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之後,記憶中所有的記憶,都成了一場鏡花水月的夢境,誰也無法確定它是否真正發生過。粉嫩的櫻花如雪一般紛飛而下,是不是所有嗜血的植物,都有美麗的容顏。
——題記
一.
「你們巡捕房怎麼可以胡亂抓人?當警察的就可以無法無天了嗎?你們不快點放了我姐夫,我絕不會善罷甘休的!」我一掌擊在桌子上,十指生疼。心中蔓延了的焦慮和怒火,煎熬著我的最後一點耐性。
「沈大小姐,就算你再這樣大吵大鬧下去又怎麼樣?拿不出三十根金條,我們是不會放人的。」那個姓馬的警察嬉皮笑臉的看著我,雙腿搭到桌上,一副有恃無恐的表情。
「三十根金條?你配嗎?」我揚起下巴看他,幾乎怒不可遏。
「我配不配有什麼關係?只要沈家姑爺配就行了。」馬堅搖頭晃腦的說,輕浮的笑笑,眼睛瞇成一條縫。當我如透明人一般,解開腰帶放到桌上,開始換制服。
一九三七年的中國,軍閥割據,烽煙四起。東北淪陷已有六年,一時間人心惶惶,連繁華開明的上海灘也成了無法無天的地方。
「馬探長,做人還是留有餘地的好。你說,是不是呢?」馬堅的槍套就穿在腰帶上,我猛的拿起桌上的槍,抵住他的後腦,一字一頓的說。
「沈……,沈小姐,有話好好說嘛……再說,槍一響,你也走不出這個巡捕房啊……」馬堅緩緩舉起雙手,聲音也軟了下來。
「能換來馬探長的命,我也賺了。」我一加勁,手上的槍抵得更緊了。
「沈小姐,我這就放了沈家姑爺,你又何必動怒呢……」馬堅的聲音開始顫抖。他也知道,沈家小姐沈七月一向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人。
就在這時,房門忽然被踹開,一群手握長槍的警察蜂擁而入,把我圍在正中央。
「這麼衝動鹵莽,似乎不應該是大家閨秀的所為哦。」一個沉穩的聲音幽幽的傳入我的耳朵,我回頭,看見一張白皙俊秀的臉孔。
馬堅趁我不備,扭住我的胳膊,伸手來奪槍。
一聲槍響,四下皆驚。
慌亂中,我開槍打傷了他的腿。
「反了!反了!杜局長,您要為我主持公道啊!」馬堅捂著汩汩流血的傷口,憤怒的看著我。
那個被稱作杜局長的英俊男子一步一步朝我走來。
我淡淡的看他,只見他冷峻的眸子裡,笑意妖嬈。
「七月,對不起,我來晚了,你受驚了。」他扶住我,語氣裡滿是關切。
馬堅張大了嘴巴,半晌,換上一副諂媚的笑容,說,「沈小姐臨危不亂,槍法如神,真可謂女中豪傑。今天馬某只是跟您開個玩笑,還請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這個馬探長果然也有他的長處。風往哪邊吹人就往哪邊倒,極具漢奸潛質。
「杜秋白,我姐夫根本沒有窩藏逃犯。他是被冤枉的。」我把槍放到桌上,別過臉,嗔怒的說。
「是啊,就憑沈大小姐的聰明才智,即使真的窩藏逃犯,也不會被抓到啊。」杜秋白看著我的眼睛,似笑非笑的說。
「那,就請你盡快下令放了我姐夫。」我朝他嫣然一笑,笑容卻有一瞬間的僵硬。
二.
曾經華麗雍容的沈公館空曠而清冷,家裡唯一的傭人忙不迭的為我們斟茶。
「七月,你以前不是這樣的。衝動鹵莽,不計後果。」杜秋白抿了口茶,看著我的眼睛說。
「你認識我的時候,我還是財閥家無憂無慮的大小姐。今時,不同往日了。」我淡然的笑,語氣卻不免苦澀。
杜秋白是我在北平讀書時候的舊同學,沒想到從前溫文而雅的他竟會當了警察局長。
兩年前,東北淪陷。
本是滿清遺貴的我爹不肯屈從於日本人,帶著我和姐姐舉家遷移到上海。沈家在上海的根基本來就不深,我爹病逝之後,沈家的生意到了姐夫手裡,更是一落千丈。
「七月,在上海,我杜秋白還是有些面子的。以後有什麼我能幫忙的,你儘管開口好了。」杜秋白見我表情淒苦,直直的看我,眼睛裡泛著憐惜。
這時,樓梯上忽然走下來一個人。白格子襯衫,黑色長褲,瘦削而挺拔。
「以後我們沈家的事,就不勞杜局長費心了。」他斜眼看著秋白,冷冷的說。
氣氛一瞬間的尷尬。
「我來介紹一下,秋白,這位是我姐夫,倪少阮。」我急忙站起來打圓場。秋白看了我一眼,頓了頓,禮貌的伸出右手。
良久,少阮看看一臉焦慮的我,淡漠的伸出手。
「七月,你姐姐沈暖夏呢?」秋白想起什麼般,淡淡問我。
「她……死了。」
遲疑片刻,我如是回答。
秋白沉吟片刻,望向依舊一臉淡漠的少阮,說,「倪先生,這麼久以來,沈家只有你們兩個人,七月承蒙你的照顧了。」
三.
秋白走了之後,少阮歎口氣,重重的坐到沙發上,一句話也不肯講。
「倪少阮,杜秋白何等聰明機智,你瞞不過他的。這裡是兩張去南洋的火車票,帶上你的朋友,快點走。」我把一袋金條和兩張車票輕輕放到桌上,關切的說。
其實,窩藏逃犯這個罪名,也不是莫須有的。
若不是我早知秋白調職,有恃無恐的去大鬧警局,恐怕少阮也不會這麼容易被放出來。
「七月,你要趕我走嗎?」倪少阮抬頭看我,眼睛裡瞬間驟然閃過失落與疼痛。
「少阮,我答應過我爹要保你周全。除了讓你離開這裡,我沒有其他方法。」我直直望著他的眼睛,無奈而徒勞。
外表英氣挺拔的倪少阮,內裡就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孩子。從黃浦軍校畢業之後,曾被指派到政府工作,結果處處與人政見不和,得罪了不少人。那年被人追殺的時候無意間碰到我爹,就此收留了他。倪家與沈家本是世交,並且早有婚約。後來倪家家道中落,舉家遷移到南方,這才漸漸失了聯繫。我爹欣賞少阮的正直和他的革命理想,不但把所有生意交給他,還要我盡心盡力輔佐。可想而知,像他這種不肯隨波逐流的人,在生意場上根本吃不開,沈家的生意如今已是搖搖欲墜。
我叫他姐夫,一方面是避人而目,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劃清我跟他之間的界限。我的姐姐沈暖夏在聽到東北淪陷的消息時就不辭而別回東北去了。我知,那裡有她今生放不下的人,越是生死攸關,她便越要回去。
那麼,我呢?我是否也可以,這樣理直氣壯的為我愛的人赴湯蹈火?
一想到他,我就覺得心中隱忍的悵然和酸楚,霧一樣的瀰漫開來。
「七月,這麼多年來,我對你的心意,你應該知道。」少阮忽然激動起來,一把扳過我的肩膀,手掌的熱力透過綢緞錦衣浸入我的皮膚。
「倪少阮,與你有婚約的人是我姐姐沈暖夏。我,並不欠你什麼。」我一把掙開他的手,別過臉,冷冷的說。
「七月你告訴我,你是不是還在想著那個日本人?」
最後一個尾音還沒有完全爆破,一個清脆的耳光已經打在少阮臉上。
尷尬的聲音空曠的迴響。
我轉身跑回房間,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
日本人。
這三個字像利器一樣刺穿了我的心。
剎時,心痛如割。
四.
一九二九年,東北上空的天空,還是碧藍如洗的樣子。
我剛從北平女子中學放假歸來,整天在家游手好閒。
姐姐為了名正言順的去看裁縫店的小學徒顧家明,大清早就硬拉著我一起出家門。他們兩個人本來就是郎有情妾有意,我表情尷尬的陪在一旁,興致索然,於是趁他們不備,偷偷溜走。
那時候天已經黑了,街上的人很少。經過一條幽深的巷子,忽然聽見裡面傳來呼喝打鬥的聲音。
偷眼望去,幾個拿刀的嘍囉正圍著一個穿白襯衫的男子,為首的是本地有名的惡霸,他用刀刃拍拍他的臉,一臉得意的說,「伊川鴻,你敢跟我作對,也不先掂量一下自己幾兩重!」
白衣男子抬眼看他,稜角分明的臉上不含一絲表情,眼睛裡隱隱帶著戲謔。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我甚至來不及看清楚發生了什麼,剛才還在他面前耀武揚威的人已經倒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把刀。
眾多的嘍囉一哄而散,其中一個衝撞到我。絲毫沒有防備的我後退一步,踩到了石頭,跌坐到在地上。
白衣男子一步一步朝我走來,我略帶驚恐的看著他,眼神凌亂。離得近了,我這才真切的看到他的臉。直挺的鼻樑,深邃的眼眸,刀削一樣的輪廓,稜角分明的臉龐冷漠硬朗,卻又不失俊美。黑玉一樣的眸子好像深潭一般,望不穿,卻又讓人無法把視線移開。
他與我見過的所有男子都不同,渾身散發著一種冷峻滄桑的氣質,不知不覺間,霧氣一樣浸透了我的心。
「起來吧。」他朝我伸出修長瘦削的右手,居高臨下的看著我,面無表情的說。
我遲疑片刻,怯怯的把手放在他的掌心,由他牽引著站起身來,腳踝卻忽然一疼,又重重朝下跌下去。
這一次,卻是跌在他懷裡。
側揚起頭,正對上他關切的眉眼。
「我送你回去。」他淡淡的說,一邊不由分說的橫抱起我。靠在他胸前,一股煙草與麝香混合的味道侵進我的鼻息,長驅直入,罌粟一般蠱惑。
我微微別過頭。黑暗中,臉頰如火焰般灼燒起來。
五.
那日放了我姐夫之後,杜秋白開始頻繁的邀我出去。
喫茶,看戲,所有慇勤都那麼明顯。
秋白從來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
所以當我拒絕他的藍寶石戒指的時候,他絲毫沒有掩飾眼中的失落和憤怒。
原本可以有恃無恐的。怪只怪,少阮終究沒有聽了我的話逃到南洋去,一了百了。
那一日,馬堅馬探長帶了一隊人馬找上門來,槍尖上挑著一條帶血的繃帶,說,「沈小姐,我們在你沈家倉庫裡找到了這個。你姐夫倪少阮這次無論如何也逃不了干係的。我勸你還是讓他快點把逃犯交出來,憑您的交情,我們杜局長也許會放他一馬。」
「笑話。一塊帶血的紗布而已,又能說明什麼?我們沈家那麼多工人,難免哪個會受傷。」我朝他笑,故做鎮定的說。
「哼,就知道沈小姐不會輕易承認。不過我奉勸您一句,上頭已經下令徹查此事,等我們自己抓到人的時候,就沒那麼容易了結了!」馬堅揮揮手,帶著他的人離開沈家大宅。
我坐在沙發上,回想適才發生的一切,急忙叫來傭人林嫂,讓她告訴姑爺繼續躲在地窖裡,千萬不要出來。
馬堅既然沒有真憑實據,本不應該過來打草驚蛇的。如果他是故意這麼做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想拋磚引玉。
可是一切已經晚了。
林嫂剛打開門,便看見少阮攙扶著他受傷的朋友,一臉悲壯的站在門口。
「七月,我知道警察局的人剛剛來過。放心,我絕對不會連累你。」少阮蹣跚著走進客廳,眼神堅定的說。
「不連累我?你怎麼不連累我!」我把那兩張去南洋的過期火車票甩到桌上,憤怒而幽怨。
少阮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麼。鏤花的白漆木門忽然被撞開,馬堅帶著大隊人馬衝進來,包圍了整個沈家。
「沈小姐,我說過,等我們自己抓到人的時候,事情就沒那麼容易了結了。」馬堅得意的笑著,盡量對我裝出一副很禮貌的樣子。
我歎氣。
恐怕這一番試探圍剿,都是杜秋白的主意。
六.
想在想來,對那時候的自己來說,世界好像永遠是清澈無憂的樣子。
再次見到伊川鴻,卻是在駐紮日軍的軍營裡。
新到任的日軍司令宴請當地富甲鄉紳,爹爹一向抵制日本人,我怕是一場鴻門宴,於是一路跟在他身後。
軍營門前的日軍守衛把我擋在門口,說著我聽不懂的話,長槍上白亮的刺刀觸目驚心。
我無奈,只好怏怏的離開。剛轉過身,忽然有一個白色的人影拉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說的朝前跑去。
跑到無人的角落裡,氣喘吁吁的我甩開他的手,詫異的抬頭,正對上那對咒語般烏黑深邃的眸子。依舊身穿白格子襯衫的伊川鴻似笑非笑的看著我,英俊得像黑白電影中的男主角。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輕聲問他,略帶著羞澀驚喜。
「你想進去嗎?」他沒有回答我,指指身後的軍營的高牆,若無其事的笑著。
「這裡是軍營,你別亂來好不好,很危險的……」在我印象中,他只是個打架很厲害的小混混,膽大,鹵莽,根本不知道日本人的軍營守衛有多森嚴。
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經撐著牆壁身手矯捷的爬上去,靈巧的避過牆頭上的鐵絲網,一轉眼就消失在我視線裡。
樹叢裡生銹了的鐵門嘶啞一聲被打開,伊川鴻揚揚手中的鐵絲,微微朝我揚起嘴角。
伊川鴻牽起我的手走進去,手掌寬厚而溫暖。英俊的臉上始終掛著淡漠坦然的表情,在我眼中,就像無所不能的神明。
一隊巡邏的日本兵經過,他壓住我的頭躲到附近的草叢裡,我靠在他懷裡,心中泛起一絲淡淡竊喜的小幸福。從小嬌生慣養的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冒險違逆的事情,可是有他在身邊,一切又發生得如此順理成章。
「沈七月,你真是個特別的女孩子。」伊川鴻看著一臉莫名笑容的我,微微有些詫異。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睜大了眼睛問他,睫毛上翻。
伊川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他只是,忽然捧起我的臉頰,細細的吻。
七.
「秋白,我早知道,在這片上海灘上,人人都有所圖。第一次你可以賣個面子給我,第二次便勢必要有回報。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只要我們沈家給得起,多少我都可以給你。」
「百樂門」燈影閃爍的舞廳裡,歌女幽怨動情的唱著歌。我盛裝赴了杜秋白的約,舉起酒杯,將裡面的香檳一飲而盡。
「好,不愧是沈七月,夠爽快。」杜秋白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讚賞的看著我。
「我姐夫倪少阮為人單純正直,根本不適合在這個地方生存。我會想辦法讓他盡快離開上海,上頭一旦查下來,絕不會讓杜局長為難。這裡是四十根金條,請您笑納。」我微笑著說,一邊將一個金色的綢緞袋子推到杜秋白面前。
「七月,別裝傻了。我想要什麼,你會不知道嗎?」杜秋白把那袋金條放回我的掌心,順勢握了我的手,不肯鬆開。
「秋白,我說過,我已經不是那個財閥家的大小姐。沈家已經搖搖欲墜,娶了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我輕輕抽出雙手,耐心勸導。
「好處只有一個。就是可以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杜秋白拍拍手掌,舞廳裡昏暗的燈光忽然明亮起來。
侍者捧著一隻銀色托盤走過來,上面放著一束百合花,和一隻小巧的藍絲絨盒子。
杜秋白在眾目睽睽之下單膝跪下,像外國電影那樣輕吻我的手背,然後不由分說的將那顆藍寶石戒指套在我的左手無名指。
在上海名門公子淑媛的一片掌聲中,杜秋白把面無表情的我輕輕抱在懷裡。
「七月你知道嗎?在北平讀書的時候我就很欣賞你。你聰明,恬淡,與其他女子都不同。再見面,更是讓我無法自拔。可是,你唯一的弱點,就是太在乎所謂的感情。在乎的人,終究要輸。」杜秋白在我耳邊輕聲的說。
我深吸一口氣,終於沒有掙開他。
或許他是對的。
在乎的人,終究要輸。
八.
那個終身難忘的夜晚,伊川鴻帶我穿過軍營裡的層層關卡,輕車熟路的樣子。
他將我送到宴會廳門口,說,「進去吧,你爹就在裡面。」
我還來不及問他為什麼對軍營中的地形如此熟悉,他已經消失在走廊盡頭的陰影裡。
在我僵硬的站在門口不知去留的時候,宴會廳的大門忽然被打開,那個中國副官笑吟吟的看著我,說,「沈小姐,既然來了,就請進來吧。」
我坐到爹身邊,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責怪的說,「七月,你來做什麼?哼,那個小日本司令把我們請來了,自己卻到現在也沒有出現,不知安的什麼心!」
我看看四周,輕輕握了握爹的手,湊到他耳邊小聲說,「爹,到底是人家地方,不要這麼說。」
「怕什麼,我沈某事無不可對人言。日本人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哼,天生就是日本人也就罷了,最可恥的,是當漢奸!」我爹瞥了一眼那個徐姓副官,冷冷的說。
「沈老爺子好膽色。不過我們日本帝國不但重視睦鄰友好,而且一視同仁,徐副官就是很好的例子。又何苦非要分出你我呢。」一個深沉而淡漠的聲音擲地有聲的傳過來,聲音雖然很輕,卻透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我抬頭,猝不及防的,看見那張熟悉的臉孔。
「我叫伊籐川鴻,是從小在中國長大的日本人,亦是新到任的司令。日後還請諸位多多擔待。」他穿著黑色半長呢子大衣,稜角分明的臉上掛著我從未見過的嚴肅表情,尊貴而淡漠。
他望向我,眼神一瞬間的凝滯。
我呆呆的望著他,不知道過了多久,視野忽然模糊起來。兩行溫熱的淚水,莫名的,落了下來。
一片迷濛中,那張英俊如昔的臉龐,忽然就成了彼岸的煙花,遙不可及。
我忽的站起身,不顧一切的朝門外跑去。眼淚順著風,一滴一滴的落到領子裡,冰涼徹骨,無所適從。
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會追出來。
伊籐川鴻自後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扳過我的肩膀,什麼話也沒有說。
「你為什麼要騙我?你為什麼要戲弄我?你為什麼……」你為什麼是日本人。這句話卡在我的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來。原來他就是日軍的新任司令。難怪他對軍營裡的地形如此熟悉。明明一句話就可以讓我進去,卻偏要親自帶我偷偷進來。分明是在戲弄我。憑我沈七月的性格,本來應該打他一耳光的,可是被他抓著手腕的我,從未有過的軟弱起來。說不出的委屈,化成眼淚潮水一樣的湧出來,瞬間淹沒了我對他所有的希冀與憧憬。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他。
「因為,我想跟你在一起。」看見我的淚水,伊川鴻一向淡漠冷峻的眸子裡忽然充滿了寵溺與疼痛,一把將我擁入懷裡,緊緊的,下巴抵住我的頭,我可以清晰聽見他的心跳聲。
那一刻,我只希望時間就此停止。
塵世糾葛,再無瓜葛。
九.
「少阮,秋白雖然答應我放你走,可是他這個人並不可靠。我要你馬上離開上海。」婚禮進行的前一晚,沈家空蕩蕩的大宅裡,我將最後一點積蓄放到倪少阮手中,淡淡的說。
「七月,你為我犧牲太多。這一次,我什麼都聽你的。」少阮緊緊握住我的手,滿眼的歉疚與心疼。
「亂世出英雄,也出冤魂。你的性格太理想化,恐怕在中國很難立足。少阮,這是一張去英國的船票。以後我不在你身邊,萬事小心。」我拍拍他的手背,也不禁動容起來。
轉眼已經六年了。這六年來,我與少阮相依為命,縱使沒有愛情,親情也總是有的。
「七月,對不起。我終究還是要違逆你。暖夏的仇,我不能不報。」
少阮看著我的眼睛,無比堅定的說。
我怔怔的看著他,一瞬間的茫然。
是啊。
暖夏,我的好姐姐。
你的仇,我怎能忘記。
十.
一九二九年的東北。
爹罰我跪在門外,那時正值夏天,暴雨說來就來了。我只覺臉上一片迷茫,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
姐姐撐傘偷偷來看我,說,「七月,你真的那麼愛他嗎?」
「是,我愛他。我愛他勝過世間所有。姐,我真的不懂。日本人就一定都是壞人嗎?他並沒有傷害過我們啊。分明就是爹對他有偏見!」我滿眼委屈的看著姐姐,一串溫熱的淚水倔強的滑落。
姐姐慌忙蹲下身來摀住我的口。「七月,別說了,這話讓爹聽到,不知道又要讓你跪上多少天了!」
一個修長的人影忽然走近了,把傘撐在我頭頂,自己卻淋在肆虐雨水中。
「七月,如果愛我讓你受這麼多苦的話,我寧願你忘記我。」川鴻俯身抱住我,四周冰涼的雨水忽然溫暖起來。我回頭,看到他深潭一樣深沉眸子裡瞬間閃過真真切切的心疼。這似乎是一向無所不能的他,第一次在命運面前屈服。
爹在屋裡看著我們,哀哀的歎口氣。
不久之後,沈家舉家南遷到上海。
而我爹對日本人所有的揣測,也在一九三一年的九月,成了真。
十一
穿著西式的白色婚紗,我看著鏡中容色絕倫的女子,忽然有種宿命的感覺。
相愛的人未必可以共渡一生,這個道理很多人都知道。可是真的經歷起來,心還是會隱隱的疼。
伴娘來催,我扶著她的手向門口走去。
打開化妝間的大門。我重重怔住。
時間彷彿在那一刻停止。
我呆呆的望著他,不敢確定這是真的。
他身穿黑色半長呢子大衣,容色憔悴卻英氣十足,俊美得好像黑白電影中的男主角,一如我第一次見他的那個夜晚。
伊籐川鴻緊緊牽起我的手,說,「七月,我帶你走。」
跟以前一樣,他還是如此霸道專橫的樣子,不由分說的拉起我向教堂大門跑去。而我,卻也跟從前一樣,心甘情願的被他牽著手,天涯海角。
所有的理智,抵不過這一場命中注定的逃亡。
「敢在我的婚禮上搶人,還真是不把我們巡捕房放在眼裡。」身穿禮服的杜秋白擋在我們面前,手裡握著槍,冷冷的說。
馬堅忽然擠到他身邊,耳語幾句。杜秋白的眼睛一下子冷峻起來,氣氛更加緊張起來。
「原來是個日本人。沈七月,看不出來,一向自詡高傲正直的你不過是個賣國賊!」
猝不及防的,杜秋白瞄準了伊籐川鴻,一聲清脆的槍聲響徹禮堂。
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我擋在他身前,子彈射穿肩膀,殷紅的血汩汩的湧出來,如大片盛開的薔薇。
朦朧之中,我看見杜秋白錯愕絕望的臉。
我倒在伊籐川鴻懷裡,握緊了他的手,輕聲呢喃著說,你不要離開我。
曾經固執的認為,我們的愛情不被認同,是那些旁人的眼光太過世俗。
可是現在,我卻不得不承認我錯了。我擾亂了自己的生命,也毀掉了他的生活。
又或者愛情本身是沒有錯的。
錯的,只是時間。
十二
民國二十六年,也就是一九三七年的十一月,上海淪陷。
彷彿一瞬間的事情,身份地位便發生逆轉。
我終於脫離危險期,從昏迷中醒來。
這幾個月來,我知道川鴻一直陪在我身邊,斷斷續續講述著他這許多年來由北到南的跟在我身後。怕我為難,卻又只能偷偷看著我的背影,不敢與我相認。當我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時,終於忍不住衝出來,帶我離開。
我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緊緊抱著他說,「我們一起去英國好不好?離開這裡,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好不好,好不好?」
良久良久,川鴻只是輕撫著我的長髮,又心疼又歉疚的望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十三
不久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伊籐川鴻並非普通的日本人。
他父親就是赫赫有名的日本大臣伊籐博宇,伊籐一家也是日本天皇最器重的一個家族。他身上流淌著日本貴族的血液,所以當我說要他放下一切跟我離開的時候,他只能蹙緊了眉,尷尬的沉默。
「杜秋白呢?」我淡淡的問。與他並肩坐在軍車上,只見曾經繁華歡鬧的街道,如今只剩荒涼。
「關在牢裡。」川鴻察覺我聲音裡的異樣,轉過來直直的看著我的眼睛。
「可不可以放過他?」我的聲音裡幾乎有些哀求的成分。
川鴻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他知,縱使杜秋白一槍打中我,他也與淪陷區所有的人一樣,身上流著與我同樣的血液。
第二天,杜秋白來找我。
「沈七月,我不會感謝你。要我做亡國奴,我寧可死。」杜秋白冷冷的看著我,一臉輕蔑。
我看著他夾雜著失望,嫉妒,憤怒甚至厭惡的眼睛,一瞬間的怔忡。
杜秋白忽然走近我,右手勒住我的脖子,左手用刀指著我的胸口。
「去把伊籐川鴻找出來。」杜秋白對驚慌得四下逃串的傭人們說。
「七月,你不愛我,我不怪你。可是無論如何,你也不該愛上他。」杜秋白在我耳邊輕聲的說。「你可知道,他父親……」最後一個尾音還沒有爆破,我耳邊忽然掠過一聲槍響。
子彈準確無比的射穿了他的額頭,血濺到我臉上,一片猩紅。
方纔還在我耳邊輕言細語的杜秋白剎時倒在地上,臉上驚訝得表情來沒來得及凝固。
我回頭,看見伊籐川鴻握著槍,冷峻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十四
不顧所有人反對。川鴻一直固執的把我帶在身邊。我漸漸融合到日本人的圈子裡,一邊對所有旁人的冷嘲熱諷充耳不聞。
那一晚,川鴻帶我參加一個酒會,所有上海的軍政要員都會參加,其中包括他來南巡的父親,伊籐博宇。
我刻意穿著和服出席,對所有人,都是恬淡的笑。
跟川鴻跳完第一支舞之後,我背對著他說,「如果我做出傷害你的事情,請你相信,那並非我的本意。」
宴會上燈影霓虹,觥籌交錯,我穿過層層人群,走到伊籐博宇身邊。
「我知道,戰爭不是一個人錯。可是總要有身居高位的人來負責。」我拿著一隻短小的槍,不動聲色的抵在他的胸口。
到底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他只是冷冷的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暖夏,我的好姐姐,今天,我總算可以給你報仇了。沒有人知道,我純潔善良的姐姐,受過怎樣的苦。東北淪陷以後,她擔心小裁縫顧家明,急急北上,卻未來得及回到家,就被一零九團的日本人抓住,折磨至死。若不是少阮的朋友碰巧在軍營裡見過她,恐怕我們永遠都無法知道她到底受過怎樣的屈辱。
而眼前這個目光矍鑠的清瘦老者,不但是上奏天皇發動侵華戰爭的始作俑者,無論在日本還是在中國都權傾朝野,連素有鐵騎兵團之稱的日軍一零久團都歸在他麾下。
與所有人一樣,我恨日本人,恨他們奪走我最心愛的姐姐。可是我獨獨狠不下心來去恨的,就是伊籐川鴻。我想我始終無法忘記初次見他的那個夜晚,他淡漠的看著我,漆黑的眸子咒語一般吸引了我。
又是一聲槍響。
這種聲音對我來說已經不再陌生。疼痛亦是如此。
我手中的槍無力的落到地上,手腕上的血汩汩的流出來。可我卻一點都不覺得疼,只是側過頭,怔怔的望向不遠處,伊籐川鴻舉著槍,臉上冷峻得不帶一絲表情,黝黑的眸子卻瞬間閃過一絲撕心裂肺的痛楚。
宴會廳門口的侍衛們潮水一樣湧進來,數不清的刺刀和長槍對向我。
我卻依然呆呆的望著他,看著他僵硬疼痛的眼神,我忽然發現,原來人不流淚也是可以哭泣的。
對不起,伊川鴻。
我終究,還是讓你為我受傷了吧。
傷口留在我這裡,傷疤卻留在你心上。
十五
或許出於父子之情,伊籐博宇將我發配給伊籐川鴻處置。
這段時間我一直被軟禁在房間裡,門口守衛森嚴,他再有沒有來過。
手腕上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伊籐川鴻的槍法很好,只是擦傷而已,沒有傷到我的筋骨。可是這一槍打到哪裡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選擇了開槍。
其實這樣也好。我們都不是可以背叛自己的人,又偏偏同時無法背叛愛情。不管結局如何,我做了我該做的事情,心境反倒從未有過的平和起來。我們之間就像隔著一堵透明的牆,就算再怎麼想千方百計的衝過它,到頭來也不過是交換了位置而已,對立的方向永遠不會改變。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上海殘破的碼頭邊。
他命人把我的東西送上船,讓那個我曾在東北見過的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徐副官來對我說些叮囑的話,自己卻只是遠遠的站在那裡,不時隱忍壓抑的望向我,若有若無的眼光卻像絲線一樣抽緊了我的心。
「沈小姐,這艘船是去英國的,司令說讓你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徐副官低著頭,小心翼翼的說。
「幫我轉告他,我會的。」我一字一頓的說。
眼光卻穿過他直直的望向那雙熟悉的深如黑潭的眸子。
那一個眼神,彷彿穿透了千年萬年,直直烙入我的靈魂裡。
從此,生死兩茫茫。
十六
一九四一年的初冬,香港淪陷的前一個月。
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著日軍司令被刺殺的消息。聽說下手的是個在他身邊跟了許多年的徐姓副官。所有人都拍手稱快,從被人暗地裡咒罵大漢奸到民族英雄,就在一夜之間。
我坐在路邊的茶攤上,拾起地上的報紙,眼眶一瞬間欲裂一樣的疼。
在夢中百轉千回的面孔,生生的印在黑白報紙上,彷彿我生命中唯一殘存的顏色瞬間如泡沫般蒸騰在空氣裡。
「七月,你沒事吧?」桌對面的錦衣男子關切的說,微蹙的眉裡凝聚著擔憂探究和一些說不出的深沉情感。他是法租界的獨居華僑,我是他女兒的家庭教師。
我木然的把報紙放在桌上,直直看著眼前夥計剛上的熱茶,一句話也沒有說。
靈魂深處的某個地方撕裂開來,原來疼到極處之後竟這種感覺。
不動聲色的絕望。
其實我一直都未曾離開上海。
只想在最近的地方,最遠的望著他。
能望多久,就望多久。
可是現在,煙花幻滅,痕跡不留。
拿起滾燙的茶送往唇邊。
掩面的瞬間,一滴淚水落入茶中,淡起漣漪。
無聲的吞噬了漫長一生中,所有密密層層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