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傷痕

  雍正八年悄悄來臨,年初的幾日一直陰晴不定、風雨無常,似乎預示著這將會是不平靜的一年。
  我的雅兒如今已四個月大了,躺在搖籃裡挺肚蹬腳笑鬧,胖胖的紅潤粉嫩的小臉,翹起的鼻頭,紅嘟嘟的小嘴,勾勒出一條溫柔的曲線,臉袋上還毛茸茸的,真逗人愛,我經常是愛不釋手的抱著她,一坐就是一下午,所有的煩惱以及鬱結於心的苦悶在看到她的時候彷彿就煙消雲散了。
  雅兒很少哭鬧,更多的時候是靜靜的躺在搖籃裡聽我哼曲子,聽著聽著就會乖乖的入睡,而在她哭鬧的時候只要胤禛一伸手抱她,她就會笑的比誰都甜。有時我也覺得奇怪,明明是我這個做額娘的平日裡照顧她多些,每每我使勁渾身的解數哄她,她倒是半點面子都不給,見到了整天冷著張臉的爹反而笑臉相迎,我徹底無語。
  這一日,我正哄著雅兒午睡,皇后娘娘來訪,同來的還有一位年輕的女子,看起來和承歡差不多歲數,瓜子臉,五官極為精緻,面部輪廓甚美,只是臉色蒼白,眉宇間是憂鬱的。
  「青黎,見過慧嬪娘娘,」皇后朝我指了下,那名叫青黎的女子娉娉婷婷的彎腰請安,動作輕柔十分的惹人憐愛,不知為何,我從她身上看見了年妃的影子。
  見我直盯著她瞧,她的臉上微微一紅,皇后笑吟吟的拉過我的手,「她是本宮的侄女,皇上將她指給了四阿哥,過些日子也要大婚了。」
  在皇后說到大婚的時候,青黎的神情一滯,眉目又多了份說不盡的落寞,只是她很快用微笑來掩飾過去。那拉.青黎,我快速在腦海裡過了一遍,莫非她就是那位最後以皇貴妃品級下葬的斷髮皇后?思及此,我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可是這一次我眼裡帶了幾分憐憫,她將來的地位再尊貴也不過是個紅顏薄命的悲劇人物,就如同當年的年貴妃。
  皇后從我手上把雅兒接了過去,雅兒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咯咯」的笑起來,小手還直往皇后的身上抓去,這孩子是典型的「人來瘋」,這下好了,午睡也顧不上了,手腳不停的晃著,真是精力充沛。
  皇后為防止硬硬的指甲護套碰傷雅兒,主動摘了下來,手在雅兒嫩嫩的臉頰上劃過,雅兒一個勁的甜甜笑著,她向來不怕生,更何況是曾經帶過她一個月的皇后。說實話,皇后除了把翠翠強要了去,其他地方找不出任何的不當,或許她也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吧。
  「也讓我抱抱,」青黎湊了過來,先是笑盈盈的在雅兒的臉上親了一口,隨後抱著她坐下,手勢雖說不太嫻熟,可是眼睛帶笑,臉上溫柔無比,看的出她是真心喜歡孩子的。
  皇后和青黎小坐了會,喝了盅茶才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了青黎還戀戀不捨的抱著雅兒不放,皇后笑著調侃道:「難不成你還要抱回去嗎?」
  青黎小心翼翼的將雅兒交還給我,我順勢拍了下她的手背,欣然微笑,「你可以隨時來看雅兒啊。」
  「真的?」青黎淺淺柔柔的笑著,這微笑好似是雪天裡的篝火,讓人覺得溫暖舒適,我的笑意也隨著嘴角蕩漾開去,「當然是真的。」
  青黎低下頭從頸上摘下一塊玉珮,親手掛在了雅兒的脖子上,我想攔她,無奈抱著雅兒沒法阻攔,她的嘴角微咧,「算是送給雅兒的見面禮,」既然她這樣說了,我也只得收下,「那我就替雅兒謝謝你了。」
  她連連擺手,笑顏如花,一掃先前的寂寥,我抱著雅兒送她們出去,皇后將我往屋子裡推,「妹妹不用送了,快抱雅兒回屋,天寒地凍的,孩子受不住。」呼吸間留下了白色的霧氣,轉眼消逝,和雪初融,仍是嚴寒無比。
  我點了點頭,轉過身剛要進屋,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我回過頭看去,她正恭敬的給皇后請安,竟是許久未曾露面的齊妃,她的容顏清減了不少,可正因為如此比從前倒更添了幾分韻味。
  我按著禮數向她請安,她眼睛瞧都不瞧我,直勾勾的盯著我懷裡的雅兒,她眼神中流露的野性讓我害怕,我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幾步,手裡緊緊抱著雅兒,不敢有絲毫的鬆懈。
  忽的齊妃臉上綻出了一絲笑紋,她慢吞吞的朝我靠近,在離我僅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輕聲說道:「若涵妹妹的孩子這般玉雪可愛,能讓我抱抱嗎?」
  老實說,我和齊妃積存下的矛盾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她心裡是一直容不下我的,要我把雅兒交到她手中,實非我所願,可是她都已經提出請求,我若是不答應一來失了禮數二來也顯得我小氣。
  我求救的看了皇后一眼,她踏著蓮步婉約的走到我們身邊,齊妃此時已伸出了手,我又向後退了一步,她的手便尷尬的停在了半空中,皇后清了清嗓子,笑容滿面,「若涵妹妹,給茗妹妹抱下有什麼打緊。」她又湊到我身旁,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有本宮在她不敢怎樣的,你就放心好了。」
  既然有了皇后的保證,我確實心定了不少,我上前把雅兒放到齊妃的懷裡,她連忙張開雙臂抱住,慈祥溫厚的目光立時落在雅兒的身上,眼睛瞇成月牙兒似的彎彎的細縫,「瞧這孩子和若涵妹妹長的真像,長大了定也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呢,她叫雅兒是吧?」
  「對,她叫卓雅,」一邊的青黎搶著回答,像是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雅兒興奮的手舞足蹈,紅撲撲的小臉閃耀著最純真的笑容,「你看她在衝我笑呢,」齊妃臉上的線條在一瞬間全部舒展開來,我見了更是放寬了心。
  齊妃逗著雅兒笑,嘴裡唸唸有詞,我看她抱了很久怕雅兒在室外呆久了容易著涼,就想盡快的把雅兒抱回來,沒想到我的手剛碰到她的身上,齊妃就像觸電似的奮力甩開我。
  皇后朝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讓開,她自己向齊妃迎了過去,「茗妹妹,抱了這麼久你也累了,把雅兒交給我吧,」她的手伸過去,齊妃驚恐的大叫一聲,「不要搶走我的孩子。」
  我驚的兩眼一陣發黑,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步,緊張的手心裡滲出了冷汗,我萬萬不該把雅兒送到她手裡的,我腸子都快悔青了,可眼下這個當口已容不得我後悔,唯今之計只有盡快的把雅兒要回來。
  「茗姐姐,」我盡量放柔了聲音,「雅兒要睡覺了,你看她的眼睛都閉上了,你先讓她休息,等她醒了你再來抱她好嗎?」
  齊妃朝雅兒看了看,我乘這個機會溜到身邊,緊張的一顆心「砰砰」直跳,我迅速的抱住雅兒,想把她帶離齊妃的懷抱,可是齊妃扣的她很緊,我根本不敢用力,一個遲疑齊妃把我重重的推了出去,我狠狠的摔倒在地上。
  皇后和青黎驚呼出聲,小緒子過來攙扶我,我狼狽的起身,顧不得檢視傷口,在小緒子的耳邊低語了幾聲,小緒子會意的連奔帶跑的往九州清晏去。
  我和皇后對視一眼,她眼中的焦慮並不在我之下,她定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她低聲說道:「妹妹別急,一定有辦法的。」可是我們只要一靠近齊妃她立刻瘋狂的或是大叫,或是推搡我們,而我們怕她弄傷雅兒只能好言相勸,卻不能動用武力。
  轉眼間齊妃像變了個人似的換上猙獰的冷笑,她的眼睛好像燃燒著復仇的火焰,她怒視著我,「你還我時兒,你還我的時兒。」她的聲音就像是從地獄傳出來的,說不出的詭異和駭人。
  她這是把我當作她的殺子仇人了,雅兒還在她手中,我不敢爭辯,我也不能多看她,怕引起她更激烈的報復心。
  齊妃見我不接她的話,冷哼一聲,把目光轉投到皇后的身上,「皇后娘娘,你一向寬厚待人,可如今冷若涵集三千寵愛在一身,可非大清之福啊。」
  皇后娘娘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並沒有說話,我的心中已然「咯登」一下。皇室中講究的是君王雨露均沾才能保的江山安穩,人心所向,而自從我回來後,胤禛對我極好,除了按照祖制慣例每月有幾天會在皇后那裡以及批閱奏折晚了歇在九州清晏外,差不多都是同我一起度過,他對雅兒的寵溺也是人盡皆知。這段日子的甜蜜相伴,使我幾乎忘了他是一代君王的事實,也忽視了別的妃嬪的存在。現在齊妃把這話拿出來,真正是擊中了皇后的軟肋,也刺到了我的心坎上。
  我抬眼偷偷瞅了眼皇后,她臉色未變,纖纖玉指在撥弄著手上的一隻玉鐲,可我就是知道她已經把齊妃的話聽進去了。
  齊妃冷咧的目光又掃到了雅兒的身上,她兇惡的挑起眉毛,朝著雅兒順手「啪」的一個耳光,雅兒哪吃過這般痛,「哇」的大哭起來。她抱去雅兒的時候身上母性的光輝還未褪去眨眼就成了凶神惡煞。
  我感覺那下耳光是打在了我的身上,一陣陣剜心的疼痛,我死死咬著嘴唇,「不要打她,」話剛出口,齊妃不顧雅兒的啼哭,又是一下耳光。
  我「撲通」跪倒在地上,嘴唇已被我咬出了血,口腔裡有濃濃的血腥味,幾乎是同時,我抱住了齊妃的腿,帶著哭腔哀求道:「不要打她,求求你,要打就打我。」
  「你以為我不敢打你?」齊妃揮手就是一下,我昂著頭並不閃躲,我知道她此時需要發洩,只要她不傷害到雅兒,什麼屈辱我都可以忍受。
  齊妃一腳把我踢翻在地,一陣淒厲的慘笑,毛骨悚然,她從袖子裡抽出一把早已準備好的匕首抵在了雅兒身上,我腳下發軟,頭皮發麻,她這是有備而來,怪我疏忽了,我不住的開口求她,神經脆弱,幾欲崩潰。
  「冷若涵,你也有今天,哈哈哈,我也讓你嘗嘗喪子之痛。」她加大了力量,匕首往雅兒扎去,我頓時喪失了說話的能力,頭暈目眩,幾乎昏了過去,一雙有力的手攙扶住我,我軟軟的倒在他的懷裡。
  眼前金星亂冒,天地黑成了一團,可我仍然看到雅兒已然抱在了不知何時趕到的胤禛手中,而他的另只手上鮮血直流,那把原本扎向雅兒的匕首此時正深深的插在他的手腕上。
  「把她押回去嚴加看管,沒有朕的命令誰都不得探視,」胤禛的神色冷峻,而我眼中只有他流血的手臂,我撲了過去,「胤禛,你的手,快傳太醫。」
  「不妨事,」胤禛緊緊抱著雅兒,竟是不願意鬆手,雅兒的臉上有五個清晰的手指印,我的心陣陣抽痛。齊妃在被拖走的途中歇斯底里的狂笑,恐怖的笑聲和她惡毒的咒罵聲迴盪在空中,久久不能揮去。
  很快孫太醫趕來,雅兒也被李嬤嬤抱走,我緊張的看著孫太醫為胤禛把脈……包紮,直到孫太醫開完方子,我總算是鬆了口氣,也這才發現先前扶住我的不是別人正是沈豫鯤。
  沈豫鯤的臉色比失血的胤禛更為蒼白,他的眼睛含著沉鬱淒楚的神色,我心情頗為沉重,他告退後,我才漸漸恢復了平靜。
  胤禛動了動手腕,「還好傷的是左手,不會誤了批閱奏折,」想起剛才的情形我仍是心有餘悸,幸好胤禛及時出現,要不後果不堪設想。我的手早已撫上他的臉,先前在那樣危急的情形下我都沒有哭,可現在眼淚止不住的滑落。
  胤禛拭去我的淚水,輕言軟語的安慰我,「都過去了,我向你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有這樣的事實發生。」
  我哭倒在他懷裡,渾身顫抖,泣不成聲,胤禛在我耳邊喃喃道:「你和雅兒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絕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到你們。」
  又到南風輕拂,萬物向榮的春季,時間過的飛快,兩個月轉逝即去,胤禛手上的傷也在我的精心護理下日漸好轉,只是齊妃這一刀刺的很深,日後必定會留下疤痕。
  「別動,等我包紮好你再批奏折,也不差這一時半會的」,本來每日換藥包紮傷口是太醫的事,可我怕孫太醫笨手笨腳的會弄疼胤禛,硬是把這活攬到了自己的頭上,當然我也是存了私心的,想盡可能多的陪伴在胤禛的身邊。我在他的傷口上輕輕吹了口氣,敷上藥膏,再輕手輕腳的包紮好。「好了,」我拍了下手,又端起一杯茶送到他面前。
  胤禛另只手早已拿了份奏折在看,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舉動,我微微歎了口氣,從他手中抽去奏折,把茶杯塞到他手中。
  胤禛嘴角微咧,扯出一抹朗朗的笑意,他啜了口熱茶後放下杯子,挽住我的手臂拖到他跟前,一絡頭髮散落下來,遮住了我的眼睛,胤禛伸過手來,輕輕把那簇頭髮撩到我耳後,我看到他的眼裡是深深的眷戀和濃濃的情思,我閉了閉眼睛,心「砰砰」跳。
  他抓著我的手放在他心口上,摟住我的腰緊緊的貼在他的身上,我無意中碰觸到他帶傷的手,他微微皺了皺眉頭,我小心翼翼的捧起他的手掌,這是他為我和雅兒留下的傷痕,我會時時記在心裡的,儘管事情已過去了很久,每每想到此事,我還是會感到後怕,他說雅兒和我是他最重要的人,其實他和雅兒何嘗不是我心中最重視的人,或許我真的很自私,只要他和雅兒平平安安的,其它人我管不了那麼多。
  我在他身邊坐定,說不上滿腹的心事,只是神思恍惚,總覺得有事情要發生,我穩定下情緒,想隨便取本書看,才抬頭,見到胤禛的手按著頭部,面帶倦容,我就知道他的頭疼病又犯了。
  我走到他身後,輕按他的太陽穴,手指緩緩的打著圈,又為他捏了捏酸痛的頭頸,沒按幾下,他長舒了口氣,握住我的手,「若涵,我覺得好多了。」
  「今天不許再看折子了,」我把他桌上堆著的奏折歸攏在一起,推到一邊,胤禛的臉上投上了一陣笑的光輝,這笑好似一股春風,使人心蕩漾,我的心漏跳半拍,一沒留神把桌角的兩份奏折帶到了地上。
  我連忙彎下腰半蹲著去撿,折子平平的攤在地上,我雖無窺視之意,眼角的餘光還是掃到了內容,一份是李衛上奏曾靜、張熙在民間宣傳《大義覺迷錄》的詳情和實效,另一份是怡親王啟奏關於在河北易縣建造陵寢的事。
  我知道在去年七月的時候,胤禛編纂刊刻《大義覺迷錄》,宣佈免去曾靜師徒死罪,讓他們到各地向民眾現身說法,李衛的這道奏折正是針對此事而來。而十三爺的折子卻勾起了我長久鬱結心中的淒楚,這是一份難以言及的隱痛,是我埋藏許久從不敢深想的問題,如今就赤裸裸的擺在我面前,就像是扒開了層層的傷口。
  我心中籠上一層愁雲,一陣揪心的疼痛襲來,眼前立刻被一層霧似的東西蒙住了。我拚命的眨著雙眼,我不可以,絕對不可以讓胤禛看出我的異常和不安。
  許是見我趴在地上久久不起,胤禛在我腰上托了一把,戲謔道:「怎麼?蹲的下爬不起來了。」
  我乘著起身的當口,用衣袖狠狠的抹了抹眼睛,站起來的時候已換上嫵媚的笑顏,嗔道:「怎麼?皇上是嫌我身材肥碩、人老珠黃了?」
  我生完雅兒後身材確實比以前豐腴了不少,原本尖尖的瓜子臉也變的珠圓玉潤,再加上坐月子的時候,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自己都覺得有些慘不忍睹了,好些衣服都是重新量了尺寸做的。每當我叫嚷著減肥的時候,胤禛總會一手抱著雅兒,一手捏著我的下巴,調笑道:「你還是胖些比較好看。」
  今日也不例外,他修長的手指撫過我的臉龐,落在我的下巴上,我拍掉他的手,瞪他一眼,「多讓你捏幾下就會變尖嗎?」
  他縱聲大笑,滿面生輝,我癡癡的望著他,幸福和心痛交織在一起,胤禛,你可知曉只有你的笑才能在寒夜中為我帶來絲絲的溫暖,也給了我生存於後宮的勇氣。
  無論我和胤禛最後會走到哪一步,把握好現在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過好每一天成了我目前的頭等大事。可正當我試圖忽略歷史的走向,忘記將來可能會發生的變故,勾勒著美好藍圖的時候,一起突發的事件在我心中烙上了深深的陰影。
  翠翠由皇后娘娘做主,被冊封為劉答應。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正興致勃勃的同毛毛嬉鬧。
  一陣令人喘不氣來的煩躁突如其來,胸口悶的彷彿被一團棉絮堵塞著,我忽的沒了戲耍的心情,臉色陰鬱的就連毛毛也意識到她的主人此刻不好惹,輕聲的叫了幾下自己跑到了角落裡乖乖的蹲著。
  揮之不去的沉悶就如同梅雨季節一般,我堵的發慌,隨手研磨,舉起筆,想寫點什麼,還沒等我思量清楚,早有幾個字落在了雪白的紙上,凝神一看,竟是劉答應三個字。我重重的甩下筆,信手把紙揉成一團,拋到角落裡,心頭抑鬱,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翠翠應該是高興的吧,她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以名正言順的愛慕胤禛了。我冷笑著,皇后把翠翠要去就是為了今天吧,也真虧她能忍到今日方才動手,看來齊妃的話還是不大不小的刺到了她。
  「主子,劉答應奉皇后娘娘之命來向主子請安,」小緒子平靜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沉思。
  來的好快,這麼著急就示威來了。我整理了下衣裳,再捋了捋散發,心平氣和的坐好,等著翠翠,不,劉答應來向我炫耀。
  劉答應並沒有刻意的修飾,只是鬆鬆垮垮的挽了個髮髻,成熟的裝扮比之前的清純更為楚楚動人。
  她眼裡含笑,俊目流盼,一舉一動無不是由內而外散發的光芒,我有些被迷惑了,這真是我以前所認識的那個翠翠嗎?記憶一直停留在只會怯弱的把我當玻璃人伺候又對我滿心崇拜的小丫頭身上,如今的她是陌生的,但不可否認,這樣的她也是吸引人的。
  難怪弘歷對她上了心,若我是男子,只怕也會沉迷其中吧,忽然有了一個很奇怪的念頭,若是胤禛見了她呢?我用力晃了晃頭,不會的,是我在胡思亂想,一定是。
  「翠翠見過小姐,」依舊是謙卑的聲音,可是主人的身份已換,我的嘴角和眉梢都劃過一絲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諷刺,說話的音調仍是平和的,「劉答應言重了,如今我們該以姐妹相稱,又何來小姐與奴婢之分。」
  「是,翠翠說錯話了,」她略一抬手,身後的宮女馬上送了個盒子過來,翠翠恭敬的捧到我面前,掀開蓋子,原來是一件做好的百家衣。
  針腳細密,顏色拼湊得當,應該是出自翠翠之手。難為她還記得,要說我心中不感動那是假的。
  「是翠翠的一點心意,還望小姐收下,」她還是改不了舊稱呼,我卻不忍心再責怪她了。
  「坐吧,」我朝身邊的椅子努了努嘴,再示意小顏把衣裳收好,翠翠見我收下了衣服,笑意更甚,端起桌上的茶水送到我手裡。
  杯子在我手裡轉了幾圈,並沒有觸口,直接放回了桌子上,我打量著翠翠,很想知道她此刻究竟是什麼樣的心境。
  「皇后娘娘對你很不錯,」我淡淡的說道,並不想加重她的心理負擔。
  「是,皇后娘娘對翠翠確實很好,」翠翠低著頭和我說話,手裡不停的鉸著帕子,跟了我那麼多年,連緊張時的動作都同我如出一轍。
  她的言下之意我很清楚,皇后娘娘對她簡直是有再造之恩,區區很好兩字又怎能概括她對皇后的感激之情。
  我重新拿起茶杯,幾乎是一飲而盡,醇香的碧螺春在我現在品來,淡而無味,潤完嗓子,我很想再說些什麼,只是突然覺得以前無話不談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還了。
  我們之間從本來的主僕變成了如今共侍一夫的局面,表面上看似乎是拉近了距離,其實心與心已隔上千山萬水。
  有一個意識在我腦中一閃而過,翠翠就如同五年前的我,同樣是對胤禛有情而被安排在皇后身邊,那時皇后把我推向胤禛是為了牽制年妃的地位,那現在呢,她竟是要翠翠來分去我的專寵嗎?
  她做錯了嗎?從她身為一國之母的角度看,完全合理,皇帝的心本來就不應該長時間的停留在一個人身上,那對於國家的統治沒有半點好處,相反,博愛才能換的長治久安的保障。江山和感情孰輕孰重,皇后比我看的透徹。可是對於我來說,我什麼都沒有,唯獨只剩下了胤禛的情,要是連這份情也斷了,那要我情何以堪?
  收起斷斷續續的臆想,還念著從前和翠翠之間的情分,如果是別人我今日定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就像對待蘇答應那樣,冷嘲熱諷是免不了的。可是現在坐在這裡的是翠翠,是陪我患難與共,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擋在我面前的忠心丫鬟,我罵不出口,更是不能恨她。
  我自顧自的想著心事,把翠翠冷在一邊良久,她也並不是很在意,她既然來了這裡,想必已然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她把玩著手中的茶杯,不時的瞟我幾眼,等著我問話。
  我在心裡歎了口氣,當初我阻撓翠翠對胤禛的單相思本意也是為了她著想,我是怕耽誤了她。可現在倒好,讓皇后有了可乘之機,早知道結果仍是這樣,我不如自己做了這順水人情,也好過現在枉做小人。
  把我恨上的不止是翠翠吧?弘歷知道此事後,定會以為是我在背後搞鬼,翠翠是我身邊的人,現在成了他父親的嬪妃,恨之入骨在所難免。
  我心緒更亂了,頭昏腦脹,對著翠翠我發不出火,一縷苦笑掠過唇邊,「以後好好伺候皇上吧。」這話要說出口對我而言有多艱難,又有多少無奈包含在其中。
  顯然這話在翠翠聽來也是十分的震驚,她手中的茶杯慢慢滑落,好在手舉的不高,僅僅濺出了少許,滴落在桌面上,隨著紋路緩緩化開。
  「翠翠絕不敢和小姐爭,」她低眉順眼的輕聲說話,生怕稍微大聲一點就會破壞了現在的安詳。
  「事已至此,爭不爭已不是你我說了算,」我扳過翠翠的臉,除去成熟的裝扮,她仍然天真爛漫,喜形於色,這樣單純的性子怎麼存活於後宮?
  「翠翠會守著自己的本分,絕不敢和小姐平起平坐,」她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沉靜溫順。
  長歎一口氣,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向翠翠傳達什麼信息,讓她盡心服侍皇上,只是一句體面話,而且也是我現在唯一可以說的。我心中極度矛盾,若是胤禛寵她愛她,我必定心有不甘,如果胤禛對她不聞不問,她的滿腔情意便會付諸東流,這又不是我想見到的。現今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氣氛有些沉悶,屋子裡是打不破的寂靜,很懷念從前她在我耳邊唧唧喳喳的日子。
  「翠翠永遠記得小姐對我的好,」她的聲音像是從遠處傳來,飄渺不定,幽幽的進入我耳中。
  心一下子柔軟下來,「以後來我這,不要再這樣拘束,我還希望能像從前一般樣,親如姐妹,誠懇相對,」我的手按在她的手上,她點了點頭。
  真的還能再像以前那樣嗎?就算我們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可是翠翠的身份已經像一把尖刀,把原本的情分割開了道道的口子,嫌隙已然生成,無法挽回。

《許你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