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剛見到小姐的時候,她和我一樣,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她明亮的眼睛閃著狡黠的光芒,當她伸手牽著我的時候,她用清脆的聲音問道:「我叫若涵,你叫什麼呢?」
我猶豫了一會,才小聲道:「奴婢的名字是翠翠。」
「翠翠?」她默念了幾遍,忽又笑了起來,她好聽的聲音我到如今都記憶猶新,她笑道:「真好聽。喏,你以後跟著我好不好?」
彷彿被她的笑容蠱惑,我竟伸出手,用力點頭道:「好。」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的那一次動容會決定了以後我所有的命運。
我和小姐,常常會從府中溜出去放風箏。我看見風箏越過田野,飛得很高,是我一生都夠不到的高度。可是小姐會很快樂,她會開懷大笑,會隨意揮動著手,我知道她嚮往的是這種自由的生活,可她的機會太少太少,她只能把自己的那些夢想寄托在風箏上,飛越過一片又一片的白雲,直到再也看不見。
很多細節我都已經遺忘,但我唯一記得的是,小姐在那段時候的快樂比她一生所有的快樂還要多,而我們,當時都很天真。
我們不知道天有多長,地有多遠,也不知道情之一物。
後來小姐大病一場之後,我漸漸覺得她的不同,她表面上依然溫順親切,可她內心深處彷彿有火焰在燃燒,她不會滿足於現在的生活,她就像那只紙風箏一樣,渴望更高更遠的天空。
小姐求了老爺很久,才得以進宮當太醫。她快樂的容顏彷彿仍是當初那個純真微笑的孩子,那是發自內心的欣喜。
當我看著她乘坐的馬車逐漸遠去,耳邊儘是風聲,群鶯亂舞,似乎一切都透著喜氣。可我很難過,那個深宮那樣讓我感到害怕,我多怕她再也無法回來,我才明白當初那些遊戲的時間是多麼快樂。
我無意識地伸出手,試圖去抓住她的影子,可是什麼都沒有,只有微冷的風從我的指間滲出,最後遠去,就像我們終究無法讓時間停留。
小姐在很久很久以後才回了家,然而這次她的臉上再也沒有當初的喜悅了。我惶惶不安,難道我的擔心真的會變成現實嗎?
看著小姐一日復一日的消瘦下去,連我都不敢再細看她了。那雙曾經有寧靜火焰跳躍的眼眸,裡面的火焰已經熄滅,成為一片死寂。那曾經會微微揚起的唇角,再也沒有微笑過。
直到我見到了他,那個讓小姐念念不忘的人,胤禛。那個男人是九五至尊啊,我的小姐她那麼渴望自由,卻還是把一生的愛戀繫在了一個擁有無數妃嬪的男人身上。
我不禁難過起來,我有些恨這個男人,為什麼他會把小姐折磨成這個樣子?
他悄悄派人找了我去,詢問我小姐的起居,我的語氣難免帶了些怨憤。他沉默下去,深黑色的眼中,宛如深潭一般,蘊藏了痛苦與傷痛。那一瞬間,我問自己,他們之間,究竟是誰對誰錯呢?又或者,愛情本來就是沒有錯的。
我幾乎是木然地回答了他的所有問題,又茫然的走出了大殿,腦海中滿是那雙深沉卻銳利的眼睛。
我茫茫地走在宮中,似是失去了方向。紫禁城的宏偉與絢麗,是超出我的想像的。那些紫金色的瓦片,那些大紅色的宮牆,就連天空都是萬里無雲、一碧如洗,同我小時侯看到的白雲滿天的藍天完全不同,還有,還有那個獨一無二的天子,孤高地獨立在世間。我彷彿能明白小姐對這裡的眷戀了,只是心裡依舊悵然,似是缺失了什麼。
因為我的恍惚,我撞到了另一個令我心痛的人。他星眉劍目,有一種天生的貴族氣息。他見到的時候,我敏感地感到了他的一瞬間的驚愕。
他抿起嘴,嘴角飛揚,笑著問道:「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我似乎又想起多年前陽光燦爛的午後,小姐同樣微微笑著,問我:「你叫什麼呢?」
我瞧見他腰間繡著金龍的腰帶,忙諾諾道:「奴婢翠翠,主子吉祥。」
他沒有讓我起身,我有些疑惑地抬頭望著他,夕陽的餘光下,他的眼中彷彿鍍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他又笑了起來,道:「哪裡來的丫頭,這麼不懂規矩?」他雖是斥責,語氣中卻不含一絲責備的意思。
不知為何,我面上也帶了一絲笑道:「奴婢是冷太醫府上的侍女,衝撞了主子,主子請恕罪。」
他笑著哼了一聲,湊近了道:「你記住了,我是皇阿瑪的四貝勒,別記錯了。」
我猛然一驚,這就是那個揚名天下的四貝勒嗎?他真的如傳說中一樣驚才絕艷嗎?我只覺得我面前的這個男子,是帶著幾分真誠的。
可因為擔心小姐,我請了安便匆匆離開了。風過耳,我似乎聽到身後依舊有人在低喃我的名字。翠翠,翠翠。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幾天後竟又能見到他,他來府中拜訪老爺,臨走時,老爺吩咐我送他出門。
他微微揚起嘴角,笑道:「翠翠,你還記得我嗎?」
「是。」我答道,「奴婢給四貝勒請安,四貝勒吉祥。」我兀自俯下身去,因為小姐的傷心,我不願再陷進那個比冷府還要大的牢籠之中。
他眼中有一點點的失望,但又很快消散開來。他迅速把一個東西塞到我的手中,冰涼冰涼的,直到他離開後我才張開手心,低頭看著。那是一枚胸針,清泉般流轉,如同美人的秋波。我悵然若失地望著他遠去的方向,一時間怔了起來。
小姐終於有了封號,是慧嬪。小姐的笑容不再歡愉,只是含了絲絲的苦澀,我問她為什麼。
她幽幽地歎道:「翠翠,你不明白,皇宮是多可怕的一個地方。」
在宮裡,皇上的確寵愛小姐,幾乎是用盡所有去疼愛她。我暗暗想,小姐應該是幸福的吧。
小姐比我聰明太多,每當我微笑著和小姐聊天的時候,她會一言不發地靜靜聽著,良久才露出淡淡的笑容。不知怎麼了,我覺得那樣的笑容真的好陌生,我開始明白,作為冷若涵的小姐已經不在了,只有慧嬪,只有那個備受寵愛的慧嬪。
我以為我是開心的,可事實上不是。我看著一次又一次,皇上來到星雲樓,疲憊地來,滿心安寧地離開,我的心竟開始悲傷起來。
我始終站在樓下,為他們點燈添香,我不知道我會怎麼樣,是不是只是就這樣碌碌無為,耗盡一生。
我曾經以為,只要守望著他們,就會是我的命運了。可是後來我才知道,不是,小姐的話一針見血地說出了我的心意。
小姐一字一句的把我所有的秘密都說了出來,我竟無法反駁她的話。是的,我和她一樣,一直都愛著那個獨一無二的帝王,只是我不願與小姐爭。
小姐不再說話,只是冷漠的轉過身去。我咬著嘴唇,一言不發,我閉目轉身離開,我不敢再看小姐,就算一眼也不敢。
我久久地站在樓下,就如無數個夜晚我所做的那樣,佇立在寒風中。也許我一輩子都注定了要站在遠處凝望,在這個世上,最孤獨的不是獨自一人,而是第三個人,始終在兩個人之外的第三個人。
無論我和小姐多親密,就算我們情同姐妹,愛情也是不可分享的。可是我什麼都不求,就算沒有愛情,只要個名分,我也知足了。
我含淚看著樓上熄了又明,明瞭又熄的燈火,悄悄地離開。這個夜晚,于小姐於我都是一樣的,同是不眠之夜。
令我沒想到的是,第二日,皇后就召了我去梧桐院。
她隨意地撥弄著手中的指環,待我請安,跪了半晌後,她才緩緩道:「你跟了慧嬪也有多年了吧?」
「是。」我回答道,「奴婢自小就跟隨慧嬪娘娘。」
「是嗎?」她冷冷一笑,問道,「那你願不願意跟著我呢?」
我從她的眼光中讀出了許多不明的意味。小姐能看出來的,她一定能看出來。我驀然叩首道:「奴婢願意。」
果然,皇后沒過幾日就來了星雲樓,向小姐討要我。小姐思索了半晌,才說要問我的意思。
「奴婢願意。」口中雖然回答著,我卻依舊不敢看小姐的眼睛,我怕從她眼中看出我預料之中的失望。然而一言已出,我心中已然明白,如此,小姐必不會再原諒我了。
在跟隨皇后離開的那一剎那,我回首望見小姐獨自一人倚著窗沿,怔怔地望著什麼,我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姐妹之情,從今日起,只怕就已經斷了!
皇后帶我回了梧桐院,她摒退了四周的宮女,問我道:「你可知道,我能讓她專寵這麼許久,就同樣也能讓她失寵?」
我默默無語。
她接著說道:「那麼,你願意侍奉皇上嗎?」
我並沒有感到驚訝,皇后的舉動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又想起那個一身金色的俊拔身影,良久才低聲道:「奴婢願意。」我心中苦澀,有淚卻無法流。皇后遲早會尋人分了小姐的寵,那麼不若我來做吧,至少我還能保護小姐。
她冷冷注視我半晌,方揮手讓我出去。我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母儀天下的女人,歲月已在她的臉上留下了痕跡,她也只能不斷為自己的丈夫尋找新寵,不過是個可憐人而已。
幾日之後,皇后給我下了玉碟,封我為劉答應。我接著玉碟謝恩,心中卻沒有任何的喜悅,雖然看著小姐一步步地淪陷在幽深如海的宮中,而我自己終究也走了進來,我對自己說,也許這就是我的命運,一輩子困在這裡,永世不得離開。
因為沒有皇上的恩寵,我只能暫居在梧桐院的偏室中,我終日望著狹小的天空,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這麼做究竟值不值得?昔日在我看來廣闊無垠的天空,竟只有這四四方方的一小塊,皇宮這麼大,卻沒有一處令我感到溫暖。
我時常在紙上隨意塗寫,從前小姐習字的時候,總會讓我一起練,可我的字總是偏消瘦,不似小姐那麼大氣。我將四貝勒送的胸針別在胸口,那一枚四葉草形狀的胸針,底是銀色的錫合金鑲嵌著天然黃、蘭雙色水晶,五組四瓣花形水晶緊扣在其中,透出我無比嚮往的光明。我並不是要懷念什麼,而是總覺得心中空蕩蕩的,似是丟失了什麼,只能以此來微微安心。
我的小小的安靜,就是用傷害這些人的信任換來的嗎?我不斷地自問,卻總是沒有回答。
我時時聽見四貝勒的聲音,他總是要來向皇后請安的,我只能從這些隻言片語中瞭解一點皇上的消息。
每當他說起皇阿瑪的時候,我又是不安又是高興,卻只能站在一室之遠的地方默默聽著。聽著他的一點一滴,聽著他對小姐的寵愛。
出乎我意料的,皇上來了我的住所,他神色上隱隱現著怒氣,我小心地說話。他只是不斷地喝酒,我便默默地陪他喝,直到他已不再清醒。
我聽他一遍遍地呼喚著小姐的名字,不禁淚如雨下。我的淚水溶在酒中,泛起漣漪,我仰頭喝下,和著苦淚,然後嚥下。
第二日,皇上便賜了我院子,是年妃曾經住過的竹子院。我安靜地坐在院中,不發一言,彷彿失去了語言,再無話可說。
皇上寵了我數日,我也如履薄冰地承受著這從小姐那裡分來的寵愛。我常常在他入睡後,睜著眼睛,失神地望著屋頂,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呢?就這樣每天小心翼翼地承歡,又小心翼翼地說話,太累了。
忽然,我感到一瞬間的天旋地轉,我猛然坐起,才披上外衣,就見皇上似是忘卻了所有,不顧一切地往外奔去。
我看著他迅速消失的背影,淚水緩緩蜿蜒而下。他還是放不下小姐,他愛的始終都是小姐,而我,只是帶著些微小姐的氣息,不過是個替代品而已。
在那恍惚的瞬間,我真希望就此被掩埋在塵埃中,長睡不醒。
皇上的身體越來越差,在小姐誕下弘瞻之後猶甚,這次,同當初雅兒的出生一樣,我不敢去探望小姐,良心的譴責,迫使我日漸消沉,再不願面對小姐。
雍正十三年八月,皇上駕崩,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修剪著院中竹子。剎那間,我彷彿失去了魂魄一般,瘋了似的向外奔去。
那個高峻的身影就這樣逝去了嗎?我淚水狂湧而出,灑了一地。
奔及乾清宮宮門,我就看見小姐微微顫抖的身影,她一時像是蒼老了十歲,歲月的滄桑一覽無餘。
我立住了足,久久佇立在門口,看著小姐放聲悲哭,她一遍遍地哭喊,一遍遍地尖叫,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似要把皇上喚醒。
是啊,弘瞻和雅兒都還那樣的小,小姐該怎麼辦?她如何一個人面對漫漫無期的人生?
我轉身離開,卻看到四貝勒,不,現在應該叫皇上了,站在門口,幽深的眸子直直地看著我,我心頭一顫,幾步走過他的身邊,隱隱看見他眼眶的淚水,不禁又是心如刀絞。
讓我心傷難忍的是,小姐最終選擇了追隨他而去,我守著小姐的靈柩一夜,她的臉上是一種釋然的微笑,沉靜地睡著,同幼時一般,彷彿沉湎在美麗的夢境之中。我不知道小姐是否想起了童年的那些歡樂的時光,那些白紙糊成的風箏,那些漫山遍野的鮮花,她在花叢間盈盈微笑。
我抱著弘瞻,她最後留給我的托付。弘瞻白嫩的面頰上滿是淚痕,他還那麼小,就失去了雙親,我心痛難當,更緊地抱住了他軟軟的身軀,猶如抱住了一生最後的希望。
皇上走到我的面前,將明黃色的詔書丟在了我的面前,我木然地掃視一眼,謙妃。我笑了起來,笑得淚水落下,如今我要這些虛名有什麼用?
我微微合目,口中不住地喃喃,這場生命,何日才能終結?何處才是歸路?如果,如果有來生,我寧願只做池中的一尾魚,將淚水流盡在水中,誰也無法看見。
弘瞻的哭聲那樣響亮,似是能衝破雲霄。
我卻只不斷地重複著那一句「何處是歸路」,淚眼朦朧,恍惚中,依稀能看到我和小姐跳躍的身影,在草叢中,在流水間,在田野上,我們的笑聲染亮了一切。
我只記得,那個時候,我們都很天真。
不知道天有多長,地有多遠。也不知道情為何物。
竟能讓人生死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