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愛得太早,放棄得太快,輕易付出承諾,又不想等待結果。
婚期還剩下一個月的時間,所有的準備工作基本落實。我卻越發的沉靜,常常一個人坐在寬敞的新房裡,思緒會無端飄忽。
如煙說我的婚前恐懼症愈演愈烈,程英笑話我待嫁心切,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一道坎我還沒有跨過去。
這天中午,我從客戶處出來,已近1點。
說實話,剛才的那位很難纏,不過最終還是說服她簽訂了合同。
我揉了揉太陽穴,每次簽合同都跟談判似的,不僅要有過硬的專業知識還要有三寸不爛之舌。
不想立刻回公司,好不容易搞定了合約,下午偷個懶不過分吧。
幾個大學生模樣的人從我身旁經過,青春逼人,神采飛揚,我好像看到剛畢業那會的自己。
這兒離J大不遠,我不知怎的就想回母校看看,畢業之後,這份感覺還從來沒有這樣強烈過。
經過王大娘米粉鋪,香氣撲鼻而來,頓感飢腸轆轆。
我停下腳步,遲疑片刻,走了進去。
「小姑娘很久沒來了。」王大娘見到我是一如既往的熱情。畢竟這些年我算是她的常客。
「嗯,最近工作忙。」我淡淡的回應。
大娘沒有問我要點什麼,熟門熟路的下了單子,「很快就好,稍等下哦。」
我點點頭。
已過了午餐高峰時間,店堂裡只有三三兩兩幾位客人,不過走了一撥又來一撥,也沒有空閒的時候。
給我端來米粉的是位結實的年輕小伙,黝黑皮膚,看上去敦厚老實。見王大娘忙著在鄰座擦桌收碗,我隨口問道:「這是您請的新夥計啊?」
小伙子憨憨的笑,並不答話。王大娘笑瞇瞇的說:「他是我兒子。」
我有些愕然,王大娘接著說:「我終於找到了他。」她春光滿面,眼底微蘊笑意。
「恭喜你,你終於盼到了這一天。」我發自內心的祝福。
「小姑娘,你也會等到他的。」王大娘意味深長的說。
我大窘,漲紅了臉。我的心思從沒能逃過她的法眼。
筷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攪動著米粉,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大娘在這裡盼回了兒子,而我,即便等到了他的歸來,也已經毫無意義,因為我們再不會有交集。
「別灰心喪氣,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只要堅持下去就有希望。你看我這幾乎不可能實現的願望都成真了,你也一定可以。」王大娘好生安慰我。
我抬起頭,感激的笑了。無意解釋什麼,她是個善良的人,她希望所有人都能夠和她一樣幸福,我就當滿足她小小的心願。
門忽然被推開。
白襯衣,寶藍色領帶,銀灰色西裝隨意搭在手臂上,風度翩翩,瀟灑不羈。
他快步向我走來,「我可以坐在這裡嗎?」清醇的嗓音,和煦的笑容,一切仿若昨天。
我握緊手指,直至關節泛白。「你請坐,我吃飽了,先走一步。」
我放下錢就走,他幾乎是立刻就攔到我面前,「葉子,我有話對你說。」
「我們沒什麼話好說。」我頭也不回。
他追出了米粉鋪,一把抓住我。
我甩開他,發足狂奔。
跑出幾百米後,發現他還是不緊不慢的跟在我身後,我快他快我慢他慢,我頓覺羞恥,他是不是已當我是他手中的獵物,任意逗弄玩耍,等我累極之時再將我生吞活剝。
我索性停下腳步,回過頭,但是仍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略帶譏諷的:「向先生,請問有何指教?」
他走上前一步,我便退一步,直到他挫敗的說:「葉子,我就這麼可怕?」他臉色看上去十分複雜而沉重。
我挑眉,強自冷漠:「如毒蛇猛獸。」
他無奈的站住,緩慢的說:「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什麼?」我驚覺自己不知不覺接上他的話。
他眼眸內不動聲色的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既然你從沒有緬懷過去,那你為何還會出現在這裡?」他的語氣淡然,帶著瞭然的篤定和得意。
心口像是被重物狠狠撞了下,我寒下臉來,一聲不吭的轉身,我何苦留在這裡被人作踐,我恨自己為什麼一碰上他,所有的理智都會喪失不見。
向暉驟然從身後擁住我,我全身一震,他的細吻落在我的發間,耳畔只剩他的低喃,「葉子,不要走……」
我警醒,冷冷的說:「放手。」
他不為所動。
「請你尊重我,也是尊重你自己。」我的話清晰分明,語氣中的冷淡不容他忽視。
他終於放開我,「我真的沒機會了是嗎?」他話語中隱藏著淡淡的傷痛,我心痛無以復加,失控的低吼出聲,「向暉,你已經結婚了,你還要我怎樣。」
我捧住臉,眼淚一下流了出來。
他抓進我的肩膀,強迫我面朝像他,「誰告訴你我已經結婚了?」
我心頭湧上一陣空洞的悲涼,「當初你出國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我沒怪過你。你對我說的那些殘忍的話,我也可以原諒你。你讓我不要等你,我還是傻傻的盼著你歸來。可是,我等到了什麼?」鬱結多日的悲慟情緒傾囊而出,淚水掉的更凶。
他手足無措的抹我的淚,「葉子,你不要激動,你聽我說。」
「我不聽,我不要聽。」我摀住耳朵,我怕他的話會讓我更加難堪,更無法接受。
他的眼中似燃燒著一把火焰,冰冷的唇毫無預警的壓下,我咬他,踢他,捶他,都不管用,口腔中充斥著淡淡的血腥味,分不清是他的,抑或是我的,他根本不給我掙脫的機會,從輕柔的淺吻逐漸轉為輾轉熱切的深吻,直至我完全軟化。
我怔怔的落淚,為自己的軟弱感到悲哀。
他捧起我的臉,用他的唇一點一點的吻去我的眼淚,低聲下氣的哄我,「葉子,你聽我解釋好嗎?」
我拚命的搖頭,眼淚已將他襯衫前胸洇濕了一大塊。
向暉的身體緊貼住我,一手緊緊的箍住我的腰,另一手抬高我的下巴,「不管你願不願聽,我還是有必要告訴你事情的真相。葉子,我沒有結婚。我回國也是為了找你,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他抓著我的手撫在他的心臟位置,「這裡,一直只有你。沒有其他人可以進駐。」
我完全呆住了。
他就這樣靜靜的抱住我,不說話,不打擾我的思路,可是,我的思維顯然停頓了,大腦空白一片,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低低的問:「怎麼會這樣?」我閉眼,仔細回憶起那傷的我體無完膚的一夜,驀然睜開雙目,「這明明是我親眼所見,怎會有假?」
向暉也是一怔,「你看到了什麼?」
我艱難的說出口:「結婚照。你太太她……很漂亮。」
向暉眼中多了種讓我陌生的陰鷙,「是誰給你看的?大鳥是不是?是不是他?」他的臉上蒙上一層重重的陰霾。
我搖了搖頭,「不是他。向暉,是誰給我看得並不重要。」
他慘然一笑,「葉子,原來你對我的信任就只有這麼一點。」他鬆開我,但是手還是拽著我的,「一張照片就讓你放棄了我,你甚至從來沒有想到去辨識真偽。」
我緊抿著唇,是我錯了嗎,難道真的是我錯了?
他深深的歎口氣,手指撫過我的唇,「兩年前我為一家新成立的服裝公司代言,這是其中的一張照片。葉子,如果你稍微關心一下國外的廣告,就不會誤會我。」他的聲音不大,但足以令我聽的分明。
我如遭雷擊。肩膀簌簌發抖,腳下一軟,我緩緩蹲下,把頭埋進膝間,任憑向暉怎麼呼喚就是不願起身。我一直以為負我的是他,卻沒料想,竟然是我負了他。
向暉慢慢的拉起我,輕拍我的後背,「不哭了,乖。」他語氣中的寵溺一如往昔,可我知道我們已回不到從前。
「葉子,我們從頭開始好不好。」他拉近我們的距離,熱熱的呼吸噴在我的脖頸中。
從頭開始,多麼美麗的謊言,是在自欺欺人嗎?
我抬起頭,淚如雨下,「晚了,向暉,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向暉緊張的說:「怎麼會太晚,如果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一切都可以從頭來過。從這一刻起,我重新追求你,而我會盡力讓你再度愛上我。」
向暉的嗓音帶著使人心動的蠱惑,雙瞳清明,他向我張開雙臂,我有一瞬間的恍惚,也想偎入他的懷中,重溫往日的溫情。
但我的理智在告訴我,不可以。
我使盡全力推開他,準備好的說辭在舌尖翻滾數次才張口:「向暉,我們,不可能了。陳宇華對我很好,我不可以辜負他。」天知道我是多麼的言不由衷,但很多時候,愛情並不是生活的全部。我和向暉之間,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我已經負過陳宇華一次,不能再負他第二次。
一絲冷哼自向暉鼻尖溢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張所謂的結婚照,就是他給你看的吧。」
我動了動唇,沒出聲。向暉雖沒有完全猜中,亦不遠矣。
向暉冷笑著,「照片是我傳給大鳥的,是怎麼到的陳宇華手中,想來和大鳥脫不了關係。但是大鳥對照片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我相信陳宇華不會不知道。而他只給你看了照片,對緣由隻字未提,你不覺得可疑嗎?」
我的胸口倏地像是被人生生撕裂,向暉的話撥開了團團雲迷霧,卻又讓我重重的摔入懸崖深處。
我將下唇咬的發紫,他的話不無道理,可我就是認定自己的想法才是真相,我認真的對向暉說:「陳宇華不是這種人,我相信他。」
「你相信他,卻不相信我?」向暉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傷痛,神色不豫。
我無聲的歎息,事到如今,誰對誰錯都不再重要。
我和向暉之間,從他離開的那一刻起,就成為了漸行漸遠的兩條有過片刻溫存的相交線。
現在只不過是解開了困擾我多時的一個心結,其他並沒有多少改變。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向暉,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你還在怪我對不對,怪我當初狠心離開你。」向暉痛苦不堪的抱緊我。
我僵僵的站著,在這場歷經七年的愛情角逐中,誰比誰更痛。
我沉默不語,向暉深邃的眼直直對上我,我心慌意亂的扭過頭,又被他扳正,他眸光牢牢鎖住我,令我避無可避,「葉子,當年的事,是我不對,可我有不得已之處。」他清潤中帶著磁性的嗓音好似從遠處傳來,飄忽不定,「你要是還願意聽,我便一五一十的說與你聽。」
我不由自主的點頭。
他終於扯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儘管近乎苦澀。「你還記得我和你提過,我的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們,我母親常年在國外的事?」
我下意識的再次點點頭。
向暉垂眸,眉深鎖,好像是在努力回憶那段不堪的過往。「我父親走的時候,我才五歲。小時候不懂事,看到別的孩子上下學都有爸媽接送,就問我母親為什麼我沒有爸爸。」他長長的歎氣,又陷入沉思。「我母親時常抱住我邊哭邊說:『是你的父親不要我們了。』」
父母恩愛的我不能體會他幼時的苦悶,所以我只得繼續保持沉默。
他沉吟了下,「十二歲的時候,母親離開這裡去了英國,她說這兒是她和父親相識的地方,有過太多的回憶,觸景生情,無法再停留。而且……」他停頓片刻,自嘲的笑笑,「她更不能面對的是漸漸長大,容貌和父親神似的我。」
我撫住他的手背,心微疼。十幾歲的他就這樣被孤獨的放逐在這個城市,天底下真有如此狠心的母親。
向暉身體傾上來,另一隻手覆住我的,我一震,想抽回手已是不及,他唇微勾起,落寞的眼中多了分亮色。
我掙脫不了,也只得由了他。
他輕摟住我的腰,近於咫尺的聲音在我耳際再度低低響起,「每個月她都會匯給我足夠的生活費,她覺得這樣,就是對我負責,不再虧欠我什麼。」
他的呼吸就縈繞在我腦後,我們現在的姿勢過於曖昧,我不安的扭動身體,反被他摟的更緊。
「四年前,也就是大學畢業那年。我母親在英國的一個好友給我打電話,」他垂下眼,傷痛又在他臉上浮現,「母親她欠下巨額賭債,如果不能在規定的期限內還清,就會……」他哽咽著說不下去,而我也能猜到個大概。
我撫著他的後背替他順氣,他的痛我感同身受。
「我這一去,根本不知何時能回來,也許根本就回不來,我怕耽誤你,所以……」
我的眼淚大滴大滴的掉落。
「到了那裡以後,為了盡快還債,我一天打好幾份工,可那些錢連利息都不夠。」
淚水一顆顆的灑落在他潔白的襯衣上。
「每天都在透支體力,坐地鐵時頭擱著椅子就能睡著,生病了也無人照應,只得咬咬牙,撐著再去工作。」
我不能眨眼,生怕稍稍一動,眼淚就會連續不斷的湧出。
他忽然笑了笑,「後來我遇上了Eric和殷總。」
我驀的抬頭,向暉在我額頭吻了吻,「如果不是他們,或許我現在還在倫敦街頭打黑工,還那筆永遠也還不清的債務。」
我悄然抹去眼淚,右手手心被指甲掐的隱隱作痛。
「葉子,聽完這些,你能不能原諒我?」他的神情有些緊張,有些惶恐,有些期盼。
我從來沒有恨過他,只不過,命運讓我們一次次的錯失。
我不語,向暉低頭看我,神情複雜。
我不說話,他就一直這麼看著我。
他頸中的鏈子不知何時滑出了衣襟,鏈上的吊墜看起來分外眼熟,儘管時隔多年,我仍然一眼認出,這正是我當時擲還給他的那枚戒指。
「向暉,你這是何苦?」臉上淚水無言的流淌。
他平靜的說:「我只是希望能挽回一切,挽回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
我僵直的站著,任眼淚在臉上肆意流過。
我困難的開口,「向暉,我不怨你,也不怪你。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
向暉欣喜的走上一步,我退後,搖了搖頭,「可是現實是無法改變的,我們都要去接受。我很快就將成為陳宇華的妻子,一輩子對他忠誠。所以,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請你也盡快忘記。」
他的臉垮下來,「說到底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我重重的喘息,停歇的眼淚再度無聲流下。
他以手背拭去我臉上的淚,鬱鬱的說:「葉子,我不想逼你。我尊重你的決定。」他若有若無的歎息,「走吧,我送你回去。」
出租車上,他的手機響了數次。每次那熟悉的歌聲總帶給我不小的震動。儘管鈴聲從最普通的單音節換到現在的48和旋,始終還是那首曲子。手機背面仍舊貼著我的大頭貼,儘管已被磨損的破舊不堪。
下車時,我看見他掏出的錢包,還是很多年前的那一款。陳舊的款式與他現在的身份極其不符,可他還是當寶貝似的留著,因為那是我送給他的唯一的禮物。一張照片從他錢夾中掉落,緩緩落在我腳邊,他忙不迭的來搶奪,我只瞥一眼,臉上淚跡未乾,又添兩道幽傷淚痕。向暉和我分站兩邊,中間有一小小的嬰兒正衝我們甜甜笑著,紅潤的小嘴微啟,像我,眼睛黑如點漆,和向暉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一般。
但是,這些和我再沒關係。
今天只是個意外,過了今天,又將恢復到從前平靜的生活,我安靜的等待出嫁,他,將真真正正成為我生命中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