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翻過這座山,明日應該就能抵達錦繡鎮了。山勢很陡,不能騎馬上去,花飛雪仗著好輕功,便打算抄近走這條山路。
明日就是乾坤頂邀約眾多江湖人士上山的日子,花飛雪不願遲到,可是繞過這座山又要花費幾天的時間,當下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翻過這座山,雖然需要徒步行走,不能騎馬,卻能比其他路線省出許多時間。花飛雪緊了緊身上的紫貂披風,徒步往山坡上走去。
那日連佩沙朗派人把她送到附近鎮上的客棧裡,之後就沒再露過面。洛千夏帶著孫大有那些人趁亂逃走,到現在仍然杳無音訊,只好先去乾坤門等他了。花飛雪身子還未完全恢復,略有些虛弱,一路行得很慢,眼看天色就要黑了,卻只攀到半山腰。路上一個人都沒有,花飛雪卻也不害怕,畢竟另一座山頭是北山派的蓮池寺所在,應該沒有宵小之輩敢在這裡作威作福的。
這時路邊枯黃的樹叢裡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花飛雪握緊了手中的太阿劍,走過去挑開草尖,本以為是山中猛獸,正預備一劍劈過去,哪知樹叢裡什麼都沒有,唯有一縷月光透過枝葉的縫隙揮灑進來。
花飛雪轉過身正欲離去,這時忽然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地面上傳來,「水……水……」
聲音很輕,夜幕下宛如夢囈。花飛雪回手撥開幾根枯枝,走近了一看,只見一個年輕男子橫躺在樹下,身上穿著蓮池寺的灰色僧衣,面色雪白,此時一絲血色也無。聽到聲音,眼睛卻好像睜不開似的,長而濃密的羽睫扇了扇,雖然閉著眼睛,昏暗光線下,他臉龐的輪廓很美,無懈可擊,近乎虛假,昏迷中喃喃又說了一句,「水……」
花飛雪遲疑片刻,走過去扶起他,取出腰間水袋給他餵了一口。他看樣子是渴得狠了,喉結一動,喝了好幾口,臉色這才好了些。細細察看之下,才發現這人身上只有一處外傷,右手手腕似是被利器所傷,割破了動脈,一路上血流不止,染紅了附近的大片泥土。花飛雪遲疑片刻,撕下一塊裙裾,蘸了藥粉幫他包紮好傷口,男子的氣息很弱,顯是耗盡了內力,看來之前應該剛經過一場惡鬥。
花飛雪從小在鹽幫北苑生活,雖然衣食住行都有下人照應,卻也不同於養在深閨的大小姐,知道該如何在野外過活。很快在附近找到個山洞,將那位傷者安頓好,到樹林裡拾了些柴禾,用火折子點起一堆篝火,拿出包袱裡的乾糧在火上烘著,又到附近小溪裡打了些水來,溫熱了端給那位命懸一線的年輕男子,輕輕晃了晃他,說,「起來吃點東西吧。」
男子陡然睜開眼睛,火光輝映下一雙眸子晶亮清澈,美不勝收,纖長羽睫籠罩住眼瞼,目光有些模糊不明。不知為何,花飛雪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問道,「看你的衣著,可是蓮池寺的僧人?」可又瞥見他一頭烏髮漆黑如玉,便有些不解。
男子抬眼看她,一雙眸子極美,瞳仁四周彷彿嵌著淺淡花紋,因為沒有什麼神采,反而顯得目光柔和。只是他身上的氣息總是讓她覺得似曾相識,花飛雪又道,「我是鹽幫北苑的花飛雪,不知我們之前可曾見過?」
一絲狡黠的光芒從那男子眼底迅速閃過,暗夜之下不易察覺,他思索片刻,淡淡答道,「我是蓮池寺帶髮修行的僧人,法號悟塵。」
秦叔叔為人不拘小節,只是對於僧人一向敬佩。花飛雪從小耳濡目染,聽了這話,自然待他也是恭敬,只是不知他怎會受了這麼重的傷。當下卻也不多問,只將乾糧放在一旁,朝那人點了點頭,便起身走到山洞另一旁。
洞口處有微風,十分清涼。山林靜謐,夜色無聲。那僧人吃了乾糧,歇息片刻,起色好轉,道,「多虧我碰見了你。不然山裡有那麼多猛獸,我身上又沾著血,肯定是凶多吉少的。」
花飛雪道,「舉手之勞罷了,不必放在心上。」不經意看他一眼,卻見月光之下,那僧人一張俊臉俊美無雙,眼瞳不似方纔那般虛弱,便生出一種若隱若現的壓迫感。
他側頭瞥她,仔細端詳片刻,忽然說道,「姑娘美貌,說是傾國傾城,想來也不為過。」
荒山野嶺,孤男寡女,聽了這話,花飛雪微覺尷尬,對方來歷不明,也便有些警覺,便道,「你是出家之人,怎會也如俗人一般在意這副皮囊?百年之後,也不過都是一掬塵土罷了。」
他微微一怔,用重新審視的目光看她一眼,只見女子身後是清冷如泉的一汪月色,籠罩著遠山翠黛,美得彷彿是畫中的人。他笑,單手在面前一豎,深深低下頭去,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悟破淨塵,萬法皆空。姑娘蕙質蘭心,貧僧佩服。」頓了頓,忽然話鋒一轉,抬眼看她,道,「只是這萬丈紅塵,聲色犬馬,風光撩人,你,我,還有芸芸眾生,誰又能真正做到無慾無求?……美人與美景,皆是一番因緣際會,都不該虛度了才是。」
他這話說得玄妙,微帶輕薄,卻又讓人無法反駁。花飛雪也不再說什麼,只是站起身往洞口處走去。涼澈的空氣迎面而來,沁入肺腑之後帶來一絲清醒的寒意。
天邊懸著一鉤明月,清輝萬里。山林裡一片靜謐,遠處山巒頂端霧氣繚繞,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幅被暈濕了的水墨山水畫。花飛雪倚著洞口站著,側臉被月光映得一片素白,睫毛和鼻樑投下好看的陰翳,遠遠望去,就如畫上的美人影,單薄動人,又仿若虛幻。
前方有那麼多艱難險阻,肩膀上又背著那麼多的人情債,要她如何可以安睡?
雖然只跟連佩沙妮有過一面之緣,可是她的性子已經可見一斑。那女子從小被父兄驕縱慣了,心狠手辣又任性妄為,要在乾坤頂幫她三次,不知都會是怎樣的一番難事。轉念又想到錦鳳夫人,想起她在鹽幫北苑的昭陽軒裡對自己所說的一番話,花飛雪不由在心裡打了個顫。
「如果你爭不到少主夫人的位置,可別怪我……」錦鳳夫人那時端端坐在貴妃塌上,風韻猶存的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表情。手裡捏著她的痛處,便覺有恃無恐。
可是花飛雪又豈是任人宰割的性子,恭順說道,「夫人,秦叔叔是鹽幫的元老,幾十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在幫裡也德高望重。您一向公正嚴明,想必絕不會因為我的緣故去對付秦叔叔的。」
「你從小就是個聰明姑娘。在我面前也不必裝傻。」錦鳳夫人鳳眼一挑,瞥她一眼,道,「我自然是不會對付秦慕陽的。——我只不過會告訴他一個真相。」說到此處,她收住笑容,看著花飛雪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十五年前,錢塘江畔,旺水客棧。」
花飛雪身子一顫。
「當時我也在場。」錦鳳夫人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她走過來,近距離地打量花飛雪,嘖嘖一聲,說,「看看,轉眼間,你都已經出落成這麼美的大姑娘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啊。」她做出一副親暱的姿態,握住花飛雪的手,說,「——只要你能幫我得到我想要的,這個秘密,就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
——當時聽到錦鳳夫人這番話之後的感覺,花飛雪至今想起,仍然覺得不寒而慄。此時山洞外有一輪明月當空,照得漫山遍野一片明亮的白,卻不知這暗夜光芒的背後,又有多少人在擔驚受怕,多少人在黯然心傷了。
「你在想什麼?」一個動聽的男聲自身後響起,暗夜聽來近乎有些虛假。那僧人不知何時走到花飛雪身後,身量很高,扶著石壁並未站直身體,卻還是已經比她高出了許多,瘦削玉立,抬眼望一眼洞外明月,盈盈美目燦然生輝,問道,「獨自賞月,不覺孤寂嗎?」
花飛雪怔了怔,往前踏出一步,離他遠了一些,道,「孤寂不孤寂又能怎樣?映雪賞月可以與人分享,可是有些事情,注定是要獨自面對的。」說罷歎了一聲,這一聲歎息在半空中迴旋很久,才如塵埃一般緩緩落下,她眼眸清美,婉轉一瞥,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普度眾生。想必大師一定不會有違色戒,趁人之危。」
「因緣際會,怎可說是趁人之危?」悟空倚著石壁看她,灰色僧衣寬袍大袖,一雙眼睛忽現邪魅,明亮攝人,忽然抬手撫向花飛雪的臉龐,說,「你怎麼了?好像有種幽怨從你眼中飛逸出來,看得好生讓人心疼。」
他的手很大,很暖,碰到臉上有種奇怪的觸感,花飛雪一怔,本能地側身避過,臉上現出慍色,剛要發作,這時只聽他又說,「像這樣的美人兒,一定有很多男人喜歡吧?還有什麼事情可愁?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就是選擇一個對的男人。——你看我怎麼樣?」他眼中忽現幾分邪惡的神采,身手極快,扳過她的肩頭,伊人身畔瀰漫著幽如蘭花的清香,唇邊揚起一抹戲謔的笑意,他說,「即使我真是出家人,見到你也會忍不住還俗的,花飛雪。」
她心頭陡然一驚,神色一變道,「你認得我?」本能地掙扎一下,卻只覺有源源不斷的內力自他掌心湧了出來,鐵鉗一樣,箍得自己半點動彈不得。那僧人眼簾微垂,眼中瞬間閃過一絲輕佻風流的神色,月光之下膚白如玉,鼻樑秀挺,竟是極為美麗的一張臉龐,他說,「花飛雪,你有沒有聽過東郭先生的故事?」
她暗中用內力與他對抗,卻有如螻蟻撼樹,根本不是對手。花飛雪自知不敵,今日唯恐凶多吉少,眼中不由溢出一絲惶恐的神色。他只覺懷中身體微微抖了一下,伊人美目動人心魄,心中不禁愛憐之心油起,溫柔地攬住她的肩膀,說,「你不要怕。就算我是東郭先生救起的那隻狼,也不捨得吃了你的。」
花飛雪想躲也躲不得,抬眼看他,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僧人將一身灰衣褪去,露出暗紅色的衣衫來,除去表面端莊的一番掩飾,他的邪魅陰詭流露無遺,揚手拈起她的下巴,道,「再好好看看,認不認得我?」
忽然想起雪崖之下暗紅如血的那個身影,以及月光下那雙漂亮到令人過目不忘的眼睛,花飛雪驚道,「你是……」
他身子往前一傾,將她抵在洞口處的石壁上,呼吸清淺,絨毛一樣呼在她臉上,說道,「花前月下,美人在側,我殷若月,是絕對不會辜負這一番良辰美景的。」
聽到這個名字,她身子一僵,內心深處有一種駭然湧出來。望著那一雙烏黑深眸,一時竟是手足無措。
儘管生著一堆篝火,山洞裡還是很涼,花飛雪穿著那一件紫貂披風,寒氣還是從四面滲透進來,一雙手只覺冰涼。他忽然捉住她的手,那樣的纖細,那樣的涼,他邪邪一笑,說,「今晚讓我抱著你睡吧,這樣兩個人都能暖和一點。」
他身上有種獨特的香味,淡淡的,雖然被適才僧袍上的香火味所掩蓋,卻還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花飛雪定了定心神,極力掩飾內心深處的慌亂,冷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殷若月,你不要逼我。」
殷若月很近地看著她,一雙眸子極美,在暗夜之中光若寒星,很近地凝視著花飛雪的臉,伸出修長瘦削的手指撫了撫她的長髮,唇邊揚起一抹冷峻而又邪惡的笑意。那雙瞳仁越來越近,花紋深邃詭魅,她望向那雙眸子,只是一眼,竟就像磁石一樣被吸引住了……忽然之間,心裡彷彿有一根繃緊的弦舒展開來,意識漸漸模糊,彷彿緩緩沉沉地跌進了夢裡……
恍惚中,花飛雪好像看到無數盛開的彤鳶花……紅花藍葉,幽光之下搖曳生姿。
光線漸漸淡了下去,好像又回到那個夜晚,那個擁有漂亮眼睛的男子抱著自己,黑暗中見不到的他的容貌,卻能看到一雙極美的瞳仁,似笑非笑,透著一抹難以言說的妖邪之氣,卻又極澄澈,宛如飛星入海,水花四濺……
時空彷彿凝滯住了,不是現在,也不是當初。只是那一雙眼睛,明亮在無邊的黑暗中,彷彿最耀眼的星辰,光芒四濺……
她像是中了法術,渾身綿軟,動彈不得,意識也漸漸模糊,奮力清醒著,問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那男子抱得她更緊了些,唇邊熱氣呼在她耳際,說,「我只是個對美人感興趣的男人……何必要有冤有仇才能夠在一起?」
花飛雪只覺渾身綿軟,掙扎著想要推開他,雙手卻彷彿無力,竟是半點兒都動彈不了。他的唇不由分說地印下來,沿著她的額頭一路向下,雙唇溫軟,帶著一縷難以言說的魅惑氣息。像是著了魔,一種醺醉的感覺自頭頂籠罩下來,好像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她開口想說些什麼,卻讓他的舌尖趁機侵佔進來,一陣**的感覺湧遍全身,驚呼變作一聲輕微的呻吟……她本能地攥住他的衣領,雙眼因為驚怔而瞪圓了,睫毛翻捲而起,更添了幾分手足無措的美感。
他的輕吻漸深,慢慢多了一絲掠奪,沿著下巴滑到脖頸,伸手熟練地解開她的衣襟……花飛雪有些意亂情迷,用最後一絲意志抵抗著,想要掙扎,卻又動彈不得……像是沉溺在水裡,就要深陷其中……恐慌中她搖了搖頭,哀求道,「不要……」一雙美目幾欲滲出淚來,秋水蒹葭,楚楚動人。
他的動作稍緩,唇角邪邪上揚,片刻間還是吻上了她的脖頸……白皙細膩,散落著一縷碎發,夾雜著幽淡如蘭的清香……花飛雪身子一顫,幾欲呻吟出聲,這種從未體驗過的觸覺讓她覺得恐慌,雙眼盈盈含淚,情急之下竟掙開了雙手,奮力想要推開他,半是怒意半是哀求,「你放開我……」
她的眼淚,順著他的脖頸滑入衣襟,有一些涼。他雙目一凝,忽然停下了動作。
奮力克制住自己的慾望,他捏起她的下巴,細細端詳片刻,歎了一聲,道,「你真的很美,美得讓人不忍心委屈了你。」他貼住她的額頭,用拇指摩挲著她柔軟的唇瓣,嘴角綻出一抹詭俊但有幾分溫柔的微笑,有些憐惜地說,「好吧。總有一天,你要你親口求我。求我跟你在一起……」
彤鳶花的香氣越來越濃……最後氤氳成霧氣,將四周掩蓋得一片虛幻。
花飛雪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汗水打濕了衣衫,四野靜寂,空無一人,卻還哪有那個男人的身影?她長吁一口氣,原來竟只是個夢。
此時天已經濛濛亮了,篝火不知何時已經熄滅,石壁上凝著晨露,週遭一片寧靜清冷的安詳。呆坐良久,花飛雪抖了抖紫貂皮風,正欲披在身上,卻見裡頭掉落出一根布條,正是那僧人身上的灰色衣料。
展開來一看,只見上面用燒火棍上上的黑炭寫著,「八月十五,乾坤之巔。」那字寫得很潦草,龍飛鳳舞,細看之下有種凌厲筆鋒蘊含其中。落款寫著一個令人心驚的名字——「殷若月」。花飛雪將那布條攥在手裡,想起適才所發生的一切,竟分不出哪些是夢境哪些是現實,唯有僧人臉上那一雙極美漆黑的雙眸,無比清晰地印在腦海之中,內心深處竟然緩緩生出一種駭然,以及一種不易察覺地震撼……
殷若月……
清風明月,空山寂寞,那人一襲灰色僧衣……
竟然是他!
乾坤門是當今武林的中流砥柱,果然富麗非凡。
剛走到半山腰,便可遙遙看見八根白玉石柱拔地而起,上頭刻個八個大字——錦繡乾坤,鼎盛無極。那字寫得鐵畫銀鉤,龍飛鳳舞,遠看就如水墨畫一般。絲絲縷縷的白雲繚繞著重重宮闕,映襯著其後的遠山翠黛,崑崙仙宮一般飄渺堂皇。
花飛雪還未走到門口,已有一隊人馬迎接出來,領頭的是個中年嬤嬤,風韻猶存,衣著比一般人家的主子還要氣派許多。神色幹練,左邊的腰間繫著雙刀,上下打量花飛雪片刻,說,「我是乾坤頂『商府』的府司,你叫我歐陽嬤嬤就可以。」
乾坤頂很大,恢弘而富貴,可以說是武林中的皇城。大體上分做四府七苑,各行其職。
「商府」主要負責下山採買,購置各府各苑日常所需,與外界商賈聯繫較密,所以初時便被稱作商府。後來漸漸擴張了職權所在,掌管了所有內務和外來賓客的接待等日常事務,因此歷任府司一定是掌門極其信任的人物,在乾坤頂上的地位舉足輕重。
這位歐陽嬤嬤皮膚很黑,依稀可見年輕時濃麗的眉眼,其中蘊著精光,一看就是幹練老辣的人物。花飛雪行個禮道,「花飛雪見過歐陽嬤嬤。」
歐陽嬤嬤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你隨我來吧。」
一路上,歐陽嬤嬤走在前頭,她身後的兩位小僮跟花飛雪說道:「迎春,夏荷,秋菊,雪冬四居是安排給初選過程中總分排名最高的四位姑娘住的。先到者先選,紀一言紀師姐選的是夏荷居。花飛雪姑娘是第二個到的,就請您在其他三居中挑選一個吧。」
花飛雪一怔,心道,自己來得這樣晚,一路上緊趕慢趕,竟然趕在了江弄玉和連佩沙妮前頭。思索片刻剛要回答,卻聽那兩個小僮又道:「姑娘不用急著答覆。天亮之後如果您還醒著,再選就來得及。」這話有幾分蹊蹺,雖然語氣依然是恭敬的,聽起來也有些陰沉。
此時歐陽嬤嬤帶著她轉入小巷,兩位小僮也不再說話。路途漸漸冷清起來,一行四人沉默一路,望著他們的背影,花飛雪放慢了腳步,莫名覺得有些異樣。
此時天色又暗了幾分。
原本這乾坤頂上真真是瓊樓玉宇,氣象萬千,可是漸漸行入正路側面的樹林中,景色也隨著西沉的暮色一起荒涼起來。路越走越偏,花飛雪察覺不妙,猛地頓住腳步,果然看見垂首走在前面的三人也同時停下腳步,手握劍柄,緩緩回過頭來。
花飛雪握緊太阿劍,一邊對峙一邊冷靜說道,「這就是乾坤頂的待客之道麼?」
歐陽嬤嬤也不說話,只是交叉舉起雙刀,腳步穩健且迅速,率領兩個小僮疾速朝花飛雪攻來,陰沉的聲音與劍氣一起在擴散在黃昏的樹影中:「門主要我試你的武功。」
「——可是我自己,想要你的命!」兩支兵刃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顯得整片樹林忽然靜了下來。兩位小僮劍法稚嫩,配合得卻很好,歐陽嬤嬤攻上路,他們就攻下路,饒是花飛雪的太阿劍鋒利無比,在以一敵三的情況之下,也未佔到什麼便宜。
刀光劍影中,元氣大傷的花飛雪漸漸體力不支,只是劍招依舊穩健,劍氣織成一張周密的網,任那三人合力圍攻,也未見落了下風。
「小妮子劍法倒精湛!」歐陽嬤嬤冷笑道,「只是論內力,你差得太遠了!」說罷雙刀分開,上下亂刺,招招致命。花飛雪心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揚聲喝了一聲,「『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秦慕陽的東君劍,你看如何?」
乍然聽到秦慕陽的名字,歐陽嬤嬤竟是一愣,太阿劍鋒利無比,樹上葉片紛紛飄落,風聲喝喝,劍光耀眼,兩位小僮被這突如其來的凌厲劍氣逼得後退一步,歐陽嬤嬤手上的動作慢了幾分,花飛雪趁機提氣,縱身一躍至樹梢,使出輕功往反方向跑去。
歐陽嬤嬤怔了怔,追出幾步,又停住腳步,朝兩位小僮喝令道,「用機關。」
兩位小僮領命,一左一右砍斷了紮在泥土中的兩根樹樁。一排被折彎了的大樹反彈起來,依次往花飛雪的方向打去。
花飛雪躍在半空,避無可避,只好借力踏在迎面而來的樹冠上,只是動作不夠快,整個人被彈了起來,風中落葉般飛了出去。
知道前方是一處斷崖,歐陽嬤嬤停住腳步,不再往前追趕,望著花飛雪的墜落的方向,自言自語道,「小妮子,別怪嬤嬤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長得太美,紅顏禍水,擋了我們一言的路……我斷不能讓她再受一點委屈。」
紀一言是洛千秋的小師妹,二人從小青梅竹馬,原本勝券是很大的。只是歐陽嬤嬤從小看著他們長大,深知洛千秋對她只有師兄妹之誼,並無男女之情,卻又曾親耳聽到紀一言跪在霧隱崖前獨自禱告:一言此生父母緣薄,孤苦半生,無依無靠。但只要能夠得到洛千秋的愛,便今生無悔,甘心承受所有的痛楚了。
此時天已經全黑下來,歐陽嬤嬤在幽黑的樹林中佇立片刻,帶著兩位小僮轉身離開,低聲囑咐道,「明日若是有人問起,就說鹽幫花飛雪沒有來過。」
黑暗中,只見右邊那位小僮眸光一閃,垂首跟在她身後,唇角綻起一抹異樣的笑容。
月光如水。
花飛雪凌空被彈飛出去,依稀看見前方竟是一處斷崖,驚變之中定下心神,深吸一口氣,閉目默念與「東君劍法」相對應的輕功口訣:「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敝日……」
凌空中睜開一雙美目,只見斷崖下是一大片低矮的梨花樹,暗夜之下白茫茫如香雪海。花飛雪傾盡畢生所學,將那兩句輕功口訣發揮到極致,下墜之後,運氣踏住梨樹往前疾速奔去,借此卸掉從高處掉落下來的衝力,奔出數丈,卻發現前方竟是一道褐色的崖壁,上面嵌著稜角鋒利的怪石,若迎面撞上去,必定粉身碎骨。
可是方纔的衝力太大,腳下停不下來,一時間沒有退路,只能踏著梨花樹直直往石牆上撞去,花飛雪驚恐地閉上眼睛……
恍惚中,想像中的冷硬和疼痛卻未來臨。那牆壁暖且溫軟,散發著一絲淡淡的與梨花相得益彰的清香。她詫異地睜開雙眼——
天旋地轉中,梨花花瓣如雪片般飛舞,迎接她的不是冰冷奪命的石壁,而是一個似曾相識的男子。那人接住她,單手抱著她飛旋在半空,側臉的線條俊逸分明,如水墨畫中的湖光山色,秀麗卻不清晰。
在半空中旋轉數圈,卸去了那巨大的衝力,他托著白衣如雪的她緩緩下落,目光相接的片刻,二人都有一瞬間地怔忡。
明月之下,茂密的梨花樹片片綻放在對方身後,香雪如海,夜風清冷,彼此精緻臉龐的輪廓都彷彿憑空畫出來的一般虛幻。此刻她還停留在他懷裡,男子的雙手環在她腰上,陌生的溫熱氣息撲面而來,她身子一僵,背部突如其來地閃過一陣酥麻。
「是你。」他聲音裡聽起來並無太多的驚訝,一雙眼眸漆黑,深處透著淡漠之色,一襲青衫素服掩不住四溢而出的雍容貴氣,腰間還別著那支霜色玉簫。冠玉一般的臉孔上,細長如畫的眉眼微微彎成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微微頜首,道:「花飛雪。」
她對上那雙黑水深潭一樣的眸子,怔了一怔,道,「秋公子,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此時她已奔波數日,素淨臉龐上一點妝也未帶,一縷凌亂了的劉海揚在風裡,別有一種柔弱的美感。她從他懷裡輕輕掙脫出來,雙腳落地的片刻,猛然間傳來撕心裂肺的一陣疼痛,她驚呼一聲,秋公子手疾眼快,已經打橫將她抱起來。方纔那疼痛的一瞬,她的雙手已經本能地攀上他的脖頸,面容如玉器一般清冷溫潤,「那種荊梨樹有刺。你的腳很痛吧?不過你的輕功真的是很好。」
她此時這般狼狽,他卻笑得爽朗,說道,「什麼叫做身輕如燕,疾步如風,今天我算是見識到了。」
花飛雪依偎在他懷裡,鬢髮有些凌亂,風一拂就貼在了白玉般的臉龐上,顯得一張笑顏柔弱而嫣然,她說,「比起秋公子來,我還差得遠呢。若不是你方才出手相救,我恐怕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她抬起頭來,聲音輕了一些,有幾分羞澀,又有幾分感激,她的目光輕輕掃過他的眼,說,「我真不知該如何謝你。」
伊人嬌軀溫軟,吸一口氣,女子的清香沁入肺腑,他莫名一怔,忽然有種想要伸手替她拂去那幾根烏玉髮絲的衝動。
然而他又是何等鎮定自律的人,剎那間的悸動也只是一瞬。抬起頭不再看她,大步往荊梨樹林深處的一處草廬走去,聲音依舊溫潤平靜,溫溫一笑,道:「姑娘快些養好腳上的傷,不須我再抱著你,便算是謝了我罷。」
這座草廬外表看上去有些簡陋,裡面卻整潔清雅,四壁掛著幾幅水墨風景,大多畫的是梨花,花瓣用色是清淡的水粉,旁邊題著三個蒼秀小字「素蝶谷」。
裊裊熏香從銀製香爐中緩緩逸出,花飛雪斜倚在紫玉床上,打量著四周,說,「看樣子你常住在這裡。」話說到此處,她忽然想到什麼,臉色微微一變,說,「莫非你是乾坤門的人?」
秋公子留意到她的神情,笑問:「怎麼,你跟乾坤門的人有仇?」
花飛雪答,「就是乾坤門商府的領頭人把我打下懸崖的。——他們想要我的命。」
秋公子微有些驚訝,「商府府司應該是歐陽嬤嬤吧?她怎麼會跟你動手?」
花飛雪沒有回答,只是有些警覺地看著他,問道:「你果真是乾坤頂上的人?」
秋公子輕輕一笑,搖了搖頭說,「我只是這素蝶谷的主人。」他頓了頓,笑著看她,又說,「素蝶谷並不屬於乾坤頂,只是這裡盛產荊梨花瓣,是一種很好的香料,偶爾會與乾坤門的商府有些生意上的來往。——所以我認得歐陽嬤嬤。」
花飛雪的神情將信將疑,側著頭問:「你姓秋?叫什麼名字?」與平素總是淡淡的表情不同,多了幾分狐疑,反倒顯出難得的可愛。因為好奇而挑起了眉毛,纖長的睫毛自然上卷,側臉看上去比平時多了幾分俏皮,依然精緻如細瓷。
秋公子笑起來,表情如水起漣漪,溫潤清俊,他說,「你可以叫我瞬之。」
乾坤門門主姓洛,夫人姓陳,頂上的外戚家僕大多不出這兩個姓。花飛雪這才褪去了將信將疑的表情,微有些歉意,說,「其實我不該逼問你的。我只是……不太喜歡乾坤頂那個地方。」她抬起頭來看他,頓了頓,說,「我不希望你是跟他們一樣的人。」
秋公子此時正翻出藥箱幫她敷藥,聽到這話,動作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頓。很快便翻到一瓶藥粉,站起身去窗邊接住幾片新鮮的花瓣,回來坐到她腳邊,略一猶豫,還是伸手為她除去了鞋襪。
燭光搖曳中,花飛雪雙腳白皙小巧,如精雕玉琢的蓮藕,指甲上塗著大紅蔻丹,竟透著絕美清澈的外表中看不出來的一番冶艷。
見他正瞧著自己的雙腳,花飛雪臉上一紅,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微不可聞,「塗著玩的……有些太紅了吧。」
草廬內忽然靜了下來。窗外吹進來的風,發出嗚嗚的聲響,好像是誰忽然間難以遏制的劇烈起伏的呼吸。
秋公子忙移開了目光,不敢再往那蔻丹上看,細細抬起伊人玉足,白皙腳掌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一樣的紅艷……那是從她體內流淌出來的溫熱的液體。滴滴落到他手上,心中竟然剎那間湧出一種疼惜,那是許多年來都不曾有過的感覺。
定了定神,將荊梨樹的花瓣蘸了藥粉輕輕按在她傷口處,嘶的一聲,伊人玉足一顫,他忍不住輕輕按住她的足弓,說,「疼嗎?疼的話你就喊出來,會好受一些。荊梨樹上的刺毒性不大,卻會很疼,只有用荊梨花的花瓣配上這種藥粉才能解毒。你忍過這一刻,很快就會好了。」
花飛雪咬著嘴唇,面色蒼白,因為疼痛而流出的汗水暈濕了幾縷碎發,粘在臉頰上,凌亂而柔美,她的腳在他寬厚的大掌中微微顫抖著,分明強忍著,卻說,「不疼的。……多謝你了。」
此時夜已經又深了幾分。
一盞燭火隨著窗口處逸進來的晚風輕輕擺動著,在牆壁上投出小小的朦朧的光暈。秋公子抬起頭,驀地望見她輕咬朱唇的樣子,胸中竟是微微一滯,手心裡忽然滾燙起來,彷彿握著的不是伊人一雙玉掌,而是忽然間燃起的一團烈火。
秋公子強自鎮定,緩緩鬆開手,站起來背對著她,沉默良久,推開了窗。
漆黑的夜,涼如水。飛逸進來的夜風,讓他很快清醒下來。
印象中,好像從未有過那樣的感覺。心裡,手上,眼中……剎那間竟然像是有火在燒,五味雜陳,又甜又苦。
可到底是自制力很強的人,秋公子很快用笑容掩飾住方纔那一瞬間的失態,禮貌而鎮定地說,「不早了,姑娘早些休息。我以後再來看你。」
花飛雪輕輕應了一聲,一時間不敢看他,垂頭別過臉,表情裡有一剎那的嬌羞無限。
只是下一秒,眼望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獨自面對緊閉的鏤花對扇門,她臉上的表情迅速褪去,漸漸如水面一般平靜無痕。
呆呆獨坐半晌,佳人獨自歎息一聲,暗夜中聽起來冷淡而惆悵。
只是,無人能懂。
乾坤頂上晨曦初露,照得商府樓閣上的金漆牌匾燦然生輝。
被篤篤的敲門聲驚醒後,歐陽嬤嬤披上衣服迎了出去,見到窗外已然大亮的天色,不由吃了一驚。
想是昨晚圍攻花飛雪那小妮子,耗費了太多體力,竟然昏昏沉沉睡到現在。打開門,看見昨晚那兩個小僮之一焦急地稟告道:「不好了歐陽府司,水域靜齋的江弄玉連夜攀上乾坤頂,沒經過我們商府就直接往內苑去了。竟然直接跑到武府府司那裡報道,現在正要入住迎春居呢。」
乾坤四府,分別是文,武,樂,商。乍一看商府排名最靠後,其實倒是最有實權。只是那武府府司陳西口,年紀輕輕,新官上任,仗著自己武功好,又是門主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時常不把她們這些老人放在眼裡,一點面子也不給。
所以,這江弄玉既然已經到他那裡報了道,再想下手,就有難了。
歐陽嬤嬤心想,從畫像來看,那江弄玉雖然不及花飛雪美貌,卻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又是水域靜齋的大弟子,家世武功都比紀一言略勝一籌,當真也是個勁敵。於是草草梳洗穿戴,便領著那名小僮便往春夏秋冬四居的方向去了。
剛踏入統領四居的圓月石門,就看見一位美貌以極的姑娘,一襲白衣勝雪,婷婷玉立地站在清晨的日光之下。柳綠花紅,愈加襯得佳人冰清玉潔。
歐陽嬤嬤不由一愣。
然而此刻,愣住地卻不只她一人。
高大男子在圓月石門後遠遠望住良久,終於開口喚她一聲:「花飛雪。」
花飛雪轉過頭,那人高大輪廓深邃,俊朗端方,日光下皮膚透著一種與中原男子不同的白,正是連佩沙朗。
他是上乾坤頂來送妹妹連佩沙妮的。雖然心裡明知很可能會在這裡見到她,可在四目相對的一瞬,他還是有些心驚。
花飛雪此刻看起來有些憔悴,卻還是那麼的美,即使站在諸多姿色各異的美人中間,依然如此出眾。這時從她身後走出一個女子,四下看看,做一個端莊的笑容,「沒想到大清早的,這裡竟然這般熱鬧。」
那女子生得一雙上挑的杏眼,五官明麗無懈可擊。在場眾人卻紛紛暗自心想:果然美人是不能比的。這水域靜齋大弟子江弄玉天生美貌,當真萬里挑一,但在鹽幫花飛雪面前,還是高下立見。
——可見天下第一美人之名,果然並非浪得虛名。
江弄玉處事圓滑,可是名門子弟,眉目中總有幾分倨傲,目光落在連佩沙朗身上,驟然想起那夜在樹林裡的一場惡戰,皺眉驚道,「是你!」
那是她生平少數幾次狼狽落敗的經歷,竟然要靠聲東擊西的才能脫身。而且更加讓她無法容忍的是,這位連家寨大公子竟然在她面前盛讚花飛雪的美貌,心狠手辣地對自己大打出手,卻總是用那種眷戀傾慕的眼光看著她,這讓從小被捧慣了的江弄玉覺得挫敗而屈辱。
只是此時,大庭廣眾,卻並非是一個翻舊賬的好時機。
連佩沙朗朝她笑笑,露出一個淺淺的漂亮的酒窩,若無其事地打個招呼,「這麼快又見面了,江姑娘。」
江弄玉冷然一笑,看一眼靠在他身邊打瞌睡的連佩沙妮,說,「我將與令妹一同在這乾坤頂上度過三個月的時光,說來也真是有緣。」她挑釁地看他一眼,頗有深意說,「我會替你好好照顧她的。」
花飛雪在心裡暗歎一聲,江湖恩怨,循環往復,那夜結下的梁子,竟然這麼快就有了因果。那麼自己欠連佩沙朗的,看來也馬上要還了。
果然聽見連佩沙朗哈哈一笑,說,「江姑娘太客氣了。舍妹若有什麼事,花飛雪自會幫我看顧她的,用不要勞煩江姑娘費心了。」
江弄玉瞥了花飛雪一眼,小聲哼了一聲,「果然你們是一路的。」
花飛雪早有被捲進這些爭端的覺悟,當下也不說什麼,只道,「聽說剩下的三居之中,江姑娘選的是迎春居,我方才選了雪冬,那麼留給沙妮妹妹的便是秋菊了。我們還是先進住處安頓好,然後再做打算。」
江弄玉心中鬱結難抒,便拿小事發難,「聽說這四居分配的規矩,是先到者先選,我改變主意,想選那雪冬居了。歐陽嬤嬤,您是商府的府司,您說這合不合規矩?」
江弄玉把話頭拋給站在角落裡的歐陽嬤嬤。說來也巧,此刻在場眾人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恩怨,唯有她倆之間是沒有瓜葛的。
花飛雪看著歐陽嬤嬤,嫣然一笑,說,「其實要是說早晚,我是比江姑娘早到一些的。——這一點,歐陽嬤嬤和她身後的小僮都可以證明。」
歐陽嬤嬤面色一滯,想起昨夜的事,到底是她心虛,現在不知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一時沉吟未答。
花飛雪一雙美目掃過江弄玉身後,很快收回來,又說,「事實如何,終究是不可以含糊的,我必須要跟你講清楚。不過這雪冬居,江姑娘若是喜歡,讓給你倒是也可以。大家有緣同聚乾坤頂,何必為這些小事傷了和氣。」
這時,園內不知是誰驚訝且恭敬地喊了一聲,「參見門主!」
眾人皆是一驚紛紛躬身行禮,園子裡霎時靜了下來。
乾坤門門主洛乾坤,相當於武林中的九五至尊,多少人在江湖中摸爬滾打一輩子,也沒機會親眼見他一面。所以這些鳳毛麟角的小輩們,藝高歸藝高,膽大歸膽大,乍然親眼見到名震天下的武林盟主,也都還是很敬畏的。
那人看起來四十多歲,一襲玄色錦袍,臉龐瘦削,細長的眉眼四周堆著些小小細紋,依然眸若寒星,依稀可以推斷出當年風流倜儻的少年模樣。歲月無情,此刻卻已是聲若洪鐘,威嚴與慈祥並存,目光一一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在那幾位陌生女子處稍作盤桓,便不動聲色地移開,笑著說道:「諸位不必多禮。」
這時,從他身後走出一個臉龐素淨的年輕男子,拱手道:「諸位都是在武林中嶄露頭角的新秀,今日得見,小可甚感榮幸。」目光四下掃了掃,笑笑說,「忘了自我介紹,小可乃是新上任的武府府司——陳西口,乾坤頂上的人都叫我大師兄。你們叫我小陳也可以……」
洛乾坤看他一眼,笑道,「做了武府府司之後,西口倒是比從前愛說話了。」
陳西口一愣,笑容中飛快閃過一絲僵硬,乾笑兩聲,趕忙不再說廢話,朗聲道,「這幾日,武林各大派的人正陸陸續續趕來乾坤頂,可是山下卻出了幾樁血案……事出突然,諸位都是自己人,請隨我到文武堂一敘。」
自文武堂出來,連佩沙朗與花飛雪並肩走在從前庭通往後院的生雲路上,他挑起眼梢看她一眼,只見那張側臉精緻柔美,在正午的陽光下依然一絲瑕疵也無。
這時她忽然回過頭來看他,驚得他一陣心跳。
好在她似乎正在思考什麼,並未留意他俊臉上劃過的怔忡神情,只說,「按說以北山派的實力,江湖上應該沒有幾股勢力能在一夜之間將它連根拔起。」
原來她是在想這個。連佩沙朗沉吟片刻,說,「更詭異的是,北山派的蓮池寺中並無眾多人馬湧入的痕跡。如果那是單憑一人或幾人之力所為,當真令人脊背發涼。——便是武林盟主洛乾坤自己,恐怕也沒有將道教第一觀獨自挑了的能耐。」
方才在文武堂上,陳西口一臉沉痛地說,「就在前夜,北山派的蓮池寺慘遭滅門,上下二百四十八人無一生還。而在接下來的幾日裡,乾坤頂附近的幾個大派也連遭血案,分明是有人在向乾坤門挑釁。」
聽到這個消息,花飛雪心中卻是一驚。
——前夜,她所翻的那座山,正在北山派的勢力範圍之內。忽然想起那個受了傷的邪魅僧人……
殷若月!
那天所經歷的一切,到底只是一場夢,還是他用了什麼妖術?想到此處,腦中猛然一個念頭閃過:這道教第一觀的滅門血案,與他可有關聯?
如果有的話……
那麼,那雙絕美通透的眼睛背後,究竟藏了怎樣一個嗜血凶殘的靈魂?
她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這時,連佩沙朗見她神色有異,關切問道,「花飛雪,你怎麼了?」
花飛雪搖搖頭,說,「沒什麼。只是北山派的蓮池寺離乾坤門這麼近,發生那麼大的血案竟然兩日後才知曉,恐怕這件事傳出去,會於乾坤門的聲譽有損。」
連佩沙朗聳聳肩膀,露出無所謂的表情,「坦白講,就算沒有這件事,乾坤門這幾年也是日漸衰微,大不如前了。——洛乾坤到底是老了,你看他現在的樣子,哪裡還有當年以一當十,獨戰魔教十二護法的風采?」
說到此處,連佩沙朗當真有些唏噓,歎了一聲,說,「鼎盛時期已過,當年叱吒風雲的武林盟主,終究也敵不過歲月。」說完他頗有深意地看一眼花飛雪,說,「而且,有江湖傳聞說,洛乾坤和他的大兒子洛千秋,雖然表面上看來父慈子孝,其實彼此有心結,並不和睦。這一次洛乾坤大張旗鼓地為兒子選妻,其實就是想跟他講和的。你看他方才親自跑到四季居,大概就是想看看你們這幾個未來兒媳婦的人選。——只不過,洛千秋到現在都沒露面,似乎並不領情呢。」
生雲路兩側零星生長著各色的野花,山風吹過,拂面而來是一陣誘人的青草香,捲起花飛雪的長髮和衣袂,飄飄若仙。連佩沙朗依舊語氣平緩,深處卻有一股怏怏之意,「所以——你們這些名門閨秀,很可能就做了磨心,兩邊不討好。」
花飛雪正待要說什麼,身後忽然傳來江弄玉不屑地笑聲;「光天化日之下,你們兩個倒不避嫌,卿卿我我地聊了一路。」
花飛雪淡淡地將她望著,說,「江姑娘一路聽過來,倒是也很有雅興。」
四下無人,江弄玉冷然一笑,說,「花飛雪,我們索性開門見山的說。你方才分明是看到了洛掌門就在我身後,才說出那番大度謙讓的話來。看不出你長了這麼乾淨的一張臉,卻這麼會耍心機。」說罷她看了連佩沙朗一眼,端方笑道,「想來搶男人也是你的強項,我怎麼爭得過你?不如早些卷包裹下山去了。」
花飛雪仍是淡淡的,只說一句,「江姑娘多慮了。」
連佩沙朗輕輕笑出聲來,眼看江弄玉這麼一個厲害角色被花飛雪四兩撥千斤地堵了回去,不由對她的欣賞又多了一層。
這時只見江弄玉臉上的表情緩緩僵了,咬牙說了一句:「乾坤四府,文,武,樂,商。最先出題考我們的卻是樂府。半月之後的樂試,我們一舉定輸贏,輸的人當晚就退下乾坤頂,不再參加以後的比賽,你敢不敢?」
連佩沙朗有些擔心地望向花飛雪,怕她因為一時之氣而應了下來。因為想必她也應該知道,水域靜齋掌門杜蘅師太擅長音律,天下聞名,江弄玉是她的大弟子,音樂方面的造詣定是不會差的了。
花飛雪頓住片刻,淺淡一笑:「好吧,一言為定。不過那雪冬居,你要讓給我。」
連佩沙朗一怔。沒想到花飛雪會答應得這麼痛快,也不知她為何這麼在意那一處院落。
江弄玉勝券在握,大度道:「拿去便是。」
反正你也沒有多少時日能留在乾坤頂的了。江弄玉心裡這樣想著。
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
梨花樹林被雨打得簌簌作響,白色花瓣片片入水,漸漸沖湧成一條暗香四溢的河流。草廬裡點著一盞燈,橘色的燭火在潮濕的空氣裡忽明忽滅。
秋公子放下手中的書,靜靜聽著門外由遠及近的,輕得幾乎微不可聞的腳步聲。
是她嗎?他心裡晃過那個象牙紙般的美人影,緩緩站起身走到門口,「吱」一聲打開了對扇門。
花飛雪站在門外,剛要舉起手來叩門。雖是撐了一把青色的油紙傘,衣衫還是有幾處被雨水淋濕了,泛著淡淡的寒氣。她抬頭看他,表情似有些喜悅,也有羞澀,揚唇一笑,說,「秋公子,打擾了。」
垂頭看去,她就像話本故事裡的仙女,踏月而來,身上帶著夜露梨花的芬芳。幾縷鬢髮被濡濕,熨帖地粘在額前,像黑色詭艷的鏤花。秋公子怔了一怔,忙側身將她讓進屋裡來坐下,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頓了頓,說,「那幾日我有些瑣事要忙,就沒過來看你……」
其實也不是真的很忙。只是那晚那種慌亂的感覺讓他不知如何面對,待他冷靜幾日,再來看她的時候,她卻已經不在這裡了。
「我知道。……樊素送圖紙過來的時候,跟我說了。」花飛雪雙手捧著茶杯,絲絲熱力順著冰涼的手指滲透進皮膚,整個人都覺得暖了些,「他說你近日接了幾筆大生意,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她的聲音低了些,垂了眼眸,「……更別說來看我了。」
那種慌亂的感覺又來了。胸腔裡好像有根絲線,有人在用外力拉扯著它。秋公子自認從小到大,他一直有輕易掌控局面的能力,只是為何,在她面前,這種不能自控的感覺屢屢來襲。草廬中一時沉默下來,外面雨聲簌簌,更顯得屋裡靜了。
「對不住了。」他沉吟道,「那日你腳上有傷,我本不該扔下你不管的。」
「秋公子言重了。你派樊素送來圖紙,又照料我好幾日,已經是很大的恩惠了。」花飛雪望著手中的茶杯,將它輕輕轉著,「雪冬居有條密道通往素蝶谷,若不是你給我這張圖紙,我大概永遠也發現不了。」
這就是她執意要住雪冬居的原因,也是這幾日她能在素蝶谷來去自如的原因。只是沒想到,空了好幾日的草廬裡,今夜竟會有燈光。
秋公子挑了唇角,溫潤一笑,道,「你是要上乾坤頂選秀的,我怕你因為腳傷而耽擱了,便叫樊素翻出了那張圖紙。以後進出也能方便些。」
「你倒是很怕我選不成麼。」她笑道,抬頭看他一眼,橘色燈光下眼波若水,含義未明,說,「各方勢力都在搶著與那洛千秋聯姻,可是我卻都與他素未蒙面,如此盲婚啞嫁,即便最終脫穎而出,也未見得是什麼好事。」
秋公子深深一笑,戲謔道:「你是怕這洛千秋資質平庸,配不起天下第一美人麼?」
花飛雪臉頰一紅,搖曳燭光下美艷不可方物:「什麼天下第一美人,我只是……」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秋公子與花飛雪都是輕功極好的人,幾乎同時有所察覺。很快,門外便傳來急促的叩門聲,是個女子的聲音:「瞬之哥哥,你在嗎?」
屋內的二人對視一眼,花飛雪無聲地看他一眼,便閃身藏到屋裡去了。
秋公子走過去打開門,雨珠子斜斜地飄進來,一個衣衫盡濕的女子撲到他懷裡,滿身泥水,十分狼狽,哭道,「瞬之哥哥……我……我……」
秋公子一愣,道:「一言,怎麼是你?」說罷趕忙扶她坐到椅子上坐好,道,「你這是怎麼了?這些日子去哪裡了?我們都在找你。」
那女子哭道:「瞬之哥哥,我……我不知該從何說起!」她握住他的手,緊緊的,說,「我好害怕!」
秋公子不自覺地往身後看了一眼,他知道花飛雪還在房內。可是此時,他也只好任她握著自己的手,溫言道:「你慢慢講。」
這女子容貌清秀,聲音嬌嗔,正是乾坤頂小師妹紀一言。
她握緊他的手,說:「你知道我爹這些年來一直雲遊四海,很少理睬我。可是前些日子,他忽然給我寫了封信,說他終於想通了過去種種……這次完成掌門的任務之後,他就回乾坤頂來找我,再也不走了……」
紀一言容貌清秀,單純可人,此番形容確實狼狽,想是很受了一番苦,喘了喘,繼續說道,「後來我幾經打聽才知道,原來爹爹是奉了掌門的命,去江南調查冥月宮……可是當時已經半個月沒消息了。我擔心他,便想去江南尋他,哪知剛下了山,就發現山腳的小鎮上暗藏了許多冥月宮的人……」
藏在床榻帷幔之後的花飛雪聽到「冥月宮」三個字,不由凝了凝神,這時只聽她又說,「我殺了一個地旗旗眾,假扮成他的樣子,混進了地旗分壇,竟然聽說,地旗旗主杜良辰已經混上了乾坤頂……」
杜良辰……重重帷幔之後,花飛雪想起那個總是穿著赭色衣衫,手中拈著幾粒石頭的地旗旗主,說起話來有點吊兒郎當的樣子,實際上卻是個很不好對付的人。這時紀一言繼續說道:「我想查出杜良辰是冒充什麼身份上了乾坤頂,有一次打聽到冥月宮中一個極其重要的密會,便千方百計混進去偷聽……哪知我正伏在石門外,黃旗旗主段夜華卻忽然從密室裡殺出來,一把扯下我的人皮面具,將我拽進了密室裡面。」
講到此處,紀一言嚥了嚥口水,看得出當時果真十分凶險:「密室裡頭,竟然不只坐著天地玄黃四位旗主,還有冥月宮宮主——殷若月。」她的眼神有些飄忽,握著茶杯的手瑟瑟抖著,「他背對著我,一襲紅衣。聲音淡淡的,卻有掩蓋不住的殺氣四溢出來……他對我說:『你回去告訴洛乾坤,聰明的話,便在三日之內昭告天下,將武林盟主之位讓與我冥月宮。這樣雖然少了些爭奪的樂趣,倒也省心。不然的話,呵,就不用我說了吧。』他的笑聲很動聽,落在我耳裡卻是說不出的陰森可怖……他是一個很給人壓迫感的人,這番話如此大逆不道,當時我竟連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真是丟了乾坤門的臉!」
紀一言本就是滿臉憂慮淒苦,現在又添自責,一時竟說不下去了。洛千秋一直凝神聽著,見她不講了,便安慰兩句:「一言,你從小沒出過門,初次下山辦事,能做成這樣,已是不易。何況那冥月宮宮主,多年來神秘莫測,多少江湖高手敗在他手上,連個全屍都沒剩。你見到他,害怕也是應該的,怎麼能怪你?」
她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了,忽然哇一聲撲到他懷裡,哭道:「瞬之哥哥,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害怕……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這個煽情的場面,花飛雪躲在暗處,一時也只是沉默。這時窗外又偏生吹進一縷風來,一溜煙將那盞搖曳的燭火吹滅了。
氣氛變得更曖昧了些。
秋公子忙將她繞開,趁機點燈去了。
黑暗中,紀一言褪去純淨驚恐的表情,眸光一閃,倒顯得有些失望。
這時秋公子已經換上一根新燭,草廬內比方才明亮了許多,紀一言暗暗動了動手指,剛要設法使暗器打滅那火光,目光無意間一閃,半空裡卻忽然對上一雙暗夜裡燦然生輝的眼睛。
驚得她猛地坐起身來。
滿室橘色的寡淡光暈,已經足夠照出躲在白色帷幔後的女子的身影。花飛雪與她目光相對,已然再藏不住,無奈之下只好揭開帷幔,兩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都沒有說話。
秋公子見此情景,幽幽歎了一聲,走過來玉立在一旁。紀一言吃了一驚,愕然地望著花飛雪,說:「瞬之哥哥,她……她是誰?」
秋公子心想,今日之事,委實難堪。然而與紀一言之間,也總要有個了結。於是頓了頓,大手便攬上伊人不盈一握的腰身,說:「她是我未來的妻子——花飛雪。」
紀一言臉上一凜,驚得從榻上站起來,緩了好一陣子神,說,「你說……她就是那個所謂的天下第一美人……花飛雪?」說罷盯著她的臉看了片刻,無聲地留下兩行淚來:「因為她長得美,你就……選了她?」
對於她,他終究有些不忍,說,「一言,你別這樣。」
「我別這樣?那你要我怎麼樣?小時候師傅為我們取字,你說你叫瞬之,我便該叫萬語,一起來個反其道而行之。這些,你都忘了嗎?長大以後,我一直叫你瞬之哥哥,可是你卻再也不叫我萬語妹妹了……」紀一言搖著頭落淚,道:「這些年來,別人當你是高處不勝寒的少主,而我只當你是我的瞬之哥哥……你明知我對你的心意,卻還這樣對我……」說罷她轉身跑出門去,秋公子追出兩步,終是站在了原地。
外面下著雨,門敞開著,雨珠子斜進屋裡來,寒涼濕潤的夜風裡,一盞燭火艱難地搖曳著。
花飛雪往旁邊靠了靠,輕聲道,「你不去追麼?」
秋公子這才把手從她腰上鬆開,沉吟道:「方纔,對不住了。」
房間裡一時又靜下來。風吹得那兩扇門板啪啪地打在門框上。
「方纔那個場面,即便你不那樣說……大抵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深更半夜,她一個女子藏在他的床上,本來就是百口莫辯的事情,因此,後面再說什麼也就不重要了。花飛雪轉身細細撫平了被褥上的褶皺,走過去把門關了,再取下爐上的小銅壺,斟了一杯熱茶給秋公子,說,「今晚你也累了,早點歇了吧。」說罷,拿起立在角落裡的油紙傘便要走。
「等等。」他看著她心平氣和的做了這些事,彷彿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不由一怔。為何這個女子如此與眾不同。這樣的雨夜,他坐在榻上,忽然伸手扼住她的腕,用有些霸道的,並不是在徵求意見的口吻說:「陪我多待一會兒。」
花飛雪想了想,便在他身邊坐下了,望著桌上一盞搖曳的橘色燭火,沒有說話。
秋公子有一張無可挑剔的側臉,稜角分明如冠玉一般。他望著前方,忽然說道:「我是不是太絕情了些?」
花飛雪答:「長痛不如短痛,看得出那位姑娘已然對你情根深種。若是流水無情,不如早些說明白的好。」
秋公子忽然轉過頭來看她,那雙眼睛猶如深邃的墨玉,沉甸甸的,他說:「那麼你,願不願做我未來的妻子?」
花飛雪被這句話嚇了一跳。他著實把話題轉換得太快。
因為驚愕而微微上卷的睫毛,粉雕玉琢的五官,構成她此刻無辜又美麗的表情,花飛雪定了定神,勉力一笑,說,「瞬之,你是在同我說笑?」
秋公子沒有說話,只是雙目沉沉地將她望著。
「我是已有婚約在身的人……雖然那洛千秋未必入得了我的眼,可我終究是為他而來。」花飛雪避開他的目光,正色答道。
秋公子聽了這話,俊美臉上綻出一抹奇異的笑容,溫潤而莫測。
他這笑容讓花飛雪感到無措,雙頰緩緩浮上一層桃花色的紅暈,道:「你方才是說著玩的,我也不會當真。」
秋公子將她的手握了握,站起身,說,「時候不早了,你今晚就歇在這裡吧。」他拿起那把青色油紙傘往門口走去,道:「明晚我再來看你。」
他走了以後,花飛雪吹滅了燭火,和衣躺下,掌心彷彿還留有他的溫度。
想起那日在彤鳶雪廬中簫音絕世的玉面公子……還記得他吹的那首《念奴嬌》。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嗚咽處如鳥獸哀鳴,悠揚處如風過千帆,真真是天籟絕音。
暗夜裡,花飛雪不由輕歎了一聲。
本以為不會再見,卻在這裡重逢,只是身份轉換之後,都已經是身不由己,再不能像初見時那般坦然相待了。
這一晚,她又做了同樣的夢。
……自己似有若無的童年,以及那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彷彿都是一場幻象……可是那種感覺卻無比真實。
那種無憂無慮的……酣夢一般的幸福感覺,是她在記事以後再也不曾擁有過的。
清晨夢醒,天色還沒有大亮。
花飛雪平躺在床上,怔怔地出神。忽然披了斗篷翻身下床,打開房門,一陣寒氣撲面而來。她這才覺得清醒了一些。
方纔的夢,就像是一劑**,亦或一杯濃酒,讓人飄飄若仙,短暫地忘了現實。難怪有詩人會說「但願長醉不復醒」。
這時,忽有一個男子自後抱住她,不算很緊,卻將她整個人箍在其中。一種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心中驟然一動,但卻沒有掙扎。
這是一個陰霾的清晨,陽光很淺很薄,給四周景物籠罩上一層暗淡的光。他的體溫隔著衣衫縷縷滲透過來,微醺,迷醉,與夢境中的感覺如此相似。
殷若月!她沒有回頭,卻清晰地知道是他!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頭,聲音很輕,帶著幾分揶揄,一邊收緊雙臂,抱緊了她,說:「這麼老實?不像你啊。」
花飛雪沒有回頭,可是自他抱住她的第一秒起,她就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仔細算起來,他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有一次他還扮作僧人,用了易容術。
可是有些人就是這樣,你可以忘記他的聲音,忘記他的容貌,可你就是不會忘記與他在一起的感覺。
雨後山空,素蝶谷霧氣瀰漫,陽光穿透樹葉的間隙,在地面上投射出星星點點的碎痕。
花飛雪享受著這一刻突如其來的溫馨,心亂如麻。明知不該,卻不願理會,頓了頓,說:「我方才……夢到你了。」
殷若月一怔,內心深處陡然間竄出一絲驚喜,更多的卻是意外,扳過她詫異地問:「你夢到我什麼?」
那雙瞳仁極美,冰鏡一般,彷彿鑲嵌了重重花紋,一瞬間彷彿美麗得令人窒息。她被迫直面他的眼睛,只是很快躲開,頓了頓,說:「我不想說。」
他微微一怔,將她抱得緊一些,側頭深聞一下她發間的清香,說:「跟你在一起很舒服。」晨曦涼薄,空氣裡漂浮著一層水汽,惟有兩個人的身體是溫暖的,彼此的體溫夾著淡淡的香氣氤氳在空氣裡。
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他說:「以後我每天都來瞧你,好不好?」
花飛雪忽然掙開他的懷抱,轉身往房間走去,頭也未回地說:「不好。我希望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