屹北走後,許媽才五味雜陳地看著女兒說:「我們不是不想你倆結婚,莘莘,你得知道,爸爸媽媽把你養到這麼大,總要表個立場和姿態,讓他們知道我們是正經人家,以後才能不至於因為這件事情看不起你,看不起咱們家……」
許莘瞬間又盈了滿眼的淚,想說現在這個社會已經較之以往開放了很多,但沒說出口。因為她知道父母是心疼女兒,也因為她自己都不確定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麼——她不否認杜屹北的愛情是真摯的,也能看到杜家的歡騰是誠心的,她只是不知道在時間面前,她和杜屹北,是不是真的可以手牽手,走到白髮蒼蒼?
但無論如何,從這一刻起,從決定嫁給這個男人這一刻起,許莘想,她一定要努力再努力,把後面的路走好。
對於這一切,顧小影當然是樂見其成,她甚至還感慨:「真沒想到你還挺有勇氣的,一結婚就生孩子……賢惠啊!」
「前後次序說反了,」許莘坐在顧小影家的沙發上歎氣,「我是一懷孕就結婚,這才真是有勇氣!」
顧小影抱著肚子哈哈大笑:「我覺得不僅是勇氣的問題,說起來你倆還挺厲害的呢!你看我和管桐買票那麼久都上不了船,你就該慶幸自己先上船後買票也是實力!」
「你別笑得那麼歡實,再把你家寶寶給笑出來,」許莘瞥一眼顧小影,「杜屹北家卯足了勁要在春節前完婚,說是這樣吉利……我真納悶了,一家知識分子怎麼還這麼迷信?」
「人家還不是為了你好,你聽不出來這是個借口嗎?不然就是你想挺著大肚子穿婚紗……或者乾脆讓你家寶寶當花童?」顧小影幻想一下這幅場景,樂不可支。
「顧小影,注意胎教,小心你家寶寶將來像你一樣不厚道。」許莘沒好氣兒。
顧小影笑完了才想起來問:「不過現在距離春節也沒多久了,來得及嗎?」
「所以我才說杜屹北是蓄謀已久,」許莘撫額歎息,「在東窗事發的一周內,杜家全民總動員,一路由杜屹北陪我回家請罪,然後去拍婚紗照;一路去訂酒店婚宴、列賓客名單、印請柬席簽;還有一路去購置所有結婚用品……那種按部就班的秩序感真是令我瞠目結舌。」
「所以說嫁給本地人還是很不錯的,」顧小影點點頭,很滿意,「莘莘你賺到了,不僅嫁了個醫生,還嫁給個本地醫生,將來等你過起日子來就會發現,還是找個本地的婆家省心!」
「咦?你居然也會這麼想?」許莘很驚訝,「你難道不是堅守在嫁給鳳凰男的第一線?」
「這個問題是有很多側面的,」顧小影晃晃腦袋,「鳳凰男也分很多種類,有人勤奮好學但自卑深種,有人儀表堂堂但勢利挑剔,有人或許就像管桐這樣,人品不錯,也上進,但是有對要和我們一起生活而且總是不斷製造麻煩的爸媽……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是嫁個城裡人,那對方也不可能十全十美。所以關鍵還是你挑的這個人,他對你好不好、他的缺點是不是你能夠發現但覺得無所謂的……如果是這樣,那你倆就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就該結婚,至於對方是鳳凰男還是太子男,已經完全不重要了。說句矯情點的吧,雖然管桐這人死沒情趣,但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嫁給他。」
「你在炫耀,」許莘鄙視地看一眼顧小影,「這是赤裸裸的炫耀。」
「我就是實話實說,」顧小影攤攤手,笑瞇瞇,「還有就是要熱烈歡迎你加入到孕婦隊伍!親愛的!我終於不孤獨了!」
「你的確是不孤獨了,」許莘歎息,「你老公還給我打電話,讓我閒著沒事多陪你散散心,我這才剛答應他,就發現自己懷孕了……所以說還不知道是誰陪誰散心呢,我看你現在的精神狀態比我好多了。」
「我老公居然還做過這種幕後英雄?」顧小影很驚訝。
「你是個有福氣的人,小蒼蠅。」許莘總結發言。
顧小影想了想,很不謙虛地接受了這個說法,點頭道:「你說得也對。」
許莘附贈白眼兩枚。
一月,許莘和杜屹北正式登記結婚。
當然這中間許莘再次經歷了一遍婚前恐懼的感覺,同時還摻雜了些孕後憂鬱的因素,不過好在有顧小影和段斐的齊心開導,她最終還是帶著好奇和新鮮的心情去領了結婚證。登記當晚是去杜屹北家吃的晚飯,作為一個新媳婦,尤其還是個孕婦,且要承擔著給杜家長孫,也是唯一男孫傳宗接代的任務,許莘迅速享受到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美好生活,而小杜醫生則同時淪為新一代華人勞工。
比如晚飯前,新媳婦想要表現一下自己的勤快,擬去廚房幫廚,結果剛一進廚房門就被奶奶攆出來,奶奶還急三火四地喊:「小北小北,帶你媳婦吃水果去,別讓她幹活兒。」
杜屹北滿頭大汗地從樓上下來,還沒站穩,就聽見他媽在樓上又喊:「小北小北,你床還沒鋪好,上哪兒去?你把舊床單給我拿到洗衣房裡來。」
杜屹北站在客廳裡手忙腳亂,結果爺爺從書房裡探出頭來,伸手喚:「小北,過來看看哪個名字好,我把男女孩的名字都取了幾個。」
杜屹北哭笑不得:「爺爺你沒弄錯吧,還早著呢……」
許莘在一邊看熱鬧,笑得滿心舒暢,感覺內心深處積聚了多日的怨念終於在杜屹北的忙亂中得到了紓解。
晚上吃完飯,許莘回到杜屹北臥室裡看電視。過了一會兒,杜屹北端杯熱牛奶進屋,先把牛奶遞給許莘,再撲倒在自己床上,筋疲力盡地感歎:
「總算回到主場了……」
「好像回到主場你也很辛苦,」許莘同情地拍拍杜屹北,「要不還是回我那裡吧。」
「不是主客場的問題,」杜屹北翻個身,躺在床上摟住許莘的腰,「你現在這樣子,如果我值班,連給你做飯的人都沒有。」
這句話真樸實,可是也真溫暖。許莘心裡呼啦一下子就湧上一股暖流,似乎是到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結婚了,從此有了一個家。而娶自己的那個男人,他全心全意愛著她,愛得就像一餐晚飯、一碟水果、一杯牛奶,雖然簡單,但無微不至。
婚禮在一個多星期後舉行——年前最後一個黃道吉日,這個城市裡到處都是鞭炮聲。許莘早起換婚紗的時候還在想,居然在冬天裡結婚的還不止自己一個?看來不怕冷的新娘果然很多。
婚禮選在這個城市裡一間高級會所中進行,從外面看很普通,走進去才能看清是個四季常綠的園子,蜿蜒的小路邊偶爾有臘梅灼灼地盛開,水池裡的水不僅沒有結冰,反倒還嘩嘩地流淌。來賓不是政界要人就是醫學權威,男男女女都斯文又有氣質,談吐間便讓人覺得和緩舒服。那天的陽光也很好,許莘穿件曳地的婚紗,身後有果果給小姨做小花童。同為小花童的男孩子自然就是蔣曼琳家的翔翔,兩人站在一起真像一對金童玉女,甚至一度搶了新郎新娘的風頭,被來賓拖著拍照,過足了明星癮。
顧小影一邊看熱鬧一邊拖著管桐東躲西藏。管桐轉得莫名其妙,最後實在忍不住才問:「你又做什麼虧心事了?」
「沒有,我從來都是光明正大的。」顧小影摸摸肚子答。
正說話間,突然聽見有人招呼:「顧老師。」
顧小影一回頭,頓時齜牙咧嘴地僵住——只見蔣明波正笑瞇瞇地走過來,看見管桐站在顧小影身邊,先打招呼:「管大哥。」
管桐一下子愣住了,過會兒才遲疑著問:「你是——明波?」
「是我,」蔣明波和氣地笑笑,指指顧小影,「我給顧老師看過病。」
「看什麼病?」管桐很納悶,「我記得……你好像在中醫院。」
「內分泌失調嘛,」顧小影打哈哈,心想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我之前找蔣醫生調理過內分泌。」
「哦……」管桐恍然大悟,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你倆居然會遇見。」
「說來話長,」蔣明波也笑了,扭頭問顧小影,「最近感覺怎麼樣?自從你轉院建卡,我再沒見過你。」
顧小影「嘿嘿」笑兩聲:「還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一邊說一邊吐舌頭,蔣明波看看她的表情,再聯想一下她居然沒有告訴管桐她是在自己這裡看病……似乎略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好無奈地搖搖頭,笑著說:「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給我電話,別見外。」
「那是自然的,蔣醫生,我還欠你一份禮物呢。」顧小影神秘莫測地笑。
管桐摸不著頭腦,蔣明波也要反應一下才能想起來她說的是那個據說要擺在他辦公桌上的送子觀音像,頓時覺得很恐怖,急忙道別:「我先去幫我弟招待一下賓客,你們自便。」
管桐看著蔣明波的背影,納悶地問:「你欠他什麼禮物?」
「答謝禮。」顧小影憋了一陣子,還是沒憋住,乾脆主動交代問題,「那個,老公哦,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從蔣明波那裡拿的壯陽藥……你會不會生氣?」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心裡一虛也不敢再看管桐,只是抱住他的胳膊低頭嘟囔。
管桐驚訝了幾秒鐘才恍然大悟:「哦……對,我差點忘了,蔣明波就是研究這個的。」
「我沒亂說話!」顧小影急忙舉右手發誓,「我保證我就是問問他有什麼強身健體的補藥而已!」
「我知道,」管桐看看顧小影著急的樣子,握住她的手答,「沒事,那都是些符號。」
「謝謝啊,大師。」顧小影扁扁嘴,心想這人終究還是沒有辜負他「符號美學大師」的QQ名,敢情生活在他的眼裡都是符號。
「再者,」管桐又笑一笑,補充,「我知道你有分寸的。」
這句話在瞬間擊穿了顧小影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抑制內心深處的那些感動。她不說話了,只是低下頭,把臉貼在管桐胳膊上,使勁摟住他的小臂。冬天的暖陽下,幾乎沒有風,清新的空氣裡,她覺得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
是的,幸福——源自一個小生命的悄然降臨、健康成長,也源自彼此的信任與理解。就好像他本能地相信她就算買了幾盒藥也不會置他的顏面於不顧一樣,她知道,他的信任是因為他的愛。
這多美好……顧小影笑瞇了眼睛,樂滋滋地看著周圍。管桐低頭看看自己的老婆,也笑了,過一會兒才突然說:「對不起。」
「啊?」顧小影臉上的笑容迅速變成茫然。
「看看別人的婚禮,才知道當初咱們結婚的時候真是委屈你了。」管桐看看顧小影,再往遠處看過去——許莘剛換了一身禮服,配同色的披肩,使本來就高挑的個子亭亭玉立。杜屹北護在身邊,郎才女貌。來賓們彬彬有禮地出出進進,任誰看起來都會覺得這場婚宴從酒席標準到場所佈置都無一處不精緻,再仔細看看,甚至連喜糖設計和送女賓、孩童的小禮物都美輪美奐。
夢一樣的婚禮,雖然在冬天舉行,時間上又倉促,但的確不會讓任何一個女孩子有遺憾。
管桐看在眼裡,才有了這句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慨。
於是顧小影的心臟再次被貫穿了。她半晌沒說出話,就那麼呆呆地看著管桐。
管桐也低頭看看顧小影,突然轉身抱緊她,在她耳邊再重複一遍:「對不起。」
顧小影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但她沒哭,為什麼要哭呢,這麼高興的日子,這麼感人的對白。於是她吸吸鼻子,使勁拍拍管桐肩膀,故作豪邁地答:「有你這句話,我這輩子算是值了!」
管桐微笑。
顧小影轉過身去,一邊看著遠處新郎新娘一邊想:值了,真值了!
難道不是嗎——和小說相比,這生活太平淡,平淡到她也曾經懷疑,自己和管桐要有多愛,才可以決定一場婚姻,又有多愛,才能夠走到白頭?
現在她知道了:絕大多數人的絕大多數日子就是這樣,沒有生離死別,缺少跌宕情節,但於千萬次的小口角、小矛盾裡,仍然彼此在乎、彼此掛念;於千萬次的小感動、小情意裡,越發彼此信賴、彼此依戀——如果這都不算愛,還有什麼算?
其實,幸福就是彼此感激,深深慶幸。
感激你給我的愛,慶幸我曾經義無反顧嫁給你。
(13)
同樣是在那場婚禮上,段斐一度覺得自己眼花了。
她似乎看見了孟旭,但又似乎沒看見——那個人影不過是倏忽間一閃,令她都拿不準那是不是孟旭。她甚至有點害怕,害怕自己心裡還殘存著對孟旭的感情,因為倘若不是這個緣故,她又為什麼會在這樣喜慶而熱鬧的場合裡想起他?
段斐不知道,其實她沒看錯,那個人的確是孟旭。
孟旭當然不是來參加許莘和杜屹北婚禮的,他來這裡是為了找曹芳——不久前他托丁沐前給曹芳找工作,丁沐前問明白曹芳是學旅遊管理出身後,便托朋友把她介紹到這間高級會所做服務工作。說是服務,但因為來往的客人是以政界和文化圈為主,所以對服務生的要求反倒比任何一家旅館酒店要高得多,故而薪水也要高得多。在孟旭看來,這裡還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提供員工住宿,於是曹芳就不必每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帶著段斐式的賢惠與伍筱冰式的笑容晃來晃去。
但曹芳走後他就又開始發燒,他不知道自己最近這是怎麼了,身體素質差得很,一個冬天發燒好幾次,還常常腹瀉,瘦了起碼十幾斤。他自己吃過中藥也吃過西藥,但體溫仍然反覆升高,最後實在是沒辦法,他才去了已經多年沒有去過的醫院,打算打吊針。也是適逢這段時間H1N1肆虐,他抽了血化驗——然而誰也沒想到,經過抗體檢測,最後得出的結論居然是HIV呈陽性!
HIV……當這個名詞撞進孟旭眼簾的時候,他在一瞬間竟然沒反應過來。
他本能地問自己:這是什麼意思?
他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宣判……艾滋病,即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征,它大量破壞人體淋巴組織,破壞人體免疫平衡,使人體因抵抗力過低而感染其他疾病,並最終導致各種復合感染死亡。
他幾乎是聲音有些顫抖地問醫生:「艾滋病是不是應該有很長的潛伏期?」
醫生答:「有的幾個月,有的十幾年,這個不好說。」
是很含糊的回答,然而又很嚴謹。說這話時,醫生的眼神是冷靜犀利的,並不帶什麼感情色彩——沒有鄙視,沒有同情,只有見怪不怪,或許還有些淡然。
孟旭愣愣地看著醫生的臉,第一個反應是:段斐怎麼辦?伍筱冰怎麼辦?十二年……自己究竟做過什麼?
可是他絞盡腦汁,搜腸刮肚,能想起來的也只有某天桃花谷那放縱的一夜——可那天距今還不到半年,會這麼快就發病嗎?而段斐、伍筱冰,還有後來那個一面之緣的女孩子,究竟誰是傳染源,又有誰能倖免?
孟陽一路落魄地離開了醫院,他不知道這種事情還能找誰商量,不知道該怎麼通知段斐和伍筱冰也去醫院做檢查,他幾乎是像遊魂一樣晃進了曹芳工作的地方,興許也正是因為這種恍惚的落魄,才使他忽略了會所門口那個喜慶的紅色引導牌,忽略了上面「新娘許莘」這幾個字。
可是他沒等到曹芳——因為那場婚禮的緣故,所有工作人員都忙得不可開交。曹芳給他回了條短信,說晚點下班後會去他那裡,想吃什麼先想好,她從會所買幾道菜帶過去。她的口氣像極了一個相處多年的妻子……可是現在。『妻子』這個詞只能加劇孟旭的恐懼感,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還可以找誰作為依靠?
那天,孟旭沒有回家。
曹芳沒等到孟旭的短信,自己買了菜去到孟旭家,可是家時黑燈瞎火,什麼人也沒有。她納悶,給孟旭打了若干個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她有點著急,也有點害怕,很想打電話報警,可孟陽一個大男人總不至於走丟了吧?至於綁架、搶劫、謀殺……曹芳膽戰心驚地想想,最後覺得似乎都不太可能。
她就這樣在孟旭家等了一夜,沒人回來,只好回了張紙條去上班了,她想孟旭可不能出事啊,她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她之所以如此心甘情願來投奔他、幫他做家務,是因為多所來他就像是這個村裡的神抵一般高高在上,令她這個小他六七歲的女孩子從仰望到愛慕,並為現在的每一次靠近而歡欣鼓舞。
她還什麼都沒說呢,他怎麼能從她的生活裡消失掉?
孟旭在那天晚上其實真的想消失了——站在寬闊的河邊,他看著下面踹急的河流,想著是不是死了就一了百了?
可是他沒敢。
他承認自己是個懦夫,承認自己直到要面對死亡的時候,才發現自殺其實是件頂需要勇氣的事。因為疾病不過是在慢慢消磨生命,而自殺卻是迅速到來的結束——如果你知道下一秒生命就要終結,你會不會覺得恐怖?
他寧願選擇一天天耗下去,耗到身體機能全面崩潰,耗到自己不得不離開這個花花世界。
他就這樣在河邊坐了一夜。
他在這一夜裡反覆思考的問題是:究竟要怎麼告訴段斐和伍筱冰這件事?自己可不可以保持緘默?如果自己緘默了,段斐、伍筱冰甚至更多人會不會受到傷害?如果自己老老實實說出一切,那一旦東窗事發,面對隨之而來到社會輿論和道德壓力,自己要怎麼辦?
孟旭覺得自己的人生全亂套了。
天亮以後,鬼使神差般,孟旭走到了段斐家門口。也是巧,她剛站定了,就見段斐拎著一袋豆漿從食堂的方向走過來,看見他的一瞬間她還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問:「孟旭?」
孟旭僵硬地點點頭,段斐很驚訝:「怎麼這個時間過來了?果果昨天剛從我媽那麼回來,還沒睡醒呢。」
「我就是看她一眼,就一眼。」孟旭有點罕見地結巴,他其實是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更拿不準自己進了段斐家的門,會不會把細菌也傳染給果果,他躊躇,猶豫,邁出一步,卻又縮回去。
段斐看看孟旭的樣子,略皺一下眉頭,站住了問:「孟旭,你心裡有事?」
孟旭一驚,抬頭看著段斐,只見她的眼神時都寫著探尋,孟旭深深歎口氣,他不得不承認,一日夫妻百日恩。這世上或許真沒有哪個女人,能像段斐一樣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段斐見孟旭不說話,也不強迫,只是招呼他:「上來吧,一起吃頓早餐。」
孟旭亦步亦趨地跟著段斐上了樓,進了屋,換鞋的時候他都猶豫了一下,結果只穿了襪子就走到屋裡。
段斐覺得奇怪,還問:「你不穿拖鞋?」
孟旭含糊其辭:「我有腳氣,別傳染你。」
段斐更納悶:「你什麼時候有腳氣了?以前不是沒有嗎?」
「以前是以前,」孟旭扭頭看看臥室裡,「果果醒了嗎?」
「我這就去給她穿衣服。」段斐一邊說一邊往裡屋走,中間還回頭問一句:「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孟旭心裡一暖,可是瞬間又一沉,頓一下才答:「前陣子總發燒,身體不好。」
「那得去醫院看看,總發燒可不是好事。」段斐坐在床邊給果果穿衣服,一邊說。
孟旭站在臥室門口,看著睡眼惺忪的果果,張了幾次嘴,可還是說不出口。直到段斐把果果抱下床,又給她洗了臉,梳了小辮子,送到餐桌邊開始吃飯了,孟旭才終於鼓足勇氣道:「我有話對你說。」
「什麼話?」段斐覺得今天的孟旭真是奇怪,她看著他的眼睛,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麼。
「我們去廚房裡說可以嗎?」孟旭為難地看一眼果果,他不知道小孩子會有多麼強的記憶力和複述能力,他不能冒險,不能讓一個小孩子在還不知道「艾滋病」為何物的時候就已經聽到這個詞,甚至知道這個詞與她爸爸有關。
段斐看一眼孟旭,點點頭:「好。」
她站起身走進廚房,等孟旭進來後又順手送上門,然後她才問:「怎麼了?」
「斐斐,」孟旭生澀地這樣叫她,這種生澀讓他們彼此都感覺有點怪怪的,直到孟旭終於鼓足勇氣道,「我得了艾滋病。」
「什麼?!」段斐的眼睛在瞬間瞪大。
「你最好也去檢查一下,」孟旭更加艱難地說,「對不起。」
「什麼時候的事?你究竟都幹什麼了?」段斐覺得有點站不住了,聲音開始顫抖。
「我也沒幹什麼……」孟旭自己說這句話都心虛,可是他的確記得自己在和段斐離婚前也只交往了一個伍筱冰而已,而伍筱冰在接觸他時還是處女,按他的推斷,應該不會牽連到段斐的。
可他畢竟不敢打包票,只好囁嚅:「你應該不會被傳染,不過還是去檢查一下比較保險。」
說完這句話,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般離開段斐家,甚至沒有勇氣再去看一眼段斐然表情。只是當段斐家門在他身後合上的瞬間,他才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專心吃早飯的果果——他知道,這可能就是他最後一次見自己的女兒了。
也是直到家門合上時,段斐才從巨大的震驚中略微回過神來,她有些呆滯地看看果果,第一個反應就是衝到客廳裡拿起電話撥江岳陽的號碼。
當江岳陽的聲音終於傳入段斐耳朵裡,她的眼淚嘩啦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於是只能哭。
江岳陽聽出了段斐的哭聲,殘存著重睡意也被嚇沒了,急忙問:「發生了什麼事了?」
「我該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段斐哭得顛三倒四,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果果在旁邊驚訝地看見媽媽在哭,愣了幾秒種後也開始跟著哭,頓時段斐家亂成一片。
江岳陽被嚇壞了,只能囑咐:「你在家嗎?那你別動,就在家等我,我這就過去。」
說完話,他臉也沒洗,穿上外套就開車趕往段斐家,是出了門才發現自己連毛衣都忘了穿。
好在早晨人少,江岳陽一路飆車到段斐家,衝上樓,掏出段斐之前給他的鑰匙打開門,還沒等說什麼就見段斐一頭撞進他懷裡,泣不成聲。江岳陽嚇一跳,急忙扶住她問:「到底怎麼了?」
「孟旭得了艾滋病,」段斐終於理清思路,緊緊摟住江岳陽,仰頭問他,「我會不會有事?」
江岳陽倒抽一口冷氣,但好在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清醒,他迅速扶穩段斐道:「別緊張,咱們去醫院,路上你再慢慢給我講怎麼回事。果果先托付給領導吧,好在你們放寒假,家家都有人。」
段斐早就沒了主意,不管江岳陽說什麼都點頭。於是江岳陽哄好了果果,再找個理由把她托付給鄰居,然後帶上段斐直奔醫院!
等待結果的時候,段斐的精神始終不好。
江岳陽只能緊緊摟住她,他嘗試著跟她說點別的話題,但她神志恍惚,什麼都聽不進去。
江岳陽實在沒辦法了,只好努力晃晃段斐,在她視線好不容易聚焦到他臉上的時候道:「段斐,聽我說幾句。」
段斐的眼睛裡全都是恐懼,甚至都沒有生氣。
江岳陽心一緊,使勁握住段斐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聽好了,不管發生什麼事,咱們都要結婚,越快越好!」
段斐的眼睛瞬間又睜大了。
「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說真的,我們結婚吧!」江岳陽神情嚴肅。
段斐終於回過神來,嘴唇略有些哆嗦地問:「你瘋了?」
「我沒瘋,我很正常,」江岳陽把段斐摟進懷時,不再顧及他們是坐在走廊上,只輕輕親吻段斐的臉頰、耳邊,輕輕說:「段斐你聽好了,我再說一遍,我要娶你,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娶你。況且好人有好報,你一定不會有事。老天憐惜咱們走這一路不容易,一定會讓咱們修成正果的。你不要害怕,有我陪著你,沒有什麼可怕的……」
段斐閉上眼,眼淚流下來,洇濕了江岳陽的肩頭。
後來,段斐已經記不得自己是怎樣熬過那段等結果的時間了。
她只記得,當聽到醫生說檢測呈陰性的時候,她幾乎癱軟在江岳陽懷裡。
也是從那一刻起,她發誓要堅持到底——無論前面還有怎樣的困難和阻礙,她都要陪著江岳陽堅持到底。哪怕因此錯過了再嫁給別人的機會,哪怕真的錯過了生育年齡,她也認了!
因為她在最困難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男人,她因為他肯用自己後半輩子的幸福為賭注,就為了支持她,和她在一起。
那時,無論是江岳陽還是段斐,都沒有料到會從天而降一個巨大的轉機——就在這個時候,江岳陽的母親生病了!
這真是意料之外——儘管每天都拿心臟病要挾孩子的是段斐的媽,但真正病倒的卻是江岳陽的媽,而且病得還不輕,是急性心肌梗塞。多虧江岳陽的爸平日裡熱衷於研究養生保健類書籍,所以在第一時間內採取了有效措施,始終保持老伴的清醒,而且送到醫院的時間也比較及時,才避免了更危險的事件發生。但住院治療總歸是無法避免的了,於是段斐在江岳陽的安排下才有機會承擔了一半的陪床責任。
當然開始時江岳陽的父母都不同意段斐陪床,但他們只有江岳陽這麼一個兒子,而江岳陽年後又恰好要以「省屬高校35歲以下的副處級幹部」身份參加省委組織部的統一考試,如果考取就會像他師兄管桐曾走過的道路一樣,去某地級市的黨政機關掛職,從高校行政人員變成政府官員。當然這樣的機會未必能入所有人的眼,但對已經作了多年學生工作的江岳陽來說,這是個很大的挑戰與很好的平台。所以,當江岳陽提出自己要回家複習的時候,做父母的什麼反對的話也說不出來。不過他們不知道的是,在江岳陽心裡,除了想要奔個更好的前程外,這次考試還有另外一個意義——只有徹底離開藝術學院,才能真正避開和段斐結婚後所可能要面對的一切蜚短流長。
所以,他想,自己必須考取。
當然,也必須利用好這次機會,把一個最好評段斐呈現在他父母的面前。
於是,江岳陽回家複習前把段斐叫到一邊千叮嚀萬囑咐,反覆強調:不管媽說什麼,姑且先聽著,如果很難聽,回頭找他江岳陽算賬就好了,但千萬別惹老人生氣,不管媽提出什麼條件,也姑且聽著,不要答應,凡事記得隨時跟他保持聯繫,大家商量著來,不要自作主張;不管媽想吃什麼,想喝什麼,只要在醫生允許的範圍內,都盡量滿足,自己沒辦法去採購的,給他打電話,他會準備好了送過來;至於果果那邊,段斐不用擔心,他就算頂著段斐爸媽的壓力也會去看望果果的,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江岳陽多多陪笑,相信段斐的爸媽總會動容……看著江岳陽說話時那副認真的表情,段斐突然覺得心酸又心疼起來。
她突然想,他們談戀愛以來,似乎都是江岳陽照顧她多一點,她能做的只是晚飯時多準備一副碗筷,逢他回家時給老人備好禮物……其實事無鉅細,還是江岳陽遷就她比較多。
哪怕就是前陣子,當她其實已經累了,想要妥協了的時候,他還是完全不肯放棄,還是在努力尋找途徑解決問題。這樣的一個男人,怎麼不值得她同樣用自己的後半輩子打一個賭?
段斐再次在心裡發誓:背水一戰,她必須和江岳陽一起把這場仗打下去,且要努力打贏!
就這樣,段斐無怨無悔地開始了自己每天的陪床生涯:心梗病人需要清淡飲食,段斐就每天上午回家做清粥小菜,中午送到醫院來,順便換江爸的班。小菜很可口,一周七天不重樣,江媽吃在嘴裡,雖然什麼都不說,但也必須承認這姑娘真是挺賢惠。
但最難得的還是段斐勤快:江媽抬一下頭,她就知道江媽是想要葉痰還是想要喝水;江媽看一眼電視機,段斐就把遙控器過來;江媽輸液時睡著了,段斐特別囑咐護士拔針頭的時候輕一點再輕一點,於是等拔完針頭江媽都沒醒……而至於像洗衣服、洗毛巾、倒熱水、煲湯……這些事情做多了,在段斐看來不過只是出於多年來照顧自己父母和女兒的慣性,但江媽看在眼裡,漸漸也被軟化。
有一次她甚至感歎:「段老師,你一點都不像比岳陽小……他可沒有你這麼懂事。」
段斐一愣,微微一笑答:「我媽也有心臟病,這些年,我們全家都跟著她久病成醫。」
江媽搖搖頭:「也不全在這個,是不是細心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段斐沒說話,還是笑一笑,轉身出門打熱水了。江媽看著段斐的背影,若有所思。
但最後出人意料的是,真正幫了段斐和江岳陽的那個人居然是段斐的媽——因為果果吵著要見媽媽,段斐媽拗不過外孫女,只好帶她來醫院。本想就在門口見見段斐,捎帶繼續勸段斐回家相親,但沒想到江岳陽的媽也一路跟出來,結果兩邊的老人就第一次面對面地站在了一起。
據後來段斐形容,那個場面真不亞於國共合作時偉人的握手——有隔閡,有猜疑,但看上去仍然一團和氣。江岳陽的媽出於禮貌,感邀段斐的媽進屋坐坐,喝口水;段斐媽心想自己的女兒雖然離過婚,但也沒什麼丟人的,自己得拿出氣勢來,大方點才不會被人看不起,於是順勢也就答應了對方的邀請。於是兩個老太太就坐在一起聊天,而段斐被打發到了病房外,帶著果果逛街去。
大約一小時的時間裡,段斐都逛得心神不寧,忐忑不安。看看手錶,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四點,估計江岳陽的爸爸也快來換班了,像匆匆帶果果往回走。結果一進病房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只見兩個老太太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凳子上,面對面地抹眼淚!
看見段斐進來,江岳陽的媽媽拍拍段斐媽的手:「老姐妹兒,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吧。」
段斐媽一邊繼續抹淚一邊點頭,順便把果果拽到自己身邊,指著江岳陽的媽媽對果果說:「果果,叫奶奶。」
「奶奶。」果果脆生生地喊一聲,乖巧的樣子立即讓江岳陽的母親又掉下淚來。
只見她一邊摸摸果果的頭頂,一邊哽咽著答:「好孩子……」
段斐只覺得這氣氛實在是詭異得要死。
直到送母親和果果出了醫院大門,段斐才忍不住問:「媽,你都給江岳陽他媽說什麼了?」
「能說什麼?還是說說兒女,」段斐媽歎了口氣,「她也不容易啊,年輕的時候遇見個厲害婆婆,月子裡還要挑水,褲子裡都是血,一走一個血腳印……結果還伺候了她婆婆一輩子,到前年才過世,八十多歲,壽終正寢。想著可算是能過兩天好日子,結果兒子也不結婚,連個孫子孫女都沒有……我說你們結婚以後快點生孩子吧,我們做爸媽的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能等幾天?」
段斐完全迷糊了:「不是吧……就痛說一番革命家史,她就同意我和江岳陽結婚了?」
「她又不是壞人,」段斐媽看女兒一眼,很感歎,「我說起你嫂子了,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脾氣也好,模樣也好,就是這麼多年生不出孩子來。
好不容易到結婚七八年的時候生了個孩子,雖然也是人女孩,我們做爺爺奶奶的也心疼得不得了。你嫂子也是通情達理的人,對我們老兩口也挺孝順……其實過日子就是將心比心,自己對人家好,人家才能對自己好。我閨女這樣實心眼的孩子,要說碰見個好心的婆婆,還不得掏心窩子給人家?可惜以前遇見的人不好,你自己那時候也小,粗心,才毀了一樁好姻緣……」
「媽——」段斐動容地看著母親,說不下去了。
段斐媽歎口氣,拉過女兒的手:「依我看,江岳陽他媽是年輕時候受過婆婆的氣,所以我一說你那時候的委屈,她就掉眼淚。她是個心軟的人,以後不會對你不好的。她之後以不同意你和小江在一起,其實不過是因為做媽的都怕兒女受委屈,怕兒女遇不上好人。你也是做媽的人,應該能理解。」
「我知道。」段斐低頭說。
「好在都是通情達理的人,道理說開了就好了。」段斐媽長舒口氣,「至於以後的日子……你要是真喜歡小江,該忍就忍點吧。爸媽雖然不攔著你,但也不話你後悔,人這輩子不能後悔,一後悔心裡就憋氣。一憋氣就容易長病。凡事要往好處想,知道嗎?」
段斐點點頭,眼一眨,淚水就落到馬路上。冬天的風裡,果果仰頭看著媽媽的臉,問:「媽媽你哭了?」
段斐蹲下身,把臉埋在女兒肩頭,甕聲答:「沒有,媽媽的眼裡掉了片雪花。」
果果伸手摸摸媽媽的臉,笑了,嫩生生地說:「姥姥說,雪化了就變成水了。」
段斐點點頭,吸吸鼻子,再看著女兒的眼睛微笑著答:「是,果果真聰明。」
冬天下午的暖陽中,這一天沒有風,段斐覺得落在自己心裡多年的雪,終於化了。
那以後,段斐再也沒有見過孟旭。
很快,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江岳陽的考試結束了,成績公開了,人選名單公示了,他很快就要到G城下屬某縣級市擔任分管文教衛的副市長了……但段斐再也沒有聽到關於孟旭的消息。
最擔憂的時候,她也曾旁敲側擊地找到在家休假的顧小影打聽關於孟旭的信息,只是一向信息靈通的顧小影這次打聽來的消息卻模糊得很:有人說孟旭去南方某高校任教了,還有人說他被海外的大學高薪挖走了,也有人說他研究佛教塑像走火入魔最後出家當和尚了——藝術學校是從不缺乏想像力的地方,所以孟旭的突然辭職就成了一樁謎,並由此衍生出無數個離奇的版本來。
段斐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是真實的那個謎底,是她要保護一輩子的秘密。
她只是覺得心酸,她不知道,昔日好端端的一對夫妻,也是說過要愛彼此一輩子的一對夫妻,怎麼會走到今天?而孟旭,縱然他給過她傷害,給過她恐懼,可他走到這一步……她沒法做到一點都不遺憾、不難過、不心疼。
閒下來的時候,段斐常常覺得自己的三十年就像是在做夢:讀書、嫁人、離婚,又遇見一個男人,把她從絕望中拉出來,給她溫暖,給她一個家,甚至為了她連工作都換了——如果說她的前半程太坎坷,那後半程幾乎順遂得像是一部八點檔肥皂劇。
當然偶爾也有點小麻煩,比如江岳陽的父親。
和他那心軟到妥協的母親相比,江岳陽的父親至今都無法接受兒子娶了個「離婚且拖油瓶的女人」這個事實。段斐和江岳陽去領結婚證的那天,江岳陽的父親一早就拉著已經康復出院的老伴去了弟弟家,自家只留鐵將軍把門,擺明了不接受這個兒媳婦,也不會准許他們登門。
後來還是江岳陽的母親想兒子了,偷偷摸摸去了江岳陽在藝術學校的住處,告訴正在收拾行李準備搬到段斐家住的兒子:「你別怨你爸,他這個人一輩子要面子,遇見這種事情想不開。你倆最好是快點生孩子,只要看見孩子,你爸一準兒動心!」
江岳陽長歎口氣,摟住老媽的肩膀道:「媽你真是個地下黨的好苗子啊!」
老太太瞥兒子一眼:「記住了沒有?抓緊點!還有婚禮,雖然段斐是二婚,可咱家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不能不辦。」
江岳陽很為難:「讓她再嫁一次……她能願意?這種事情,低調還來不及呢。」
老太太瞪眼了:「她願不願意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知道我兒子結婚不可能連婚禮都沒有!她要是不願意,也可以找個二婚的啊!」
「媽你這話說得真不厚道,」江岳陽歎息,「人家段斐落戶口那天就把果果的姓都改了,還不夠誠心?」
「我還不厚道?我把兒子都給她了我不厚道?」老太太恨鐵不成鈉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人家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還真不是假的!江岳陽你真有出息!」
江岳陽頭疼地安撫他媽:「你別急啊,等我跟她商量商量,其實我自己也想一切從簡,畢竟這會兒我馬上就得去政府任職,也怕讓人覺得我招搖,不單是頭婚二婚的問題。」
一聽這個理由,老太太倒是馬上就接受了,馬上深明大義地表示:「那等我跟你爸再商量商量吧,反正啥儀式都沒有肯定不行,要不咱們就把規模弄小點。」
「媽!你可真是我親媽啊——」江岳陽迅速抱住老媽感慨,被老太太一胳膊肘拐出來,「哎喲」叫喚一聲。
只聽老太太再次強調:「抓緊生孩子,聽見沒有,生孩子!」
江岳陽點頭如搗蒜:「抓緊,我們一定抓緊!」
老太太這才放心地走了。
回頭江岳陽就去說服段斐:「斐斐,咱們搞個簡單點的婚禮好不好?」
段斐皺眉:「親戚們一起吃頓便飯不行嗎?」
「我爸要面子,他那些老同事總要請一請的。」江岳陽哀求,「再說我換了工作也得讓他老人家有個顯擺的機會,咱們不弄大了,就十桌以內,行不行?」
「十桌?」段斐瞪大眼,「十桌也不少吧……」
「我想好了,把來賓分好類,十桌都進包間,彼此也碰不著面,聊天環境比較單純,就像朋友聚會一樣,他們一邊喝一邊聊,最後就忘了這是婚宴了。」江岳陽成竹在胸。
段斐心裡還是疙疙瘩瘩的,可是看看江岳陽的樣子,又覺得自己似乎也應該妥協一點,便沒有再說什麼。
於是這事兒就這麼定了——一個多月後據說有個黃道吉日,段斐屆時會跟江岳陽一起回位於郊區的老家結婚。果果這次不用給媽媽拖婚紗了,倒是沾媽媽的光訂做了一身與新娘旗袍配套的紅色小旗袍,再配兩個小抓髻,好像商店櫥窗裡的中國娃娃,可愛得很。
試衣服那天顧小影和許莘都去了段斐家——彼時顧小影懷孕八個多月,許莘也已經過了早孕期。兩個孕婦坐在一起,看上去很有些戲劇效果。段斐打發果果去摸兩人的肚子,問:「果果,你覺得顧阿姨和你小姨肚子裡是男寶寶還是女寶寶?」
果果很認真地摸了摸,很肯定地答:「女寶寶!」
「為什麼?」三個人都看著果果樂。
「女寶寶不搶我的玩具,男寶寶太調皮了,」果果穿著小旗袍,交疊雙手,站在客廳裡像小大人一樣歎口氣,「我最討厭張凱翔了,他總是揪我的辮子。哼,就會欺負女孩子,長大了肯定沒出息。」
三個人哈哈大笑。
當然這個春天還有件挺圓滿的事情發生——管桐年後被派去省委黨校學習三個月,所以在寶寶出生前後最重要的三個月裡,他都能在G城的家裡住著,這讓顧小影很是開心。
不過這種開心維持的時間不長,很快顧老師就又發飆了。
起因源自管桐多年不變的生活習慣——不管婚前婚後,只要他不加班,就一直堅持在晚飯後學習文字資料、業務雜誌等三個小時,到晚上十一點洗漱休息,第二天一早六點半起床,洗漱加早飯在一個小時內解決,八點前坐在辦公室開始工作,儘管機關規定的上班時間是八點半。
這套作息多年來雷打不動,除了在顧小影想生孩子想到走火入魔的那段時間裡,管桐曾經努力在晚上十點半就上床「奮戰」……他還真是一直都沒有早休息過。
所以他也不知道,他在B城工作的這段時間,顧小影每晚都是十點鐘以前就已經鑽進被窩努力培養睡意——這對於一個昔日的「夜貓子」而言當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據論壇裡很多過來人說,如果孕婦無法養成早睡早起的習慣,將來孩子出生後就會每天晚上鬧到很晚才睡覺。兩害擇其輕,顧小影毅然決定寧肯篡改自己的生物鐘,也決不能生出一個小魔頭!
可是她好不容易改過來的作息習慣在管桐回家後完全混亂了,晚上九點她洗漱,管桐很驚訝地說「這麼早就上床嗎」;十點鐘她朦朦朧朧快要睡著,管桐出出進進換衣服洗漱;十點半她半睡半醒睜開眼,見管桐還開著床頭燈看新聞雜誌;十一點好不容易管桐要關燈睡覺了,顧小影卻像很多孕婦一樣神經衰弱得再也睡不著了……這種日子,一天兩天可以容忍,三天五天不能接受,六天七天絕對要爆發!
於是某天晚上的十一點,顧小影就徹底爆發了,她坐在床上瞪著眼睛吼:「管桐你到底還睡不睡了!」
管桐賠笑:「你睡得也太早了……」
沒等說完,顧小影辟里啪啦一大串:「我睡得早?我這是為了我自己嗎?我還不是為了寶寶?我剛懷孕的時候你還說要買幾本書學習學習,可是你根本一點都沒有學習過!你不僅不知道懷孕時怎麼回事,你連怎麼照顧孕婦都不會!你只顧維持自己的生活習慣,你壓根考慮不到寶寶的生活習慣!你睡這麼晚,寶寶將來的生活規律不健康,吵的是我,影響的是他(她)自己的成長你知道嗎?」
管桐猝不及防就被罵了個劈頭蓋臉,只能繼續賠笑:「也沒有那麼誇張吧……」
「我要是誇張我就生個小狗!」顧小影氣得火冒三丈,「管桐我告訴你,多了我懶得說,反正從今天開始,你必須每天晚上九點鐘洗漱,九點半上床睡覺!如果超過了這個時間,你就去睡沙發,不要進屋影響我的睡眠!孕婦的睡眠質量本來就不高,被你吵醒了之後再被你孩子踹,我還睡不睡了?」
「行,行,我早早睡,」管桐唯唯諾諾,當然還是有點不甘心,「總不學習就不會進步,我會被別人甩下的……」
話梅說完就被顧小影扔來的枕頭砸中,他狼狽地接住枕頭,見顧小影咆哮:「想進步,睡沙發!你到底知不知道現在是你的前途重要,還是寶寶的健康重要!」
「寶寶重要,寶寶重要,」管桐一疊聲地重複,這次什麼也不敢辯解了,只能討好地轉移話題,「你要不要喝牛奶?我去給你熱一杯?」
「不喝!」顧小影怒氣沖沖地答一句,再狠狠瞪他一眼,這才翻身蓋上被子不說話了。
管桐一分鐘都不敢耽誤,趕緊去洗漱,然後躡手躡腳地上了床。關了燈,湊過去想摸摸他老婆的肚子,結果被一巴掌拍開;想去摟一下他老婆,結果又被踹一腳。他很鬱悶,只好沒趣地翻個身,數著綿羊艱難地培養睡意去了。
睡著前管桐想:在這個家裡,他果然是越來越沒有地位了。
他忍不住更好奇地想一下:不知道那些位高權重的省部級以上領導,在家裡究竟有沒有發言權?是不是也會被老婆一嗓子就吼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如果是那樣的話……嗯,還好,他平衡了。
後來管桐才知道,這次爭吵其實只能算是「熱身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進入了身體負擔較大的孕晚期,所以情緒不穩的緣故,顧小影產前的第二個月幾乎就是在煩躁不安中度過,可憐的管桐剛好在這段時間回家,故而成為了義不容辭的炮灰。
每次燃起戰火的原因表面上看是多種多樣的,但歸根結底,不是管利明說話不注意,就是謝家蓉的生活習慣有衝突,再不就是管桐笨手笨腳……反正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比如管利明沒用過冰箱,所以也不知道打開冰箱門後要關嚴實了,這就導致了冰箱門因為虛掩著而躥進去很多熱氣,從而使冰箱裡結了厚厚的霜。結霜不可怕,可怕的是冷凍室的抽屜被牢牢凍住,拖都拖不開。
再比如謝家蓉覺得用洗衣機洗衣服浪費水,用洗衣盆洗衣服不方便,所以乾脆就拿廚房裡的洗碗槽洗衣服——於是顧小影就眼睜睜地看著上一分鐘還滿是油污的洗碗槽,在下一分鐘裡就盛滿了水,滿載著洗衣粉的泡沫,裡面飄蕩著自己的睡衣。
還比如謝家蓉把奶箱鑰匙拴在大門鑰匙上,所以常常在打開奶箱取完奶之後就忘記關奶箱、拔鑰匙,從而無數次把家門鑰匙堂而皇之地留在奶箱門上晃來晃去,驚出顧小影一身冷汗;管利明在段斐和許莘來看顧小影的時候因為無聊而選擇了洗澡,於是穿著秋衣秋褲從客人們面前晃進了洗手間,洗完澡後再挽著秋褲的褲腿又一路晃回了臥室,許莘和段斐看得瞠目結舌,顧小影覺得尷尬之餘很害臊……其實這些都是小事情,若是講給別人聽,說不定還會有人笑話顧小影吹毛求疵,所以顧小影對外也從來不說這些,她只知道,很多雞毛蒜皮的小事,輪到自己身上的時候,誰也不是神仙,誰也做不到完全不在乎,尤其是她這樣的凡人,不可能不發牢騷。甚至有的時候,她在管桐面前抱怨、嘟囔,用詞還頗有一些激烈與刻薄。管桐鑒於她是個孕婦,偶爾負隅頑抗一下,見只是引來了顧小影更大的怒火和更多的牢騷,怕對孩子不好,索性也就忍了。開始的時候忍的很苦悶,不過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讓他也想開了。
事情是在二月底的時候,管桐的舅舅摔斷了腿。顧小影聽說了,便囑咐管桐給舅舅寄點錢,又恨熱情地從家裡翻騰出一些土特產、保養品,讓管桐一併打包裹。管桐對她的這個姿態很感動,再聯想起每年過年時都是顧小影提醒他給爸媽買新衣、給外公外婆寄錢,便很有些感慨地說:「老婆你真是挺好的。」
顧小影挺誠實,也沒完全接受這個讚揚,只是平靜地說:「其實我知道自己平時發牢騷發得有點多,可是我真沒有惡意。我就是心裡煩,想找個發洩口。必經我不能對你爸媽發火,就只能對你發發脾氣了。害你一直過得挺憋屈的,不好意思啊!」
顧小影一邊說一邊攤攤手:「不過說朕的,我這個人吧,發完眼前的牢騷也就完了,不會翻舊賬,也不會真的不孝順老人。所以只要你給我個宣洩的機會,讓我不至於憋悶得生病,別影響了肚子裡的孩子……我也就不要求更多了。其實你想想,咱這樣也挺好的,至少不會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大家都不高興,但都憋著,日積月累,等到了忍無可忍大爆發的那天,就徹底無法挽回了,那才是真正倒霉,對吧?況且,你想想,不管我怎麼發牢騷,還得給你爸媽養老不是?辛苦你一個,幸福咱們全家人,也挺值的!」
管桐低頭一想,覺得這道理也對,便點頭表示了贊同。因為他的贊同,顧小影的心情好了很多,忍耐功力就又增加了幾分。恰好也是這段時間裡,顧紹泉和羅心萍好像「神算」一樣常常在顧小影馬上就要爆發的時候打電話噓寒問暖,並順便囑咐女兒:「一定要體諒公婆的難處,他們不是不疼你,只是你覺得熟悉的一切對他們來說都太陌生了而已。」
開始時顧小影依然還是覺得委屈、煩,但後來羅心萍有句話徹底打動了顧小影,她說:「影影你換個角度想想,他們現在雖然可能給你添了些麻煩,但他們是在這個過程中努力熟悉城市生活啊!他們背井離鄉到一個完全陌生地方,就為了照顧你,照顧孩子……你說他們不孤獨嗎?但還是不是為了你們就忍下來了?這就是父母對孩子的愛,不求回報,只顧奉獻。你只要想想你有多重視你肚子裡的孩子,就能知道他們有多重視管桐和你們的孩子。」
顧紹泉在一邊大聲附和:「任何改革都是有陣痛的。」
羅心萍又說:「聽見了嗎,你爸說『任何改革都是有陣痛的』,這話不假。你公婆現在就是在改革,所以你就要陪他們一起經歷這種陣痛。你想想吧,現在由你來承受這些陣痛,是不是總比將來他們給你照顧孩子的時候,由孩子來承受這些陣痛要好得多?」
顧小影豁然開朗。
真的是豁然——從那以後,不管家裡鬧出什麼蛾子,顧小影都再也不覺得煩了。她甚至開始不厭其煩地和謝家蓉交流,教給她使用一干電器,與她一起學習嬰兒食譜……管桐看在眼裡也覺得很感動,便更加配合顧小影為迎接這個孩子的到來而做出的一系列安排。於是,隨著顧小影預產期的臨近,家裡的氣氛卻奇跡般的越來越祥和起來。
也是隨著心情越來越好,顧小影便有更加充沛的精力去迎接寶寶的到來而做種種準備:尿布、小衣服、抱被、奶瓶、消毒鍋、產婦衛生巾……拉拉雜雜收拾了滿滿一行李箱的待產物品。她認真做每一項產前檢查,每天堅持散步鍛煉,中間因為胎位不正還趴在床上做了相當長時間的胸膝位糾正操,直到累得筋疲力盡。
最累的時候,顧小影不甘寂寞,一邊趴著一邊騙管桐:「你不要陪我一起練練?」
管桐難得不厚道一次,站在床尾看著顧小影笑:「你這個姿勢真不雅觀,好像蛤蟆功。」
「呸!」顧小影偏著腦袋翻白眼,累得呼哧呼哧的還沒忘記繼續騙人,「告訴你吧,這個蛤蟆功不僅能用來糾正胎位,還能治療腰肌勞損、肩頸背疼。像我現在,雖然是個負重二十多斤的孕婦,但我腰不疼、背不酸,就是因為練這個蛤蟆功的緣故。」
「真的?」作為一個常年伏案,並因此有著嚴重職業病的肩頸病患者,管桐果然上當了。
「真的!」顧小影略拍一下上半身舒口氣,然後繼續趴下去,齜牙咧嘴地邀請,「來試試吧。像我這樣,穿寬鬆的衣服,空腹,先跪在床上,然後趴下去,大腿和床面要保持垂直,屁股撅高點,前胸使勁往床面靠,胳膊往前伸,腦袋偏一邊……」
「我看你的表情好像挺痛苦。」管桐懷疑。
「良藥苦口利於病,」顧小影努力把手臂伸直,想要把動作做得標準點,但很快就以你因為肌肉拉扯的疼痛感而放棄了,轉而繼續說服,「你想啊,腰和肩膀都被使勁拉扯開,肌肉就在運動中,多做幾次就不會那麼僵硬了。」
管桐終於被顧小影鼓動起了他那點有限的好奇心,他抬頭看看臥室門是關著的,再確定一下管利明和謝家蓉已經入睡,估計不會看見他的這個怪姿勢,這才狠狠心,按照顧小影的指示上床趴下。但結果是顯而易見的——不到五分鐘,他就又爬起來了!
顧小影很鄙視地看著管桐:「廢物,才五分鐘……我每天早晚各十五分鐘呢!」
「太遭罪了,」管桐坐在床上一邊揉自己的胳膊一邊問,「我這沒有大肚子的都趴不住,你不累嗎?」
「累又怎樣?」顧小影目的達成,又開始趴著閉目養神,「為了孩子,累也得忍。」
「孕婦真偉大。」管桐忍不住感慨。
顧小影哼唧一聲,不說話了。她在心裡想:作為一個習慣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人,自己究竟為什麼單在這件事情上有如此強大的毅力?
其實不需要思考,答案早就呼之欲出——就是那份從沒有其他情感所能超越的母愛,可以支持一切苦、一切累、一切難。那是一種無法比擬的勇氣,帶著一種頑強的信念,可以不畏疼痛,蔑視生死,只為腹中的那個小生命能夠健康茁壯。
真的,經歷過的人會記得,很多准媽媽都是這樣:從早期的孕吐、尿頻,到孕中期一項項繁瑣忐忑的檢查,再到孕晚期的憋氣、睏倦、翻身困難、恥骨疼,還有人會抽筋、浮腫,甚至有人備受妊娠期糖尿病與妊娠期高血壓的折騰。一直到生產的那一天,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有人三五個小時便能熬過,有人卻要經受二三十小時的煎熬。即便是破腹產,術後麻醉劑效力消失後的刀口疼痛,加上乳汁分泌前的開奶痛苦,或是乳腺炎所帶來的高燒不退……無人能夠替你承受。
但是,沒有人會放棄。
因為,也從來沒有哪種喜悅,能像現在這樣溫暖生動——隨著寶寶越來越大,胎動的力度也越來越大,於是顧小影每天最大的樂趣就變成掀開衣服看著自己波瀾起伏的肚皮笑。雖然這種力度帶來的是內臟被踢踹時無可避免的疼痛感,但她還是喜歡把雙手放在肚皮上輕輕畫圈,然後欣喜地感受著寶寶迎向她手心的撞擊感。有幾次她還摸到了寶寶的腿骨,這讓她忍不住熱淚盈眶起來。
而管桐顯然也迷上了這項和寶寶互動的活動:現在不用顧小影督促,他也會早早洗漱上床,利用每天晚上睡覺前的時間摸摸顧小影的肚子,和睡前習慣做柔軟體操的寶寶打個招呼,感受他(她)左三圈、右三圈的翻滾。他像所有那些准爸爸一樣,無論是感受到寶寶有力量的踢打還是有數量的連續活動都覺得格外興奮。而顧小影會趁這個時間笑著給他補課,這是寶寶在打嗝,他(她)要通過這種方式鍛煉自己的肺泡,為他(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做身體上的準備……也是到這個時候,管桐終於承認:能陪自己的孩子長大,感受他(她)成長的每一個步驟,真的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而顧小影則閉上眼,微笑著想:寶寶你知道嗎,你是上天賜給爸爸媽媽的禮物,因為有你,媽媽舉得很幸福,很幸福……是的,「幸福」,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了這個詞。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讓他們第一次感覺到,當愛情走到親情,當二人世界變為三口之家,那是怎樣的幸福,如暖流漫過心田。反過來說,當那個屬於他們的孩子,帶著爸爸媽媽的愛來到這個世界,「幸福」,也是爸爸媽媽所能夠給他(她)的最抽像也最美好的禮物。
為此,哪怕傾其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