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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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完四級的那個週日晚上,余樂樂陪於叔叔參加一場商務晚宴。
  晚宴是在明珠假日酒店舉行,是臨海的五星級酒店,有高聳入雲的海拔,頂端是旋轉餐廳,白天可以看見碧波萬頃,晚則俯瞰著城市的燈火輝煌。
  晚宴在悠揚的小提琴聲中開始,主人致詞,來賓舉杯,然後就是三三兩兩零零落落的聊天。自助餐檯上擺著昂貴而精緻的菜餚,好得讓人覺得似乎更像工藝品而不是食物。余樂樂覺得有點恍惚,好像這不是自己所熟悉的世界,然而卻又繁華得讓人無力拒絕。
  余樂樂穿一件長裙跟在於叔叔身後,聽他和別人打招呼:「林總你好,好久不見了,最近忙什麼呢?」
  聽見別人問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孩是誰,他就微笑著把余樂樂拉到自己面前:「我兒,余樂樂。」
  「余」和「於」的讀音沒有區別,所以幾乎所有人都笑咪咪看著余樂樂:「哦你兒這麼大了啊,真漂亮。」
  或許是客氣話,可還是極大地滿足了余樂樂的虛榮心。她端一杯櫻桃飲料,粉紅澤的液體蕩漾著,透過杯子看過去,整個世界便都成了粉紅。
  微笑,淺淺彎腰,鞠躬,說「叔叔好」、「阿姨好」、「爺爺好」……白紗裙子熨帖地散開,裙擺柔軟地伏在小腿邊,走路的時候蕩漾開好看的波紋。余樂樂能看出那些目光裡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贊贍,這種隱約的讚賞可以令任何孩子感到驕傲。
  舞台上的提琴手是穿黑長裙的三個孩子,曲子是維瓦爾第的《四季》,旋律婉轉悠揚。於叔叔忙著與人寒暄,余樂樂就獨自靜靜地站在靠近窗邊的地方看景。看腳下那個流光溢彩的城市,還有所有交通工具都濃縮成小小的點,看上去好像慢騰騰的甲殼蟲。這時候響起「冬-廣板」的旋律,流暢的音符一路滑出一道蜿蜒的線,圓潤的調子流淌著貫穿整個大廳。余樂樂心裡想:這樣的景,如果還有焰火和鮮,倒是很襯求婚的場景。
  正想著,秘聽到身後有人聊天的聲音。提到的名字太熟悉,余樂樂還在想:如果不是耳背,或許就是這世上重名的人太多。
  是中年人的聲音,沉緩的,悠然的,不驕不躁的:「終究還是要出國的。」
  另一個問:「是不是叫許宸?是這個名字吧?」
  「是。」
  「他爸爸……唉……可憐孩子了。」聲音裡有惋惜。
  「所以我才說,一定要出國。這裡已經不適合他了,可是你也知道,現在的孩子想法太多,我們拗不過。」
  「走了也好,就算將來再回來呢,很多事情可能都變化了。再說我就不信,出去了還會想回來?」
  「那難說,放在你我20歲的時候,會不會回來?」
  「呵呵,那時候哪有這樣的機會?你可真會說笑。」
  「誰沒年輕過?就怕你沒念想兒。」
  「念想什麼?戀愛了?」
  「那還用問,不然為什沒肯走?」
  「誰家的孩子?認識麼?」
  「還真是巧,那年那場車,你還記蕩,撞死一個人的那場車?咱們說的這個孩子就是死者的兒。」
  「怎麼會?」
  「別不信,他們是同學。我也是聽我弟媳說的,兩個人原來是同桌,只是沒想到,轉一大圈居然能轉回來。」
  「這個……」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按理說這孩子也真不錯,家教應該也還好,有些事人家也沒糾纏,說起來倒是我們許宸的福氣了。」
  「那在一起也挺好。」
  「捍?到底還是隔著一條人命,在一起就能一點顧忌都沒有?我就怕他們現在還小,將來有一天想起來要翻舊帳的時候,大家都扯破了臉。」
  「哪有那麼嚴重,你就會危言聳聽。哎許建萍,這麼多年你也沒變啊。」
  「唉,我就知道你不信。其實我也不願信,我倒是希望他們能一起出國,大不了許宸先出去,再辦陪讀啊。」
  「讓你們許宸去做工作不就行了。」
  「誰知道他們怎麼想的?我那侄子現在鐵了心跟我玩捉迷藏,電話也不接,咬定了就是要讀完碩士再說。可是你說國這種情況,讀完了有必要麼?要是想出去,現在就要開始準備了,本科畢業馬上就走,這才是正道。」
  「熱戀中的小情侶你都忍心拆散?」
  「不是我狠心,咱們都是這麼過來的。年輕的時候眼裡只有感情,等年紀大了才發現,比感情重要的東西還有很多。可是當時年紀小,把這些重要的東西都扔掉了,將來想再找回來實在太難了。」
  「這倒是。」
  ……
  交談聲漸漸變得遙遠而模糊了,或許人還在那裡,可是余樂樂聽不到了。
  頭腦裡好像被一柄大錘重重敲擊,發出轟鳴般的響聲。
  隱約聽到有人喊:樂樂,樂樂。
  可是那聲音太虛弱了,不,或許是自己的心太虛弱了。聽一定不是個好習慣,余樂樂對自己說,以後一定不可以聽別人說話。
  因為,稍稍不小心,聽來的或許就是滅頂的絕望。
  那麼,許宸你要出國麼?你走了,我怎麼辦?或許該說,你走了,我們怎麼辦?
  余樂樂的大腦嗡嗡地響,直到於叔叔拍拍余樂樂的胳膊:「樂樂你怎麼了?叫你那麼多聲都沒反應。」
  秘醒過神來,余樂樂回頭看於叔叔,臉太差,嚇了於叔叔一大跳:「你怎麼了?生病了?」
  「沒有,」余樂樂勉強笑笑。卻看見於叔叔把手伸向身後:「來,過來認識一下許阿姨,她剛從國回來,是個強人呢。」
  「於總你又說笑了,」許阿姨笑著看余樂樂,那笑容客氣而雍容:「真是漂亮的小姑娘,叫什麼名字?」
  余樂樂抬頭,像是鼓很大勇氣,有一點笑容凝固在臉上:「阿姨好,我叫余樂樂。」
  「哦,余樂樂,」許阿姨臉上有若有所思的表情:「你在哪裡讀書?」
  「我在師範學院中文系。」余樂樂心裡像有很多只小貓在抓,很想說「我就是許宸的朋友」,可是知道那樣太唐突太失禮。
  許阿姨的臉上並沒有特殊的表情,依然是那樣和藹客氣的笑容:「孩子學中文好,畢業後做老師,又高尚又穩定。」
  「許總出國這麼多年,也會有這樣傳統的想法?」於叔叔和許阿姨說笑,余樂樂看著許阿姨的臉,再想想許宸,那眉眼,那神情,果然是一家人呵。
  音樂又響起來了,這次是《化蝶》。梁山伯與祝英台,他們相愛,卻隔著千山萬水,直到化成蝶才能比翼雙飛。余樂樂的頭有點微微的脹,心裡想,這時候聽到這曲子,真不是好兆頭。
  宴會在深結束。
  回家的路上,余樂樂一直很沉默。於叔叔開車,一邊問:「怎沒高興?」
  「剛才的許阿姨,是許宸的姑姑。」余樂樂悶悶的。
  「是麼?」於叔叔吃一驚,扭頭看看余樂樂。她的臉掩在黑影裡,炕分明,可是孩子鬱鬱的情緒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
  「你怎麼知道的?」於叔叔問。
  「我聽到她們談話了,」余樂樂苦笑一下:「我知道聽別人談話很不禮貌,可是還是控制不了自己。」
  「她們說什麼了?」於叔叔似乎已經猜到聊天的內容必然與許宸有關。
  「她說她希望許宸出國,本科畢業就出國,去國做醫生,」余樂樂的聲音低下去:「叔叔,是不是對許宸來說真的是出國比較好?」
  於叔叔不說話了,他伸手放一張CD,漸漸有音樂瀰漫開。那麼巧,居然是《很愛很愛你》,歌裡唱:如果我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你也就不再需要為難成這樣子,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捨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
  「叔叔,你是說我應該放手麼?」余樂樂扭頭看於叔叔,她的眼裡有朦朧的霧氣,於叔叔歎口氣。
  「樂樂,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人這輩子需要做很多的選擇,可是很多時候,無論我們選擇什麼,可能都會後悔。因為一次也只能選擇一種生活方式,而人生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那麼我選什麼呢?」余樂樂悠悠歎口氣,扭頭看窗外,車窗外的城市寂靜若此,陰天,連星星都炕到了。
  「許宸是個好孩子。」於叔叔說。
  「叔叔,你說話的口氣和我媽一樣。」余樂樂看於叔叔一眼。
  「樂樂,有時候我常常想,如果當時我沒有和你媽分開,現在會怎樣,」於叔叔看余樂樂一眼:「當然我沒有對你爸爸不禮貌的意思,你不要多心。」
  「我明白。」余樂樂聲音很低。
  「我想,如果我們沒有分開,現在我會在這個城市的一個工廠裡繼續做我的技術工人,如果運氣好,可能已經成為工程師,再或者稱為廠裡的一個小領導。後來企業重組,改制,換老闆,我下崗了,我的子我的孩子過著沒有保障的生活,」於叔叔若有所思:「有時候,你最愛的未必就是最適合你的。」
  「叔叔,你現在也不贊成我們在一起了麼?」余樂樂聽得出那些潛意識裡的傾向,有清晰的絕望,像泡沫一樣湧出來。
  「我沒有不贊成,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自己來選擇。如果他選擇走,你就讓他走。這期間你們都是自由的,你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他也有不回來的權利。如果他也很在乎你們之間的感情,他或許會回來的。」
  「叔叔,我只是想知道,讓他走,是不是真的對他來說是好事?」余樂樂的表情有點急切了。
  「我想,如果他願意的話,應該是件好事吧。」於叔叔歎口氣。
  余樂樂沉默了。
  其實,徵求一個答案,不過是為了確定心中的某些判斷。
  余樂樂很清楚,許宸的姑姑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她的道理。
  也知道,以許宸的格,他斷不會離開。哪怕他明知道那條道路團錦簇,可是因為自己,他也未必會走。
  於叔叔說:你最愛的未必就是最適合你的。
  那麼——許宸,你是我最愛的,還是最適合我的?

《十年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