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旋轉至夢境終

  響1秒,斷4秒。回鈴音。
  響0.35秒,斷0.35秒。忙音。
  響0.4秒,間隔4秒,再響0.4秒。呼叫等待音。
  響0.2秒,斷0.2秒,響0.2秒,斷0.6秒。長途通知音。
  重複三次響0.1秒,斷0.1秒後,響0.4秒,斷0.4秒。空號音。
  7秒微弱的呼吸聲,7秒後突然的掛斷。
  你始終堅信,那個人一定還會再打來。
  ——我愛的那個女生,誰是她一直等待的最愛?
  『響1秒。掛斷。』
  2007年八月二十四日。母校建校十週年紀念慶典。
  當在校的小學妹將簽到本遞到程樊面前時,他突然被別的事物吸引了注意。
  數不清的校友從門口湧進來,卻只有一個穿校服的女生在逆人潮而動。身材又矮又小,棕色頭髮又軟又長,作為一股微弱的、不隨大流的反向力,背著書包低著頭艱難地緩慢地朝校外走去,好像整個世界的喧囂都事不關己。
  是她!
  程樊突然感到難以控制自己的脈搏與呼吸,不顧學妹的驚異扔下筆和本子,轉身朝校門那個女生跑去。「顧……」
  由於自己力度不明的拖拽而強行被轉過來的女生的臉,卻與自己的想像截然不同,程樊怔在原地。
  認錯了人,卻找不回該有的從容,道不出該說的話。
  女生在驚詫中愣了兩秒,反倒比程樊更快地恢復平靜,垂過眼瞼,什麼也沒說,轉過身繼續往校門外離開了。
  仔細想想,怎麼可能是她?
  顧旻現在應該和自己一樣是大學生了,怎麼可能還穿著高中時的校服?
  不是她,但這女孩實在太像她,即使是最後那個半垂眼瞼的小動作也能讓人立刻就聯想到她。
  那些夢一樣的、好像快要徹底消失的日子,全都因這條意外出現的線索,顯露出前所未有的清晰、鮮明的色彩,甦醒了過來。
  即使已經過去整整四年,也依然記得當時的每個細節。
  十六歲的程樊長著不同於現在的稚氣的臉,但卻已經英氣得足夠成為高中女生追捧的對象,與年輕相應的,好奇心也比現在強許多。對於奇怪事物的探詢簡直可以用「窮追猛打」來形容。
  那個女生,從沒有人見過她始終插在校服口袋裡的左手,更奇怪的是,從沒有人聽過她的聲音。
  程樊在她的面前坐下:「喂,你該不會是啞巴吧?」
  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那時的女生仰起臉看向他。男生被對方眼睛裡的絕望神色鎮住了。
  夏末初秋的陽光穿梭進教室裡,深綠色的樹影晃過女生平靜冷淡的臉。即使假裝平靜冷淡,瞳仁裡迅速瀰漫起的大霧般的悲傷波瀾卻怎麼也掩飾不了。男生微怔。
  她還是一句話沒說。
  高一進校後,顧旻三個月沒有說一句話,後來慢慢好起來,卻總讓人覺得自閉。那個少言寡語、經常穿運動裝校服、眼神清冷的少女形象,雕刻在男生的心室壁上,無論多少時光流逝,隨著呼吸和血液的脈動,依然清晰得毫末畢現。
  第一次在校外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相遇,女生穿著白色長袖外套和很舊的牛仔褲,一個人坐在店前的水泥台階上吃關東煮。程樊和弟弟程司一起到便利店買零食,遠遠看見坐在台階上自己熟悉的女生。瘦小的身材縮在鬆鬆垮垮的衣服裡,遠看是小小的一團,身後背景裡有商店巨大又明亮的彩色招牌——
  Family全家。
  顯得特別孤單。
  程樊有點落寞地在馬路對面站定,從此像在血管裡埋下一根荊棘,不時挑痛著自己的神經。
  弟弟發現了程樊神色中的不對勁,撓撓頭:「同班同學?」
  程樊點頭。
  兩個男生直到高中還仗著一模一樣的長相熱衷一種無聊的遊戲。雖然只是十一點多,但社區內的馬路上已經沒有了車輛,等到信號燈由紅變綠,程樊和程司過了馬路走到台階前。
  程司笑著打招呼:「嗨!你家也住這附近麼?這麼晚一個人在外面呀?」
  女生抬起頭,一如既往的清冷眼神,看了看程司,然後轉向程樊。男生第一次認真看清她的長相,並不是傳說中「典型的智商低」、「典型的神經病」的模樣。
  眼睛很大,眉毛沒有修過,嘴唇薄,頭髮是天然的棕色,如果臉色不那麼蒼白簡直就能用「漂亮」來形容。她的很特別的淡然目光,落定在自己臉上,程樊有點驚訝。
  像擔心什麼真相的暴露,明明是無關緊要的遊戲,明明已經是百試不爽的老套路,自己卻第一次緊張得連呼吸都不太自然了。
  果然,女生放下關東煮抬頭看向自己,夜幕中所有的光線聚焦在她素雅的臉上。她沒有什麼多餘的誇張表情,指著擺出招牌性笑容的程司問站在後面的程樊:「這是……你家親戚?」
  兩個男生同時目瞪口呆。
  從小到大連最親近的父母也總是搞錯。因為小學初中在同一個班級給老師同學造成很大困擾所以高中被勒令分上兩所學校。從來沒有失敗過的「雙胞胎騙術」,居然失靈?
  為什麼你抬起頭,一眼就毫不猶豫地認出了我?
  這個疑問,即使後來一直想問,卻終於因為各種原因沒有問出來。
  奇跡一般的相遇,卻沒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我一直想知道,單向的一見鍾情,究竟有什麼意義?永遠懸浮在半空沒有落點的愛戀,是不是一開始就根本不要存在比較好?
  『響1秒。掛斷。』
  如果有人願意仔細觀察的話,肯定能發現顧旻並不是個麻木不仁的女生。
  就像大多數班級一樣,班裡有一兩個程樊這樣的男生偶爾纏著老師耍嘴皮嚼舌根,活躍課堂氣氛。每當大家笑得前仰後合的時候,顧旻其實也會跟著笑,但上課插嘴對她來說是絕沒有可能的。
  課間鬧出同學的八卦,顧旻也總是跟著撿點零碎的笑料。
  顧旻有朋友,雖然那個叫季向葵的女生是全班最活躍最漂亮的,但在這份友誼中,程樊看到更多的是顧旻的遷就和包容。
  一直很安靜,僅僅是有點內向,但絕沒有到孤僻的地步。
  儘管她有些奇怪的習慣,比如總是把左手插在口袋裡之類,但程樊還是覺得她是個正常的、普通的、不時也會有可愛表情的女生,根本不符合女生間廣泛流傳的「她有神經病」的說法。
  由於有如上觀察結論,所以程樊比別的同學對她態度好那麼一丁點。她於是就感激得不得了,十倍百倍地回報,總主動替他做值日、幫他抄作業、假如有人問起,她必然回答「程樊是好人」。幾乎全班都想當然認為顧旻單戀程樊。她不計後果的態度讓人心虛,同時也讓人再也狠不下心用惡劣的態度對待她,像掉進了一個軟綿綿的陷阱。
  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女生。
  真正意識到她的與眾不同,是在發現她的秘密之後。
  那個週五的傍晚,和往常一樣,程樊結束了籃球隊的社團活動,和同伴們道別,抱著一堆衣服跑進教學樓,一頭扎進電梯,等到反應過來裡面站著的那個女生是同班的顧旻時,這台老舊的電梯已經慢吞吞在身後闔上了門往上啟動了。
  「唷。是你。也剛結束社團麼?」程樊不愧是連空氣都能搭訕的角色,即使在如此狹窄的空間也絲毫沒覺得尷尬。
  女生搖搖頭:「我沒有參加社團。只是在這裡寫完作業再回去。」
  男生剛想開口繼續感慨些什麼,電梯突然「匡——」的一聲停止了運行,面前的女生慌忙地扶住轎箱壁才沒有失去平衡跌倒。
  「不會吧?」男生想都沒想就轉過身對著按鈕一陣亂按,結果沒有一個能亮,連緊急呼叫鈴也毫無反應。最失策的是怕打籃球時丟失手機,沒有把此刻必要的通訊工具帶在身邊。男生大喊了幾聲,籃球隊是活動時間最長的社團之一,其餘大部分社團已經在兩小時前結束活動,也意味著教學樓此刻基本上是個空巢,大部分學生都回家了,根本沒有能聽見喊聲的可能性。此路不通,男生又另闢蹊徑,採取極端的辦法進行「物理開門法」,企圖強行扳開電梯門,努力了好一會兒不見起色後,才注意到女生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發出任何聲音。
  好奇地回過頭,對方既沒有昏倒也沒有精神失常的跡象,只是用驚恐的眼神盯著自己,原本就顯得蒼白的臉色此刻更加沒有血色了。
  「喂喂。」男生忍不住感到好笑,「你這什麼表情啊!」
  女生猶豫半晌,最後還是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這、這樣做,電梯會掉下去吧?」
  「誒?不會吧……大概。」經女生這麼一提醒,男生也不敢再過分折騰了。
  「對不起。電梯好像是因為我的原因停掉的。」女生低著頭一副沮喪神色。
  「哈啊?」沒反應過來。
  「他們都說,我是很晦氣的人。」
  男生一愣,繼而無奈地笑起來:「絕對不是的。電梯停掉是電梯自己的原因,跟你沒有關係。這個電梯,早就超過檢修期了。那上面寫著的哦。」說著指指轎廂壁上比人稍高一點的位置處的一行日期。
  女生瞇著眼睛仰起頭看清楚,感歎道:「果然啊,學校真惡劣。可是你知道怎麼還乘電梯?」
  「對自己的運氣盲目自信唄。」男生徹底折騰夠了,順勢往地上坐下,聳聳肩,「這下出不去了。」
  「打電話求助吧。」
  「雖然是好建議,但手機不在身邊。」
  「那麼手機號呢?」
  「啊?」
  「可以求助的朋友的手機號,你背得出麼?」
  「啊……嗯,記得。」男生一臉疑惑仰頭看著女生,「可是……」
  「用我的打吧。」
  這一瞬間,程樊的狀態用震驚來形容都不夠。
  伸到自己眼前的握著手機的左手,沒有燒傷也沒有燙傷的痕跡,小小的白白的,與其說是正常的不如說是漂亮的,和想像中差異太大,以至於男生在久久的發呆後才在女生的催促下撥通了求救電話。
  「你是全班我唯一沒有手機號的人哪,還以為你根本沒有手機。」男生順勢撥出自己的手機號,屏幕上卻意外的出現了自己的名字,「誒?原來你有我的號碼呀。」
  女生怔住,半晌才反應過來對方在幹什麼,似乎是有點惱怒了,劈手奪過手機。男生由於吃驚把眼睛都瞪大了。
  「請你保證……」
  「啊?」
  「請你保證,絕不打電話給我。」
  「啊啊?」男生無法理解,「為什麼啊?手機的作用不就是跟人通話麼?」
  女生滿臉困擾地倚著轎廂壁坐下:「因為我在等一個人的電話,如果你打給我的時候那個人正好也打過來,就會占線。」
  「什麼人啊?」
  女生沒回答,但卻又出現了悲傷的眼神。
  程樊突然感到心裡一緊。
  「一直在等那個人的電話,所以從不打給任何人?」
  「嗯。」
  「一直在等那個人的電話,所以從不把號碼告訴任何人讓他們有機會打進來?」
  「嗯。」
  「一直在等那個人的電話,所以每時每刻都用左手在口袋裡握著手機,生怕他打進來而自己錯過了?」
  「因為校服太大,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有時會感覺不到。」
  這麼一說,再回想起來,在校外碰到的那次,顧旻其實是用左手端著盛關東煮的杯子。
  「是那麼重要的人麼?」
  「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女生一字一頓堅定地說道。
  男生一個字也再說不出。
  心臟像被利器刺穿,酸脹的情緒從胸口迅速擴散,是嫉妒。
  程樊從沒想過,自己的愛戀竟會是因為嫉妒才變得明朗。
  在日後漫長的年月中,這份嫉妒感並沒有隨著時間流逝而消散,每當看見顧旻把左手插在校服口袋裡,腦中的某根神經就被挑斷。
  因為這次意外,分享了她的秘密,認識到她的與眾不同。
  明白了她的與眾不同在於——
  在任何人眼裡都普通得不值一提,卻唯獨在自己眼裡與眾不同。
  可悲的是,她認為世界上最重要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響1秒。掛斷。』
  「那麼他曾經打過嗎?」
  「打過。7秒微弱的呼吸聲,7秒後突然的掛斷。什麼也沒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什麼?」
  「意味著一定還再會打來。」
  「你就不能打給他?」
  「無人接聽。是公用電話。」
  程樊一直在想,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等待,多久才是極限。
  卻沒有意識到除了顧旻對來電的等待之外,自己對顧旻的等待是另一種形式的實踐。
  「把那麼沉重的期望寄托在一個不愛你的人身上有意義嗎?」記得自己曾經這樣問過顧旻。
  回答是:「並不是不愛我,而是愧於面對我。」
  女生的堅定讓程樊覺得自己像得到了一句嘲諷。
  也許同樣的問題反問自己更合適。
  因為共享了同一個秘密,兩人逐漸成為朋友。但僅僅局限在眾人的視線之外。
  所有人的眼裡,程樊依舊是那個開朗活躍、頗有人氣的男生,而顧旻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形單影隻的女生。一個單戀著另一個,只是箭頭的指向和大家想像的相反。這種局面從高一到高三都沒有改變。
  程樊期待某個答案,卻又害怕那個答案。因此高三那年的愚人節,當同伴們提出「不如給顧旻寫封情書耍耍她」的時候,沒有斷然拒絕。
  把情書遞給她的瞬間,男生看見了她眼底的欣喜。僅僅就那麼一秒,程樊覺得也許一切都會變好。然而愚人節的次日,在走廊上碰見顧旻的時候,女生躲閃又猶豫的欲言又止的表情,讓程樊覺得一切美好的想像都化成了夢境。顧旻有什麼理由不拒絕自己呢?一直在等待著最愛的人的電話,也堅信自己是對方最愛的人。
  想到這裡,內心的妒意又翻天覆地滅頂而起。等他意識到自己說出的「你不會當真了吧?昨天是愚人節啊哈哈。」對自己而言是退路而對對方而言卻是傷害時,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事件的最後,七班的林森——大概和顧旻有些交情,誰知道呢?程樊沒注意過——撥開周圍嘈雜的圍觀人群從程樊身後出現在顧旻面前,用一句「程樊,無聊得夠可以啊」結束了一場鬧劇,牽起那時候震驚之後被刪除了表情、不知所措發著呆的顧旻往樓梯轉彎處走去。
  女生回過神,像拉線木偶一樣被領走了。
  完全沒有聽見那句微弱得近乎無聲的「對不起」。
  那封情書裡唯一的一句話——
  顧旻:其實我是喜歡你。
  為什麼顧旻你沒有覺得不太通順呢?
  為什麼顧旻你沒有發現「我是」和「喜歡」之間異常的字間距呢?
  這樣寬的距離,足夠憑你的感覺和想像塞進我不敢寫下的「真的」二字,也足夠因你的自卑和忽略拓出鴻溝讓兩個人從此天各一方。
  記得高二時同級有個女生因背靠在已經鬆動的窗框上失去重心而墜樓身亡。這件事成為全校唯一的話題有兩個月之久。那時,程樊和顧旻關於這件事的議論僅有寥寥數語,卻讓男生一直印象深刻。
  「我親眼看見了。」顧旻平靜地說,「她掉下來的時候,我就站在下面的操場上。另一個女生為了拉她也掉了下來。」
  「真是……很害怕吧?」程樊不知該說什麼好。
  女生的臉上卻還是沒有出現不尋常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說下去:「從那以後,我就知道每個人的生命都有固定的軌跡,不會因為什麼而輕易改變,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即使有人伸出援手,也最多是個陪葬。」
  許多年後再回憶,程樊覺得這是個很不祥的夜晚,女生說出的話像隱喻。不清楚為什麼當時的她會有這樣的想法,但也許她說得沒錯,就連她的命運,也許早在那一刻——或者更早——就已經注定了。
  那麼,自己和她演變成這樣的結局,也是一開始就注定的麼?她坐在便利店前的台階上抬起頭來的一瞬就開始了一場沿固定軌跡游弋的夢境。
  驕傲的自己從一開始就被固定在比自卑的她更高的地位上,不知該怎麼降低自己的軌道來求得與她的同行。
  如果非要把顧旻比作某顆星星,程樊覺得是冥王星。孤單的,自卑的,缺乏存在感的,生活在沒有光沒有溫暖空間裡的那顆星。
  那麼自己呢?
  應該是卡戎吧。不是她公轉的中心,卻是她唯一的衛星。不敢給她任何承諾,更不敢向她要任何承諾,只能日復一日,靜靜地守著她,繞著她公轉。
  可為什麼後來,連這卑微的「唯一」都被打上了問號?
  『響1秒。掛斷。』
  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個傍晚,程樊一直在樓下東遊西逛地等到自己所在的四班教室的燈光滅掉,看著女生鎖了門最後一個離開,距離她二十米左右走在她身後,跟著她一路到車站。
  僅僅是想跟她道個歉,卻總是猶豫著找不到合適的時機,不是公交車來得太快,就是站台上已經擁擠了太多人說不成話。
  這天一如既往。下午上課時下過陣雨,雖然很快就停了,但卻滿地水窪。程樊驚訝於顧旻都不挑路走,完全是踩著水沿著直線一路向外。
  女生最終在站台上停下來,車還沒來,車站上也只有零星的幾個人。程樊也在距離站台五六米開外停了數秒,等到終於鼓起勇氣邁步往前走去時,他和女生同時聽見了旁邊傳來的男聲「吶,是你啊。」
  沒有稱呼。是林森。
  程樊在重新停下腳步的同時有那麼一瞬間的錯愕,林森和顧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親近的?
  「唔。你們班也剛放?」
  並且顧旻也沒有對這種親近感到不適,很自然地把話接著說下去,同樣的沒有稱呼。
  彼此直接以「你」相稱。
  程樊曾以為這是只有在自己和顧旻之間才會出現的對話方式。
  以為自己是她的唯一。
  其實她沒有自己也許會更加幸福。
  那個晚上,程樊一直站在人行道的邊緣,與交談著一起等車的林森和顧旻相隔不遠不近的距離,目光始終沒有從女生臉上移開。短短十來分鐘,可能比那還短,在程樊感覺卻比幾個世紀還要漫長。女生的臉有時被車燈打亮,被描上愉悅的色澤。
  聽不清他們的對話內容,而動作本來就不多,只看見最後林森借了她一張公交預售票。
  原來除了自己,還有別人能夠讓她快樂給她關懷。
  程樊心涼到底,覺得自己世界的某些東西開始瓦解了。
  而真正到支離破碎的地步,是在高考完畢業旅行的那天清晨。
  全班都已經集合,除了顧旻。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她還沒出現,班裡的幾個男生不停地催促司機開車,清點人數的班委也好像把顧旻的缺席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再等一下吧。」當程樊發出這樣不和諧的聲音時,所有同學都回過頭差異地看過來。男生擺出一貫的狡猾笑容,指指身後其他班級的大巴:「如果我們到得太早的話,可能會在集合地站很久等別的班哦。」
  暫時說服了大家。但雀躍的心情是無法僅憑這種程度的勸說就平息下來的。過了不到五分鐘,又開始有男生嚷嚷著「快開車吧」。
  其實顧旻並沒有遲到,只是其他同學都太激動,比規定的時間早到了很久。
  拖延了一會兒,等到男生終於無法再說服大家的時候,只能搶在大巴啟動之前下了車:「不好意思,家裡突然有點事,去不了了。」
  「搞什麼啊?出了什麼事?」季向葵從窗口伸出手拽住男生肩部的衣服,「快點上來啦。」
  「真的有事不能去了。」
  「你不去的話一點都不好玩啦!快上來嘛!」如果是在平時,女生這樣發嗲的語氣是絕對叫人吃不消要屈服的。
  可這次絕對不行,男生陪著笑臉往後退了半步,從女生的手裡掙脫出來。「好了好了,你好好玩啊。」
  「過分!太過分了!」女生好像真生了氣,旁座的幾個女生也吵吵嚷嚷地出來幫腔,但依然改變不了巴士以加速度前行而男生笑著留在原地揮手的現實。
  直到終於連汽車的尾氣都看不見了,男生收起笑容,才突然聽見越來越近的聲音在不停叫著「顧旻」。
  轉過頭,很快就捕捉到顧旻拖著旅行箱背對自己的身影,以及一邊揮手一邊朝她的方向走近的林森。
  程樊愣住了,突然覺得自己無處遁形,下意識地退回到教學樓的走廊裡。
  又變成了遠遠的觀望。
  兩個人把擱在中間的行李箱拉扯了半天,最後林森放了手,走回他們班的車邊,卻沒有上車,只站在車窗邊像自己剛才那樣朝上面說了幾句話,就又走回顧旻身邊,這次是不由分說地提過了女生的行李,朝身後的教學樓方向指了指,這時七班的大巴駛過兩人身邊,學生突然哄鬧起來,整個車廂像個噪音桶,車上還伸下幾隻手。
  等到汽車和人朝兩個方向分開,程樊才明白,林森也為了顧旻沒有參加畢業旅行。
  距離太遠,程樊看不清顧旻的表情。
  但是能夠想像,她是笑著的吧。
  不知為什麼,對方在自己眼裡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明明還沒有走出視線範圍,卻已經看不清了。
  完全看不清了。
  『響1秒。掛斷。』
  一個人要積累多少幸運才能與另一個人相遇呢?
  這同樣是個無解的問題。
  選擇命運的那個時候,由於程樊不是獨生子,父母對高考志願比一般家長看得淡一些,說著「挑你自己喜歡的學校就行了」把決定權完全交給了男生自己。但男生偏偏沒有考慮過自己。
  陽明中學所有人的高考志願是保密的,除非學生本人說出來。
  因為「愚人節事件」,程樊找不到理由再去和顧旻交談,更別提詢問高考志願,只能憑借老師們的態度揣測。
  四次。班導找她談了四次話。可以猜到她一定填了個一類本科危險係數過高的志願,而且不肯更改。
  第五次時,程樊佯裝不經意地從他們身邊經過,只聽到「天文系」這個關鍵詞。
  報這種冷門專業?著實讓人意外,可這事發生在顧旻身上就另當別論了。
  男生回家反覆翻看當年的《高考志願填報指南》,開設天文系專業的一類本科大學只有北京大學和南京大學。
  但究竟是哪一個,再沒有其他線索,只能猜,概率對半。
  其實概率也並非對半。
  當看到班導第八次找顧旻談話時,程樊幾乎是毫不懷疑毫不猶豫地在自己志願表的第一行寫下了「北京大學」四個字。
  連自己都不禁想笑。
  如果自己能考上北大就是奇跡了。
  如果顧旻能考上北大就更是奇跡了。
  雙重奇跡發生的概率又是多少呢?如果這樣都能再次相遇的話,程樊也許就會相信命運這種東西可以通過努力改變。
  但程樊從沒有考慮過,連自己和顧旻最初的相遇其實都是奇跡。
  奇跡連續發生三次的概率是零。
  領畢業照的那天,程樊從老師辦公室走出來,一眼就看見顧旻一個人站在空蕩的中庭對著手裡的畢業照發呆。
  男生不免疑惑,仔細在照片裡尋找顧旻,好半天才發現。原來是正在苦惱自己拍照時側過頭了沒留下正面相。果然她還是會被這種程度的苦惱左右情緒。程樊忍不住,笑出聲來。
  誰知引起了女生的注意。顧旻的目光轉向自己,男生突然不知所措到想逃。
  程樊脊樑上甚至滲出了冷汗,直到女生滿臉沮喪又迷惘的表情轉化成一個毫無保留的微笑。就這麼輕易地被原諒了?那一刻,男生非常想哭,又想上前緊緊抱住她,但終究還是什麼也沒做,只是帶著歉疚回以一個相似的笑。
  「我聽老師們說了。恭喜你啊。考上那麼出色的學校,好厲害。」
  「唔——」程樊不知該怎麼回答,知道對方肯定沒考上北大,又不敢直接問「掉到哪一檔去了」。
  正躊躇著,還是女生把話題接了下去。
  「我也已經拿到通知書了。雖然沒有你那麼強,但是我的第一志願。」
  「誒?第一志願?」
  「南京大學。」
  男生感到突然間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原來從一開始,自己的選擇就完全錯了。
  無數次和她一起走向車站,唯有這一次是走在她的身旁。可是程樊卻很長時間一句話也說不出。直到快到達目的地了,才想起開口。
  「我說,你等的那個電話最後接到了麼?」
  女生微怔,轉而露出一種無奈又疲憊似的神情。
  程樊在聽見她說「其實他經常打來」時驚訝得停在斑馬線中間,忘了前行。
  「不過我一次也沒接到。」女生一邊繼續走,一邊緩緩地說道。
  「怎麼可能?」
  幾乎是二十四小時高度戒備狀態,一直把手放在口袋裡感受手機的震動,至少在程樊的觀察中沒見她和任何人通話。這麼可能接不到呢?
  「因為每次都只震動一下就掛斷了,沒有給我接起來的時間。」
  「……這、這算什麼啊!」男生忍不住驚呼。
  「那個人,雖然愧於面對我,卻經常想念我,會忍不住打電話給我,可是卻又總是慌亂地馬上掛斷。」
  「你是不是理解不了?」女生在表情錯愕的男生面前抬起手背不斷拚命擦去突然像泉湧一樣不斷流滿臉頰的淚水,「其實我覺得已經足夠了。」
  「因為這樣我已經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有唯一的一個人是愛我的,是最愛我的,永遠都是最愛我的。只有唯一的這個人永遠都不會改變,永遠是我的世界裡唯一的光線。已經足夠了。」
  「不是的!顧旻,我也……」
  程樊的話梗在喉嚨裡,而130車在此時晃晃悠悠地靠站了。男生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幫女生擦乾淚水,讓她上車回家。車門關上後,程樊朝從上往下望著自己的女生笑著揮揮手:「再見。」
  「再見。」女生吸了一下鼻子,也很努力地揮揮手,竭盡全力地擠出一個微笑,說道:「謝謝你。」
  130路公交車緩慢加速,最終駛離了站台。
  再見。
  如果當初程樊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機會和顧旻再見了,一定會不計任何後果地在站台上把那句話說完整。
  那是程樊最後一次見到顧旻。
  『響1秒。掛斷。』
  校慶日這天,程樊也沒能見到顧旻,甚至沒聽到任何關於她的消息。好像全世界都遺忘了這個人的存在似的。
  可是程樊無法忘記,得知冥王星被開除出九大行星的那天、得知七班的林森也考進南大的那天、得知同班的季向葵在大學交往的對象竟然是林森的那天,以及十年校慶返回高中母校的這天,都沒有辦法不想起那個女生。
  那個在站台上止不住哭、說著「世界上只有唯一的一個人是愛我的」的女生,那個總是把左手放在校服口袋裡感受手機震動的女生,那個在電梯裡儘管驚慌卻任由自己過分折騰的女生,那個深夜在彩色「FAMILY」招牌前一個人吃關東煮的女生,那個被傷害後還輕易地原諒對方、最後仍對他說出「謝謝你」的女生。
  所有關於你的一切,都有一個人永遠地歷歷在目。
  你是否如他希望的那樣,儘管不為人知,卻在他看不見聽不見的地方幸福地生活著呢?
  你是否幸福?
  從一如當年嘈雜的班級中逃脫出來的程樊在校園的一角莫名地被個戴口罩和墨鏡的人拖住,等對方取下眼鏡才認出是高中時關係很好的學姐。「我知道你現在是偶像歌手,不過不用打扮得這麼誇張吧?學校裡又沒有狗仔。」
  「不是狗仔,是路源。」指的是程樊也認識一個當年的學長,「拒絕他以後覺得非常不好意思,見面也很尷尬,但是他好像沒這種覺悟,還在找我,拜託你幫忙給他指個反方向。」
  程樊無奈地笑著搖搖頭,走出去把這個棘手問題順利解決再折回來:「真是夠麻煩的。喜歡一個人就非要告訴對方麼?」
  「誒?」
  「我覺得真喜歡一個人能夠看著對方幸福自己也會感到幸福的。他連這點都想不到麼?」程樊在台階上學姐身邊坐下,「就算是喜歡的女生,知道是不會有結果的也就算了……就在能夠幫助她的時候盡全力好了。」
  說完這話,足有三四秒,身邊一點動靜沒有,轉頭去看,正迎上對方瞪得渾圓的眼睛,被嚇了一跳。
  男生沒來由地心虛起來:「怎,怎麼了?」
  「你怎麼會這麼想?」學姐認真得把口罩都摘了下來,「上帝之所以把人分男女就是因為希望一半人能比另一半人更勇敢更有擔當。連當面告白的勇氣都沒有的男生超級差勁!還沒付出就患得患失的男生特別差勁!因為害怕失敗就畏首畏尾的男生差勁得不能再差勁!比努力後最終失敗更差勁!程樊,你居然連這點都想不到麼?」
  被反問得啞口無言。
  其實早就知道自己的結症在哪裡,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對方的幸福什麼的,根本就是借口。
  只要不遇到變態狂,世界上沒有一個女生會因為多一個人愛自己而感到困擾。
  那些言不由衷的托詞,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全是為自己準備的。
  始終沒有自信、始終在躊躇猶豫、始終沒有勇氣去索取一個答案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一直在懷疑——
  單向的一見鍾情,究竟有什麼意義?
  永遠懸浮在半空沒有落點的愛戀,是不是一開始就根本不要存在比較好?
  夕陽逐漸褪去,天空轉變成透露微薄亮光的藍色,程樊把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裡拐了個彎,把高中校園美麗的建築群遺留在身後。可是一切都已經映在了腦海裡,他不可能不在空曠的夜色中看見她恬淡的容顏。每一次都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重複又重複地將她記起。
  時間的刻度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女生抬頭看向自己,夏末初秋的陽光穿梭進教室裡,深綠色的樹影晃過女生平靜冷淡的臉。即使假裝平靜冷淡,瞳仁裡迅速瀰漫起的大霧般的悲傷波瀾卻怎麼也掩飾不了。
  直到今天,程樊才真正明白,愛一個人,絕不會沒有意義。
  沒有邊際的宇宙空間,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像兩顆星一樣相遇。
  即使最後是分離的結局,也無法抹殺相聚時所有共同經歷的記憶。即使兩顆星的運行軌跡從一開始就注定背離,也無法無視軌跡相交時的那段距離。
  『響1秒。斷4秒。響1秒。斷4秒,響1秒。接通。』
  程樊在壓抑沉重的夜幕中掏出手機找到顧旻的名字,第一次撥出她的號碼。
  響0.35秒,斷0.35秒,響0.35秒……
  以為撥錯了,確認後重新撥出。
  響0.35秒,斷0.35秒,響0.35秒……
  掛斷,再撥一次。
  響0.35秒,斷0.35秒,響0.35秒……
  ——我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有唯一的一個人
  ——是愛我的,
  ——是最愛我的,
  ——永遠都是最愛我的。
  ——只有唯一的這個人永遠都不會改變,
  ——永遠是我的世界裡唯一的光線。
  已經足夠了。
  原來你已經等到屬於你的幸福了嗎?
  可是忙音結束後,我還是想要一個答案,哪怕不是我等的那個答案。
  即使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境,我也想陪你旋轉到夢境終。

《再見,冥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