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猶豫

  隨著轎子移動的速度越來越快,翠翠他們的叫喊聲也愈來愈輕,漸漸的就完全聽不到了。
  我居然被搶親了,我苦笑一聲,真沒想到自己還會撞上這種事,可笑又可歎。可笑的是那丁公子眼神不好使,搶的是年紀比他大上一大截的已婚婦女,可歎的是在天子腳下,還會有如此色膽包天之人。
  我坐在轎中叫又叫不出,動也動不了,心中倒是萬分鎮定,這兩年來一直有人在暗中保護著我,想來必是胤禛派來的人。今天捅出這麼大個婁子,恐怕早已有人想好了救我的方法,現在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只怕那丁公子和他的手下少不了一頓苦頭吃。
  大約半柱香的功夫,轎子停了下來。我在眾人驚訝的眼光中被拉下了轎子,推進了屋了,被安置在一間門上,窗上,包括箱子、鏡子等都貼上了喜字的房間裡。看來那丁公子今天真的為拜堂成親下足了功夫。
  床上擱著一套大紅的喜服,不知怎的我就想起那天我在圓明園成親時的情景,相似的場景和佈置,卻已物是人非。
  正在回憶著往事,從外面吵吵嚷嚷的進來了不少人,我心中竊喜,莫不是救我的人到了吧。抬頭看到的卻是一個頭上插著一朵艷麗的紅花,嘴唇塗的血紅血紅的半老徐娘,後面還跟著一群丫鬟模樣的姑娘,好大的排場。
  那半老徐娘將我嘴裡的破布扯掉,開口就給我道喜:「這村裡啊有多少人家的閨女都巴不得能嫁進丁家,享受榮華富貴,如今冷姑娘你被丁公子看上了,可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呢。」隨著她血盆大口一張一合,唾沫亂噴,我直厭惡的想往後退,她還在我耳邊喋喋不休,使勁的勸我從了丁公子。
  看來她就是傳說中的媒婆了,果真是舌燦蓮花,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瞧這架勢連死人都有可能會被她給說活了。
  身後的那群丫鬟連聲附和著那媒婆,我白了她們一眼,丁公子既然那麼好,為什麼她們自己不爭著搶著嫁呢,我真是懶的和她們理論。
  許是見我一直都沒有搭理,那媒婆沉下了臉,她氣呼呼的說道:「你少給我扮一副清高相,既然來了這裡,一切就由不得你做主了。」她命令道:「伺候冷姑娘更衣,吉時一到,立刻推出去拜堂成親。」
  那群丫鬟馬上將我圍住,鬆綁的鬆綁,扯衣服的扯衣服,還有人更誇張,拿來胭脂水粉就準備給我上妝。
  我真是哭笑不得,逃又逃不了,躲又躲不掉,只能任由他們擺佈。
  沒過多久,我身上已是煥然一新。那媒婆取了面鏡子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嘖嘖稱讚,「果然是個美人胚子,難怪把丁公子迷成這樣。」
  我在鏡中打量著自己,雲鬢高聳,臉上的表情嫻靜、淡定而從容,身形纖弱,精心裝扮之後,更添了幾份韻味。
  我靜靜的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心裡想到的卻是胤禛,兩年沒見,我的容顏倒是沒多大的變化,可他呢,我不在,是誰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又是誰時刻提醒他不要太過操勞,要以身體為重。他的兩鬢是否又添白髮,他額上的皺紋會不會又多了幾道?他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皺緊了眉頭?
  突然發現,他的神態,他的動作,他的一切一切已在我腦海中根深蒂固,揮之不去了。我們互相走進了彼此的生活,成為永不磨滅的深刻記憶。
  「吉時已到,」媒婆驀的一把拉起我,把喜帕蓋在了我的頭上,扯住我的手臂,粗暴的拽著我走出屋子。
  這時我有些著急了,怎麼救我的人還沒到。再拖下去,我就要成第三次親了。
  我被推到了屋子的中央,耳邊聽到的全是賀喜聲和丁公子的笑聲。我急的滿頭大汗,這下真糟了,要真是拜完堂,我不就犯了重婚罪了。
  還在胡思亂想著,整間屋子忽然安靜下來,靜的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怎麼回事,我一下扯掉了喜帕,才驚覺滿屋子的客人竟然都沒了蹤影。
  只有翠翠抿著嘴悄悄的笑著,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也不答,只是將我攙扶了出去,並且送我上了大門外的一輛馬車,自己一溜煙的跑了。
  上了馬車才發現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依然是那張清修長的臉,他的眼睛有磁鐵般的魔力,微扯嘴角,似笑非笑的瞅著我。
  其實這兩年中我們有許多次遇見,只不過在可能面對面的瞬間,都被我故意錯過了。
  雍正四年的時候,十三爺的兒子弘皎大婚之日,我和承歡躲在她的屋子裡你一杯我一杯的敬酒。我們坐在窗前,半痕新月斜掛在西天角上,似嫦娥的蛾眉,我看見在月光下和十三爺站在一起的青袍男子,一雙深藏在濃長黑眉下的眼睛射出炯炯光芒,就像劃破烏雲的閃電,不是微服的胤禛又是誰?
  還有在雍正四年十二月雲若出嫁科爾沁前,和我會過一次。她淚眼婆娑的向我訴說她的不捨。我知道她的初戀或許連一個短暫的夏天都沒有過完,只是牽了牽手,沒有擁抱,沒有親吻,甚至沒有人說過愛。他們只是彼此的一隻小船,過盡千帆皆不是,不知道下一個渡口又會遇見誰。在我送她回圓明園的時候,也曾遠遠的見過胤禛一面,雖然看不太清但卻是我熟悉的眉眼。我想過要進去,衝動的叫住他,向他傾訴我對他的思念,可是一隊巡邏的侍衛最終擋住了我的視線,也沖掉了我內心的勇氣。
  好幾個我做惡夢的夜晚,都感覺有人輕輕的拍著我,安撫我,再靜靜的看著我睡去才離開。我知道那是胤禛,可我不敢睜眼去證實,一次又一次的讓他失望的歸去。
  ……
  有時候我們的距離是五十米,有時候是十米,有時候甚至是一米,我們有這麼多次見面的機會,卻被我生生錯過去。
  「知道怕了?」胤禛看著我一身的紅色喜服調侃道。
  我沒想到兩年之後竟然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會面,而首次見面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樣的,我有些尷尬的咳了一聲。
  我們默默的對視良久,胤禛微笑著挨近我,很自然的摟住我,我靠在他身上,也很自然的用雙手勾住他的脖子,把頭埋進他的懷裡,我們靠的是這樣近,又那樣契合。他的氣息飄灑在我的臉上,脖頸上,使我慌亂而又迷惑。
  不記得我們的唇是如何碰在一起的,只記得胤禛先是輕吻我的眼睛,再是臉蛋,那般長久,那般甜蜜,彷彿要在這片刻之間,把漫長的離別之苦全部補償回來。
  許久我們才分開,我只覺得臉頰發燙,手和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我還是如此貪戀他的懷抱,喜歡他熟悉的氣息。
  我的手撫上他的臉,心疼的撫著他眉心的皺紋,柔柔的問道:「胤禛,你過的好嗎?」
  他略顯激動的抓過我的手,「不好,」他用下巴抵著我的額頭,粗糙的胡碴蹭過我的臉頰,「一點都不好。」
  似有萬千惆悵橫亙胸中,無法排遣,我的眼裡湧起熱辣辣的淚水,我裝作有沙子迷了雙眼,用手用力的去揉,可任憑怎麼揉,也揉不盡刷刷流下的眼淚。
  胤禛低下頭,輕輕吻去我顆顆滴落的淚珠,「乖,不要哭,我並沒有怪你。」
  我小聲啜泣著,他長長歎了口氣,將他的唇再次壓在我的唇上。我就這樣迷失在他深情的雙眸中。
  在這個明媚的日子,天空很藍,也很亮。
  「那幾個人你準備怎樣處理?」我突然想到了自己被搶親的遭遇,煞風景的問道。
  胤禛揉著我的髮絲,一下又一下,「你想我怎麼做呢?」
  「他們平日裡作威作福,欺壓鄉鄰慣了,教訓一下也是應該的。」我昂起頭,想在胤禛亮亮的眼睛裡尋找答案。
  他盯著我身上的衣服還有頭上沉重的頭飾,再把視線轉到我扭傷的腳踝,收了笑意,「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自然有人會按著規矩辦事。」
  「胤禛……」我不死心的還想再說幾句,他打斷了我。
  「不必多言,」他直視著我鄭重的說道:「我絕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到你。」
  「不知者無罪,」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聲說道:「何況他們也並沒有對我造成什麼損傷。」
  他不悅的回道:「若涵,我們好不容易見上一面,難道要把時間浪費在所謂的口舌之爭上嗎?」
  我頓時沒了氣勢,聲音也越來越小,「胤禛,得饒人處且饒人。」
  「冷若涵……」他念這三個字的時候音節鏗鏘有力,忽然有某個場景在我腦海裡電光石火般閃動了一下。「你有的時候真是不可理喻。」他佯怒的抬起我的下巴,懲罰似的咬住我的唇,又在我額頭上點了一下,歎道:「我這般著急又是為了誰?」
  「既然著急又為何不早來救我,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我故作憤恨的表情。
  胤禛呵呵一笑,得意的說道:「不到最關鍵的時刻,你又怎會想到我。若涵,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你並不需要人關心,也並不需要我。」
  我笑一笑,雲淡風清。
  不是我不需要你,胤禛,在我們遇見的那一年,我相信是我最美好的時光。在那些可以不用背負太多重擔的年代裡,我義無返顧的愛過一個意志如磐石般剛強的男子。
  我想,足夠閃耀我的生命。
  「在想什麼?」胤禛抓過我的手,我順勢同他十指纏繞,剛想回答,感覺一直勻速前行的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我好奇的拉起簾子,朝外看去,馬車停在一個岔道上,一條向左,一條往右。向左的那條是通往圓明園的路,而往右的那條則是駛向我家的路。
  我幽幽的放下簾子,黯然的轉身,不經意間對上胤禛的黑眸,似有一抹傷痛閃過,他緊握我的手卻不發一言。
  我明白他是在等我的回答,而車伕也在等他的指示。
  很想立刻撲進他的懷抱,為他撫平額上的皺紋,也很想用盡全身的力氣告訴他我想他。很想不顧一切的陪著他,守候在他身邊,也很想忘記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只要今生有他足矣。
  只是愛情裡關於驕傲和尊嚴的命題,注定將成為生命中不妥協的傷。
  在片刻遲疑後,我放開了胤禛的手,他深深的歎了口氣,用手指在馬車的隔板上敲了三下,終於車又緩緩啟動了。
  我們在彼此的眼裡尋找著愛過的痕跡,卻再無人打破沉默。直到馬車再次停下,我的心思已轉過千遍。胤禛,只要你開口留我,只要你一句話,我的心就會再度為你停留。
  可是他終究什麼都沒說,只是在我下馬車的時候說道:「若涵,我尊重你的決定。我想,即便沒有你在我身邊,我也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希望他說的是實話,那麼我的內疚就會減少一些;我又希望他說的是假話,那麼我的心就不會有莫名的失落。
  我們隔著車窗的距離,卻好像隔著千山萬水。
  他明明就在我的眼前,我卻無力挽回。
  目送著馬車漸行漸遠,我感覺心裡空蕩蕩的。風吹起的葉子拂到腿上,有種東西,尖尖的,小小的,在心裡一跳一跳的,微疼,如針刺般。
  曾經拿自己的執著博來的感情,原來決心要放棄它是那麼的困難。
  胤禛,我和你好似冰與火的纏綿,又彷彿凌霄花和長青籐的糾纏,生生世世,直到下個輪迴。
  胤禛,我只愛有你駐過的那些記憶,其他什麼都不重要。

《許你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