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春意盎然,又是一年桃花開。
  元稹有云: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春風助腸斷,吹落白衣裳。
  那紅的如胭脂,淺的若朝霞,凋謝後殘留的幾許花瓣,又似那跳動的星星點點的火焰,煞是好看。
  驚蟄過後,桃花開的更盛,含笑吐艷,馥郁芬芳,滿眼春色,美不勝收。
  有白衣少女倚樹小憩,微風拂拂,衣抉飄飄。她唇角掛著一抹醉人的笑意,怡然自得,粉色花瓣飄落在她潔白的衣裳上,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從屋內走出的白衣少年,悄然替她披上一件衣裳,眉梢眼底俱是脈脈溫情。少女不安分的動了動,拂開散落額前的碎發,雙眼半開半合,似是就快醒來。少年忙躲到她身後,用手輕輕的蒙住她的眼睛,「師妹,猜猜我是誰?」
  少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師兄,哪有叫了師妹還讓人猜的。」她輕手輕腳的脫開身,偏過頭綻開絕美的笑顏,「師兄,陪我練劍。」
  「好,」少年應道,從身側取過兩把青鋼劍,將其中一柄交到少女手中。
  「看劍,」少女乘其不備攻出一招,一雙慧黠眸子閃著粲然光芒。
  少年不慌不忙,身體飄忽靈動,來不及拔劍就且用劍鞘格開,劍尖疾吐,白練齊飛,看上去好不凶險。
  「換我了,」少年使的同樣是一招「如封似閉」,但比之方才少女所使,威力何止增加一倍,少女知曉自己絕對招架不住,一躍而起,避其鋒芒。
  「避的好,再來。」少年輕笑,狹長的鳳眼微微瞇起,手下劍招依舊凌厲無比。
  少女一味遊走在他身邊,不急於冒進也不與他爭鬥。
  少年好氣又好笑,「師妹你這哪裡是在練劍,分明是臨戰脫逃。」
  少女狡辯道:「只要我不輸給你就是勝了。」
  「是嗎?」少年狡黠一笑,中指一彈,磕起一塊石子打上少女腳踝環跳穴,少女「哎呦」叫了一聲,眉間隱有怒氣,「師兄你使詐。」
  「兵不厭詐。」少年哈哈大笑,眉宇間添了幾分豪氣。
  「哼,」少女氣沖沖的反守為攻,少年正是要她如此,激將道:「若是十招內沾上我的衣衫,下次下山時我求師父帶你一起去。」
  「此話當真?」少女眼睛一亮,興致勃勃道。
  少年笑吟吟道:「君子一言。」
  少女暗自思忖:打贏師兄斷無可能,但要碰觸到他的衣衫卻非難事。她自信滿滿道:「就這麼說定了。」說話間,她身形一晃,劍光飛舞,聲東擊西,避實就虛。
  「這麼打就對了。」少年由衷稱讚道。
  兩人的劍法一脈相傳,少女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少年都瞭若指掌,很難近得了他的身,眼看十招將滿,少女目光微閃,有了主意,她棄了劍飛身撲上,少年應變不及,青鋼劍差點在少女身上刺個透明窟窿,少年慌忙收了劍勢,劍尖就貼著她的鬢髮險險劃過。
  少女跌坐在地上,神情有一絲恍惚。
  「師妹,」少年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你有沒有事?」他一把拉起少女仔細查看她是否受傷,少女臉上浮起可疑紅雲,但沒有忘記扯住少年的衣襟,得意的說道:「師兄,我做到了。」
  「你……」少年被氣的說不出話。
  少女喜滋滋道:「兵不厭詐,是師兄你教我的。」
  少年狠狠瞪她一眼,轉身就走。
  少女仍不知好歹,追在後面叫喚,「師兄你耍賴。」
  少年無奈停下腳步,沒好氣道:「刀劍無眼,要是傷到你怎麼辦?你有沒有考慮過後果。」
  少女一怔,旋即笑顏如花又斬釘截鐵道:「我知道師兄絕對不會讓我受傷的。」
  少年目光在她身上悠悠一轉,將她擁入懷中,「是,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二)
  這一年的冬天來的特別早,枝頭上的黃葉被一夜寒風掃盡,預示著天低雲暗,冰雪封山的寒冬提早來臨了。
  沈煜軒起了個大早,將一地枯葉掃到一邊後,他打算知會師父一聲,和小童下山採辦過冬所需的必備物品。
  在師父臥房門前,他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嘴角挑起一絲譏誚的笑意。那是北辰國國君雲靜庭的侍從,一個叫林大欽,另一個叫做宋易時,都是使判官筆的好手。
  他們將沈煜軒攔住,客氣又疏離道:「沈公子請留步。」
  沈煜軒不屑與他們理論,從他有記憶起,雲靜庭幾乎每隔三個月必定會見柳慕楓一次,這在他眼中早已不是秘密。他沒有興趣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更不會對雲靜庭再抱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但就在他準備離開時,他聽到了雲清霜的名字。
  師父似乎是和雲靜庭起了爭執,或許是太過激動,師父的聲音叫囂著竄入他耳中。他的心緒頓時被緊緊攥住。
  沈煜軒出手快如閃電,林大欽和宋易時措手不及,一聲未吭就被點了穴道。
  柳慕楓打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朝淵帝的兩名侍衛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沈煜軒身體僵直,兩眼無光,雙手捏緊拳頭,指節被握的發白。
  「軒兒,」柳慕楓喚道。
  沈煜軒雙目直勾勾的盯著柳慕楓身後的雲靜庭,眼中劃過一道從未有過的冷冽。
  雲靜庭試圖握住他的雙手,被他緩慢抽離,一字一句自牙縫中蹦出,「但願我從未認識你。」
  他衝出門時同剛巧來柳慕楓房裡請安的雲清霜撞了個滿懷,他沉默著,眼底是哀痛到底的絕望。他將雲清霜推離,步子沉重,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沒有再看她一眼。
  雲清霜一頭霧水,她委屈的抿了抿唇,扯住追出門的柳慕楓追問:「師父,師兄這是怎麼了?」
  回答她的只有無盡的歎息。
  (三)
  「鄙姓沈。」
  「鄙姓夏侯。」
  兩人相視一笑,一見如故。
  沈煜軒和夏侯熙結識於西茗國邊關小鎮的一間簡陋的酒肆中。當時有登徒子企圖對酒肆女主人無禮,他二人同時出手,將他好生教訓了一頓。
  酒肆女主人面賽芙蓉,體態豐盈,在這一帶有仙酒娘子的美譽。她笑吟吟的端來一盤牛肉,一罈陳年女兒紅,「這是小女子的一點心意,兩位英雄請慢用。」
  他二人僅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仙酒娘子在旁偷偷打量,一個溫文儒雅,文質彬彬,一個龍眉鳳目,氣宇軒昂。她常年居住在邊關小鎮,何時見過這等出類拔萃的男子,一時竟瞧的癡了。
  「夏侯兄,女主人似乎對你情有獨鍾。」沈煜軒瞥一眼後笑道。
  夏侯熙敬沈煜軒一杯,自己先乾為敬後慢條斯理道:「小弟無福消受,沈兄若有意,盡可自便,相信女主人定會欣然接受。」
  沈煜軒笑了笑,並不接話。
  「看樣子,沈兄早有意中人。」夏侯熙隨口一問,又將空杯斟滿。
  沈煜軒笑容中略微夾雜著苦澀。他何嘗不想忘記師妹,可那十幾年朝夕相處的情意,又怎是說忘就能忘得了的。
  ***
  再度相遇,是在十年一度的武林大會上。
  二人無意爭奪武林盟主的寶座,但即便切磋武藝,仍是各展所長,使出十八般本領,斗至千招未分勝負,以平手告終。
  正所謂英雄惜英雄,把酒言歡,酣暢淋漓,一醉方休。
  沈煜軒醉眼朦朧道:「夏侯兄,小弟有兩位貌若天仙的師妹,一個性子活潑好動,熱情開朗,另一個沉默內斂,清冷孤僻。兄台還未成親吧,小弟想將其中一位師妹許配與你。」
  不過是酒後糊塗時的一句玩笑話,夏侯熙卻想了又想,半真半假道:「沈兄美意,小弟豈敢不從。」
  沈煜軒抬了抬手,有些酒醉的狂態:「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沒留意一枚小像自他袖管滑落,隨著微風起伏在地上翻轉,最後落在夏侯熙的腳下。
  小像上的女子,朦朧模糊,看不真切,唯覺英姿颯爽,神采飛揚。夏侯熙心頭驀然一動,指著小像問道:「她是?」
  沈煜軒輕掃一眼,眼底多了一抹自個都沒發現的溫柔,「是師妹清霜。」
  夏侯熙輕噓一口氣,從懷裡取出一柄短刃遞給沈煜軒。
  沈煜軒錯愕道:「這是什麼?」
  「聘禮。」夏侯熙簡短吐出兩個字。
  沈煜軒的酒勁一下就過去了,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撫摸著刀鞘,神情淡淡:「婚姻大事,絕非兒戲。」
  夏侯熙忽地放聲大笑,「奪人所愛絕非君子所為,沈兄心有所屬,做兄弟的著實為你高興,小小賀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沈煜軒心頭一鬆的同時,湧起更多惆悵。他收起匕首,正了神色,「你不會明白的。」
  夏侯熙備感詫異,但他只是無聲無息的一笑,什麼都沒有問出口。
  ***
  時隔一年,第三次相見。
  將軍府內,夏侯熙拿著拜帖走進前廳,微微而笑,「沈兄,我們又見面了。」
  沈煜軒背負雙手,正饒有興致的鑒賞一幅懸在牆上的字畫。聽到熟悉的聲音,他回頭,訝異道:「原來是你。」他重複道:「西茗國百姓口中,年少有為的夏侯將軍原來是你。」他微笑中含一抹讚歎之意。
  「很意外嗎?」夏侯熙唇角輕揚。
  沈煜軒略牽了牽嘴角,「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奉師命來到西茗國,是有要事與大將軍相商,不敢怠慢,星夜兼程,故人相逢,相談甚歡,但因涉及北辰、西茗兩國存亡的大事,氣氛有些凝重。
  雙方各抒己見,一席交談,已是夜幕初降,夏侯熙在府內備下酒菜款待沈煜軒。
  酒過三巡,沈煜軒聲音澀澀,「很久沒有如此盡興了。」
  夏侯熙轉眸道:「沈兄想大醉一場何難,小弟奉陪便是。」
  沈煜軒搖了搖頭,眸中一閃,「留待以後,終有一日要和夏侯兄大醉三日。」
  「不醉不歸。」夏侯熙接道,他眼中有隱隱笑意,「也許這一天不會太久。」
  「此話怎講?」沈煜軒不解道。
  夏侯熙笑容蘊含深意,「沈兄成親之日,做兄弟的自當要討一杯水酒喝。」
  沈煜軒面色微變,眼中有躊躇之色,須臾,他道:「或許有一天,我會將匕首交到她的手中。」
  夏侯熙不曾料想他會突然說出這番話,微怔後淡淡道:「沈兄醉了。」
  沈煜軒倏地握住他的手,「答應我,今後替我好好照顧她。」
  夏侯熙只道他喝多了,不以為意道:「好。」
  沈煜軒表情複雜,長長的靜默後,他道了聲,「多謝。」
  夏侯熙命下人送他去客房休憩,聽微帶醉意的他輕喚:「清霜,清霜。」夏侯熙展眉笑了,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是夜,他做了個奇怪的夢,夢中的女子依舊看不清容貌,她同沈煜軒在桃樹下練劍,曼妙身姿若翩翩起舞。
  她的名字叫清霜。
  (四)
  數月後。
  沈煜軒將雲清霜送出了城,鄭重其事的把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送給她。目送她纖弱的背影消失在飛揚的塵土中,他唇畔浮起一絲自嘲般的苦笑。
  雲清霜一直以為沈煜軒疏遠她是因為柳絮的出現,其實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誤會能讓她死心,他情願她恨他一輩子。
  風吹過帶著些微的涼意,沈煜軒默默轉身,無聲的歎口氣,在心底默念來不及說出的叮囑,「清霜,珍重。」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相思未向薄情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