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蒼山上到處皆是峭似斧削的絕壁懸崖,這裡只有蒼鷹棲落,岩羊出沒。兩岸危崖高聳,隱天蔽日,孤雁青峰自得一片風景。而正是在這令人望而卻步的峭壁之上,卻依稀傳來一道嬌媚的女聲。
「清霜,看劍。」
消失的尾音中,劍光飛舞,一招流星趕月使出,朵朵劍花自四面八方襲來,一襲湖綠衣衫的妙齡女子唇角緩緩浮現醉人笑意,正是適才出聲的少女。
被喚作清霜的黃衫女子,往後連退數十步,但無論她怎樣閃避,週身仍是被罩在刀光劍影之中。
「清霜,接劍。」
在旁觀戰的白衣少年舒展右手將一柄長劍拋入圈中。清霜朗聲回應,窈窕身姿凌空躍起,接劍在手,蓮步輕移,轉瞬間反守為攻,攻出一十六劍,宛若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四周寒光飛旋,幾乎看不見人影。
比劍的是一對師姐妹,年紀稍長的黃衫少女姓雲名清霜,正值二八年華,喜穿綠衣的女子叫做柳絮,清霜虛長她一歲,那長身玉立的白衣少年則是她倆的師兄沈煜軒。
柳絮絲毫未見驚慌,她見招拆招,不亂不紊,只是斂去盈盈笑容,形容更為專注。你來我往,一招連一招,一式接一式,無斷無間,沒一會的功夫,兩人已然對拆了數十招,然,二人功力相當,劍法又同樣精妙,一時難解難分。
沈煜軒輕笑道:「清霜,絮兒,你倆不分勝負,可以收手了。」
無人應他。兩柄劍招招相接,分毫不頓。
雲清霜驀地使出一招飛花拂柳,劍勢直指柳絮眉心,後者驚呼一聲,身形虛晃低頭含胸堪堪避過,未料此卻是清霜所使虛招,只見她足尖輕點,收回劍招,衣袖揮舞,翩若驚鴻,卻趁留不備,自柳絮頭上摘下珠花一枚,得意洋洋的扣於掌中,穩穩落地。
回頭,只見柳絮舉手懊喪的撫過青絲,自此勝負已分。
雲清霜、柳絮的落雲劍法一脈相傳,武功本在伯仲之間,但清霜憑借輕功優勢,總在千鈞一髮之時化劣勢為主動,佔盡先機,柳絮只得悻悻甘拜下風。
「清霜,你的劍法運用的越發嫻熟了。」沈煜軒溫文笑道,目光清澈如水。
雲清霜溫婉一笑,露出淺淺酒窩,「師兄過獎了。」
「哼,不過是在輕功上佔了便宜罷了。」卻是柳絮嘟著嘴悶哼。
沈煜軒好笑的搖了搖頭,正待上前好言寬慰她幾句,上崖的唯一小徑上搖搖晃晃的走來一小童,衝著三人深深作揖道:「三位師兄師姐,有貴客來訪,師傅請你們速速下山。」
沈煜軒低低應道:「好。」
柳絮搶先一人走在前頭,依舊悶悶不樂。沈煜軒臉上漾著笑意,從雲清霜手中接過那枚珠花,疾走幾步,替她別在腦後。柳絮這才笑出來,眼波流轉,面上因羞赧蒙上一層淡淡的粉色。沈煜軒又寵又憐的瞥了她一眼,唇微微彎起。
一直跟著沒說話的雲清霜見狀稍別開臉,星眸半垂,心頭湧上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緒。她減緩步子,故意落在了最後頭。前面兩人的麗影彷彿成了這山水間唯一的景致,而自己又在誰的景裡呢?雲清霜那心頭,清水漣漪,叫人如何平靜得下來。
三人繞過陰氣瀰漫,深不見底的幽谷,眼前逐漸豁然開朗。碧水青天,鳥語花香,無法想像在此窮山僻壤中還隱藏如斯宜人景色。
邀月山莊就建在群山包裹之中。
正欲踏入庭院的三人卻被守門小童攔下,態度不卑不亢,「大師兄三師姐留步,師傅只請二師姐一人入內。」
柳絮秀眉微蹙,奇怪的瞥了雲清霜一眼。父親待師兄妹三人向來是一視同仁,不偏不袒,今日怎會厚此薄彼。
雲清霜亦驚訝萬分,但她只低頭輕道:「諾。」
邁進大門,始覺周圍氣氛不同以往。自門廊開始,十步之內必有一人凜然站立,著粗布衣裳,手中雖無武器,但虎背熊腰,眼中精氣外露,太陽穴高高突起,雲清霜跟隨柳慕楓學藝十年有餘,受其熏陶,自然一眼看出這些人乃深藏不露的外家高手。
越走越覺得這氣氛壓抑,雲清霜心下一陣慌亂,究竟出了什麼事,而師傅又為何單單喚自己入內,反將親生女兒柳絮和義子沈煜軒摒除在外。
遲疑著,腳步便愈發的緩慢。
忽一人從旁閃過,身手快如飛鳥,他對著清霜恭恭敬敬道:「柳先生在後院,雲姑娘請。」
雲清霜冷眼打量此人,高個,馬臉,塌鼻,厚唇,膚色焦黃,乍一看毫不起眼,但就憑剛才所露一手輕功,清霜就不敢小覷於他。
家中為何突然多了這些個練武之人,清霜心中疑團漸深。但隨即又釋然,師傅的武功已達登峰造極,天下間又有誰可以制的住他。如果他真遭到暗算,那眼前即便是龍潭虎穴,她也要闖上一闖。思及此,心底反倒是一片清明。
正值初夏,桃花開的紅火。地上落英繽紛,彷彿剛下過一場花瓣雨。
菩提樹下,一清老者倚樹而立,身板挺的極直,目光迥然有神。
見師傅無恙,清霜大喜,幾近狂奔過去,到了跟前,才發現柳慕楓身旁有另一人正同他款款而談。
也是一名老者,紫袍加身,面目慈祥,頷下微鬚,許是聽到了細碎的腳步聲,抬頭看向清霜的眼神柔和淡然,靜靜含笑。
「師傅。」清霜輕喚道,嗓音婉轉悠揚。
柳慕楓微頷首,「霜兒過來。」
雲清霜聽話的走至他身邊,柳慕楓手一指那紫袍老者:「霜兒,見過聖上。」
清霜一驚之下,指尖輕顫了下,她怎麼都沒有想到眼前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老人竟然就是北辰國朝淵帝雲靜庭。來不及考慮其它,她稍猶豫了下,便屈膝跪地,準備行大禮。可,膝還未及著地,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緩緩托起。「雲姑娘免禮。」說話間,老者一派悠然的神情。
清霜訝然,此人內力之高居然不在師傅之下。猝然抬首,兩人四目相接,清霜頓時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對方那種與生俱來的王者霸氣,此時盡現。但令她感到驚訝的是,明明是掌握生殺大權的一國君主,神色中卻始終帶著一絲疲憊和淡淡的憂傷,並且,在同她對望之後,她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溫柔和愧疚。
清霜可以確定這是彼此第一次見面,但陌生中又透著幾許熟稔,倒不是似曾相識,只是眉目間說不出的熟悉感,猶如對鏡照人。
再度抬頭,雲靜庭已是背對於她。只聽見柳慕楓幾未可聞的輕歎口氣,朝清霜擺了擺手,「你先下去吧。」
清霜退下時飛快的回頭看了眼,那疑惑的一瞥恰好撞見雲靜庭蹙緊的眉頭和若有所思的目光,滿眼望去皆是心酸。清霜慌忙斂了心神,一顆心砰砰直跳。
剛一露面,就被柳絮連拽帶拉的拖到角落,「清霜,我爹找你做什麼?」她說話一貫爽直,平日裡又被寵慣了,向來直接稱呼清霜名字,這要是被柳慕楓聽到,少不得一頓埋怨。
雲清霜有半刻的思維停滯,師傅找她去做了什麼,她竟然答不上。好似,就僅僅是為了讓雲靜庭瞧上一眼。她朱唇半啟,組織著措辭,性急的柳絮可等不了,她在雲清霜肩頭拍了下,沒大沒小的催促道:「清霜,你快說嘛。」
沈煜軒帶著三分笑意,敲了敲柳絮的腦袋,「師傅行事自有主張,莫為難你師姐。」
雲清霜咬了下唇,將實情和盤托出。對著沈煜軒,她沒辦法隱瞞任何事。
「奇怪,聖上沒有對你說別的事?」柳絮顯然不信。
雲清霜搖了搖頭,其實就連她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
「師兄,你覺得呢?」
沈煜軒依舊一副淡定從容的模樣,只是,靜默過後,徐徐吐出幾字,「清霜,你姓雲。」
「那又如何?」柳絮搶著說,「在北辰國雲是大姓,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皆有雲姓,實在算不得什麼。」
沈煜軒淡淡一笑不再言語,然意味深長的一瞥,讓雲清霜亂了方寸。
「霜兒,軒兒,絮兒,你們三個進來。」低沉的聲音傳自廂房,柳慕楓內力深厚,隔了這麼遠,聽來仍舊清晰分明。
再次進門,之前在此十步一哨的守衛退的乾乾淨淨,後院中人蹤影全無,如果不是雲清霜親身經歷過,她幾欲以為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做了場夢。
「師傅。」
「爹。」三人畢恭畢敬的行禮。
柳慕楓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下顎繃的緊緊的,容色甚是凝重。「適才聖上到來,想必你們已經知道了。」說話間,眸光有意無意的掃過三人。
三人都不語,柳絮大咧咧的吐吐舌頭,清霜則低下了頭。
柳慕楓自顧自往下說:「聖上帶來一個消息,天闃國嘉禾帝有意開闢疆土,欲在十年之內,吞併四國,一統天下。」
此言一出,餘人皆大驚。
天闃國與其它四國數十年來和平相處,相安無事,而且新君即位不久,政權尚未穩固,在這個節骨眼上,怎會大肆發動兵事,動搖根本。
面對徒弟和女兒疑惑不解的目光,柳慕楓一語道破天機,「嘉禾帝蕭予墨曾在北辰國做人質長達十二年之久,依照他的性子,這實乃奇恥大辱,他即位後下達的第一道法令就是將徵兵制從三年一次改成一年一次,其心可見一斑。」
沈煜軒斜飛的鳳眼闔了闔,沉聲道:「一旦出兵的話,北辰國必將首當其衝。」
雲清霜的心直直的往下墜。
「當初聖上一念之仁允蕭予墨回歸故里,未想會成為今日的禍端。」柳慕楓低低歎道,滿面愁容。
天闃國這幾十年來臥薪嘗膽,勵志圖強,國勢與前相比早就不可同日而語,相反,北辰國子民習慣了安逸舒適的生活,早就不知戰爭為何物,在此情形下,強弱已分。
不知何時,柳慕楓已將一卷地圖展開。他指尖掃向何處,三人視線也隨之跟到那處。「你們來看,南楓國地處偏僻,且終年積雪,如無意外,蕭予墨暫且不會動它。接著便是北辰、東裕、西茗三國,東裕國與天闃國素來親厚,開戰後,只要不作出落井下石之舉已屬萬幸,想要他們援軍北辰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最後就只剩下西茗國,晉鴻帝軒轅灝行事謹慎,北辰天闃交戰,最有可能做的就是袖手旁觀,靜觀其變,聖上的意思是希望可以和西茗國組成聯軍,共同抵抗天闃國的入侵。霜兒,這封是聖上的親筆書信,你辛苦一趟,面呈西茗國君軒轅灝。」
冷不防話題轉到了自個身上,雲清霜皺了皺眉,聯想到方才師兄所言,橫亙在心中的話脫口而出,「師傅,為何是我?」
柳慕楓微一沉吟,「你也是北辰國的子民,盡一份力無可厚非。」
這和預想中的答案相差太遠,雲清霜目光幽幽一轉,落在沈煜軒和柳絮身上。
像是能夠猜到雲清霜的心思,柳慕楓又道:「絮兒和軒兒隨我去天闃國,霜兒你辦妥以後,來乾定城與我們會和。」
「諾。」拜師十載,清霜從未忤逆過師傅的意思,這次也不會例外。
「義父,」說話的是沈煜軒,他一直緘默卻在此時開口,「師妹從未隻身一人下過山,能否……」
話未完即被打斷,「也該是時候讓她歷練了。」
沈煜軒還待辯駁,卻被柳慕楓凌厲的眼神喝止住,訕訕住了口。
清霜抿緊了唇接過書信,彷彿接過了千斤重擔,微露苦楚笑容。這一趟,是分別,是歷練,還是要開始一種無法抗拒的新的生活,雲清霜冥冥之中的不安,無法對任何人訴說。
臨行前柳慕楓自牆上取下長劍一柄,拔出劍鞘,只見一團光華綻放而出,熠熠生輝,竟如墨子星辰般絢爛,劍柄上的雕飾精緻優雅,劍身光照渾然一體,彷彿天生造就。
「霜兒,你帶著這把寶劍,防身也好,臨陣殺敵也罷,皆可助你一臂之力。」
清霜忍不住驚呼,「師傅,這便是純鈞劍嗎?」此乃師傅心愛之物,據說還是先皇賞賜,如今要他割愛,雲清霜如何受得起。
「嗯,師傅不能陪你一同前往,凡事務必小心謹慎。記住防人之心不可無。」
雲清霜一一記在心中。
「去吧。」柳慕楓擺手道。
她走到門口回首望了望師傅,欲言又止。
柳慕楓沉聲道:「霜兒,你還有何事?」
雲清霜低下頭輕聲說:「師傅,娘親那裡……」
柳慕楓迅速打斷她,「我會告知你娘親的,你放心去吧。」
雲清霜側身跨上馬,婀娜身子在晨風中形影相吊,她終究敵不過心頭的戀戀不捨,回望數眼,策馬前行。
韁繩遽然被人扯住,「師妹。」雲清霜回首即撞進一對似水眼眸,沈煜軒狹長上挑的眼睛閃過一道柔和的光澤,「我送你一程。」
清霜紅著臉點了點頭。
兩人兩騎一路無話,這一送便送出了城。
「師兄,時辰不早了,你請回吧。」眼看再往前便到下一座城池,而沈煜軒還沒有回頭的意思,雲清霜忍不住開口道。
沈煜軒聲音有些黯淡模糊,「師妹,此去西茗國路途遙遠,你要多加小心。」不待雲清霜答覆,他又道:「要面見西茗國君不是件容易辦到的事,我與西茗國大將軍夏侯熙有過數面之緣,或許,他能幫到你。」說著,他從懷中取出早就準備好的一柄短刃交予清霜,「這是當初夏侯熙送我的信物,到時拿給他看他就明白了。」
「多謝師兄,」清霜拿在手中,隨手拔下刀鞘。
沈煜軒慌忙阻止,「小心割破手,這可是削鐵如泥、吹發立斷的利器。」饒是提醒的及時,清霜指上已有點點血珠滲出。指尖稍稍刺痛,但她倔強的死死咬住唇。
沈煜軒立即把清霜受傷的手指納入口中輕輕吮吸,他做的極其自然,絲毫沒發覺此舉給雲清霜帶來了多大的困擾。她眸中閃現一絲異色,唇一動,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平平的移開了目光。
清霜抽回手,手指微微握緊,淡淡笑了一瞬,「師兄,替我照顧好師傅和師妹。此去一別,乾定城再會。」
「我會的,」說到師妹柳絮,沈煜軒眼底浮現一抹濃到化不開的蜜意,就連眼角眉梢都帶著絲絲柔情。
雲清霜眼角發酸,忙轉開頭掩飾過去,聲音沉了半分,「師兄,保重。」旋即輕夾馬肚,策馬奔騰,再沒回頭。
沈煜軒看著消失在喧囂塵埃中的單騎,口齒間還有鮮血的鹹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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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清霜所騎的是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良駒,她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十日後,進入西茗國邊境。
放眼望去,儘是看不到邊際的高原,西茗國國土將近半數皆是草原和高坡,遍蓋大地的草兒在微風中俯仰起伏,四處沒有一絲人影,只有呦呦的幾聲鹿鳴。
清霜自幼便住在山上,很少有機會見到這般瑰麗的景色,她貪戀沿途風景,索性下馬步行。莽莽原野上散發著清新、潮濕的泥土氣息,一碧萬頃,猶如風平浪靜的湖面。
這一耽擱,等她意識到時辰不早,再不趕路可能會錯過沿途驛站,山巒上已是升起一層晚霞,暮色漸濃,四野悄然凝聚在一片灰濛濛的霧氣之中,遠山近樹的輪廓都已模糊,糟了,雲清霜暗道不妙,她一躍而起,縱身上馬,此處荒郊野外杳無人煙,她需盡快離開。
天公不作美,方行了十多里路,一道熠熠的電光劈空而下,不及掩耳的悶雷隨即而至,突如其來的奪目光亮使得昏暗的天空上頃刻間耀眼亮堂,緊接著又是一聲霹靂震的彷彿地動山搖。
雲清霜撫了撫額角,低下頭在青驪馬耳邊輕聲說了什麼,那馬像是能通人性般,雙耳豎起,突然四肢騰空,疾似流星。清霜身體緊貼馬背,也多虧她騎術了得,才能在崎嶇的山道上縱馬奔馳。
瓢潑大雨遮天蓋地般直灌而下,落在大地上捲起一陣淡淡的輕煙,如此下去,山路泥濘,將愈加難行,雲清霜心中著急萬分,這時,隔著層層雨簾,她眼角好似瞥見約莫十丈開外有一座民居,不禁大喜過望,加快速度,駛近了才發現這原來是一間破舊的山神廟。
雲清霜將青驪馬繫於廊柱下,一手緊抓著包裹緩緩走進破廟。廟宇破舊失修,荒草蔓延,山神塑像上蛛網紛亂,滿身塵埃,唯有廟後蒼松掩映的寶塔和殿角那座巨型洪鐘,還依稀可還原當初香火旺盛時的肅穆與安詳。
雲清霜在角落尋到一處空地,撣了撣灰塵,皺著眉勉強坐下。雨越下越大,砸的屋頂劈啪作響。清霜暗自慶幸,雖然今晚勢必要留宿廟中,也總比在外變成落湯雞兼之受凍來的強。
濕衣沾在身上涼嗖嗖的極不舒適,雲清霜尋思片刻,除下外衣在火上烘烤,中衣仍是裹在身,雖然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而且雨勢滂沱,再有人闖入的可能性不大,她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轟的一個炸雷,震的人心驚膽寒,而正在此時,被栓在廊簷下的青驪馬忽然迎風嘶叫,在暗夜中分外高昂。雲清霜心頭一凜,她迅速穿上外衣,顧不得熄滅火堆,身形一閃,人已至門邊。
她倒不是擔心有敵人來犯,就怕賊人將青驪馬盜了去,且不說沒有馬匹她如何能夠趕去西茗國都城宣城,就憑它陪伴多年的情誼,清霜也不願失去它。武林中人愛馬甚於愛人,因為漂泊江湖,身不由己,所有人皆不可信任,而只有自己那心愛的坐騎才會在那悠悠歲月孤單寒夜永相伴。這份對馬兒的憐惜也僅有江湖中人才會懂得。雲清霜的這匹寶馬,毛色青黑相雜,頸長而彎曲,眼大飽滿圓潤有光澤,雖然上了年紀,然老馬識途,清霜一貫愛之如命,師兄沈煜軒還戲謔的為它取名為小青。
「什麼人?」話剛出口,握在手中的純鈞劍也隨之拔出。藉著一閃一閃的藍色電光,清霜看見映射在牆上被拉長的人影,定睛再一瞧,卻是簷下站了名書生模樣的人,儒冠素服,看似弱不禁風,他渾身濕透,衣衫還在滴著水,雨水順著髮帶蜿蜒淌下,顯得狼狽不堪,但一雙眸子深邃黑亮,劍眉薄唇,身形修長挺拔,說不出的斯文英氣,風采高雅。
如此詭異的氣候,且來人又是出乎尋常的丰神俊朗,如果不是那道影子,雲清霜定會以為他是山中的妖精湖裡的水怪。
那人原本正舉步入內,見狀顯然也是大驚,急急後退數步,直至大殿外,才開了口,「我乃過路之人,往此處避雨而來,在下絕無唐突姑娘之意,這便告辭了。」他的聲音低醇悅耳,如磁石般動聽。
風疾雨驟,這般惡劣的環境,附近又無人家,他要往哪去?雲清霜轉念之間,已然出聲:「公子請留步。」
書生訝異的回過頭。雲清霜生性清冷,也甚少同陌生人交談,而且師傅的教誨時常銘記在心,這一聲雖是喚出口,往下卻不知該如何繼續。
書生微微笑了笑,兀自解下韁繩牽在手中。
簷下兩匹駿馬正親熱的頭挨著頭,和清霜的青驪馬不同,書生的馬是匹渾身雪白沒有一絲雜色的純種白馬,背腰平直有力,頭稍小而長,骨骼輪廓分明,一看便知是匹世間少有的寶馬。他既有名駒在手,自然不會打小青的主意,清霜不禁為自己方纔的小人之心感到汗顏,而青驪馬適才引聲長鳴,緣是為見到異性而歡快愉悅故。
雲清霜終於開口道:「這雨來勢兇猛,一時半會停不了,出門在外,哪來這許多講究。」她拂袖轉身,兀自進了後殿,口氣雖是生硬無比,到底還是讓了步。
書生臉上漾起一絲笑意,這女子容顏清麗脫俗,然神情淡漠至極,當真是艷若桃李,卻冷若冰霜。大雨仍似銀河倒瀉,他躊躇半晌,還是將白馬拴上,自個在正殿廊簷處歇下,始終沒有同雲清霜共處一屋。
晨霧交融,白色微光剛起,雲清霜就已起身。這一夜電閃雷鳴,睡的並不踏實,約莫著過了三更才稍稍合了會眼。
走出大殿,雨倒是停了,空氣清新如洗,樹枝上帶著如煙的濕霧,美輪美奐,但是雨後,路越加難走。
昨夜棲在殿外的書生和白馬已不見蹤影,清霜從包袱裡取了些乾糧,草草吃罷便騎馬上路。
經過昨夜那場傾盆大雨,山路本就高低不平,加之雨後濕滑,需倍加小心,一路磨蹭,翻過兩座山頭到達驛站又是夕陽西沉了。
早有小二笑瞇瞇的迎上前來。「姑娘,您是打尖呢還是住店?方圓百里可只有我們這一家客棧。」
雲清霜面無表情的說:「替我安排一間乾淨的上房。」
「好咧,姑娘裡邊請。馬我給您牽到後面去。」
「等等,」雲清霜喚住正往裡走的店小二呢,「喂它上好的飼料,不得怠慢。」
「姑娘您儘管放心。」店小二邊走邊想,這姑娘美則美矣,可再俊俏的臉蛋若一直板著,便如木頭美人似的,毫無生氣。
上樓時,同一人擦身而過,身形側臉都有些眼熟,雲清霜不覺多看了幾眼,等進了房才想起,他便是昨晚有過一面之緣的書生。只不過現在換了身青衫,又洗去一身鉛華,沒有了昨夜渾身濕透的狼狽,自然更添幾分飄逸如羽的爽俊。
想起他謹守禮教,寧可經受風吹雨打而整夜不曾踏進大殿半步,只因男女有別需避嫌,雲清霜唇邊挑起一縷輕淺的笑意。果真是個迂腐至極的書獃子。
雲清霜喜靜,在屋中用過晚飯後,便早早歇下。睡到半夜,忽然被一聲極輕微的聲音驚醒。
她一下從床上坐起,仔細辨別,聲音來自屋頂,來人輕功極其高明,人過僅留下衣衫拂動聲,雲清霜本身若不是輕功卓絕,險些被唬弄過去。
防人之心不可無,師傅告誡過的話聲聲在耳,雖不知此事是否與她有關,雲清霜還是披衣而起,悄無聲息的出了門。
鄰屋燭火未熄,紙糊的窗上依稀可見有人影正徘徊走動,赫然是那少年書生。
雲清霜沒有心思管他,正欲下樓,卻見不遠處有一道黑影正步步逼近。她急忙閃在一邊,隱去身形。黑暗中,她看不清對方的長相。緊張至極,呼吸略顯粗重,忙按住胸口,試圖慢慢平息。黑影緩緩貼近窗欞,他的目標竟是那文弱書生嗎?
黑影在窗外觀察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才收回視線。在他轉身之時,藉著微弱的月光,雲清霜看到他全身罩在黑色中,臉上亦蒙著黑巾,只露出兩隻眼,典型的夜行人裝扮。他掃射過來的目光有如刀鋒,雲清霜不能確定他是否注意到她,心驟然一緊,將手中的純鈞劍握的緊緊的。
好在他只是瞥過一眼,便匆匆離去。
雲清霜長長舒了口氣,手心裡濡濕一片。僅瞧他的輕功雲清霜便無把握勝他,如果真是迫於無奈動起手來,落敗還無妨,就怕誤了大事。
在這驛站中住的多是尋常趕路人,那名少年書生舉止衣著也毫不引人注目,為何黑衣人獨獨對他上心。莫非是在打他那匹曠世神駒的主意?瞧這落拓書生全身上下,也僅有那匹寶馬值錢了。
雲清霜偷偷往窗內望了一眼,那書生趴在桌上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她不禁好氣又好笑,他對外面所發生的事居然一無所知,枉費她在這裡替他乾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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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雲清霜牽馬獨行,白馬未見蹤跡,也不知是被賊人盜走抑或是書生又先她離開。
今兒個風和日麗,暖意融融,青驪馬在山路上走的格外順暢,一會兒功夫便行了好幾里路,與昨日走兩步就要退一步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按照師傅給她的地圖指引,再翻過四座山頭便是西茗國都城宣城,如無意外,她可在天黑前趕到。
行程過半,坐騎小青忽放聲長鳴,馬蹄兒亂轉,無論雲清霜怎麼駕馭,都不聽使喚,它前蹄猛地往上一抬,竟向右拐進密林。
小青陪伴多年,還是頭一次碰見這種情況,雲清霜緊抓韁繩,且看它會帶她去到哪裡。
青驪馬越跑越快,鳴叫不斷,而前方亦有嘶鳴聲相隨,不多時,眼前出現了白馬的蹤影,還有……青衫書生。
不用多說,雲清霜也明白了青驪馬為何會失控至斯。
只是兩匹馬兒互相依偎,互訴衷腸,此情此景,讓馬的主人哭笑不得。
書生衝著雲清霜點了點頭,眼底笑意淡淡。
那笑容優雅溫潤,彷彿一汪徐徐流淌過心底的清泉,又如三月和煦暖人的春風,讓人舒適至極。雲清霜不由自主的回以清朗的笑意。
四周靜謐,就連風吹過樹葉沙沙的聲響都仿若會叨擾此刻的寧靜,但是這份靜默還是被打破了。一匹高頭大馬迎面飛奔而來,近至身前,從馬上躍下一男子,他沒有看雲清霜一眼,而直接對著書生道:「拔劍吧。」
此人一身黑色勁裝,雲清霜眼皮一跳,是他。他沒有蒙面,劍眉星目,臉龐剛毅消瘦,目光清冷犀利。不苟言笑的樣子,和雲清霜倒有幾分相似。
雲清霜暗道,如此看來,他定是為那書生的白馬而來。如今這什麼世道,在劫匪中竟也有此等丰神俊朗的人物,真可惜了他這一身好皮相。
青衣書生迎風負手閒閒而立,衣袂飄飄,神色自若,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黑衣人的話。
黑衣人拔劍做起手式,修長指尖在劍身上掠過,手腕突然一轉,攻向書生週身二十四處要穴,劍勢如春蠶吐絲般連綿不絕。
好快的劍法,雲清霜在心中讚歎,再偏過頭瞧那書生,他卻依舊背負雙手,神情坦然,看起來似是懵懂不覺。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如何能抵擋的住雷霆千鈞的攻勢?雲清霜暗暗為他著急,轉瞬之間,劍氣已刺到他胸前。
雲清霜來不及多想,純鈞寶劍脫鞘而出,頓時流光四溢,森冷寒氣直逼肺腑。她揮手擋住黑衣人的劍式,兩劍相碰,發出清脆的撞擊聲,然黑衣人的長劍又怎能和迎風斷草的純鈞寶劍相提並論,光鐺一聲,斷成兩截,一截落地,一截仍留在黑衣人手中。
黑衣人身體微微一震,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清霜這邊。
雲清霜心中震驚不在黑衣人之下,她忙調息呼吸,幸未受傷,這一下抵擋她用盡全力,但純鈞劍險些脫手,饒是勉強運力挺住,但虎口生疼,氣息不穩。過招之後,她十分清楚黑衣人這一劍只是試探,並無傷人之意,如果他用上七成的功力,哪怕她有寶劍護體,恐怕也已經被震飛出去。
那書生似乎直到現在才發現情勢危急,一張俊臉變的慘白,一手扶住胸口,連呼:「好險。」他轉向雲清霜,態度恭敬,「多謝姑娘救命大恩。」他笑的眉眼彎彎,對著雲清霜輕輕眨了下眼。
他背對黑衣人,後者自然一無所知,但雲清霜看的真切,待運足目力再次觀察時,書生已恢復原先的表情,讓清霜幾乎以為那不過是她的錯覺。她心中計量,這書生面對強敵毫無懼色,若不是身負絕技而深藏不露,那便是讀書人視死如歸的豪氣,無論是一種,都值得敬佩。許是先入為主的觀念作祟,雲清霜心中無疑還是比較傾向於後一種。
「好劍,」黑衣人往前跨出一步,聲音淡淡,卻自有一種迫人的威力。
雲清霜柳眉一挑,不答。
黑衣人也不惱,只不過掃向雲清霜的目光如冰。「姑娘既然攬下此事,是不是意味著要替他出頭?」
雲清霜並不願多招惹是非,但既已出手且此時黑衣人已將矛頭指來,箭在弦上,即便是硬著頭皮也得應戰。她含隱隱笑容道:「有何不可?」她知黑衣人這次出手必定全力以赴不會再手下容情,還是點頭應諾,這並不是因為她自負技藝超群,而是她不可以給師傅丟臉,令他老人家蒙羞。
現在的較量已不是替人出頭或者是一般的武藝切磋那樣簡單了,雲清霜心間思慮片刻,斂去臉上僅有的一絲淡笑,目光緊緊鎖住青衫書生,低低道:「上馬。」
「什麼?」書生似是一怔。
雲清霜面色微蘊,重複道:「上馬,別再讓我說第三遍。」除了恩師和師兄師妹外,她對人一貫冷淡,接下這個大麻煩非她本意,但事已至此,怨天尤人無太大意義,不如讓他書生逃命去,也好過在這裡枉送小命。
書生遲疑著,雲清霜沒有猶豫,她施展四兩撥千斤的上乘武學,運足十成功力,拽住書生的胳膊往上一帶,「走,」兩人聯袂而起,身手快如蝙蝠齊飛,雙雙在馬背上落定後,雲清霜卻跳下馬,在馬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白馬吃痛長嘶,發足狂奔,書生、白馬與天地連成一線,很快,就只剩下一個黑點。
黑衣人眸光銳利,早已洞悉一切,但他低估了白馬的威力,等他施展步子,欲追趕時,卻錯失了先機。再者,雲清霜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她武功雖未到登峰造極,但輕功足以傲視群雄,小試身手,沒見到她如何行動,身體已經擋住了黑衣人的去路。
「蝴蝶穿花步,」那黑衣人倒是有些見識,竟一語道破來歷,他眼中精光閃現,「邀月山莊的柳慕楓和沈煜軒是你什麼人?」
「與你何干?」雲清霜冷笑道。「他們二人的名諱又豈是你等宵小之輩能叫得的?」
黑衣人聞言,面部硬朗的線條上逐漸起了一點變化,他唇飛揚,笑容如驕陽般光芒四射,他沒有放聲大笑,但讓雲清霜覺得那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她咬住下唇,竭力克制著心中的不快。
黑衣人笑罷,手揚處,一道白光,以極快的速度向雲清霜飛去,這招很普通的流星趕月劍招,是練劍之人入門劍式,可是由他使來,快如疾電,形如泰山壓頂,只不過只剩下半截的劍使來平添幾分滑稽。雲清霜低呼一聲,身體前傾避過,以一招斗轉星移回擊,黑衣人輕笑,他索性丟了劍,赤手空拳對起雲清霜的純鈞寶劍,一招抱月探海輕車熟路施出,臉帶笑容,霸氣十足。
雲清霜大怒,他竟如此小覷於她。一時心浮氣躁,本就技不如人的她更是處於下風。她全憑輕功卓絕才勉強和黑衣人過了數十招,眼看著這一招海底撈月斷去她前傾之路,她一個凌空躍起,在空中翻騰後,足尖一點,飛上路邊一刻參天大樹。
但懷中的短刃應聲落地。
這是師兄之物,也是她見夏侯熙的信物,雲清霜急於拿回,顧不得強敵在側,縱身往下一跳。
但她快,黑衣人比她更快。雲清霜剛落地,他已經把匕首抄在手中。他目光一動,對著短刃若有所思。
黑衣人武功實在高她太多,硬碰硬決計討不到便宜,雲清霜腦中盤算著如何才能拿回短刃,雙目一瞬不瞬緊盯住黑衣人,兩人僵持許久,黑衣人突然將匕首高高擲起,笑容飄渺。「還給你,雲姑娘。」
雲清霜疑心有詐,不敢輕舉妄動,但匕首在空中打了個轉後竟像是長了眼睛似的對著雲清霜飛來,清霜精神倏然凜起,腳跟一旋,蝴蝶穿花步中最精妙的一式生香蓮步款款移不知不覺中使出,只見她體態輕盈,身姿曼妙,真如彩蝶穿梭於萬花從中,美不勝收。黑衣人只覺眼前一花,衣袂飄動間,雲清霜已接住了匕首。
落地後雲清霜才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剛才喚她什麼?
雲清霜怔怔的望著黑衣人,良久後移開視線,艱難的開口:「你……怎知我姓雲?」
黑衣人清了嗓子,不答反問道:「雲姑娘,你可知那書生姓甚名誰,來此西茗國所為何事?」
雲清霜搖了搖頭,對此,她確實一無所知。
黑衣人失笑,「你對他的來歷一問三不知,那為何要幫他?」
雲清霜擰眉道:「他是一介書生,又手無寸鐵,」說到一半,忽然警覺,「偷雞摸狗的鼠輩,我為何要答你的話?」
黑衣人因此笑出了聲,「你以為我是要搶他的財物?」
「難道不是嗎?」雲清霜不甘示弱的揚起眉。
黑衣人止不住的笑道:「雲姑娘所言差矣,令師柳慕楓乃一代曠世奇才,你師兄沈煜軒亦是人中之龍,你難道瞧不出其中的破綻嗎?」
被他一說,雲清霜隱隱覺得不對勁,但仍是嘴硬的強辯道:「何來破綻?」
「第一,他身上所背長囊,狹長且兩頭略尖,分明可以裝下三尺六寸的長劍,姑娘從何得出他手無寸鐵之說?」黑衣人輕輕歎息道。
雲清霜楞了楞,之前沒有發現,經他闡明,似乎確有其事。
黑衣人略略沉吟了會又道:「其二,如若我真有心盜取他的財物,昨晚在客棧中我就可以動手,何必等到現在?」
黑衣人句句在理,雲清霜一時無話可說,雙頰飄紅,須臾,她深深吸了口氣,朗聲道:「你究竟是何人?那書生又是誰?」
黑衣人忽然縱身翻上馬背,眼中有淺淺笑意,他眸光落向雲清霜,清清朗朗道:「雲姑娘冰雪聰明,自當能猜出。後會有期。」說罷,用力一夾馬肚,那馬負痛怒奔,絕塵而去,瞬息之間,將雲清霜遠遠拋在了後頭。
雲清霜忿忿然一跺腳,然人已去遠,她只得悻悻的躍上馬,拽住馬韁,調轉馬頭,重返原路,往宣城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