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一晌貪歡。最然明知醒來時,已會是人事全非。
一.{屋漏夜雨}
仁愛醫院高級病房。
此時已是晨曦初露,尹玉堂在病床上,唇上長出淺淺的胡茬,好像一夜之間憔悴了許多。我打起精神,遞他一杯水,安慰道,「醫生說你的手沒事,沒傷到筋骨,養幾個月就好了……來,喝點水吧,看你的嘴唇都干了。」
說到這裡,我忽然想到那個夜晚,杜辰徵強吻我之後,說我嘴唇乾的樣子……心頭凜然一酸,手一鬆動,險些就握不住那個水杯。
倒是尹玉堂手疾眼快地扶我一把,看我的眼神裡略有歉意,說,「對不起,我讓你擔心了。」他的睫毛依舊那麼長,且根根分明,瞳仁漾漾地像是盈著水,雖然多了幾分憔悴,側臉仍然美得不可思議。
可是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我跟他之間已經不一樣了?隔著那麼多的人和事,變得親近但是卻又很遙遠。
此刻他眼中的歉意卻讓我更加心酸,我把水杯放在床頭櫃上,直直看著裡面晃動的水面,說,「其實,是我對不起你……」我的聲音低下來,說,「其實我跟白小蝶一樣,也對杜辰徵動了心……」
我心中歉疚,也有一些茫亂,語無倫次地說,「後來我在想,當時我執意要與你在一起,執意認為我是喜歡著你的……是不是就為了逃避自己對杜辰徵的感情呢?——不知道為什麼會對他動心,不知道為什麼會喜歡上他!」我有些懊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卻又知道,這些都已成事實,誰也改變不了。
尹玉堂忽然伸手按住我的唇,表情裡有疲憊,他搖搖頭說,「好了心詠,你不要再說了。」
房間裡一片靜寂,晨曦順著窗欞照亮了整個房間。尹玉堂面色蒼白,側臉依舊俊美如玉,美得彷彿一伸手,他就會在眼前碎掉……我的淚汩汩而出,為什麼我的人生會變成這樣子?為什麼我會忍心去傷害,這樣美又這樣無辜的尹玉堂?
可就在這時,尹玉堂忽然把我抱在懷裡,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有種真實的觸感,他聲音裡也有一絲懊惱,他在我耳邊說,「你以為我沒想過要放開你麼?當你用那樣的目光看杜辰徵的時候,你以為我的心不會痛麼?可是我又能怎麼樣呢?郁心詠,我放不開你啊……」
我閉上眼睛,一串淚水應聲落下,彷彿斷線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尹玉堂輕拍著我的背,像在哄一隻迷路的小貓,他說,「心詠,不管以後你在哪裡,嫁給什麼人,我會一直在原地等你……等你回過頭來對我說,萬丈紅塵,你只願做個看戲人。——卻是跟我一起。」
二.{夏意闌珊}
就在這時,房門忽然被急促地拍了幾下。還沒等我們應聲,一個身穿黑西裝的中年人已經推門走進來,我認得這人是常郁金爺身邊侍奉左右的手下,跟了父親許多年,大家都叫他成叔的。
我還未來得及問出口,他已經上前一步,低聲在我耳邊說,「大小姐,不好了,金爺病倒了!——是中風,剛送到醫院搶救呢!」
「什麼?」我一愣,前幾日見他時還生龍活虎的,怎麼可能轉眼就中了風,我直覺事情內有蹊蹺,忙道,「我爹怎麼忽然病了?他病發時跟誰在一起?他現在在哪家醫院裡,有沒有人派人保護他?」
成叔沒有立即接話,而是轉身走出房間,在走廊裡四下看看,然後關好門又進來,面露沉痛,說,「金爺現在就在這家醫院裡,可是守衛的都是龍虎堂的人,杜辰徵根本不讓我們見他!金爺病發時是跟陳麗莎在一起,可是她當然推了個乾淨,誰知道當時的情形是怎樣的!」成叔年紀與金爺差不多大,此刻面上愁苦方顯出老態,拍拍我的手背,懊悔道,「大小姐,當時我也不同意金爺跟那個女人在一起的!可是他是主我是僕,太多的話也不好講。現在對金爺來說,也只有自己的親生女兒可以信得過了啊……」
我歎口氣,心想這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剛剛與杜辰徵鬧翻,現在就發生這種事。其實我早知道,杜辰徵不是久居人下的人,總有一天要反的。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樣快。「成叔,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看他慌亂的樣子,我又安慰道,「你先別擔心,估計一時半刻間,他們也不敢把我爹怎麼樣。」
成叔看一眼尹玉堂,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會意,說,「玉堂他是自己人,您有話直說,不必介懷。」
尹玉堂看著我,眼中劃過一絲暖意。
成叔這才開口,說,「金爺曾經說過,他也料想過將來,並且為大小姐你留了條後路。——他簽過一個文件,就放在書房最底層的抽屜裡,上面說明等他退隱之後,青雲幫以及他名下所有的現金和不動產都會留給你。」
成叔臉上露出殷切沉痛的神情,說,「大小姐,您要記住,無論何時你都是青雲幫的大小姐!趁杜辰徵現在還沒怎麼防著你,你趕緊回家把那個文件取來……你一定要緊緊捏住那張紙,直到金爺醒來!否則的話,恐怕金爺半生打下的家業,都要落到其他人手裡了!」
一路回到郁公館,天幕低垂,夏意闌珊。一路上不時有車輛往來的清脆鈴聲,卻顯得整個城市更加靜寂。
打開書房大門,或許是因為心境的緣故,只覺這裡再無往日的雍容華貴,富麗堂皇。我沒有開燈,憑借金紗窗簾外投進來的暗淡的光,摸到大書架旁的寫字檯前。按照成叔的囑咐去翻左邊最後一個抽屜,可是裡面卻什麼也沒有。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兩個腳步聲,其中一個發出高跟鞋的篤篤的聲音,我下意識地藏到窗簾後面,偷眼望向寫字檯前的小客廳。
一個身穿金黃色貼身旗袍的女子把手袋甩到沙發上,坐下翹起二郎腿,抱著手臂嗔道,「徵哥哥,你這是在怪我咯?」
緊隨其後的修長人影,默默坐到另一面的大沙發上,他的臉在陰影裡,神色看不清楚。可是雙目依舊漆亮,在一片模糊的光影裡閃著寒星一般的光。片刻之後,他說,「麗莎,這樣衝動,可不像你。」
原來這個女人就是陳麗莎。藏在暗處的我,不由多看了她幾眼。
陳麗莎看了杜辰徵半晌,氣氛有些微妙的變化,似乎一下子軟了許多,她起身坐到杜辰徵旁邊,柔聲說,「其實我還不是為了你?辰徵哥哥,你知道的。」她伸手環上他的脖頸,一雙玉手在黑暗中潔白如藕,她看著他的臉,說,「當時我為了幫你,處心積慮嫁給了金爺,可是你不但不感動,還跟我生氣……我於是跟你賭氣,就跟金爺出國蜜月去了,可是心裡卻更想你……」她把頭靠在他肩膀上,說,「其實,我也是想早點跟你在一起……郁金一倒,上海灘不就是我們的了?省的還要時時防著被他知道我們的事。再說,郁心詠那丫頭也羽翼漸豐,比以前聰明了許多,竟能得到南京段老子的青睞……所以,還是趁早下手的好。」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當陳麗莎提到我名字的時候,杜辰徵眸光一動,似是受了某種觸動。我此刻躲在紗帳之後,卻只是心酸。原來他們兩個,竟然是這種關係。
杜辰徵沒有推開她,輕歎一聲,聲音淡淡的就像是在談論天氣,他說,「現在做都做了,我也無謂再責怪你。金爺過去也算對你有恩,留他一命算了。」
陳麗莎卻像是在發脾氣,說,「不行!」她抱得杜辰徵更緊,撒嬌道,「你在他身上耗了那麼多年,他賠給你也是應該的。一想到我在他身邊呆的那些時日,我就覺得噁心。必須要殺了那老傢伙,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這話說的平常,卻是關於一條人命,尤其是曾經是她丈夫的人的命。我心中一驚,心想這個女人何以這麼狠毒?這時,頭上忽然落下幾搓碎土,我抬頭一看,只見支撐窗簾的那條橫欄搖搖欲墜地晃了晃,呼啦一聲掉落下來。
我不得不躲開,只好向前一步站到窗子旁的空地上,一覽無餘地曝光在那兩個人面前。我強忍著慌亂,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心裡卻想,難道今日天亡我矣?居然會趕上窗簾整個掉下來,點子也真不是一般的背了。
杜辰徵定定看了我半晌,唇邊微微揚起,露出一絲含義未名的笑意,說,「大小姐,來了很久麼?」
我側頭望向再無掩蓋的窗外,樹影婆娑之上懸著一輪明月,我也沒必要再隱瞞,說,「是,我來了很久。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
陳麗莎踩著高跟鞋篤篤地走過來,揚著下巴看我,艷麗臉上有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說,「哎呦,這不是郁心詠郁大小姐嗎?鬼鬼祟祟地藏在這裡,是來找什麼的?」此時才看清她的容貌,杏眼朱唇,真人倒是比海報上還要漂亮幾分。
我看她一眼,說,「這裡是我家,我願意呆在哪裡就呆在哪裡,有什麼鬼鬼祟祟的?倒是有人明目張膽地坐在沙發上,滿口都是些見不得光的事!」
「你給我住口!」陳麗莎一個耳光揮過來,打得我臉頰生疼,她一手揪住我的頭髮,說,「郁心詠,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現在你以為你是什麼?還當自己是郁家大小姐嗎?」
我強忍著疼,冷眼看她,挑眉刺道,「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像個潑婦一樣,就不怕嚇到情郎嗎?」我冷冷瞥了杜辰徵一眼,轉頭又對她道,「我爹好歹也是你的丈夫,你張口閉口想要他的命,黑寡婦一樣,看以後誰還敢要你!」
「賤人!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陳麗莎手上一加力,將我的頭髮拽得更緊,揚手又想打一記耳光。我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扭,說,「打上癮了麼?還是被我說中了痛處,惱羞成怒嗎?」
陳麗莎眼中怒火更盛,忽然鬆開了我的長髮,一手打開抽屜摸出一把左輪槍來,冰涼槍口對住我的頭,說,「郁心詠,我今天一定要你死在這裡!」
我一愣,心裡分明嚇得夠嗆,可是仍然習慣性地嘴硬,說,「那你就試試看!做鬼我也不會放過你!」其實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我會這麼生氣,為什麼會這麼討厭她?僅僅是因為她背叛了郁家嗎?還是因為她與杜辰徵之間的關係呢……
陳麗莎哼了一聲,眼看就要扣動扳機……可就在這時,杜辰徵忽然握住她手上的槍,說,「麗莎,夠了。」
陳麗莎一愣,甩開他的手,秀眉一挑,說,「你幹嘛為她求情?最近也聽下人們說過,說你跟郁心詠走的很近,難道是真的?」
杜辰徵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按住她的手,說,「先把她關起來一陣子。我日後自有安排。」
陳麗莎眼中閃過一道不甘又疑惑的火焰,卻最終在對住杜辰徵冰寒目光後緩緩熄滅,僵持片刻,她終是鬆開了手,瞪我一眼,聲音卻是甜的,瞟一眼杜辰徵,說,「徵哥哥,我自然是聽你的。」
她把手槍狠狠撂倒桌子上,看著我冷笑說,「徵哥哥,還是你有遠見。早派人把書房裡的文件燒得一乾二淨,倒讓郁家大小姐撲了個空呢。」
我心中一沉。文件已經全被他燒了麼?
看來這郁家的家業,真的是保不住了。
三.{白色月光}
我被軟禁在自己的房間裡。今日是滿月,房間裡沒有開燈,卻也被窗外的月華映得十分明亮。獨自坐在窗前,疲憊不堪,卻又毫無睡意。這兩天發生太多太多意料之外的事,讓我來不及去面對,甚至來不及去傷心。
想起自己曾在現代的平淡生活,只覺得眼前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了。眼見窗外樹影婆娑,月光銀白如霜,忍不住唱起在現代時很喜歡的一首歌,「白月光,心裡某個地方,那麼亮,卻那麼冰涼。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隱藏,卻欲蓋彌彰……」
或許是這旋律太過煽情的緣故,當我唱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不知為何,我又想起那日杜辰徵在車裡抱我時的樣子.他跟我說他小時候的事,雖然那些回憶已經結痂成疤,卻也能在他眼中看到往日那些不為人知的悲傷……
其實我多麼想他再多說一些他的事,多麼希望更瞭解他一點……我以為我可以靠近,結果卻行得更遠,轉眼間,卻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這首歌很好聽。」這時,忽然有一個動聽的男聲自門口傳來,因為很熟悉,反而讓我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我沒有說話,亦沒有回頭,只聽他的腳步聲緩緩近了,恍惚就在我身後,他把雙手自後搭在我的肩膀上,說,「心詠,不如你繼續唱下去給我聽。」
我怔了怔,心中酸一陣苦一陣,最後化作一種黑夜裡無法遏制的怒火,我抓起桌上的一尊花瓶,猛地回頭砸下去,「滾,我不想看見你!」
也許潛意識裡我並不想傷害他吧,那尊花瓶並沒有砸到他,只是掉落在地上,滿地碎片。
杜辰徵眼中仍是沒有任何慌張或者驚訝的情緒,他斜斜站在旁邊,發上臉上都沾染著霜白月光,他悠悠笑了笑,說,「你確定,真的不想看見我嗎?」
我心頭一酸,隨手又抓起桌子上的東西丟過去,杜辰徵一樣一樣地躲開,直到桌面上再無東西可扔……我還是不解恨,心想反正在他眼中我已經是個潑婦,不如就潑婦到底好了。站起來衝到他身邊,伸手狠狠錘打他的胸口……
可我果然是花拳繡腿。杜辰徵只是受著,片刻之後,我打得累了,他這才捉住我的手,輕輕將我扣到懷裡,像是在哄小孩子,他說,「好了,別鬧了。」
我一愣,掙扎著想要掙開,他手上一加力,將我環得更緊,說,「你再這樣,我以後真的不來看你了。」
我氣結,仰頭吼道,「誰要你來看我?杜辰徵,我恨不得一輩子看不到你,我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一口氣撐得太長,我喘息一下,又吼道,「你跟陳麗莎下套奪我父親的家產,害我騙我玩弄我,再多說一百個討厭都嫌不夠!」
他一時沒有答話,夜裡靜寂,月華如水,室內一地白霜。
半晌,他只是抱我,下巴抵住我的頭,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一下一下撥弄我的長髮,他忽然在我耳邊說,「對不起。」
我一愣,心頭不由一跳。一時間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何感覺。怔怔地抬起頭去看他,他正好也在看我,一雙漆黑眸子忽然間多了幾分柔軟。
「唔……」我想說什麼,可是還沒來及說出口,杜辰徵已經低頭吻住我,深深的,舌尖溫熱而柔軟,那麼熟悉,又那麼溫存……
我想拒絕,可是我竟然做不到,半晌竟然環上他的脖頸,輕輕回應著他……他的大手摩挲著我的背,掌心的熱力透過旗袍,一絲一絲地滲透進皮膚……他又吻向我的脖頸,呼吸漸漸粗重。一路向下,伸手解開我前襟的兩粒紐扣……
我也有些狂亂,藉著最後一絲理智按住他的手,說,「上一次你說是意外……那麼現在呢?杜辰徵,你到底把我當成是什麼?
他很近很近地看著我,眸中竟似也有一種迷茫,他說,「我不知道。」隨即輕輕吻住我的耳垂,說,「我只知道這一刻,我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
我一怔,只是看著他的眼睛,彷彿也漸漸陷入他墨色深深的瞳仁裡……
杜辰徵橫抱起我,往罩著一層英倫蕾絲紗帳的金漆大床走去。我環著他的頸,深深陷在他懷裡,忽然想起了從前,我是如何誤打誤撞地進了他的房間,又是如何陰錯陽差地將他收進了我心裡……
我笨拙又主動地吻上他的唇,杜辰徵一愣,將我輕輕放到床上,熱烈而熟練地回應著我的吻……我閉上眼睛,強忍著甜蜜之外糾結的一種心酸。
真的,很傻吧……我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可是我沒有辦法。
如果相愛注定只有一刻,我只願他記住這一刻的我。
四.{花若離枝}
窗外,天邊已經初露魚肚白。
他已經醒了,我攥緊了被角,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為什麼會一次又一次地掉進他的溫柔陷阱裡,不能自拔,也不願清醒。
「你……喜歡我麼?」雖然明知道很傻,卻還是忍不住這樣問他。
杜辰徵的鼻樑很挺,晨曦中在臉頰映出好看的陰翳,分明是一副薄情面,卻也曾經為我露出過深情的表情。如何能不心動,如何能不心存幻想……即使明知問與不問,結果也都是徒勞。
房間裡一片薄透的沉默,他沒有回答,我卻只是定定地看住他,想要一個答案。
良久良久,他還是沒有說話。
「我明白了。」半晌,我淡淡地說,背轉過身,說,「你可以走了。昨夜仍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你不必擔心我會纏住你。」
這時,他卻自後將我環入臂彎,說,「還記得我上次給你講的教書先生嗎?」
對於杜辰徵的過去,我總是好奇,終是忍不住回轉過身。他枕著我的長髮,說,「先生死了之後,所有產業都被仇家霸佔,我只好帶著他女兒,過回以前流浪街頭的生活。」
說到這裡,他捏捏我的下巴,說,「那種生活,你永遠都不會懂。——從小就擁有很多的人,總會認為得到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我心頭微微一震,只聽他又說,「像我們這樣的人,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也只能不擇手段。——說過太多的假話,做過太多的壞事,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你又何必在意我口中的一個答案呢?」
我一時語塞,腦海中卻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我忽然開口問他,「那位先生的女兒,就是陳麗莎嗎?」
杜辰徵微微一怔,良久,淡淡地應了一聲。他把玩著我的長髮,問,「你怎麼知道?」
我歎口氣,說,「算是一種直覺吧。總覺得你看她的眼神……跟你看我和白小蝶的眼神不一樣,彷彿不單單是在看一個女人,而是在看許多年來一直陪伴你身邊的東西……那是要很多年的相處,才會有的一種感覺。」
想到白小蝶,想到他對她的狠心,我心中一寒,卻也無能為力,只伸手抱得他更緊,說,「其實我明白你的意思。喜歡這種東西,你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麼。倒是喜歡上你的女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杜辰徵正要再說什麼,我卻又說,「時候還早,再睡一會吧。」說著,倚著他的肩膀閉上眼睛。
仍然是一晌貪歡。最然明知醒來時,已會是人事全非。
正午,陽光燦爛,我坐在桌前曬太陽,一邊想著,此時的狀況下,我該如何保住父親和尹玉堂的周全……至於昨夜裡所發生的一切,倒真的像是前塵舊夢了。杜辰徵不在乎,那麼我會比他更不在乎。無法拒絕仇人的誘惑,本身已經是個錯誤,倘若再想藉著這個錯誤想他索要什麼的話,我就不再是我了。
這時,房門忽然被推開,陳麗莎站在門口,後面跟著幾個手下,看我的眼神裡充滿了厭惡,似是在強忍著不馬上殺了我的衝動,她揚了揚手上的紅色信封,說,「不想你爹死的話,就乖乖聽我的話!」說著,把信封往桌上一拍,我定睛一看,微微一愣。
竟是段家的聘書。陳麗莎斜眼看我,哼了一聲道,「聘禮齊全,段家禮可做足了。你嫁過去,想法子讓段老爺子出面,把青雲幫被封的碼頭給開了,我就留你爹一條命。」
我把大紅聘書撂在桌上,緩緩靠向椅背,說,「我不去。——除非你先放了我爸爸。把他安全送到段家。否則,免談。」
陳麗莎愣了一下,冷笑道,「你以為現在你還有跟我講條件的資格嗎?」說著,側頭跟手下說,「給我扒了她的衣服!看她還敢不敢嘴硬!」
我拍案而起,冷道,「我郁心詠才是青雲幫的大小姐,看你們誰敢動手!」
被我的氣勢震住,那兩個嘍囉停住腳步,一時竟沒有上前。
陳麗莎一愣,咬牙罵道,「兩個沒用的東西!」這時,又有幾個人影走過來,為首的一個一襲藍色西裝,我本能地轉過頭不敢看他。
「在吵什麼呢?」杜辰徵閒閒坐到桌子上,目光淡淡從每一個人臉上掃過。
房間裡一時寂靜無比。
陳麗莎看我一眼,走過去挽住杜辰徵的胳膊,說,「徵哥哥,你告訴她,讓她嫁入段家是你的意思。這些人,也都是你龍虎堂的人!免得她再不知好歹!」
讓我嫁給段景文是他的意思麼?我重重一愣,猛地回過頭去。
房間裡沉默許久。
杜辰徵別過頭不看我的眼睛,沒有承認,可是說出來的話卻等於是默認。他說,「你跟段景文成婚以後,我會把你爹安全地送到段家。段家會給他最好的治療。」
我的心一痛,他卻又補一句,說,「這是對你最好的選擇。」
「對我最好的選擇?」我苦澀地重複著他的話,「是對你們那幾個碼頭的最好選擇吧!原來你說先關我一陣子,就是在等這一天!倒真是會物盡其用呢!」
杜辰徵沒有說話,也沒有看我。陳麗莎挽緊了他的手臂,眼中似有欣慰,說,「徵哥哥,其實昨晚你留在她房裡的事我都知道……雖然我知道你只是逢場作戲,但我還是有些擔心……不過現在,我才真的放心了。」
這時,有一個郁家過去的家僕過來傳話,說,「杜少爺,段景文段大少上門拜訪,現在正在前廳候著。」
杜辰徵點下頭,微微抬了抬手臂,示意他退下。我定定地看著他,眼中漸漸含淚……這個男人,我曾在心裡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說我不在乎他。我以為我做得到,可是到頭來我還是高估了自己。
我把那紙聘書捏在手裡,緊緊的,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說,「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去?」
他抬頭看我,一雙黑眸含義未明。我把那紅信封狠狠甩在桌上,心中苦澀難言,「杜辰徵,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去!」
杜辰徵淡淡地垂下頭,沒有回答。
「好,我就如了你的願!」我轉身就走,眼淚還是無可遏制地流了滿面。
明知這個男人注定只能給我傷害……為什麼我還是會對他抱有幻想,為什麼我還是要為他而心痛?昨日他為了陳麗莎反了我爹,今日他又為了利益把我推向另一個男人……
這樣的男人,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呢?
我用手背抹乾了眼淚,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堅強一點。
五.{段氏家規}
近郊一家療養院。房屋是樸素的灰白色,四周雖也是花木扶疏,可是比起繁華的郁公館,自是不可同日而語。杜辰徵說到做到,在我接了段家聘書之後,他便把療養院的地址交給了段景文。
走廊裡一片灰白,空無一人,我想到一代上海之王郁金爺竟在幾日之內落到此番境地,又想到自己,心頭不由一酸。打開房門,只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坐在輪椅上望著窗外,彷彿這不見的幾日比幾十年更催人老。我顫顫地叫了一聲,「爹……」
老人回過頭來,面部表情很僵硬,一雙眼睛卻是清明的,愣住半晌,顫抖著想要抬起手來……
我見爹爹這個樣子,心中更是難過,走過去握住他的手,說,「爹,是女兒不好,讓您受苦了。」
金爺顫顫地拍拍我的頭,眼中一時感慨完全,有憐愛,也有悲慟……我伏在他懷裡,想到杜辰徵,又想到自己,心中所有的苦澀一齊湧上來,眼淚嘩嘩落下來。見到這番情景,原本跟在我身後的段景文輕輕退了出去,說,「心詠,你跟金爺慢慢談,我出去辦點事,已經安排了司機晚上接你回段府。」
段景文頓了頓,卻又走上前來拿走我手袋裡的玉牌,說,「等我們明日正式成婚的時候,我再親手把它佩到你身上。」
我點點頭,無心再理會其他。倒是金爺的目光落到那塊玉牌上,微微一動。
細細跟金爺說了這兩日的經歷,只是將我與杜辰徵之間的荒唐事略去不提。可是金爺也不是等閒之輩,或許是我的眼淚或者眼神洩露了自己的心事,他忽然問我,說,「心詠,你喜歡上了杜辰徵?」
我重重一愣,一時也不知該不該承認,想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他玩弄在鼓掌之間,一種屈辱緩緩爬上心頭,我搖搖頭,咬牙道,「不,我恨他。我恨死他!」
金爺看了我半晌,歎口氣說,「辰徵這孩子,我當初留他在身邊,就是看中他夠狠,夠絕情。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看不透他……」他輕拍我的肩膀,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其實我也不怪他。要怪,也只能怪爹老糊塗,竟會娶了陳麗莎過門……」
室內本就昏暗,牆壁灰白,彷彿時光斑駁。他的眼神忽然悠遠起來,像是觸動了遙遠的回憶,自言自語般地說,「誰讓她長的那麼像她呢?……即使讓我重來一次,我又怎麼能拒絕一個跟她那麼像的人?」
房間裡一時靜寂無聲。我看到金爺此刻的神色,心中也不由唏噓,再想到自己,苦澀就像波浪一般蕩漾著襲來。半晌,我說,「爹,我明日就要嫁給段景文了。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如果您想,我也可以為你拿回你所失去的東西。」
金爺只是搖頭,說,「這些天我想了許多。世人總說名利如浮雲,年輕的時候以為那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老了,看得淡了,卻又難以抽身。如今,一切都失去了,反倒也覺得什麼了。心詠,現在只希望你後半生能開開心心的,爹也就別無所求了。」
我胸中一暖,忍不住輕輕握住金爺的手。他頓了頓,又說,「對了,那塊玉牌是怎麼回事?好像那個戲子尹玉堂也有一塊類似的?」
我點點頭,說,「是啊,尹玉堂長的跟段景文又很相似,我一直在想,尹玉堂跟段家之間會不會有什麼淵源……」
金爺想了想,說,「仔細想想,好像確實聽說過,段家在二十年前生了一對雙胞胎。段家的家規很嚴苛,規定只能由長子繼承家業。正當段老煩惱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時候,長子卻陰錯陽差地被人販子拐走了……現在想來,不知道那個長子,會不會就是尹玉堂?」
「也許吧。」想到尹玉堂,我心裡除了愧疚也還有不捨,說,「待我嫁到段家,會再調查這件事的。玉堂,他這輩子過得太苦了……」
「傻丫頭,這時候還有心情可憐別人。不如多想想自己吧。——明天,你是否真的可以面對?」金爺中風之後,頭腦依然很清晰,可是說話到底是有些顫顫巍巍的,這一番話說下來,卻給我一種異樣的觸動。就好像是我的眼淚,含在眼眶裡,落不下來,卻也回不去。
帶著杜辰徵給我的傷痕,與不愛的人共度一生,我真的,可以做到麼?
六.{峰迴路轉}
大紅燈籠掛了滿牆,窗戶上也貼著精細剪好的「囍」字。房間裡紅床紅喜被,紅色蓋頭上綴著紅色流蘇,輕輕拈起來,陽光下抖著一層碎金。我怔怔地看了它半晌,又緩緩把它放到桌上。
鏡子裡的女子,眼睛因為一夜未睡而異樣地深邃,臉上濃墨重彩,卻也著實比平時美麗。我怔怔地看著自己,忽然覺得有些恍惚……可就在這時,鏡中忽然出現一張英俊的臉。——劍眉,薄唇,鼻樑出奇的直挺,一雙黑眸就似是寒星閃爍。
很長一段時間,我就那樣靜靜地看著鏡中的他。疑心是夢,疑心那是因為自己太不甘心而想像出來的幻影……直到他的雙手緩緩覆上我的肩膀,掌心溫熱的觸感讓我不得不承認他的真實。
杜辰徵一襲黑色窄腰西裝,沒有系領帶,領口處有些凌亂的俊逸,緩緩自後抱住我,說,「心詠,你跟我走。」他的聲音依然動聽,帶著一絲比平時略帶沙啞的磁性,落在我耳朵裡,彷彿夢幻般的羽毛,那麼輕,又那麼重。
我猛地回過頭去,鏡中的他竟然真就在我眼前,唇邊有一絲清淺的胡茬,似是一夜沒睡,他把鼻尖輕輕貼向我的額頭,聲音恍惚宛如夢囈,他說,「我想了一夜,其實還是想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放不下你。不由自主就來了這裡……我一定要帶你走。」
我整個人愣住,定定地看著他,心中忽然一酸,後退一步掙開了他的懷抱。耳環上狹長流蘇撞在皮膚上,陣陣的涼。我搖搖頭,說,「杜辰徵,不要再耍我了。不要一次一次地給我希望,最後卻還是讓我失望透頂。」我側身指著門口說,「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杜辰徵一怔,深色瞳仁裡緩緩湧出一種心酸,隱隱竟有些無助。看得我胸中微有些疼,可是卻也無能為力。時至今日,我不能保證自己真的已經不愛他,卻真的是死心了。
他輕輕抓起我的手,眼中有清淺的暖霧,「我知是我過去傷你太深。……我曾經也以為,讓你嫁給段景文是最好的結果。」他把我的手放到唇邊,說,「可是我到底還是自私。我不能眼看著你嫁給別人……」
我心中一酸,拼盡理智甩開他的手,整個人向後跌在妝台上,將滿桌的胭脂水粉撞了滿地,只是搖頭,說,「你不要再說了。我已經無法再信任你。——過去發生那一切,是我傻,卻也是我自願的,從今以後,你我兩不相欠……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我可以原諒自己犯錯,可是事不過三。他曾經一次又一次地玩弄我,誰能保證他這一次就不是?對於這個男人,我已經再無力氣。
杜辰徵此時竟似有些慌了,他過來按住我的肩膀,說,「心詠,你相信我。你可以一輩子不信我,但我只要你相信這一次!」
我心中一動,卻也是搖頭,說,「不,不可能的了……」杜辰徵眼中閃過一絲受傷之後刺痛的光焰,就在這時,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響動,他用手帕摀住我的嘴帶我閃到門後,我攥著他的袖口,眼前卻是一黑,整個人軟軟倒進了他懷裡。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四周已經不是古色古香的段家宅子,西式的床鬆軟寬大,頂上懸著白色蕾絲紗帳。緋紅的暮色順著窗欞照進來,陌生的房間裡一片昏黃。我坐起身,發現自己身上的喜服已經被換成一件輕薄的紗織睡衣。這才想起來發生了什麼,碰巧杜辰徵捧著個玻璃水杯進來,四目相對,他溫溫一笑,說,「心詠,你醒了。」
我氣急,一邊翻身下床,吼道,「杜辰徵你好卑鄙!居然用迷藥把我弄昏了!誰讓你給我換衣服的?誰讓你把我帶到這裡來的!」胡亂穿上拖鞋就要往門外沖,卻被杜辰徵輕輕拽住,他一副理直氣壯又溫文爾雅的樣子,臉龐依然那麼英俊,說,「給你換衣服有什麼稀奇?我又不是沒看過。」
我甩開他,心裡有氣,說,「杜辰徵,你什麼時候才能不這麼自說自話?你憑什麼把我帶到這裡來?你有問過我的意見嗎?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你的牽線木偶嗎?」我越說越氣,說,「我現在要回去嫁人,你別攔著我!」
杜辰徵一手環住我,出人意料地有耐心,把水杯在我面前晃了晃,說,「先喝口水吧。有話慢慢說!」我揮手打翻了玻璃杯,水灑了他一身,我一愣,隨即不顧一切地衝向門口。
他為什麼忽然對我這麼好?不知道又想要怎麼利用我!我必須要快點離開這裡,我真自己再一次抵抗不了他的誘惑。
杜辰徵上前兩步,忽然間橫抱起我,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我陷在他懷裡動彈不得,不由有些氣急敗壞,說,「杜辰徵,你到底想要怎麼樣!」
他俯身在我耳邊說,「心詠,你跟我來。」
這棟宅子很大,杜辰徵抱著我穿過一個長長的走廊,向左轉後有一間很大的房間,米色的地板上居然擺著一個巨大的玻璃鞋架,上面放著近百雙五顏六色的高跟鞋,映襯著窗外的緋色夕陽,格外璀璨好看。
我一愣,杜辰徵輕輕放我下來,說,「你喜歡這種鞋子吧?每一次見到你,你都穿這個。」
他……是買給我的?我忍不住走上前,拿下一雙珍珠色鑲兩片的鞋子在手裡細細看著,認得這是百貨商店裡的法國貨,手工很是精細。半晌,我輕輕把它放回去,心中微震,又有些言不由衷,輕聲地問,「你買這些做什麼?」
杜辰徵斜倚著玻璃鞋架站著,幽幽地說,「我也不知道。……偶爾看見了,覺得你穿會很好看,就忍不住買回來……後來,當我看不見你的時候,當我覺得對不起你的時候,就會去買鞋子給你……結果買了一雙又一雙,也不知道該怎樣交給你。」
我心中一動,一時也不知是甜是痛,低下頭說,「杜辰徵,你別對我說這樣的話……我怕是又要誤會了。」
杜辰徵輕輕抱住我,說,「不是誤會,心詠,你相信我。……過去我也以為是誤會,可是昨夜,當我想到天亮後你就要嫁給別人,想到我以後再也不能這樣抱著你……我就覺得很絕望。」
他抬起頭,一雙燦如寒星的眸子對上我的眼睛,說,「再給我一次機會,可以嗎?」
我伏在他胸前,一時也說不清是幸福還是苦澀,只是落淚,喃喃地說,「我真的很想相信你……可是又怕會再次受傷害……辰徵,你我之間已經隔了那麼多的人和事,真的還可以有未來嗎?」
他輕輕摩挲著我的背,說,「我從不輕易給人承諾,但是心詠,我現在向你保證,無論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再放開你。」
我的淚滴滴滾落,卻是溫熱的甜,忍不住抱的他更緊……其實自己也知道,就算不敢相信,就算害怕再次受傷害,我也是放不開他的……
因為,他是我真正喜歡的人啊……
杜辰徵捧起我的臉,用拇指擦去我的淚,輕輕地吻下來……這個吻中有鹹,有苦,也帶著一絲繾綣刻骨的甜……我環住他的脖頸,第一次這樣肆無忌憚地回應著他……
這時,忽然有人重重地敲了幾下門,那個聲音很熟,卻又是從未有過的冷然,「杜辰徵,你搶了我未過門的妻子,這筆帳該怎麼算?」
我錯愕地回過頭去,這才發現門口不知何時已經站滿了人,段景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卻又一種與平時不同的感覺,他錯開我的目光,冷冷地看著杜辰徵,說,「你還不快放開她!」
杜辰徵拉住我的手,說,「我不會放開的。以後也不會再放開。」段景文一怔,鏡片後的好看瞳仁裡湧出一抹深深的恨意,上前一步將我往身邊拽,說,「這一次,放與不放,可不是再由你說的算!」
我手腕有些疼,忍不住輕吟一聲,杜辰徵忙放開了我,看一眼段景文,說,「你真的以為,這樣就可以把她從我手上帶走麼?」說著,從腰間抽出一把槍飛快地指住段景文的額頭。
緊隨其後,段景文的手下也紛紛拿出槍來指向杜辰徵。
氣氛一時有些緊張,我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辦,開口想勸,說,「段景文,對不起,你……」
「心詠,你什麼也不必說。」段景文打斷我,將我攬到身邊,揚起唇角望向杜辰徵,說,「現在已經六點了。從這裡趕到黑花幫的第一碼頭,需要多長時間?」
杜辰徵微微一怔,冷然逼視著他,說,「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站在他身旁,總覺得段景文的表情與平日不同,只見他看了看腕上金錶,說,「與其跟我耗在這裡,不如想辦法在半個鐘之內趕到那裡吧。——陳麗莎自作聰明,她去找黑幫主談判,想借黑花幫的手除掉心詠,可是反被黑花幫扣住。」段景文攬住我的手緊了緊,說,「黑幫主是聰明人,他怎會為了那個女人,來與我段家為敵——從現在開始,我會好好保護心詠,你沒有這個能力,我也不會再給你任何機會。」
杜辰徵沉吟片刻,沉聲道,「你說說而已,我憑什麼相信你?」
段景文悠悠地拿出一條金項鏈,在他面前晃了晃,墜子是一個金質的「杜」字,他把它甩在地上,說,「你認得這個吧?陳麗莎從不離身的。黑幫主知道你多疑,特意派人拿來的。」
杜辰徵目光一顫,段景文的笑容愈加得意,說,「我已經答應了黑幫主,以後段家會幫著他來對付你。不過這一次的事,你跟他自行解決吧。——記住,別帶手下去。否則陳麗莎到時候缺胳膊斷腿,你可別怪我。」說著,他拉起我走向門口。
杜辰徵目光沉沉地望著我,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槍。我知他是放不下陳麗莎,又不忍見他為我掛心,忙說,「我先跟他回去好了,你萬事小心!」
段景文握著我的手一緊,側頭看向我,目光中竟有一種深深的痛苦和眷戀。
七.{相思如夢}
這輛黑色雪弗萊車我已經坐過很多次,身邊的人一直是段景文,可是現在,卻有一種很恍惚的感覺。這個人身上有種陌生而熟悉的味道,分明穿著段景文常穿的米色西裝和金絲邊眼鏡,整個人卻少了一種留過洋的書卷氣,多了幾分颯爽的英姿和俊美。
我忍不住側過頭去打量他,只見他鏡片後那雙瞳仁就像兩顆染了墨的黑珍珠,睫毛長且根根分明,湊近了呼吸,隱約可以嗅到一種淡淡的油彩味。
——尹玉堂?雖然早知道他們長得很像,可是此刻坐在我身邊的人,卻讓我感覺熟悉卻又很陌生,分不清到底他是誰。
「停車。」這時,他忽然開口對司機說,「你先下去等著,十分鐘以後再回來。」
司機依言做了,砰一聲關上了車門。我一愣,定定地看了他許久,忽然間有些恍然,說,「你……難道你是……」
他摘下金絲邊眼鏡,露出一雙漾著春水般的美目,含義紛繁地看向我,說,「心詠,你那麼聰明,我從來也沒想過能瞞住你很久。」
我重重愣住,心中如電轉,一時卻也想不出頭緒來。尹玉堂跟段景文本就極其相像,如今再穿上段景文的行頭自是真假難辨,可是骨子裡那種氣質並沒有改變,那是無論如何也騙不過熟悉他的人的。我怔怔地看著他,說,「玉堂,你……」腦中一下回想起金爺給我講過的段家往事,說,「段景文呢?你知道嗎,聽我爹說,你們很可能是孿生兄弟……」
尹玉堂將兩塊同樣的玉牌放到我手裡,打斷我說,「我曾經把我屬於我的那塊玉牌放在你那裡,也就是因為這樣,差點引來殺身之禍。段景文得知我的存在後,一直處心積慮想做掉我,因為我是長子,倘若跟段老爺子相認,他便不可能再繼承家業。」
我想起段景文那日問我尹玉堂在哪裡時那種早有預謀的神情,卻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說,「你們是親兄弟,他怎麼會……」
尹玉堂無聲地握住我的手,像是在找某種依賴,他看著我,眼中有痛,說,「我也以為他是來認我的。無親無故幾十年,我也很想有親人。可是段景文講完我的身世之後,他竟然想要殺掉我……心詠,為什麼,明明是一模一樣的雙胞胎,他從小榮華富貴,我卻要一次又一次地承受被人拋棄的命運?」
我一時也愣住了,他的手卻攥得我更緊,說,「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拋棄我,背叛我!我會用段景文的身份繼續活下去,保護你,給你想要的一切,完成我過去沒有辦法做到的事!」
我怔怔地看著他,說,「所以你……殺了段景文?」
尹玉堂曾經顧盼生輝的美目如今只是冷然,道,「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有什麼辦法?我不能一輩子任人宰割。」
我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有些陌生,一時只是無語。
尹玉堂輕輕環住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柔聲說,「但是無論何時,我對你的心意都不會變。你記不記得我說過,不管以後你在哪裡,嫁給什麼人,我會一直在原地等你……等你回過頭來對我說,萬丈紅塵,你只願做個看戲人。——卻是跟我一起。」
這時,十分鐘已到,司機依言回到車裡。
我想說什麼,終是吞了回去。車子啟動,窗外掠過明暗交錯的光影。
彷彿一個漫長的時光隧道。我想起與尹玉堂自相識起一起所經歷的一點一點,心頭也有些惘然……
我彷彿看見那時的他,在南京的江邊自後抱住我,說,「心詠,我放不開你。」
我看見他略帶痛楚地對白小蝶說,「……我保護不了她,也沒有能力給她安穩平靜的生活。」他那時的身影隨著火光搖曳,有種朦朧的美感,說,「我現在只是不想再讓她擔心,她希望我留在這裡,我便留在這裡等她。無論她最後的歸宿是誰,段景文也好,杜辰徵也罷,我……我只希望她幸福。」
……我也曾經以為我喜歡的人是尹玉堂。一次一次地被他感動,被他包容,也曾真心想要跟他在一起……可是現在呢?我變了,他也變了,我們都回不到從前。
……一片橘色霧樣的昏暗中,尹玉堂尖尖下巴抵在我頭上,自言自語般地說,「心詠,你知不知道今日早晨我穿著新郎喜服苦苦等待你的心情?我以為你會來的,我以為我們從此以後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在一起。當我發現你被人劫走的時候,發瘋一樣地到處找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爭取這一切是為你。過去一直是你在保護我,可是現在,我終於有能力保護你……」他捋一捋我的長髮,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堅定,他說,「我要跟你在一起。」
八.{一夢之遙}
一路沉默,其實我也有在想,杜辰徵和尹玉堂,究竟哪一個,才是我最好的歸宿。……我愛杜辰徵,這一點毋庸置疑,卻也正因為這樣,我再也承受不了他的傷害……假如他救出了陳麗莎,我們三個人要怎麼辦?可是假如他救不出呢?
我心頭無端一跳,簡直不敢去想。此時車子已經駛入段府,尹玉堂牽著我的手下了車,一彎明月懸在枝頭,我停駐腳步,說,「玉堂,如果你還念著過去的情分,就放我走。」
第一碼頭離段家不遠,我沿著江邊一直跑一直跑……在心裡默念著,辰徵,你一定不可以有事!我們經歷了這麼多才可以在一起,你一定不可以有事……
可就在這時,我腳下忽然一疼,整個人跌進旁邊的草叢裡……我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可是腳下卻又是一滑,細細一看,原來竟是鞋跟斷了!我心中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只是擔心杜辰徵,索性脫掉鞋子繼續跑……眼看著第一碼頭離我越來越近,我拚命跑著,兩側的風景不住倒退……我在心裡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辰徵你一定要平安無事才好……
忽然間「轟」的一聲!
前方一片橙色火光,映紅了半個天幕,爆破的聲音伴隨著破碎的屋頂飛得到處都是……整個第一碼頭沖天而起,倏忽間在我眼前燃成了一團烈火……
我呆呆地看著遠處那團火海,胸口一瞬間也彷彿被燒著了一樣,鑽心地疼,那麼絕望,雙腿一軟,我癱倒在地上,喃喃地念著,「辰徵……不要,不要啊……」整個碼頭都毀了,杜辰徵怎麼可能還有活路?
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你怎麼可以……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滾落,卻再也穿不回……五臟六腑就好像被什麼搗碎了,再揉成一團放回去……
所有的過往在我眼前呼嘯而過……我看見那日他不顧一切地帶走穿著大紅喜服的我,他說,心詠,你相信我。你可以一輩子不信我,但我只要你相信這一次……
可是我卻沒有相信他,我還沒有來得及對他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與君長相守。
恐怕即便是我想,也再做不到了。
江邊的火焰越燒越旺,照亮了江水,也將夜空染成一抹淒艷的紅色。
我慟哭出聲,緩緩地伏下身去。
九.{無事之秋}
一年以後。秋意正濃。
段府裡的花草已經謝了大半,我在小院裡撥弄一盆開得正艷的秋菊,頭也不回地說,「黑花幫的事,都已經辦妥了嗎?」
成叔點點頭,面上有難以掩飾的喜色,說,「段家的人很配合我我們,如今上海灘,終於是我們青雲幫的天下了!」
我微微一笑,將那朵花四周的雜草除掉,說,「黑花幫的黑幫主呢?我要用他的人頭,去祭奠一個人。」
青雲幫是不是從此可以在上海一手遮天,我根本就不在乎。這一年以來,為他報仇,已經是我活下來的唯一理由。
成叔忙收斂了笑容,垂首道,「是,小姐。」
「我爹恢復的怎麼樣了?」我不願氣氛變得緊張而淒楚,於是便調轉了話題。
成叔略顯蒼老的臉又舒展開來,說,「段少爺果然說到做到,找了歐洲最知名的醫生來治老爺的病,現在他已經好多了,還時常念叨著要回來看小姐呢。」
「這樣我就放心了。」此時唇邊才露出一絲真正的笑容。我這一生還能有什麼奢望呢?只要身邊的人都安好,也就再無所求了。這時,指尖被剪刀刮了一下,有大滴的鮮血湧出來,成叔急忙圍上來,說,「小姐,你沒事吧?」
我淡淡地搖搖頭。這時,忽有一雙溫熱的手自後覆住我的肩膀,一瞬間竟讓我有一種錯覺。……彷彿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寧靜的上午,我在銅鏡中端詳一身紅妝的自己,他就這樣自後扶住我,他說心詠,你跟我走……
回過頭,那人卻是尹玉堂。一年以來他變了很多,西裝穿得更熨帖,金絲邊眼鏡也戴得更契合。整個人更精明,更強幹,甚至比真正的段景文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俯下身,輕輕含住我的手指,說,「疼嗎?」
成叔見此情景,急忙無聲地退了出去。
我微微一怔,隨即搖頭,說,「不疼。」
尹玉堂抬頭看我,說,「這裡的傷口不疼了……那你心上的傷呢?」他握著我的手,一邊環住我的腰,說,「你還在想著他麼?」
我垂下頭,心中一酸,再抬頭時臉上已經帶著淺淡的笑容,說,「過去的事,該忘的都忘了,還提起來做什麼?」
尹玉堂在我耳邊歎了一聲,只是輕輕地抱著我。
「當初我答應過的,只要你幫我重振家業,與郁家聯手扳倒黑花幫,我就一輩子陪著你。如今,怎麼可以食言呢?」我自言自語般地說,一時只是任他抱著。
可是,其實我騙了他啊……
我怎麼可能會忘記杜辰徵呢?我記得那日的青石子小路,記得那夜空下傳來聲聲寂寥的蟬鳴。我記得他身上古龍水的香味,我記得將我攬在懷裡,說,「身上怎麼這樣涼?南京的夜,比上海要冷些的。」
我一直想忘記。
可是我卻還記得。
也許,忘了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