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芒在背的感覺隨之消失,顏菁長出一口氣,這短短的路程,竟讓她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並且使得她對自己一貫信心十足的易容術產生了一絲的不確定。
「姑娘,你怎麼了?」小懷握了握她的手,低聲喚她,顏菁回過神,發覺自己神思恍惚,險些就跟著純婉公主進了她的住所。純婉遞過來一個關切的眼神,顏菁打起精神勉強回以一笑。
直到踏進嫻琳公主的居所,才算真正的放鬆下來。顏菁將失常的原因歸結於昨晚徹夜未眠,導致今日精神不濟。小懷將她帶到房裡,幾乎是頭一磕著枕頭就進入了夢鄉,這一覺睡的酣暢淋漓,顏菁醒來時,錦華宮內已是燈火通明。
顏菁福一福身,嫻琳公主示意她坐到她身邊,溫柔笑道:「先吃點東西吧。」
琳琅滿目的菜餚擺了一案桌,顏菁頓覺飢腸轆轆。她也不客氣,揀清淡爽口的吃了幾口,接過小懷遞來的濕帕,抹了抹嘴,垂首微笑道:「公主,你是否已有打算?」
嫻琳點一點頭,「我考慮過了,此事宜早不宜遲,雖說我帶來的宮女數量不少,但平白無故多出個生面孔總會惹人懷疑。明日我們就互換身份,不過有什麼理由可以讓我離宮呢,這倒是很傷腦筋。」
顏菁嘴角輕揚,「公主,這一點都不難,我們可以對外宣稱公主有一位婢女的家人病重,公主體恤她一片孝心,特下令准她返回東裕國。」
嫻琳公主雙目一亮,唇角含笑道,「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小懷插嘴道:「公主心地善良,對下人也是溫和有禮的,姑娘的這個提議合情合理,奴婢覺得可行。」
顏菁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據我所知,貴國護送公主來乾定城的人馬尚逗留在驛站,若有他們陪同公主回國,那就萬無一失了。」
嫻琳驚喜道:「若真如此,那再好不過了。」
顏菁不動聲色的瞥了她一眼,是該高興沒錯,可總覺得她歡喜的有些過了頭。
用過飯後,小懷伺候嫻琳公主回房歇息。
顏菁隨手拿起嫻琳擱在案桌上的詩集,邊翻閱邊走進自己房裡。
她白天睡了足有四五個時辰,現在自是毫無睏意。
顏菁讀的津津有味,再度抬起頭時,已是二更天,她忙吹熄了蠟燭,鑽入被窩。剛躺下沒多久,她聽到頭頂上方有輕微的腳步聲,睜開眼凝神細聽時,那聲音消失不見。在她疑為錯覺時,那聲響又出現了。
顏菁裝著若無其事,但耳朵和身體絲毫未鬆懈,悄悄抓過青鋼劍,蓄勢待發。
屋頂上那人極有耐性,他蹲下身用手敲擊著每一塊磚瓦,卻不再有其他舉動,令顏菁百思不得其解。須臾,她聽到瓦片被搬離的聲音,這才恍然大悟,此人是要從房頂直接進到屋裡。
可隨即更深的疑惑躍上心頭,除非這人練有縮骨功,否則一個正常人的身軀是無法穿過那樣一個小洞的。但武林中很少有人會練這門絕技,因為不僅花費時間久,難以練成,最主要還是用處不大,顏菁尚在思索中,眼前一花,一小團蜷縮著的黑影以驚人的速度從屋頂滾落,顏菁想都沒想,一劍劈出。
來人顯然沒料到行蹤已然敗露,他狼狽的左躲右閃,顏菁趁勢追擊,招招俱是殺手。來人武功亦是不弱,他避開顏菁致命一擊,驀地擲出兩柄飛刀,趁著顏菁躲閃之際,運起內功,只聽得一陣咯吱咯吱骨頭撞擊的聲音,他身形被拔高,顏菁看的真切,赫然是一儀表堂堂的七尺男兒。
顏菁冷哼,長的再周正又如何,深夜私闖後宮禁地,非奸即盜,她出手絕不容情,分毫不讓,男子被逼的僅有招架之功哪來還手之力。
男子好勝之心被激起,無論如何也不能輸給一個女子,他使出看家本領,霍地飄身,搶攻數招,掌風綿綿不斷,忽地一掌拍向顏菁左面空門,顏菁踏著五行八卦的方位,險險避過。
兩人在武學上各有所長,鬥了百餘招,仍是難分勝負,顏菁因寶劍的優勢稍處上風,但男子僅憑一對肉掌同她對攻,這份功力也不可小覷。
又游鬥了數十招,男子「咦」了一聲,虛晃一招,退到圈外,抱一抱拳道:「姑娘,你同邀月山莊的柳前輩如何稱呼?」
顏菁本不想理會,但聽他說及柳慕楓時語氣極為恭敬,她心中一動,收了劍勢,傲然道:「我同他如何稱呼與你何干?」
「在下敬重柳前輩的為人,若是他門下弟子,自然不會是非不分。」
這話聽來如此彆扭,顏菁心頭火起,「柳前輩乃武林泰斗,豈會認得我這樣的小人物。你也不必給我面子,來來來,我們再戰三百回合。」顏菁早在心中認定了他不是善類,言語上也是爭鋒相對。
一言不和,功夫上見真章,兩人怒目而對,劍拔弩張,一場惡鬥勢難避免。
「住手,你們是要把宮裡的人全都引來嗎?」不知何時,嫻琳公主站在門口,怒氣沖沖道。
「嫻琳。」
「公主。」
兩人異口同聲,又同時不屑的瞪著對方。
嫻琳走到他二人中間,對著顏菁嫣然一笑,轉過身卻疾言厲色道:「穆連城,你來這裡做什麼?」
顏菁從嫻琳方纔的口氣裡已然聽出他兩人乃舊識,這下不過是更加確定罷了。
「我是來帶你離開的。」
「你還嫌昨夜闖下的禍不夠大嗎?」嫻琳氣的滿臉通紅。
顏菁心下瞭然,原來昨晚所謂的刺客是他。
「嫻琳,我不能失去你。」
顏菁面上一紅,輕咳道:「公主,容顏菁先行告退。」
「不必,」嫻琳沉著臉道,「穆連城,這一路上我與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顏菁幡然而悟,這穆連城想必也是護送公主的守衛之一,難怪先前嫻琳會是這種神情。
「我們曾經有過的美好時光,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難道你全忘記了嗎?」
「那已經全都過去了,我不想再提。」嫻琳硬著心腸道。
穆連城眸中的精光像要噬人一般,「你變了,變的不再是我所認識的嫻琳了。」
嫻琳微微歎道:「趁宮中守衛還沒發現,你快走吧。」
「你還是關心我的。」穆連城略帶喜色道。
嫻琳冷冷的道:「我關心的是你會不會連累到我。」
穆連城面色沉鬱而哀傷,幽幽道,「你真要嫁給蕭予墨嗎?這是你出自內心的願望嗎?我不相信。」
「是我心甘情願的,你死了這條心吧。」嫻琳背過身,穆連城無法看到,但顏菁能清楚的瞧見她眼底的蒼涼。
穆連城慘笑道:「你好,你好的很啊。」說罷,他握緊雙拳,全身關節一陣咯咯作響,縮小成僅有五歲孩童的身量,嗖的一下躍上橫樑,頭也不回的走了。
嫻琳公主暗自神傷,垂首淚流。
顏菁不解道:「公主,明日你就能夠離開皇宮,為何你不同他說明實情?」
嫻琳滿面沉痛,然語出平靜,「國家福禍難料,我們又有什麼資格談兒女私情。連城他為人懶散,對任何事都漫不經心,唯有如此,才能激起他的鬥志,做出一番事業。」
顏菁看向她的眼神多了絲探究,究竟一開始便小瞧了這東裕國公主還是她在一夜之間蛻變成熟,她也實在是難以分清了。
嫻琳默默撿起適才穆連城反擊顏菁時掉落在地上的兩柄飛刀,細緻的用衣袖擦了擦,收進懷裡,侷促一笑。
顏菁嘴角溢出一絲極淡的笑,似在附和嫻琳,又似在寬慰自己。兒女私情終究抵不過國家民族大義,嫻琳尚且懂得這一道理,她卻是作繭自縛,自尋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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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帝詢問有關他離開相國寺後的情形,尉遲駿一五一十的稟告。
「聽你的意思,刺客似乎並不是為孤而來。」蕭予墨沉思片刻後道。
尉遲駿輕頷首,「的確如此。」
「難道竟是為了四國公主?」蕭予墨眉心一動,眸中掠過一縷寒光。「你覺得哪一位公主最為可疑?」
「這……微臣說不上,總之聖上需萬分當心。」尉遲駿蹙緊了眉頭道。
嘉禾帝軒眉揚起,「一個個的手無縛雞之力,要想對孤不利,豈不是以卵擊石。」
尉遲駿莫名想到在錦華宮前無意見到的東裕國嫻琳公主身邊那名皮膚黝黑的宮女,脫口道:「聖上也不可過於輕敵了。」他欲言又止,暗暗自嘲,是否自己中了魔咒,把身形相似的女子都誤認作是雲清霜。
「怎麼回事?」蕭予墨疑惑道。
尉遲駿費力嚥下已到嘴邊的說辭,畢竟是毫無根據的猜測,總不能憑這點,就要將錦華宮攪和的人仰馬翻,他改口道:「四國君主也非等閒之輩,怕是早有打算,聖上不可不防。」
「你說的是,不過她們想要接近孤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嘉禾帝不置可否道,神色鬆弛。
尉遲駿笑了笑,不再贅言。
嘉禾帝留他一同用飯,出宮門時天已擦黑,他牽馬西行,心頭百味繁雜,待他發覺這條路不是去往將軍府時,人已然站在聽雨軒門前。
冷風透過牆縫往身上鑽,凍得人上下牙齒磕磕碰碰的,他只能微微苦笑。他壓抑了數十日,仍是悲哀的發現自己無比想念這張同雲清霜酷似的容顏。想見顏菁的念頭此時極其的強烈,明知不該把對雲清霜的一腔癡戀轉移到顏菁身上,他還是沒能管住自己的腳。
他指尖緊握,緩緩推開聽雨軒的大門。
奇怪的是,聽雨軒不復以往的風光,院內僅有幾點燭火映照著慘淡的光芒。
「呦,是尉遲公子。」老鴇熱情的招呼道。
尉遲駿耳根隱隱發燙,他慢悠悠道:「嬤嬤,我想見顏菁姑娘。」
「公子來的可不巧了,顏菁姑娘臥病在床,已有大半個月不能見客了,您瞧我們這冷清的,」老鴇歎道,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尉遲駿雙肩明顯一震,他做出的第一反應便是顏菁生病閉門不見客,同相國寺昨夜被刺客闖入這兩者之間有沒有某種必然的聯繫。他裝著不經意的問道:「她得了什麼病?看了大夫沒有?」
「哎呦,尉遲公子您對我們的顏姑娘真是情深意重。她不礙事,不就是女人身上那些個毛病嗎,再休息個十天半月的也就痊癒了。」老鴇目光閃爍不定,說的極為曖昧。
尉遲駿心裡頭堵的發慌,具體是什麼原因他又說不上。他擰緊眉頭,對於老鴇在背後作踐顏菁的行為,他本能的反感。
他目光冷峻的睃著她,懶得再多費唇舌,聳聳肩就往外走。老鴇怎肯罷休,一把扯住他,「尉遲公子,我們這兒可不是只有顏菁一位姑娘。聽雨軒最不缺的就是美貌的女子,環肥燕瘦,要什麼樣的我都給您找來。」她語音諂媚,整個身體都恨不得貼到尉遲駿身上去。
尉遲駿厭惡道:「放手。」
老鴇被他異常冷銳的眼神嚇住,不情願的鬆開手。
尉遲駿看她的眼神比寒冬臘月更要陰冷幾分,老鴇不敢造次,眼睜睜的看著尉遲駿拂袖而去,她換上另一幅若有所思的神情。
尉遲駿在冰天雪地策馬奔騰了幾個來回,心裡的無名怒火不知該向誰宣洩。
清冽的空氣洗滌了他煩躁不安的內心,他逐漸平了氣息。
在北辰國做質子的八年生涯,練就他冷靜沉穩的性子,他從來都不是意氣用事、不顧一切的人。但在遇見雲清霜以後,似乎開始脫離平日的軌跡,為了她,他已經做過太多曾經以為這輩子絕對不會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例如,不惜與司徒寒決裂,他去往西茗國本是向師叔索要西茗國皇宮地圖和軍隊部署戰略圖,但他不計後果的與之翻臉,若不是陰差陽錯下雲清霜成了司徒寒的女兒,他險些就完不成嘉禾帝交付的任務。再比如,他甘願捨棄性命,只為換來雲清霜的生,卻將同蕭予墨在北辰國最艱苦的那段日子裡立下的復仇大計拋置腦後。他總是輕言生死,但他其實還有太多太多未了的心願。
尉遲駿略牽了牽嘴角,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顏菁的出現從一開始就帶著一種神秘感,無論是她真偽難辨的相貌也好,還是她目前在聽雨軒頭牌花魁的身份,這一切都吸引著尉遲駿想要更進一步的探究和瞭解。他並沒有打消對顏菁的懷疑,她的出現和失蹤都太過巧合,巧到尉遲駿產生有人故意扮作雲清霜的模樣來接近他的想法。對於易容術他雖僅懂得皮毛,但憑借細心觀察及特別留意,他在顏菁臉上沒有找到任何易容過或是人皮面具的痕跡。須知,再高明的手法也總會留下破綻。再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顏菁和雲清霜根本是一個人,可也有以下幾個疑點難以成立。第一,雲清霜是易容的高手,她為何不徹底的改頭換面,而是毫無顧忌的以本來面貌現身,她就不怕被他認出嗎?第二,他無法對這樣一張臉淡定從容,她怎麼就能做到面對他時談笑自若,雲淡風清。第三,顏菁的耳後和嘴角沒有小痣,這點才是最為關鍵的地方。難道說,這世上真有兩個長的如此相像,事實上卻沒有一點血緣關係的人?
尉遲駿迷惑了,讓他更為困惑的是,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正在消退,他會為了老鴇區區幾句話動怒,會為了個不相干的人獨自一人徘徊在深夜的寒冬。
他的腦中一片混沌,無法分清雲清霜和顏菁,也越來越看不懂自己的心。
尉遲駿在荒郊野外吹了大半夜的冷風才姍姍回到將軍府。生怕驚動了家人,他悄悄從後門閃身而入。
守夜的老管家蔡伯神秘兮兮的拽住他,慇勤的接過他手中的外衣,「小公子,有位姑娘已等了你一整天了。」
「哦?你可知是什麼人?」尉遲駿奇道。
「她不願說,老爺打發了好幾撥人去問她,她只說是來找你的。」
尉遲駿皺了皺眉,「她人在何處?」
「還在前廳等著。」
尉遲駿步入前廳時,蔡伯口中的那位姑娘趴在桌上,似乎睡的正香。一襲白衣,神清骨秀,肩若削成,腰若約素。
「清霜。」尉遲駿不由叫出了口,心中大喜,心劇烈的跳動,腳下步伐加快,又不敢發出聲響,怕驚擾到她,美麗的夢境則會煙消雲散。
然那女子十分的警醒,她抬起頭,美目流盼,猶豫著道:「你是我尉遲師兄?」
尉遲駿亦是怔楞了一瞬,眼前女子素齒朱唇,韶顏雅容,看起來十分的眼熟,他不確定的問道:「你是阿兮?」
「是我,師兄,我是阿兮。」她猛地撲進尉遲駿的懷裡,失聲痛哭。
尉遲駿尷尬的伸出手又不知該往哪裡放,最後拍了拍她的後背,柔聲道:「阿兮別哭,出了什麼事,師兄給你做主。」
老蔡兀自納悶,這姑娘好大的面子,小公子文武全才,儀表不俗,又受當今聖上的賞識,這乾定城中想與他結親的人家數不勝數,聽說就連聖上的御妹、先皇親封的初雲公主也對他青睞有加,可他對人始終客套有禮卻不親近,何時見過他這般溫柔的神情。他又怎會知道這女子卻是尉遲駿師父李笑的獨生愛女李兮媯,曾陪伴了尉遲駿整個少年時代。
李兮媯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好似要訴盡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尉遲駿好脾氣的輕聲安慰她,老蔡則暗暗乍舌。
李兮媯哭累了才仰起臉,巴掌大的臉上佈滿了淚水,可憐巴巴的神情,我見猶憐。尉遲駿用衣袖拭去她的淚,笑道:「再哭就成大花貓了。」
李兮媯破涕為笑,又是歡喜又是哀怨的捶了尉遲駿兩拳,「師兄好壞。」
尉遲駿執起她的手坐下,專注相望道:「究竟出了什麼事,現在可以說了吧。」
已恢復幾分神采的李兮媯再度黯然,她緊咬著嘴唇,心直直的往下墜。
尉遲駿憐愛的瞥了她一眼,撫了撫她的肩頭,示意她放鬆。從他離開師門起,他和李兮媯已有多年未見,初始是回家盡孝,而後被送往北辰國陪伴蕭予墨,這一去便是八年。一開始每半年還能收到師妹的信件,後來便愈來愈少,直至師父李笑告訴他,李兮媯不惜背棄家人與人私奔。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師妹的消息。
思及此,尉遲駿輕輕一歎,「阿兮,他待你好嗎?」
孰料這一句話剛問出口,李兮媯聲淚俱下,肩膀不住的顫抖,「師兄,求你別問了。」
尉遲駿心神震動,她這樣說,一定是這些年過的極不順心,否則以她當年決絕的態度,又怎會在時隔多年後回來。他沉默著,半晌攬過她道:「我不問便是。」
李兮媯縮進尉遲駿懷裡,哭的梨花帶雨,一臉的淚水鼻涕全擦在他的身上,尉遲駿不以為意,老蔡則悄自抹了把汗。
尉遲駿定定的望了她好一會,「阿兮,不管出了什麼事,師兄一定會幫你的。」
李兮媯把手放入他的掌心,帶著哭腔道:「師兄,我想見爹娘,你能陪我回去嗎?」
尉遲駿像兒時一樣寵溺的揉了揉她的頭髮,「好。」
「我擔心爹娘不願見我。」提起李笑,李兮媯滿臉的不自在。
尉遲駿的目光清凌凌的,「師父師母只有你一個女兒,現在你回來了,沒有比這更好的事兒了。」
「我爹的脾氣師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性子火爆又固執,當年我不聽他的勸誡執意離去,他一怒之下與我斷絕父女關係,他是不會原諒我的。」李兮媯嘴巴一扁,又要哭出聲。
「傻姑娘,師父那是在氣頭上,說的話能好聽嗎。」尉遲駿心中略感酸楚,頓了頓又道,「師母最疼愛你,師父又最是敬重師娘,何況還有我會為你求情,你就放心吧。」
「真的嗎?」李兮媯淚光瑩瑩,說不出的柔弱可憐。
尉遲駿重重的點頭,「師兄何時騙過你。」
李兮媯落寞的搖了搖頭,「師兄你忘了,當年你返家時答應阿兮很快就會歸來,阿兮每日都在山腳下等你,可是,盼來的是你被送到北辰國的消息。」她清澈如水的眸子籠上一層薄薄的煙霧,慘然一笑,倍感淒涼。
尉遲駿張了張嘴,卻如哽刺在喉。半晌方道:「是師兄對不住你。」
李兮媯將腦袋深埋到他臂彎間,心情上下浮動,無聲的落淚,卻又欣慰的笑了起來。
「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尉遲駿低低道,攬著她肩的手緊了緊。
「嗯。」未閉緊的窗戶漏進幾許寒風,頗有幾分涼意,但李兮媯的心是暖烘烘的。
尉遲駿溫和道:「明天一早我就陪你回去。」
「這麼快。」李兮媯微微皺了皺鼻子。
尉遲駿失笑,「你不想盡快見到師父師母嗎?」
「我當然想,只是……」她吞吞吐吐了半日,終於乾澀道:「好吧,但憑師兄做主。」
尉遲駿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少許,「去歇著吧,明早我會喚醒你。」
李兮媯看他一眼,順從的點了點頭。
老蔡在一旁輕咳了幾聲,尉遲駿眼光淡淡一掃,神色坦然道:「蔡伯還沒歇下呢。」
李兮媯面上一紅,幸好她低著頭,旁人無法看到。
老蔡面不改色,呵呵一笑,「客房已經安排好了,姑娘請。」
「去吧。」
李兮媯依依不捨的離開尉遲駿的懷抱,嗔笑道:「師兄記得明早喚我。」
「一定。」尉遲駿拍拍她的手背。
李兮媯隨老蔡而去,回頭一笑,明麗動人。
尉遲駿唇角揚起的那一抹笑意幾不可見。
然笑容依舊,往日繁華已不再。
尉遲駿恭敬答話:「孫兒深知這場比武的重要性,絕對不會耽誤的。」
尉遲炯頷首,銳利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李兮媯。
李兮媯被他盯的極不舒服,下意識往尉遲炯身後縮了縮。
尉遲炯話話鋒一轉,「府中的僕人丫鬟可有怠慢李姑娘?」
李兮媯躲不過,只得上前回道,「不曾。」
「我將軍府裡的僕傭對待姑娘尚且不失禮數,但昨日姑娘可是傲慢的緊啊。」尉遲炯輕描淡寫道。
李兮媯身體一顫,面上難堪,座上這位年逾古稀的老者,身板挺直,雙目湛然有神,言辭犀利,竟不給她留半分面子,她將求助的眼神投向尉遲駿。
尉遲駿眸中盛了笑意,故作輕鬆道,「爺爺,師妹她年輕不懂事,孫兒替她給您賠不是了。」
「我還沒有老糊塗,她只比你小一歲,你不必袒護她。」尉遲炯語氣極不客氣,他性子耿直,朝堂上亦是如此,如今對待一名他看不順眼的小女子何必留情面。
尉遲駿被他堵的一時說不上話來。
李兮媯羞愧的摀住臉,淚水漣漣。
「爺爺。」尉遲駿於心不忍道。
尉遲炯不以為然,「這孩子太沒規矩,是李笑教女無方,老夫替他管教下女兒又有何妨。」
李兮媯眼中一酸,「哇」的掩面狂奔,尉遲駿一跺腳,扭頭追了出去。
尉遲炯的目光追隨尉遲駿的背影,心情複雜難言。
李兮媯本身輕功不弱加上卯足了勁,一口氣跑出了十幾里路。尉遲駿在身後連聲喚她,她充耳不聞。尉遲駿別無他法,只能緊跟住她。
到底男女體力有別,李兮媯這些年心思又不在武學上,很快尉遲駿便與她齊頭並進。李兮媯嬌喘吁吁,動作漸緩,相比之下,尉遲駿應付有餘,瀟灑自如,他移形換位,攔阻住李兮媯,「師妹留步。」
李兮媯收不住腳,直直跌入尉遲駿的懷抱。她雙目紅腫,臉上亦沾上些許灰塵,可笑至極,但尉遲駿卻笑不出來。
「祖父大人說話一貫如此,你不要放在心上。」尉遲駿放柔了聲音道。
「他是百萬兵馬的大元帥,又是你的祖父,我哪裡敢怪他。」說是不放在心上,李兮媯話音裡仍帶上了不滿和不甘心。
尉遲駿笑容有些晦澀,「他也經常將我罵的狗血淋頭,愛之深責之切,他指責你,完全是當你自己人看待。」
「他真當我是自己人?」李兮媯狐疑道。
「旁人他才懶得理會呢。」尉遲炯和李笑乃忘年交,他若有意管教李笑的女兒,李笑求之不得,保管拍手贊成,但這點卻不便與李兮媯說明。
李兮媯面上這才有了點喜色。
尉遲駿無奈笑了笑,她在外漂泊多年,仍持有一份童真,對她而言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李兮媯扯扯他衣袖道,「師兄,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她方才羞憤難當,根本沒有看清方向,這條路與去往爹娘所在的落楓坡背道而馳,她適才跑的太急太快,後勁不足,要再往回趕幾十里路,著實有點吃不消。
尉遲駿從容一笑,打了個短促的忽哨,一匹沒有一絲雜色的純種白馬從遠處疾奔而來,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身前。
「是追風?」李兮媯驚喜道。
尉遲駿不覺微笑道:「是。」
李兮媯歡快的高呼一聲,伸手就去摟抱追風,那白馬高傲的揚了揚脖子,扭動身軀,就是不讓她靠近。尉遲駿見狀,忙拽住韁繩,撫摸著追風不安分的身體,在它耳畔不知說了些什麼。
李兮媯姣好的容顏黯然失色,「一別多年,連追風也不認得我了。」
「它只是一時不習慣罷了,往後你多與它說說話,它自然會與你親近。」尉遲駿轉了話題道,「上馬吧。」
追風仰首長嘶,好似極不情願,在尉遲駿的安撫下,它勉為其難的蹲下,李兮媯上了馬,婉聲道:「師兄,你也上來吧。」
共乘一騎,歡言笑語,本是他們兒時常做的事,但此時,尉遲駿陡然生出一絲猶豫。他心中最彌足珍貴的位置已完完全全的留給了雲清霜,即便親如兄妹的李兮媯也無法代替。
馬上的李兮媯興奮的揮舞雙手,尉遲駿只輕飄飄道:「你一個人坐舒坦些,我能跟得上。」
李兮媯微微低頭沉思,她敏銳的覺察到了尉遲駿的異樣,他再不是從前那個對她言聽計從,眼中只容得下她一個人的師兄了。她欲言又止,想了又想,還是沒有問出口。
越是接近目的地,李兮媯心中忐忑,愈是不敢上前。
「別擔心,有師兄在呢。」尉遲駿一眼瞧出她的遲疑,笑容溫和一如往常。
李兮媯努力扯出一抹笑容,生性灑脫的女子突地扭捏起來。
尉遲駿笑著道,「就在前面了,快走吧。」
李兮媯斜睨了他一眼,他又如何能明白自己此時矛盾的心態。
拖拖拉拉,猶疑不決,到底還是到了門前。
尉遲駿不給李兮媯反悔的機會硬生生的拖她一同踏進門,清清朗朗的喚了句,「師父師母,你們看我把誰帶回來了。」
師母劉盈迎了出來,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淚彷彿在一瞬間衝出眼眶。她哆嗦著嘴唇,幾不成句。
李兮媯含淚凝望於她,卻傻傻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尉遲駿適時推了她一把,鼓勵她道:「還不上去,師母等著你呢。」
劉盈早她一步上前,一聲「阿兮」哽咽在喉聽的含糊不清,卻是喚的情真意切。
李兮媯再無猶豫的撲入她的懷抱,母女二人抱頭痛哭。
尉遲駿沒有打擾她們,悄然走出門。
對於母親關切的詢問,李兮媯一五一十的做了詳盡的回答,唯有問到她為何這些年來音訊全無時,她再度落淚。
劉盈見狀,唯恐她受了委屈,自是一個勁的追問,但李兮媯咬緊牙關,怎麼都不肯說。
她有苦難言,心情是極度複雜的,她自幼嬌生慣養,當初她吃了秤砣鐵了心,不顧父母的反對,執意追隨自己的幸福,哪怕李笑以斷絕父女關係來要挾都沒能使她回心轉意,如今弄的狼狽歸來,即便心已是百孔千瘡,骨子裡的驕傲和倔強也容不得她示弱。
劉盈是過來人,李兮媯的心思逃不過她的眼睛,她恨她當初不聽勸,可她畢竟是自己十月懷胎含辛茹苦養育成人的女兒,她撫著李兮媯尖尖的下巴,長歎道:「阿兮,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李兮媯躺在母親的腿上,任由她替她整理那一頭烏黑的秀髮,直到此刻她方真正領悟到親情才是最可貴的。
「你倒是還有臉回來。」門後傳來一道足以使人血液凝固的冰冷聲音。
李兮媯驚的一下子坐起,她一直遲疑著不敢回家,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顧忌父親李笑的態度。
李笑盯著李兮媯的目光冷冽而犀利,後者則打了個冷戰。
「你回來做什麼?你不記得當日我和你所說,出了這道門就別再回來。」李笑冷冷的道。
劉盈扯住李笑的衣袖,低聲道:「阿兮好不容易願意回來,你還提過去的事做什麼?」
李笑冷哼,「她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她說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
「她是我們的女兒啊。」做母親的總是硬不起心腸,哪怕兒女犯下多大的錯誤,還是以一顆包容的心來接納他們。
「我沒有她那樣的女兒。」李笑恨恨道,從小他將李兮媯當掌中明珠般對待,可當年她毫無留戀的離去,深深傷了他的心,妻子劉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鬱鬱寡歡,以淚洗面,如今好不容易放下心結過上了平靜的生活,她卻又回來了。
李兮媯性子多半傳承於父親李笑,她死死咬著嘴唇,回頭就走,不發一言。劉盈追在後面,大聲叫她的名字,她頭也不回。
李笑怒道:「我不過是教訓她兩句,她做出這副樣子給誰看。」
劉盈眼尖的瞅見屋外的尉遲駿,「駿兒你快攔住她。」
尉遲駿已經聽見屋內的爭執聲,一回頭,正巧瞧見李兮媯淚流滿面的跑出來,他急忙阻在她身前,李兮媯根本不理會,拚命掙扎,尉遲駿只得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師兄,我們來錯了。」李兮媯紅著眼圈道。
尉遲駿聲音沉沉,「師妹,你別衝動。」
「我不該回來的,我簡直是自取其辱。」李兮媯胸口一窒,扁起了嘴道。
這時,劉盈已然追上了他們,「阿兮,你一走就是七年,這次你又要離開多久?」她的聲音明顯帶上了哭腔,肩膀輕顫,竭力壓抑著情緒。
尉遲駿附和道:「這些年師母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你,你真忍心讓她又一次傷心嗎?」
李兮媯嘴上沒說什麼,但身體不再僵直。
尉遲駿附在她耳畔道:「給師父道個歉就這麼難嗎?」
李兮媯猛地挺直了背脊,「我沒錯,為什麼要道歉。」
「你這孩子。」劉盈歎息道,父女倆是一個脾氣,都強的很。
尉遲駿搖了搖頭,這師妹是打小被寵壞了,這回連他也無法站在她這一邊。「阿兮,你若要走,師兄不攔你。但你好好想想,師父師母還有多少個七年能等你,在這世上最疼你的人又是誰。」
李兮媯一愣,尉遲駿從沒有用這般嚴厲的語氣對她說過話,她有些難以接受,重重的推開了他。
尉遲駿也沒再理他,扶住劉盈,溫和道:「師母,我們回屋去。」
劉盈猶豫著,「那阿兮怎麼辦?」
尉遲駿淡瞥了李兮媯一眼,「由她去,我相信她會想明白的。」
劉盈神色間露出疲態,低低的歎了聲,隨尉遲駿回了屋。
李兮媯幾次抬頭希望母親和師兄能夠轉身,哪怕是看上她一眼,她大概就會立刻抱住母親痛哭一場,但始終沒有等到,她幾乎是絕望了。
隔著窗戶,李兮媯的身影單薄而孤寂,劉盈心疼的道:「我去瞧瞧她。」
「不准去。」李笑還在氣頭上,一口回絕。
尉遲駿平靜的開口,「讓她靜一靜也好。」
劉盈暗暗垂淚,李笑只顧歎氣,自言自語道:「若是當年阿兮嫁給了駿兒,那該多好。」
尉遲駿黯然一笑,如果當年他娶了李兮媯,大概就不會認識雲清霜,也就沒有機會知道什麼叫做情到深處,生死相依了。
李笑表面上一說到李兮媯便咬牙切齒的,其實對她的關心絲毫不亞於劉盈,口中說著些不相干的話,眼角一直盯著外頭的李兮媯,生怕她一時想不通,扭頭就走了。
尉遲駿這大半年都有沒有回過師門,劉盈自小當他親生兒子看待,拉著他的手噓寒問暖,尉遲駿說了些在西茗國遭遇的奇聞異事,但刻意隱去了同雲清霜的邂逅。他突然憶起了什麼,也沒有細想,脫口道:「對了,師父師母,徒兒見到了師伯。」
劉盈淺笑以對,「這孩子糊塗了,你不是去找你司徒師叔的嗎?」
「是丁師伯。」尉遲駿朗聲道。
劉盈手中的茶盅應聲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李笑怔了怔,已搶在劉盈前問出口,「你是在哪裡見到你丁師伯的?」
尉遲駿頗有些為難,倘若說出丁逸的下落,他同雲清霜間的糾葛勢必難以隱瞞,他尋思片刻,避重就輕,揀一些同丁逸有關的事來說,幸好劉盈、李笑的注意力全放在丁逸身上,也就沒有覺察到他話中的破綻。
「駿兒你還記得你丁師伯的住處嗎?」李笑沉默了半晌道。
尉遲駿閉目回憶,「徒兒應該可以找到那個地方。」
李笑擰了擰眉頭,「二十多年了……」他頓了頓,側過頭不經意的掃了劉盈一眼,「駿兒,明日一早,你便帶我們去找他。」
尉遲駿斂衽一禮,「師父,徒兒明日就要趕回去。」
「這麼匆忙?」李笑詫異道。
尉遲駿微微一笑,「師父您忘了,兩日後的比武,徒兒勢在必得。」
李笑捋了捋長鬚,若有所思。
劉盈驀地開口道:「二十多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再多等幾天。」
「也好,駿兒你專心比武,找尋你師伯的事,就過些時日再說吧。」李笑瞇眼挑起一抹笑道。
劉盈沒有接話,目光瞟向了李兮媯站立之處。
李笑低頭不語,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尉遲駿順著劉盈的視線望過去,晚霞映照下,李兮媯形單影隻,尉遲駿心頭酸澀,忍不住就想開門,到底還是忍下了。
李兮媯愣是在門前直挺挺的站了一個時辰,忽而面朝房門,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劉盈嚇了一跳,驚道:「她這是做什麼?」
李笑笑容裡摻雜著苦澀,看來她是執迷不悟,執意不肯回頭了。
只有尉遲駿欣然一笑,師妹是真正想清楚了。
「爹,娘,是女兒錯了。」李兮媯低著頭悶聲道。
李笑渾身一震,老淚縱橫。劉盈歡喜的搓著手,不知該說什麼好。
「女兒不敢乞求爹娘的原諒,只想……」李兮媯的話還未說完,劉盈早已打開門,飛奔而去。她一把拉起尚跪在地上的李兮媯,拖進了懷裡,「阿兮,我的好女兒,你受苦了。」
李笑雖保持嚴父作態,也是悄悄的抹了抹眼睛。
劉盈拉著李兮媯進門,尉遲駿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團聚在一起,有說有笑,既是欣慰又有些心酸。欣慰的是,師妹能同師父前嫌盡釋,和好如初,心酸的是,他父母過世的早,他永遠無法再體會他們所給予的溫情。
劉盈一高興,就主動要求下廚親自做幾個小菜,李笑自是滿心歡喜,自打李兮媯離家出走後,這還是她頭一次笑的如此歡暢。
劉盈的手藝本是一絕,但出嫁以後,李笑捨不得她勞累,再加上李兮媯的事攪的她心煩意亂,她很久沒有花心思在吃喝上了,這一次,女兒和愛徒同時歸來,她要拿出看家本領,大顯身手。
「娘親,我幫你。」李兮媯緩緩站起,得體的一笑。
劉盈投以探究的眼神,李兮媯笑意愈深,「娘親不信嗎?」
當年在娘親羽翼庇護下的雛鳥已經振翅飛翔,也早就領略過那片廣闊的天空,劉盈捏了捏李兮媯的下巴,頷首笑道:「我的阿兮長大了。」
李兮媯回以嫵媚一笑,舉手投足間盡顯劉盈年輕時的風采。
「你們爺兒倆聊著,我們娘兒倆也去說說體己話。」
李笑拈了顆花生放進嘴裡,舉箸而笑。
尉遲駿也是許久未見到師父如此開懷,李兮媯的出現將流失的歡聲笑語重新帶了回來。
「你師伯他過的好嗎?」李笑忽而鄭重問道。
尉遲駿迅疾回道:「師伯身體安康,無半分不妥。」
李笑點點頭,取過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尉遲駿琢磨著他還會問些什麼話,誰料李笑話題一轉,皺起眉頭問道:「你要狼牙草做什麼?」
尉遲駿驚訝的仰起頭,之前一直沒有收到師父的回應,他以為飛鴿傳書將信件弄丟,原來師父卻是收到了。尉遲駿含笑道:「是給一位友人解毒之用。」
「為何還同那邀月山莊扯上了關係?」李笑說話的口吻是不緊不慢的,聽不出任何情緒上的波動。
尉遲駿挑一挑眉,小心斟酌著用詞,「那位友人便是邀月山莊柳慕楓的高徒。」提到雲清霜,他眉梢眼角俱盛開滿滿的笑意。
李笑漫不經心的道:「以後少和邀月山莊的人往來。」
「師父,這是為何?」尉遲駿一愣,他在北辰國生活的那些年,為了替嘉禾帝籠絡人心,三教九流皆有他的朋友,李笑從不干涉,這回是為哪般。
「這你就別問了,為師自有道理。」李笑面無表情道。
尉遲駿不死心,又道:「邀月山莊是名門正派,柳莊主又是備受尊敬的武林前輩……」
李笑冷笑一聲,打斷了尉遲駿的話。「衣冠禽獸,世人被他蒙蔽了。」
邀月山莊同北辰國皇族的關係極為親近,這點尉遲駿早就知曉,也注定了他和雲清霜處於敵對的局面,但尉遲駿為人公正無私,他不會因為立場不同,而肆意詆毀他人,師父李笑也不是這樣的人,他這樣說一定有他的理由。李笑吞吞吐吐,欲語還休,反倒是勾起了尉遲駿的好奇心。
此時劉盈恰好端著兩盤菜出來,笑容可掬道,「爺兒倆在聊什麼呢?」
李笑乘機推托,「這事兒你問你師母吧,她比為師更清楚。」
「什麼事?」劉盈解下圍裙坐到李笑身旁。
李笑簡短道:「邀月山莊柳慕楓。」
劉盈會意的點點頭,神色間染上一絲沉重。
李兮媯不知何時也從廚房走了回來,緊緊挨著尉遲駿坐下。
劉盈略一沉吟,娓娓道,「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如今想來還是有些駭人。」說完這一句,她又陷入沉思。
尉遲駿不敢催促,只得耐心等待。
劉盈清了清嗓子,再度開了口。「十多年前,我同你師父遊歷到北辰國。夜晚突降滂沱大雨,幸而尋得一間破敗的寺廟暫且避一避雨。我和你師父那時尚未成親……」說罷,她抬首看了眼李笑。當年丁逸退出,一方面是因為容貌被毀,覺得再也配不上劉盈,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師兄弟反目成仇。李笑深知劉盈同大師兄更為投緣,在劉盈心中其實是屬意丁逸的,只不過不願傷害到他,才一直沒有做出選擇。李笑重情重義,為人光明磊落,自然不願落井下石,於是帶著劉盈四處尋訪丁逸的下落。
兩人對望一眼,都過去了這麼多年,如今女兒也這般大了,這些年來他們互相扶持,他們之間的感情也轉為不可磨滅的親情,無可替代。兩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我宿在後殿,他在前殿歇下。寺廟年久失修,經不住一夜大雨,三更時屋頂竟開始漏水,前殿再住不得人,我喚你師父進後殿,他腦筋迂腐,執意不肯,冒著大雨跑去找什麼油氈布。」說到這裡,彷彿回憶起當日的情景,劉盈低低笑出了聲。
相似的場景在腦中瀰散開,尉遲駿不由彎起了唇。同雲清霜的初次相遇,也是在一個暴雨夜,那時的他了無牽掛,怎麼都不會想到會和她有這一生的羈絆,乃至如今仍是對她念念不忘。
「師兄你在想什麼?」聰明如李兮媯,敏銳的覺察到尉遲駿的不同尋常。
「沒什麼。」尉遲駿淡淡回應。「聽師母往下說。」
「我等了很久你師父還是沒有回來,不免有些焦躁,就在這時,我聽到有腳步聲自遠而近響起,我不願多惹是非,就躲到了佛像背後。」劉盈端起茶杯輕啜一口,接著說道:「進來的是一男一女,我躲藏的位置視線極佳,可以透過殘存的月光清晰的看清楚他們的舉動,但他們卻沒有辦法瞧見我。」
「那個男的定是柳慕楓。」李兮媯自信的插嘴道。
「沒錯,就是他。我事前並不認得他,多年後再次碰上時才得知他的身份。」劉盈聲音不高,嗓子哽了哽又道:「他二人爭執了幾句,因外頭雷電交加,我沒有聽清,但可以肯定的是,雙方情緒都很激動。」
尉遲駿問道:「那名女子是誰?」
劉盈搖了搖頭,「她十分的美貌,我對自己的容貌向來自負,但與她相比,也只能自歎弗如。」
有一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可惜沒能抓住。尉遲駿神情沉鬱,似有所思。
「接著呢?」李兮媯迫不及待的追問。
劉盈長吁一口氣,「我親眼看到柳慕楓殺了那女子。」
「啊,」李兮媯驚懼的從座椅上跳了起來。
尉遲駿不能相信自個的耳朵,江湖傳聞柳慕楓英雄蓋世,義薄雲天,難道這全是假象嗎。
「那女子苦苦哀求,柳慕楓不為所動,非說她妖媚惑眾,不能留在這世上,一劍穿心,端的是心狠手辣。」劉盈說到激動處,攥緊了拳頭。「當時師兄不在,我怕一個人不是他的對手,不敢輕舉妄動,稍微猶豫了下,他已經抱起女子的屍首離開了寺廟。」
尉遲駿自語道:「竟有這等事。」
「柳慕楓口口聲聲說那女子以狐媚術誘惑他的主上,但在我看來她眉目清秀,目光純澈,絕對不是他所說的那種人。」劉盈義憤填膺道。
李笑歎道,「真是紅顏薄命啊。」
「師兄回來後,我告知詳情,他聽後大怒,我們追出去幾十里路都沒有追上柳慕楓,興許是走了岔道,於是作罷。」劉盈接著說道。
尉遲駿穩定了一下情緒,「師母您後來遇上柳慕楓又是怎麼回事?」
李笑臉色不太好看,「他在雪山之巔同我搶奪錦繡草,大約是要我知難而退,報出了名號。」
「爹你和他交過手了?勝負如何?」李兮媯興致勃勃道。
「打了個平手。只可惜須十多年光陰才能長成的錦繡草在爭搶的過程中不慎掉下了懸崖。」說起這樁陳年舊事,李笑臉上仍舊懊喪不已。
劉盈伸出手蓋在他的手背上,給予他安慰。
尉遲駿心思不若李兮媯這樣簡單,他不依不饒的追問道:「錦繡草是作何而用?」
「藥用。」李笑瞥他一眼,輕描淡寫道。
尉遲駿思緒逐漸清晰,錦繡草可能便是配置早衰之毒的解藥中不可缺少的一味草藥。他能夠理解這藥草對柳慕楓的重要性,可為何師父也是勢在必得。他疑惑的目光從李笑身上掠過,原本唇畔的一抹笑意隱去。
「別人家的事兒管這許多做什麼,就到此為止吧,再說下去,菜都快涼了。」劉盈適時岔開話題,夾了一筷魚肉送到尉遲駿面前的碟子中。
尉遲駿謝過劉盈,將心頭種種疑問生生的壓下。
翌日尉遲駿離開落楓坡時,星光還未完全隕落,他悄然無聲的牽了追風,走出十餘里地後,遠遠的朝著師父師母居住的方向拜了三拜。
跨上馬背,一路西行,眼前流淌過的小橋流水迷人景色他無暇顧及,明日的比武事關尉遲家族的名譽聲望還有他自己從小立志要完成的心願,他需盡快趕回。
翻過兩座山頭,前方是一片密林。那是盜賊出沒,最容易設下陷阱的地方。尉遲駿藝高人膽大,自是毫無顧慮的快馬加鞭。
密林深處隱約傳來打鬥聲,尉遲駿攏起長眉,遠山霧氣瀰漫,只隱隱綽綽瞧見幾道人影。他神色一凝,繼續驅馬前行。
走近後才看清,被幾名長相粗鄙言語猥瑣的壯漢包圍在中間的女子,是雲清霜的師妹,曾在西茗國偶遇的綠衣麗人。
「你不要多管閒事。」其中一人衝著尉遲駿粗聲粗氣的道。
尉遲駿不及多想,躍下馬冷冷道:「這樁閒事我還真管定了。」
綠衣女子鬢髮散亂,氣息不穩,嬌弱無力,形容狼狽。她以一擋十,看情形體力耗盡,再難支撐。
尉遲駿救她一則是因為嫉惡如仇,二則是為了雲清霜。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進來,小子,你就受死吧。」大刀一揮,夾帶著風聲,掃腰擊腿,惡狠狠的砍過來。
尉遲駿瞧都不瞧他一眼,橫劍一擋,輕易化解了攻勢,輕蔑道:「你們幾個一起上吧。」
歹徒一掌擊空,抹不開面子,振臂一揮,「併肩子上。」
尉遲駿身似游龍,劍光飛舞,疾如電掣,身法極快,一劍揮出必有一人倒下,盜匪心怯,四下散開。
那為首的眼見情勢不妙,道一聲,「風緊扯呼。」先自遁走。
尉遲駿也不追趕,將綠衣少女扶起,問道:「姑娘,你沒事吧。」
女子眼簾低垂,「多謝公子。」
「荒郊野外,天還未大亮,姑娘怎會孤身一人在此?」尉遲駿心下狐疑,有心試探。
女子眼中波光粼粼,慢慢道:「我出門採藥,沒想到會遇上歹人,幸得公子相救。」她身上背著一個小巧的籮筐,地上灑了一地的草藥,倒是沒有說謊。
尉遲駿幫她撿起草藥放進籮筐,女子一個勁的道謝,蔚然哂笑,絢麗動人若天邊升起的朝霞。
「公子,我們從前是否在哪裡見過?」女子驟然開口問道。
尉遲駿避開她循循目光,淡漠道:「沒有。」
女子觸了個釘子,眉目閃過一瞬間的尷尬,旋即又道:「小女子名叫柳絮,在乾定城開有一家醫館,公子若也是往乾定城去,我們正好同路。」
尉遲駿神色如常,拾起一柄長劍遞給柳絮,不答反問道:「姑娘懂得武功?」
「會一些粗淺的招式,不值一提。」柳絮理了理鬢髮,鎮定自若道。
雲清霜的師妹,柳慕楓的愛女,所學又怎會是粗淺的武藝,尉遲駿心下透亮,卻也不點破。
柳絮低頭看著鞋尖,良久無話。
尉遲駿神情淡淡,「走吧,我送你回乾定城。」他存有私心,希望可以從她那裡瞭解到雲清霜的近況。
柳絮聞言臉上掠過一絲奇異的神采,忙點頭應允。
醫館設在城南,鬧中取靜。
柳絮放下籮筐,把尉遲駿讓進屋裡。
尉遲駿四下打量一番,不經意道:「就你一人打理醫館,很辛苦吧?」
「我一個人哪裡打理的了,父親大人和兄長這個時辰應該出診去了。」柳絮笑語彥彥,面帶春風。
尉遲駿略揚了揚唇角,開口告辭。
柳絮急忙道:「喝杯茶再走也不遲啊。」
「不必了,」尉遲駿一口回絕。
柳絮鼓足了勇氣道:「公子,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尉遲駿帶著疏離的微笑走出門,直到他策馬離開都沒有回答。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輕霧中,柳絮眼中的光澤忽然黯淡了下去。
是夜,尉遲駿又一次來到聽雨軒。
他和柳絮分手後沒有回將軍府,而是直接去了林恆安的家中與他有事相商。林夫人熱情好客,硬是留下他用過晚飯。告辭後,他鬼使神差般的就到了這裡。
老鴇給他的仍是那句話:顏菁姑娘患病,不方便見客。
尉遲駿再一次失望而歸。
顏菁與嫻琳公主在進宮後的第二日就開始實施先前定下的計劃。嫻琳求見太后,以婢女家人病重為由,懇請太后准其出宮。
太后本著仁義治天下,欣然應允。
互換身份後,顏菁將嫻琳公主易容成婢女的模樣,並親自送到宮門口。
嫻琳對著顏菁拜了一拜,顏菁忙要避讓,嫻琳壓低了聲音道:「你比我更清楚這裡少不了蕭予墨的耳目,我們得把戲做足了。」
顏菁只得生生受了她一拜。
嫻琳格外的沉著冷靜,「往後的事我幫不了你,一切全要靠你自己,我在這裡先祝你馬到功成。」
顏菁不落痕跡的點了點頭。
嫻琳又道:「蕭予墨本身就是個極厲害的人物,我聽聞他身邊的人也很有些本事,特別是一個叫做尉遲駿的,你需加倍留意。」
顏菁止不住的心跳,抿了抿唇道:「我會小心的。」
「我走了。」嫻琳握了握她的手,雙眸蒙上一層霧氣。
「保重。」顏菁斂眉,但願後會有期。
嫻琳戀戀不捨,一步三回頭,顏菁揮了揮手,難掩惆悵之色。
孰料一人一馬將其迅速攔下,抱一抱拳,「小人林恆安,公主見諒,聖上有命,任何人不得離宮。」
無論顏菁怎麼據理力爭,並且搬出太后懿旨,林恆安毫不動搖。無奈,顏菁只得和嫻琳公主返回錦華宮。
計劃失敗,需重新部署再做其他打算。商量下來的結果,顏菁仍然扮作婢女留在嫻琳公主身邊,待時機成熟,可隨時交換身份。
顏菁生怕露出破綻,總是窩在自己房裡,很少同旁人接觸。幸好嫻琳的貼身婢女經常陪她說說話,小懷口齒伶俐,也樂於解惑,使得顏菁對於宮廷禮節或是東裕國的民俗風情有了大致的瞭解。
顏菁本以為混進皇宮就有機會接近嘉禾帝,但事實卻並非如此。蕭予墨根本沒將四國公主放在心上,他從不出現在錦華宮,而四國公主等於是被禁足在皇宮的一角,難有作為。
如此一來,打亂了顏菁原本的計劃,她勢必要尋找其他的突破口,達到伺機刺殺的目的。
這一晚,顏菁等到夜深人靜,換上黑衣黑褲,蒙好面巾,從後窗悄悄的溜了出去。
嘉禾帝雖未大婚,但身邊少不了人伺候,他又正值盛年,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顏菁要找到他的行蹤著實有些困難。
宮內高手眾多,守衛森嚴,即便輕功蓋世,顏菁亦不敢托大,每走一步都格外謹慎。
星斗沒入天幕,黑漆漆的一片,對顏菁大為有利,她仗著卓絕的輕功,躍過御花園內的太液池,沒有沾上一丁點的水漬,只餘衣袂飄忽。
她對宮中地形不熟悉,完全憑借一己之力瞎撞瞎摸。碰見禁衛軍經過,就在假山後躲上須臾,遇上宮女內侍,便跟在身後,力圖打探到一些有用的訊息。就這樣,竟被她誤打誤撞的尋到慈寧宮。
慈寧宮是太后的住處,於顏菁用處不大,她只暗中記下方位,準備離開。但就在此時,她看到嘉禾帝的隨身內侍從偏殿走出,心中驀地一動。
那內侍站在宮門口,不時的打著哈欠,卻又不離去,像是在等什麼人。
顏菁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中指一彈,那內侍身軀晃了晃,顏菁搶在他倒下前接住,順手點了他的昏睡穴推進草垛裡。
顏菁一個珍珠倒捲簾的姿態翻上房簷,吊下半截身軀,伸頭窺視,可惜目力所及範圍有限,什麼都沒有瞧見。她稍一琢磨,上了屋頂。她金剛指的功夫練的並不到家,但扒開幾塊磚瓦還是綽綽有餘。她在心裡默默數數,每隔幾塊便輕手輕腳的搬開一塊,若無動靜再原樣放回。功夫不負有心人,很快,在她視線可及的範圍內出現了身著明黃色龍袍的背影。
蕭予墨果然在此,且沒有護從相隨,倒是個下手的良機。顏菁摸出一把短刃,倒提手中,待他一出慈寧宮,立即動手。
「皇兒。」有人突然出聲,驚了顏菁一跳。她目光一直凝聚在蕭予墨身上,加上角度關係,她無法看到坐在角落裡的太后。
蕭予墨恭順道,「孩兒在。」
「剛才哀家同你說的事兒你考慮的怎麼樣了?」太后起身,走了幾步,蕭予墨忙上前攙扶住她,低眉道:「茲事體大,容孩兒再考慮幾天。」
太后歎道:「哀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也該找個人來替哀家分擔後宮之事了。」
蕭予墨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這件事就由哀家替你做主了。」太后一錘定音,沒有迴旋的餘地。
蕭予墨苦笑道:「孩兒還有其他選擇嗎?」
「有。」
蕭予墨面上一喜。「什麼?」
太后目光自他面上迅速劃過,「四位公主,你可任意立其中一人為後。」
「母后你索性替孩兒選了不是更好。」蕭予墨眸中儘是笑色,看不出一絲不悅。
「哼,你是哀家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你腦子裡想什麼,哀家豈會不知。」太后撇嘴道。
蕭予墨神色如常的陪笑著,克制住心底的黯然,縱然他身為一國之君,婚姻大事,他依舊不能肆意妄為。「孩兒明日就下詔書。」
太后滿意的笑了。
他二人的聲音並不大,顏菁將耳朵緊貼住房梁才勉強聽清,她暗中琢磨誰會是蕭予墨心中認定的人選。
為了成就統一大業,也為了安撫人心,同時又要確保自身的安全,該如何抉擇,其實蕭予墨早就拿定了主意。
顏菁守候在屋頂良久,蕭予墨雙手背在身後,步伐穩健的邁出慈寧宮。顏菁右手握一把鋒利的匕首,左手暗扣幾枚袖箭,只等他一靠近,雙管齊下,就算他練過幾年功夫,應變能力再強,如此近的距離,也難逃此劫。
成敗在此一舉,顏菁緊張的手心起了一層薄汗。
蕭予墨忽而抬頭往這個方向看過來,顏菁嚇的趕緊將頭埋下,身體縮成一團,緊緊趴在屋頂上,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等到她再度抬首,發現蕭予墨身後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人。一個又高又瘦活像根竹竿,另一人又矮又胖和水缸差不離,對這兩個人,顏菁有所耳聞,他們本是魔教左右護法,魔教被滅後,此二人曾一度銷聲匿跡,不知蕭予墨許以何等承諾,竟使之甘願為他所用。
他二人中任何一人都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論名聲不在邀月山莊柳慕楓之下,顏菁毫無取勝的把握,若不是方才為躲避蕭予墨的視線緩了一緩,她的行藏已然敗露。非但刺殺不成,反而要搭上她的小命。她屏息凝神,將自己藏的更為隱秘。
好不容易等到他們離去,顏菁吁了口氣,背脊上潮濕一片,風一吹涼颼颼的竟全是冷汗。危險雖已過去,她仍是感到後怕。
「有刺客,」突然,靜謐的黑夜被一個淒厲的女聲打破,顏菁第一反應是自己還是被發現了,她下意識的拔腿就跑,跑出一段距離後不見有人追來,剛想停下歇息片刻,與迎面而來的一個黑影撞了個滿懷。
兩個人均是黑巾蒙面,全身上下僅露出兩隻眼睛,在暗夜裡黑的透亮。
顏菁不願惹事,扭過頭就走,黑衣蒙面人也不阻攔,往相反方向而去。沒走上幾步,顏菁回過神,遠處的火把點亮了半個夜空,若是她沒有猜錯,方纔那個黑衣人才是被通緝的刺客,他身份不明,也許和自己抱有同一目的,若順著他走來的路線走下去,不正是自投羅網。這黑衣人是要她背黑鍋,險些就上了他的當,她暗暗咒罵一句,匆忙掉頭。
身後追趕的腳步聲逐漸逼近,顏菁急於趕回錦華宮,可越急越是容易出差錯,夜黑風高本就方向難辨,加之心慌意亂,慌不擇路,她踏上的根本不是回錦華宮的小徑。
千辛萬苦甩掉了追兵,顏菁心神俱疲。身旁的宮殿年久失修,破敗不堪,想來無人居住,她一閃身鑽了進去,先避一避再說。
殿宇廊廡,雕欄畫棟,前殿有四根一人無法抱住的朱漆柱子,可以想像曾經的富麗輝煌。而如今的主殿破舊空曠,連張像樣的椅子也沒有。
顏菁繼續往裡走,雙目已經適應了黑暗,她小心避過橫七豎八的雜物,走入後殿。
眼前的景象叫她大吃一驚,退出已然不及。
微弱的燭光下,一對男女糾纏在一起,兩人均未著寸縷,那女子檀口微張斷斷續續吐著破碎的呻吟。
顏菁懵了一下,面紅耳赤,忙別轉開頭,她雖未經人事,但在聽雨軒這麼些時日,對於這種事不再陌生。
床上顛鸞倒鳳的二人驟然仰起頭,女的鬢雲亂灑,酥胸半掩,男的長眉入鬢,風流蘊藉,年紀都在二十上下。女子如一條泥鰍似的滑入被中,瞇眼道:「涵,殺了她。」
那被稱作涵的男子一揚手,一件華麗的錦袍從頭兜下,勾起邪氣的笑容,「你是哪個宮裡的,膽敢壞我的好事。」大概是突然發覺顏菁一身夜行衣,又以黑巾蒙面,臉色一沉,「原來還是見不得人的貨色。」
顏菁閉口不語,握緊了手中的短刃。前有豺狼,後有追兵,兩面夾擊她難以逃脫,唯有速戰速決解決掉此二人,她才有一線生機。
女子抓過長劍奮力扔過去,男子躍起在半空中捉劍在手,用衣袖拂過劍身,傲然道:「你是自行了斷還是要我親自動手?」
顏菁在心底冷笑出聲,好大的口氣。她不言不語,柳眉倒豎,一口氣攻出了數十招。
「來的好。」男子不避不讓,一劍當胸穿去,厲害之極,顏菁恨他招式輕佻,施展生平絕學,與之對攻。
男子低喝一聲,攻勢愈發緊迫,顏菁被罩在其中如一葉扁舟,上下翻騰,男子乘機揮出一掌,顏菁回護不及,但聽得「嗤」的一聲,肩頭的衣衫被他撕裂,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膚。
男子大笑,顏菁又急又怒,挺劍疾刺,她放棄防守一味進攻,用的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打法,男子退出幾步,驚道:「你莫不是瘋了。」
顏菁攏緊了肩頭撕碎的衣帛,怒目相向。忽聽得耳邊有人輕聲道:「下盤是他的致命弱點,一會兒你全力攻他下盤。」
顏菁四處張望,這裡除了他們三人再無其他人,顯然幫她的絕不會是床上那女子。
「你不必找了,勝了他我自會現身。」那聲音又道。
顏菁見識頗豐,知道他是用深厚的內力將聲音凝成一道線送入了她的耳中,也就是傳音入密的手法。她忽而凌空飛起,用力踢向男子的雙足,男子忙用盡全力閃避,豈料顏菁卻是虛晃一腳,她在空中轉身「霍霍」刺出兩劍,腳下動作分毫不停頓,上刺下踢一氣呵成,一個旋身,短刃深深扎入男子的左臂。隨著她將短刃拔出,男子的一條臂膀被鮮血浸濕。
女子失聲尖叫,「涵。」
男子不以為意的伸出舌頭,舔了舔手臂,唇畔沾染上鮮血,和他白淨的膚色形成鮮明的反差,在慘淡的燭光映照下倍加陰森可怖。
不知怎的,顏菁想起了青面獠牙的鬼魅,不自覺打了個冷戰。
「倒是有兩下子。」男子陰惻惻道。
顏菁依舊不出聲。
「喂,你不會是個啞巴吧?」男子又問道。
顏菁懶得和他廢話,比了比手中的匕首。意思是還需比劃的話,她自當奉陪。
那男子真當她是啞巴,回頭和那女子道:「有點意思。」
女子不耐煩的道:「啞巴也有可能認字,你不殺了她滅口,遲早會捅出婁子。」
男子點點頭,將一柄劍舞的猶如疾風驟雨,利刃鋒利,直指顏菁的心窩,他身法不俗,劍術高明,顏菁在絕險的情況下,避過了幾招,反手一擋,衣袖被削去了一截。男子一拽,顏菁用於遮面的面巾也被他扯了下來。
「這是為了報你方才傷我手臂之仇。」男子微露一絲笑意,淡淡道。
顏菁該慶幸她出門時帶了張人皮面具,當真是有先見之明。
「姿色馬馬虎虎,」男子的目光上下掃視,鄙夷道。
顏菁慣於用劍,只可惜現在沒有稱手的兵刃,她的優勢發揮不出,掌法本就不是她的強項,難免受制於人。她一咬牙,解下腰帶,一卷一撥一拉,越展越快,如玉龍騰飛,男子劍法神出鬼沒,身形一側,手腕一沉,寶劍直刺咽喉,這一招式急如閃電,顏菁避無可避,男子以為得手喜形於色,不料手上像是被什麼東西叮咬了一口,劍刺出的位置低了寸許,顏菁何等精明,覺出異樣,立刻出手點他的穴道。男子胸口的「璇璣穴」被點了個正著,高大的身軀「咚」一聲倒在地上。他情知有人暗算,但已無法開口。
「別去管他,趕緊離開這裡。」那個聲音又出現了,旁人看來顏菁勝的莫名其妙,她可是心知肚明。
顏菁顧不得床上那之前氣焰囂張如今嚇的簌簌發抖的女子,迅捷走出宮殿。她不知救她的男子身在何處,朝空中抱了抱拳,低聲道:「多謝。」
如她意料的無人回應。
顏菁仔細辨認回錦華宮的路,這皇宮裡的宮殿樣子都建造的差不多,如不熟悉地形,大白天的也會走錯,何況是月淡星疏的深夜。
拐過幾個岔道,耳中又稀稀拉拉的傳來追兵沉重的腳步聲,幸好錦華宮已在眼前,只要立即回宮換下這身衣衫,就能神不知鬼不覺的矇混過關。
她在宮門口撕下人皮面具,匆匆塞入懷中。踏進宮殿,不敢稍作停留,直接往屋裡趕。經過西茗國夕華公主的臥房門前,門悄無生息的拉開一條縫隙,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了進去。
這一晚上所受驚嚇太多,縱然有再古怪的事發生也不足為奇。顏菁定睛一看,拽住她胳膊的那人和她一樣身著黑衣,一雙晶亮的眸子熠熠發光。
「是你。」顏菁微微一怔。
「嫻琳公主的侍女,三更半夜,你這一身打扮是從何處而來啊?」夕華公主整個人靠在門背上,閒閒道。
顏菁毫不示弱爭鋒以對道:「公主在寢宮內窩藏了一名男子,還是今夜禁衛軍通緝的刺客,你又意欲何為?」雙方各自握有對方的把柄,大不了相互抵消,顏菁沒什麼好擔心的。
夕華公主不以為忤的燦然一笑,「果真伶牙俐齒的。」
黑衣男子平平道:「沒想到東裕國公主身邊還有你這樣一位身手了得的侍女。」
顏菁猛一抬頭,「你……」顏菁聽出了他的聲音,正是方才助他得勝的人。
「姑娘夜探皇宮,所為何事?」黑衣男子單刀直入的問道。
顏菁稍一沉吟,輕笑,「我們將各自的目的寫在手上,然後一同亮出如何?」
男子和夕華公主同時笑了,不約而同道,「好。」
一位是長居深宮的公主,一個身份暫時不明,這兩人真是一個奇怪的組合。顏菁暗自思忖。
夕華公主取來筆墨,將其中一支筆遞給顏菁。顏菁大筆一揮,刷刷的在左手掌心寫下一個字,仰首,黑衣人也剛好丟下筆。
兩人齊齊伸出手,顏菁手上寫的是個「蕭」字,而黑衣人所書寫的則是「嘉」字。
黑衣人低笑著摘下了蒙面的黑巾,他的面部輪廓如刀削般分明,濃密的劍眉稍稍上挑,英俊挺拔,氣宇不凡。
顏菁又是一驚。對他顏菁自然不陌生,一個月前他曾去過聽雨軒,也曾試探過她的武功。他便是西茗國大將夏侯熙。由此,他出現在這裡倒也說得通。只不過,他和夕華公主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終歸還是不妥。
「姑娘,既然我們有相同的目的,你我何不聯手,共謀大事?」夏侯熙悠然笑道。
顏菁略一思量,沉靜的笑容悄然攀上唇際,「夏侯將軍可是已有了良策?」
「你認得我?」夏侯熙沉沉道。
顏菁笑而不答。
「辦法還沒有想到,但我們三個臭皮匠總能抵上一個諸葛亮。」說還未說完,夕華公主忍不住咯咯的笑了。
倒是個爽直潑辣的性子,顏菁暗道。她揀了張椅子坐下,神色一鬆,「太后命蕭予墨在四國公主中挑選一位冊封為後,公主和我嫻琳公主皆有機會。」
「你的意思是?」夕華公主疑惑道。
顏菁微一揚眉,「這是最好的接近蕭予墨的時機。」
「你怎麼有把握後位一定會落在嫻琳公主或是我的頭上?」夕華的眉眼間是重重的疑慮。
夏侯熙嘴角綻出淺淺笑紋,「蕭予墨心機深沉,必經過一番深思熟練,熙認為,嫻琳公主是不二人選。」
顏菁目光微微一動,頗有興趣道:「願聞其詳。」
「我且先問姑娘,四國中誰與天闃國最為親厚?」夏侯熙肅然道。
「自然是東裕國,」顏菁不假思索道。夏侯熙瞟她一眼,她似乎意識到話有不妥,停頓片刻,改口道,「我東裕國與蕭予墨有盟約,約定互不侵犯。」
夏侯熙語調平和,「西茗和北辰的聯盟已不是秘密,南楓地勢偏僻,而蕭予墨還沒有同時征討四國的能耐。貴國可以成為他堅實有力的後盾,同樣也能夠給予致命一擊。他為了安穩人心,納嫻琳公主為後是上上之策。」
「將軍分析的極有道理,小女子佩服之至。」其實早在歸途中,顏菁就已想到這一點,現今不過是更為確定罷了。
「姑娘雖身手不凡,也不可小覷了蕭予墨的能耐。他師從李笑,同尉遲駿名為君臣,實為師兄弟。他從不在人前展露武功,但據我所知,他的本領絕不在尉遲駿之下。」夏侯熙緩緩道來,彷彿不過是在訴說一件陳年舊事,情緒無半點起伏。
乍聞這個名字,顏菁稍有失神,很快穩定情緒,「將軍所言極是,我會小心的。」
夏侯熙搖了搖頭,「你如何近得了蕭予墨的身?」
顏菁捋了捋長髮,輕淺笑道:「這個不勞將軍費心,我自有辦法。」
夏侯熙面上帶笑,神色卻是淡然之極,眉頭微微蹙起,好像是在思考其可行性。良久,他道:「憑你一己之力根本殺不了他。」
顏菁心中不以為然,但未表露於形,深深吸一口氣,「那將軍希望我如何去做?」
「大婚之日,姑娘放出信號,你我裡應外合,必教蕭予墨身首異處,血濺三尺。」夏侯熙面色平靜如鏡,清朗的男聲抑揚頓挫,豪氣干雲。
顏菁神色一凜,有一瞬間的沉默。
夏侯熙並不催促,長久的等待後,他終於聽到顏菁開了口,「就依照將軍所言。」
「一言為定。」夏侯熙伸手與之擊掌盟誓。
顏菁轉眸一笑,輕輕吐了口氣,三擊掌,以此定下盟約。
夏侯熙雄才偉略,確有大將風度,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事無鉅細,皆考慮周到,並制定下相應的應對措施,只等聖旨頒下,他可安排進一步的事宜。
如此嚴密而周詳的計劃,顏菁絕不懷疑,蕭予墨的大婚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豈料,人算不如天算,聖旨在翌日送達錦華宮。平地波瀾,驟生變故,意外的令所有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