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颯茫然地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為什麼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楚雲飛和方木就不見了?莫非……他們也被這座城給吃了……
她生生地打了個冷戰,環顧四周,找不到一絲生命的氣息,突然,她身子一顫,轉頭望向遙遠的天際,那裡有一座直插天宇的高塔,一股強大的力量正從高塔頂一波一波地蕩漾開來,似乎整座大夷城都被那力量籠罩其中。
她連忙閉上眼睛,在她的意識之中,出現那個力量的影像,就像是一顆石子落入池中,蕩起層層漣漪,在那漣漪之底,有一團黑色的,熟悉的光。
是屍毒!她睜開眼睛,心中一陣激動,屍毒竟然在高塔的下面!
她連忙往塔的方向奔去,沒跑出多遠,腳下的步子又緩了下來,離屍毒越近,她的生命就越接近終點,也許……她不該來這裡,畢竟,天嬰蠱並不是她所做,為了它犧牲,值得麼?
這個念頭在她心中一閃而過,她不禁扇了自己一耳光,天嬰蠱的暴斃和屍毒的洩露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她當初出發之前就已經打定了主意,要用自己的生命將那可惡的屍毒封印,為何現在卻又突然心生膽怯?
如果她是麒麟昭嵐,也許可以不犧牲任何人便將之收服,但是……她抬頭望了望那高聳入雲的塔,不禁苦笑。
可惜,她不是!
所以唯一的辦法,只有犧牲自己!
眼淚不爭氣地從她眼中洶湧而出,她無數次告訴自己要堅強,但真正面對死亡的時候,她卻是如此的怯懦。
雙腿像灌了鉛,楚雲飛和小幽不在也好啊,如果讓他們知道自己打算以身殉葬,恐怕會發瘋吧?
雲飛,希望你沒事,也許,我們真的是有緣無份。
天空,是一片冰冷的藍,不見一絲雲彩。
楊颯望著眼前像心臟一般微微跳動的黑色光球,不知道是該喜還是悲。
在它的周圍,印著八卦,每一卦都清晰可辨,光球便在這卦中,彷彿罩著一層透明的薄膜,無論如何掙扎,都出不了卦去。
想必這就是路杳設下的結界了,若要收服屍毒,必須揭開結界,讓屍毒上她的身,然後再砍下她的頭。她是養蠱之人,身體天生就是蠱物最合適的宿主,只要屍毒一上身,必然立刻合為一體,密不可分,那時若是她死了,屍毒也就會隨著她的生命一起,不復存在。
可是……這個八卦,要如何揭開?沒有方木在身邊,她有勇氣殺死自己麼?
她不敢再想,只是望著那光球,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倏地,天空突然一黑,她抬頭,看到一團火,裹著一塊巨大的岩石,像隕落的星辰一般,向她直直地砸了下來。
她大驚,想逃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地望著火石越來越近,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轟」,一聲劇響,她認為自己一定已經死了,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疑惑地睜開眼,她詫異地看著將自己包裹住的火石,熊熊火焰還在燃燒,卻沒有一絲熱量。她伸出手,試探著去觸摸岩石壁和火焰,卻摸了個空。也不知道是火焰穿過了她的身體,還是她的身體穿過了火焰,她從岩石中走出來,原本安靜的街道突然出現了許多人,天空中烏雲滾滾,烈雷陣陣,巨大的火石從烏雲中雨點般落下,砸在地上,火迎風而起,瞬間便將整座城市包裹在可怕的烈火之中。身穿古樸衣服的人們在街上驚慌失措地奔跑,手上挽著細軟和兒女,眼中是深深的絕望。
楊颯看著無數人從自己的身體裡穿過,就像在看一場真實得可怕的立體電影。毫無疑問,這應該就是萬年之前巴國滅國時的情景,所有人都在奔逃,沒有人能夠反抗天帝的憤怒。
可是……巴王呢?
不是說歷代巴王力量累加,已經近乎於神了,為何他的子民還在承受苦難,他卻不見了蹤影?
就像是回應她的疑問,面前的承天塔頂突然冒出一個光點,向天空激射而去,在空中如煙花般盛開,蔓延成一張巨大的網,鋪天蓋地而來,將整座城包裹其中。火石遇到那網,便像是紅糖一般融化了。
民眾不再奔逃,他們的眼中流露出驚喜,望著那高聳入雲的塔頂,大聲歡呼起來。
「王子!是王子!」
「王子萬歲!」
「無憂王子萬歲!」
民眾的激情震天動地,連承天塔都在顫抖。楊颯聽到「無憂」二字,心中忽然一痛,隨著眾人一同望向那高塔的彼端,像在仰望蒼穹。
王子?為何是王子?出來主持大局的不應該是巴王麼?
驀然之間,高塔的門無聲地開了,她看到一個人影從門內走了出來,緩緩走到她的面前,深深地看著她。在被他凝望的那一刻,一切似乎都變得遙遠了,漫天的火光,民眾的呼號,即將到來的戰爭,所有都不再重要。
那是一個身披盔甲的少年,眉如遠山,眸如星辰,精緻的五官,頎長的身材,一雙漆黑的眸子裡滿是冬天最溫暖的泉水,流淌著難以抵擋的善良。
為何?為何如此熟悉,卻找不到記憶的痕跡?明明曾有過交集,如今相遇,卻恍若陌路。
那少年微微一笑,轉身便走進了塔裡,楊颯一驚,本能地追了上去,將那封在八卦中的屍毒忘到了九霄雲外。
在她進入塔門的那一瞬,滿城的幻象突然之間消失了,天空依然湛藍如水。
門,緩緩地合上了。
塔裡出奇地大,偌大的廳堂全是用石頭砌成,石頭之間的縫隙小得插不進一張紙。四周牆壁上雕刻著各種各樣的圖騰,都經過高度藝術化,呈現出一種神秘而內斂的美。最令她驚訝的,要算大廳中央那蜿蜒向上的樓梯了。
原來這塔並沒有太多東西,中空,牆壁直上直下,高不見頂,只在中央的地方矗立著一根巨大的柱子,直通塔頂,一條樓梯繞著柱子蜿蜒盤旋,像纏在上面的一條蛇。所有的東西都是用青石做成,只有那樓梯,卻是奇怪的黑色,也不知道用的是哪種材質。
少年身後的白色披風被風鼓起,發出獵獵的聲響,上了樓梯,往上走去,步子輕盈,並不見快,卻令楊颯怎麼也追不到。那樓梯很陡,沒跑幾步,她就累得氣喘吁吁,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了。而那少年還不緊不慢地走著,似乎並不覺得累。
雖然累得七魂跑了六魄,她還是得跟上去。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信念,竟然像咒語一般牽引著她,跟隨著那少年。
他的背影,如此熟悉。
後來的路似乎沒有那麼難走了,她的步子越來越輕,速度越來越快,到後來簡直就是在飛了。不多時,便到了承天塔塔頂,與樓梯相連的是一個巨大的天花板,天花板上雕刻著一隻非鹿非馬的動物,姿態優雅高貴得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
鹿角,馬身,黃毛,圓蹄,雖然與史書記載不同,但楊颯一眼便看出那是百獸之王,堪與龍鳳媲美於天下的麒麟!
少年往上走去,竟然穿過了石頭做的天花板。楊颯臉色一變,連忙追上去,剛剛走到樓梯的盡頭,頭就要碰到天花板時,天花板突然如鮮花盛開一般轟然打開,塔頂竟然別有洞天!
沿著樓梯越過門,天花板又合在了一起,那竟然是一座小小的宮殿,圓形的房間,修建得富麗堂皇,美輪美奐。石頭做的桌椅,都用軟軟的絲絨蓋著,地板上鋪著潔白的地衣,像鋪了一地的白雲,桌子上放有銅製香爐,只可惜爐寒香冷,不見氤氳,四周掛著粉紅色飾有水晶流梳的帷幔。在房間的正北方,有一張圓形的床,床上垂著白色的紗幔,上面點綴著點點暗紋,高貴而不失典雅。
只是在床的一角,有一條鐵鏈,玄冰一般,宛如刑具。
一人頎長的身影立於宮殿正中,背對著她,身上穿著一件牛仔衣褲,及腰的長髮宛如流瀑。
那少年向她奔去,身體變得透明,隱入了她的身影,重合在一起,竟然如此默契,不差分厘。
「小幽!」楊颯終於止不住叫起來。李幽聽到她的呼喊,轉過身,眼中的笑如同冬日最溫暖的清泉。
雖然容貌差了太遠,楊颯還是一眼看出她的神情,與那容貌秀美的少年,何其相似!
「昭嵐。」她一笑,恍若隔世。
「無憂。」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從嘴裡跳出來,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小幽,你究竟是誰?為何連你,也認識昭嵐?
李幽再笑,竟然是傾國傾城的模樣:「是的,昭嵐,我就是無憂,巴國最後一位王子。」
王子?楊颯不信,她明明是女子。
看到她茫然的模樣,李幽的神情轉而有一絲落寞:「我忘了,你不是昭嵐。」
不是昭嵐!這句話像劍,直刺她心靈深處最柔軟的角落。
「昭嵐已經不在了,雖然你有她的記憶與力量。」李幽緩緩地道,「萬物皆有法,命運不可違,一切都是天意。阿颯,既然你有昭嵐的記憶,不會不記得這巴國帝都,不會不記得這承天塔,不會不記得……我。」
楊颯依舊茫然。
李幽先是一驚,然後微微歎氣:「昭嵐啊昭嵐,你這又是何苦?你就這麼厭惡我嗎?甚至連記憶,都不願意留下我的影子?你忘了,我們曾經是彼此的唯一啊。」
楊颯聽見如此說,呼吸微微一窒,彼此的唯一?莫非她與昭嵐……可是她們都是女子啊!
「也罷,既然你用封印封住了記憶,我便將那封印解開吧。你已故去,想必也不會在意了。」她抬手一揮,楊颯眼前一黑,彷彿進了一個不知名的時空,在永無的黑暗裡觀看別人的記憶。
那是一座幽靜的山林,水淨天明,綠樹成蔭。一隻成年麒麟在梧桐樹下艱難地生產,它閉著雙眼,渾身顫抖,似乎經受著極大的痛苦。歷經了三個日出與日落,它肚子裡的孩子終於下來了,是一隻幼小的麟,渾身通紅,掙扎著爬向母親的肚子,湊到Rx房處喝奶。誰知那Rx房裡流出的竟是血,母麟儼然已死去多時。幼麟喝不到奶,餓得嗷嗷直叫,這個時候,一個白衣飄飄,玉樹臨風的少年走了過來,將那幼麟抱在懷裡,轉身離去。
畫面一轉,楊颯又看見一座輝煌的宮殿,那白衣少年跪在一位高坐於王座上的中年男子面前,中年男人見了幼麟,頓時大喜,舉國同歡,令臣子在高可通天的承天塔上修建一座小宮殿,專由幼麟居住。
畫面再轉,幼麟漸漸長大,想要離開承天塔,巴王跪地請求它留下,依然不允。巴王終於震怒,取來萬年玄冰,製成鐵鏈,將麒麟囚於承天塔上。夜晚,白衣少年輕撫麒麟皮毛,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憂傷。
畫面轉過,某個深夜,白衣少年遠征歸來,滿身疲憊,來到麒麟面前,緩緩解下戰袍。那冰塊一樣冷的盔甲下面,儼然是少女柔媚迷人的身軀。
那一夜,她抱著它,一直到天明。
畫面徒轉,天罰從天而降,火石降臨,巴王長年沉迷酒色,力量與早已轉給她,他丟下臣民南逃,卻被火石擊中,頃刻死去。
戰火漫天,天帝的天兵將至,結界已不能再抵擋,她來到承天塔,依然是戰甲在身的英俊少年模樣。她蹲下身子,輕撫麒麟的皮毛,為它打開鐵鏈,將手中玄冰一般的劍,插在床後,起身毅然離去,不再回頭。
麒麟悲慼,仰頭長嘶,火光自天井傾然而下,打在它的身上,它緩緩起身,已是少女的模樣,長髮及地,冰肌玉骨。
那種美,不是來自外表,而是來自它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骨頭裡所滲出的絕色傾城,比之容貌上的風華絕代,更加攝人心魄。
窗外戰火連天,窗內傾世容顏。
但她的知己已不在,剛剛修成人身的麒麟,無法與上天抗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唯一伴隨自己度過童年的朋友,走向黃泉。
那種痛苦,她無法承受。
所以她用封印封住了所有關於她的記憶,從此她的意識裡將再也沒有她,唯一留下的,只有她給她的名字。
昭嵐。
睜開雙眼,楊颯已是淚流滿面,一隻手伸過來,為她拂去腮邊的淚。她望著李幽淡淡微笑的臉,心中湧起浪潮一般的悲哀。
「在前世,我的父王一直想要個兒子,只可惜他後宮佳麗三千,也只得了我這麼一個女兒。所以,他一直將我當作兒子來撫養。」李幽的眼,溫柔而淒涼,「我從小都沒有朋友,直到遇到了你,昭嵐。只有你願意聽我說心裡話,只有你會用最無邪的目光看著我,只有你……」她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可我……卻對你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把你鎖在這裡,用那麼冷的冰……昭嵐,你該很恨我吧?」
「我不是昭嵐……」楊颯握住她的手,眼淚止不住地流,「但是我能感覺到她的心,她很喜歡你,在她的童年裡,你也是她唯一的朋友。」
「是嗎……」李幽抱著她,眼中有晶瑩的光在湧動,「那真是……太好了……」
「小幽。」楊颯的心顫抖了一下,道,「你不恨我麼?我吃了你的昭嵐……讓她魂飛魄散……」
「那不是你的錯。」李幽的指覆上她的唇,道,「我說過『一切皆有法』,我們都逃不過命運的擺佈。況且無憂王子已經是過去式了,我是李幽,是你最好的朋友李幽。」
楊颯的心生出融融的暖意,緊緊握著李幽的手,什麼話也不說,有時候,真正的感動並不需要語言來支撐。
「阿颯,你看。」李幽轉過身,手一揮,床上那垂下的沙幔便向兩邊退去,露出一把銹蝕的長劍。
「這是……」楊颯上前幾步,見那把劍滿身都是紅色的鐵銹,劍柄是黑色的,上面雕刻著奇怪的圖紋,直直地插在一方五米左右的圓形祭壇上,劍下是紛繁神秘,卻不失大氣的圖騰。
「這就是巴王劍。」李幽道,「當年我知道以我的力量無法與天帝抗衡,便把劍留在這裡,至少讓它能夠保護你。只是我沒想到,你竟然會在那個時候突然變成人形,而且,為了保護這把劍,你還設下了結界。」
「結界?」楊颯一驚,「莫非那圖騰就是結界?」
「結界,一共有兩道。」李幽幽深的黑色眸子裡映出巴王劍的影子,在它的周圍,包裹著兩層光,一層黑一層紅,「除了圖騰,還有那些鐵銹。」
「那……需要我幫你解開封印嗎?」楊颯忙問。
「不必了。」李幽笑道,「你的力量和記憶都未恢復,只是個半吊子,恐怕連怎麼解都不知道呢。」
楊颯臉一紅,小聲地嘀咕:「不用說得這麼坦白吧……」
「阿颯,你往後退一退。」李幽的神情突然嚴肅起來,楊颯非常聽話地往後退去,一直退到角落裡。
李幽的身體突然泛起一層白色的螢光,薄薄地包裹著她的身軀,一股強大的氣息像火焰一般從她身體裡冒了出來,在空中不停地往上跳動。圖騰上的銹劍似乎感受到她那熟悉的力量,竟然微微震動起來,漸漸的便越來越激烈。一絲光如流水般從劍下湧出來,順著圖騰的凹槽流動,不多時便蔓延了整個圖案。
倏地,一層薄光沿著圓形的祭壇升了起來,蛋殼一般包裹住銹劍。李幽眼中光華一轉,向它伸出手去,唇角勾起一抹成竹在胸的笑。
「我的劍啊,你已經在此等待了我近萬年,如今,是該回歸的時候了。」
沉寂多年的寶劍終於放出萬丈白光,匯聚成幾束直插天際,塔頂的巨石被那白光一擊,竟然轟然炸開,碎石向外激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