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該怎麼去形容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呢?
無論多麼漫長的時光都只是一場冗長的閉幕式,俏皮的序曲與輕鬆的過程都不知所蹤。
就像夕陽在暮靄中所作的盛大告別,炫目如斯,但不管是漸漸從暗紅霞光後脫穎而出的冷藍色天空,還是明顯越來越佔上風的縈繞週身的涼意,都在揭示這場告別式海市蜃樓的本質。哪怕是能以光年丈量的歡愉,也只是廣角鏡拉扯營造的幻覺而已。
應該就是這樣吧。
每次稍一開懷,心裡就掠過惶惶不安。
為了無視這不安,所以要更努力地微笑。
[二]
顏澤匆匆趕到演播廳時,辯論賽已經進入最激烈的自由辯論階段。
正方七班的觀點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反方自己班的觀點是:狹路相逢智者勝。
正方三辯正慷慨陳辭:「擴大命題我們也不是無話可說。剛才對方一辯提到過諸葛亮與司馬懿的那場較量。那我想問你,如果諸葛亮沒有勇氣一個人坐在空空的城樓之上,他能戰勝司馬懿嗎?如果司馬懿有足夠的勇氣衝進城門,他能夠輸給諸葛亮麼?」
這裡「對方一辯」的所指是顧夕夜。
但站起來回應的卻是作為反方三辯的季霄。顏澤緊張得將指甲掐進了自己皮膚裡,而沒有覺察。
男生一如既往的鎮定冷靜,沒有多餘表情,語氣不緊不慢,言辭間卻有著與眾不同的張力。
「我想請問對方辯友,如果諸葛亮沒有正確地審時度勢,他能有勇氣坐在城樓上嗎?如果沒有理智的判斷,他又怎麼會贏得這場空城計的勝利?」
對方的氣勢似乎一下弱了下去,二辯站起來只說了句「我們所指的是有智之勇,他的勇氣毋庸置疑」便坐下。
眾望所歸的顧夕夜終於站了起來。顏澤屏住了呼吸,生怕漏聽一個字。
「諸葛亮之所以敢坐在城樓上,他已經洞悉了一切,知道自己在司馬懿的心目當中是怎樣的角色。剛才正方一直在反覆強調『有智之勇』,那麼我可以打一個這樣的比方,你們的『有智之勇』是這樣的:勇者看到一個出口,於是他便義無反顧地衝了上去。而我們的智者在狹路中能看見多個出口,他權衡利弊選擇了最好的出口、最光明的出口,衝了出去。」
女生語速快氣勢強,語調抑揚頓挫,連便條都沒拿直接即興發揮,配以一個乾脆果斷的手勢將辯辭收在氣氛最佳處。
全場掌聲,班裡的幾個男生誇張地叫好,坐在前排最右邊的校辯論隊老師聽見聲音朝後望來一眼,顏澤清楚地看見,她竟也在面帶笑容地鼓掌。
而對方二辯居然慌亂地站起來反問一句:「可是可是諸葛亮的琴弦為什麼斷了?」
不高明地糾纏著原話題,甚至連這反問本身都顯得無厘頭。場下一片笑聲。
明明是自己班級佔了上風,心裡卻忽的,比先前更涼了一塊,最初像沾了一滴墨漬般的小黑點,逐漸氤氳成淡淡的灰暗的一大片,包裹了整顆心臟。顏澤笑不出來。
身後傳來「咚咚」聲,門被開啟又關上,最後一排的一個座椅被「吱呀」一聲打下來。還有人比自己來得晚?顏澤只是略有點疑惑,但這疑惑沒有強大到令她回頭去看對方是誰。
伴著喘息聲的靠近,顏澤感覺自己的肩被來自後面的力量輕推一下,才回頭。是同班的男生賀新涼。
「班長。目前局勢怎麼樣?」運動後的男生滿頭大汗,好像連頭頂會蒸騰出水汽。
顏澤擺出了漂亮的喜悅神色,再加上一個「V」的手勢:「我們贏定了。」
有顧夕夜和季霄的組合,怎能不贏?
賀新涼瞇起眼望了望台上正輪番上陣把正方堵得出路全無的男生和女生,也忍不住感歎道:「果然是壓倒性勝利啊。那兩個傢伙還真是無敵。」
顏澤斜了他一眼:「你不也是?誰叫你不肯參加。」望著男生惡作劇般的笑意,心裡的涼意漫天覆地。
——說到底,普通的人只有我一個而已。
[三]
完美卻冷傲的顧夕夜,平凡卻活潑的自己。相仿的身材,兩張氣質迥異的面孔。每天中午走在教學樓去食堂的林蔭小道上,會有無數雙眼睛關注這對奇異的組合。
顧夕夜的漂亮達到了連食堂盛飯的大叔都樂於關照的那種程度。最有特色的是棕色的眼眸,好像在陽光下能折射無窮光線的琉璃,眼角的線條在即將收尾的地方微微上揚,形成被稱為丹鳳眼的形狀。
而顏澤的大眼睛是整張臉唯一的亮點,黑色的瞳仁像深遠的隧道,無論是誰的目光在周圍探一探,都會瞬間被吸引進去,沾染上快樂的情緒。
兩人走在一起,同樣高挑。但只有顏澤知道真實原因,穿著6厘米左右高跟鞋的自己勉強和穿平跟運動鞋的顧夕夜維持在同一高度,是自己刻意的努力。因此顧夕夜和大多數女生一樣穿襯衫配短裙,而顏澤卻總是穿男生制服,鞋跟藏在褲管裡。
但智力上的差距就不是一截鞋跟所能解決的問題。
在這所市重點高中——現在已經改叫「試驗性示範性高中」——陽明中學裡,奔騰的河流總是將孤芳自賞的優等生和活潑開朗的中差等生們隔絕開來,河面上浮動著濃重的白霧,彼此都懷著鄙夷和好奇。
顧夕夜是顏澤家領養的女兒,換句話說,兩人是姐妹,所以上述隔閡不會存在。
所在的班級,是整個高一年級佼佼者的匯聚地,全以中考500分以上而傲然,不過,顏澤是個例外。以前所在的陽明實驗中學說白了就是陽明的初中分部,因此總有些照顧,中考只有494分的顏澤也像搭了順風車般的幸運進入了陽明高中的雙語班。顏澤倒不算差生,一直維持在班級十名左右,對於班委來說是很合適的成績。但和中考文科狀元顧夕夜一比較,就立刻矮下去一大截。
最初,只是在競爭班長的過程中把自己裝點成「極好相處」的那類女生,顏澤一個寢室一個寢室地通知諸如「晚上六點半在演播廳舉行開學典禮請勿缺席」這類瑣事,往往不是站在門口隨口一說,而是走進去自如地搬過一把椅子,先說來意,繼而和坐在床邊的六個同學聊天,閒扯著不知從哪兒販來的小道消息,不一會兒就和所有同學熟絡了。
性格好,人緣好,對於女生來說,是種榮耀的評價。只是顏澤每次關上寢室門都在走廊裡揉一會兒臉,懷疑總有一天會笑得僵掉呢。
後來就習慣了。在人前自然而然地奉上笑臉,活潑開朗風趣幽默,被無數人羨慕和喜歡著。
著實有些做作,可是若非如此,普通的我如何得到像你那麼多敬佩與青睞呢?
[四]
辯論在全班的歡呼聲中結束。輪到自己登場了?
顏澤現在已經對隨時需要擺出的外交性笑容運用自如游刃有餘,走向場邊迎接從台上領了獎盃的四個辯手,擁抱過顧夕夜之後,即使二辯是男生也毫無顧忌地藉著慣性擁抱過去,卻在三辯這裡停住了。
顏澤有幾分怕季霄。
並不是因為脾氣糟糕,而是不常說話的隱性威嚴。墨色的額發有時長過眼睛的水平線,漂亮而清秀的臉廓,膚色很淺,身形是瘦高的。他不說話時,眼裡躍動的凜冽眼神,有種不言而喻的威懾力,第一眼看去就給人腹黑的印象。不是輕易能和女生打成一片的人。
即使顏澤是和牆壁都能對話的八面玲瓏的女生,但因為無法言喻的那麼點喜歡,終究還是對季霄沒轍。
除去身為同桌和班長團支書這種工作關係,題外話沒講過幾句。只在一次晚自習前看新聞時。顏澤表現出很喜歡手機廣告中的一首背景音樂。
季霄從剛拿出的練習捲上抬起頭來,微瞇著眼睛盯著電視看了一會兒。顏澤注意到這個動作,由此判斷他有點近視,但平時不戴眼鏡應該是度數很淺,只有在坐在最後一排的座位上看講台前的電視時才會略顯吃力地瞇起眼睛。
顏澤正在心裡捉摸著這個討人喜的小動作,就看見季霄朝自己側過頭來,似笑非笑的樣子。並不像平日那樣嚴肅,至少眉間鬆鬆地舒展著。白色的頂燈在他的發上打出一圈淡淡的高光,光線繼續下落勾出一圈半透明淺色的輪廓。
「這首歌叫《時間》,L-ETHER樂隊的。你要聽麼?」
聲音像從很遙遠的地方逆著時光流向洩露而來。
顏澤遲疑半秒,笑著重重點了下頭。
男生在書包裡摸索了一陣,掏出白色的MP3遞過來。女生伸手去接,掌紋交錯的手心裡蒙著一層薄汗。
「我也很喜歡。」補充了一句。這次是真的笑了起來,極短極短的時間跨度,一晃而過,險些捕捉不到。但對於女生而言,就像觸電一樣更為迅速地把目光移開,不敢再凝視更久,心裡是充盈的富足感。
數學課上,老師說,A和B的交集就是,A和B共有元素的集合。那時顏澤在想,有共同喜歡的歌,一起擔任班委,甚至把同桌這點都算上,自己和季霄的的交集建立在瑣碎得會輕易被忽視的元素上,小得可憐。
所以,關係也又輕又薄淡得可憐。
這樣的關係,是無法擁抱的吧?
正尷尬著,救場的人出現了。季霄的目光落向了顏澤身後,突然一亮:「你們那邊怎麼樣啊?」
顏澤順勢轉過頭。賀新涼在自己瞬間開闊起來的視野裡得意地笑:「當然也是完勝,聖華中學那群書獃子和我們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說著還擺出頗為不屑的神色。
顏澤這才想起,比起班級間的辯論對決,還有更重要的校際籃球比賽。
注意力被禁錮在哪個空間,完全取決於誰在那裡。
「臭美。」季霄神色依舊淡然,但語氣中透著高興。
「我速戰速決後還趕來看了你們最後的表演戰,」賀新涼見顧夕夜也轉過身來,連連誇讚,「不錯不錯。」又找抽地對季霄繼續說「你和顧夕夜這對拉風組合還真登對。」
玩笑話換來了男生輕飄飄的拳頭。「少八卦了。」
賀新涼對顧夕夜沒有稱呼,聽不出情感親疏;對顏澤卻是明顯很疏遠的「班長」。無數微不足道的小細節把顏澤心裡陰暗的那個側面加深一點,再加深一點,深到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光的輪廓。同時又在心裡向自己反覆強調,對方是賀新涼,沒什麼好在意的。如果是季霄的話,顏澤就恐怕無法接受了。
現在在心理糾纏的關鍵問題是,為什麼那麼多人說他們登對?卻從來沒有人說過身為同桌又擔任班長團支書這種對稱角色的顏澤和季霄登對?
還是自己太普通了。
顏澤有點懊惱。
與此同時,心裡漾起一些異樣感覺,突然意識到這是什麼類型情緒的顏澤自己也嚇了一跳,慌忙地壓制回去。
和同學們道別後,顏澤和顧夕夜一起像往常一樣回寢室。入秋後天色黑得越來越早,樓道裡燈光昏暗,顏澤認真地注意著腳下,第一次沒有展開話題。
氣喘吁吁地爬上五樓後,兩人的寢室,一個在510,一個在511,數字上看起來是鄰居,但因為正好被分置樓梯的兩側的最頂端,所以從上到五樓開始就變成了分道揚鑣。
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各自向不透光的走廊盡頭走去,沒有交集。
是很有喻義的分離。
[五]
在家,媽媽常會提起:「小澤啊,上次夕夜得滿分的數學考試你考幾分來著?你沒拿來給我簽字吧?」
在學校,老師也會說:「顏澤你跟顧夕夜那麼要好幹嗎不學學人家的優點?」
同學們到家裡來玩,翻看全家福相冊。往往會問:「咦顏澤你不是這家人嗎?為什麼全家福裡沒有一張有你?」顏澤很受傷地把相冊翻來覆去果真沒有自己,蹭到廚房去質問媽媽「為什麼全家福沒有我?」結果被一句「你不上相嘛,還是鍛煉你使用相機比較好」反彈了回來。
我成績一般。我沒有優點。我長相普通只配給大家拍照。
——吶。夕夜。我也想像你那樣耀眼。
——吶。夕夜。我也想像你一樣優秀不再為怎麼藏匿成績單不讓媽媽發現而絞盡腦汁。
——吶。夕夜。我也希望我能和你一起順利長大不知憂懼出人頭地至少平平安安遇到美少年。
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一點都不想,卻還是樣樣都輸給你。
我甚至祈求過很多次,讓我一夜之間擁有超能力,讓大家都喜歡我。
初中畢業的暑假,一家人去廬山旅遊。唯一一個大清早就找不見顏澤的日子,日出非常漂亮,熟睡的顧夕夜沒看到,熟睡的爸爸媽媽也沒看到。當然也就沒聽到十六歲的顏澤站在灑滿熹微的高高山崖上一遍遍向遠方大喊,回聲一圈圈蕩漾而來。
凌晨三點的習習涼風中,沒有人聽見那些被拖長的帶著哭腔的尾音:
「夕——夜——我想變成你——」
「我想——變成你——」
「變——成——你——」
[六]
潦草地吃了開杯樂泡麵,顏澤急著去洗頭。兩個寢室一共十二個人,共用的衛生間只有三個水龍頭,資源少得可憐,所以做什麼都要爭先恐後。這天還算趕得早,三個中已經被隔壁寢室的人佔了兩個,都在洗頭。
顏澤拿了臉盆接水,同時把頭髮倒梳過來。突然,一小團洗髮水泡沫從旁邊水位濺到顏澤手臂上。噁心。
太近了。什麼噁心的暗灰色泡沫都有可能濺落在彼此身上而不自覺。
距離是種不可或缺的微妙存在。
和賀新涼距離座位間的一條走廊,倘若在校門口遇見,會由衷地笑一笑相互點頭說「HI」。
和季霄距離一個手臂的距離,顏澤必須每天洗頭洗澡來維持彼此全無異味的淡然好感。
和顧夕夜幾乎沒有距離,從家到學校,從早到晚,每天粘在一起,即使沒有那麼多因高度差引起的複雜情緒,也難免因厭倦而略微嫌棄。
最適當的是不太遠也不能太近的距離,要計算得剛好也不是件易事。
季霄一直叫顧夕夜「夕夜」,這顏澤是知道的。但顏澤不知道對方對自己的稱呼,顯然是兩個字的名字給對方製造了麻煩。叫「顏澤」,太遠了。叫「小澤」又過於親切,叫「澤澤」,光想像都雞皮疙瘩掉一地。
事實上,季霄對顏澤一直沒有稱呼,想說話時總是轉過頭就開口。因此,顏澤也不知道自己被季霄放在心裡的什麼位置。
一定不在內核,顏澤心裡有數。
晚自習時,顏澤視野的邊緣,男生沉默的側臉融化在了一片模糊的燈光中,變得像某種幻境。
季霄是那種絕不會考慮「兒女私情」的人。
雖然賀新涼才是真正以中考理科狀元的身份傲然於整個學校的頂尖學生,但季霄也是以學習極端用功和年級第二的穩定成績受到老師一致好評的優等生。比起總是下頜微揚視線高過水平的賀新涼,季霄從不刻意裝拽耍帥,沉穩得只要出現在那裡就會被女生多注意兩眼。
顏澤對同學的八卦沒多大興趣,但也已經不下於五次親眼目睹賀新涼和不同的女生在一起。進入高中只有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這個更新頻繁度顯然超過了大眾的可接受範圍。
相比起來,坐在自己左邊的男生則是對學業的關心度超過了大眾的可接受範圍,季霄沒有多餘的心思放在風花雪月上面。顏澤心知肚明他不會喜歡自己,退而求其次,他一樣也不會喜歡別人,無所謂得到或是失去。這種不痛不癢的關係最好。
但如果對像換成顧夕夜,這種「絕不會」就會大打折扣。
畢竟都是優秀得像天上的人,如此登對。
[七]
週五的早自修總是比一周中的其他日子懶散些。
七點過五分學生才三三兩兩進教室。顏澤到達時教室裡還只有顧夕夜一個人。顧夕夜有教室鑰匙,每天四點半起床五點去教室自習。這種苦顏澤吃不了。
「我今天這麼早啊。」顏澤無視顧夕夜自得起來。
女生回過頭,起立伸了個懶腰:「是噢,星期五怎麼反而這麼積極?」
「睡不著,索性起來了。」顏澤從教室最後自己的儲物箱裡取出上午要用的書。
「唷,你這種樂天派還失眠?」顧夕夜也拿了鑰匙朝後走來,「有煩心事麼?」
問話的尾音剛落下去,季霄就從後門走進來,見到兩個女生後有點意外:「誒?就你們倆?」
顏澤精神一振。
「是啊。」
「哦,對了,夕夜,我有東西給你。」男生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掏出儲物箱鑰匙,轉了半圈,取出一個信封模樣的東西遞給顧夕夜。
顏澤突然被從話題中隔離出來,心裡不快,但比起這點小情緒,好奇心立刻取得壓倒性勝利,伸頭湊過去:「什麼啊?」
接過信封的顧夕夜瞄了一眼,「沒什麼」,隨意地放進自己儲物箱,旋轉鑰匙鎖了起來。動作太快,以至於顏澤什麼也沒看清。
顧夕夜拿了書回到座位,剩下顏澤愣愣地杵在原地。
晨曦掃過儲物箱的鐵皮表面,在顧夕夜的鎖孔處形成一個反射點,有點晃眼。顏澤的儲物箱還開著門,像裸露在面前的一個豁口,黑漆漆的,光線照不進。
顏澤深吸一口氣,嘴角扯出一個弧度,轉過身蹭到顧夕夜身旁的空位:「剛才季霄給你的到底是什麼啊?」
坐在最後排的季霄詫異地抬起頭往這邊看來,和顏澤的眼神恰好對上。男生淡然地笑一笑,又低下頭去專注於功課。
為什麼要笑?顏澤微怔。
回過神時,顧夕夜依舊毫無反應地在英語輔導書上寫寫劃劃。
「喂!」顏澤重重地推她一下。
顧夕夜才從課本上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發現了坐在身邊的女生。顧夕夜從長髮中摘出耳機,關心地問:「怎麼了?」
顏澤始料未及。原來在做聽力麼?
張開口,卻突然沒有再問一遍的勇氣。想起了剛才男生的笑容。顏澤擺出了燦爛的表情:「我……我待會兒想不等早自修結束就去食堂,你是和我一起還是我幫你帶回來?」
「我不想下去了。你幫我老樣子帶一份上來吧。」
「好。」女生將明媚的表情保持到去教室後面關儲物箱門。
曾經以為是沒有什麼不能分享的人。對她的瞭解遠遠不止「幾近完美的天才少女」這種含糊輪廓。詳盡到她的衣服型號、她的鞋碼、她喜歡的歌手、她早餐通常吃四個煎餃一袋牛奶,如果煎餃賣光了就用糍飯替代。
現在才知道,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能分享一切的朋友。她有她的秘密。
顏澤的餘光落在了顧夕夜儲物箱鎖孔處的光斑上。
[八]
十月的天,校園裡落英繽紛,花香綿長。一整個長假的浮躁還沒有褪盡,像塵埃一樣懸浮在教室的每個角落,無處不在,甚至在某些區域密集地堆積起來,風一吹,團成暗淡的絨球在原地笨拙地滾一滾。就像這樣,聚成了圍繞著某本時尚雜誌或某個心理測試而聒噪的女生堆。
午休時,顏澤站在人群裡和女生們嬉鬧,笑容僵在臉上,幾乎要抽搐起來了。
「阿澤是什麼星座的啊?」
「誒?」正發了愣的顏澤聽到自己的名字以正常的敏感指著自己的鼻尖回應道,「我嗎?雙子座的。」
在被告知了一系列的「近日財運」之類的「重要信息」後,顏澤突然聽到有人問道:「不知道顧夕夜是什麼星座的呀。」
被談及的人自然在很遠的地方埋頭大睡著。顏澤朝那邊望了一眼,轉過頭說道:「天蠍座。」語氣沒有半點猶豫。而得到訊息的女生們也沒有半個對此懷疑。
對她的瞭解幾乎和對自己的瞭解等同多。
這就是所有人眼中的顧夕夜和顏澤。
「天蠍座嘛——果然很符合顧夕夜的個性啊,噢!連這個也是匹配的!最相配的星座是雙魚。如果沒記錯的話季霄是雙魚座的吧?」
顏澤突然感到一根神經跳斷在大腦皮層附近。
沒等顏澤插上話,旁邊就有人取而代之了:「是啊是啊,季霄是2月24號生日,絕對沒錯。」
「可是也有點不對咯,這裡寫和天蠍座最對立的星座是雙子座呢。」
所有人的目光轉移向顏澤,一瞬間全都洩了氣:「什麼嘛,唉——太扯了。」說完便作鳥獸散。
可笑麼?
竟成了最有力的反例。
然而,顏澤是心知肚明的,自己和顧夕夜的關係也許沒有大家想像得那般堅不可摧。女生離開第一排向教室最後自己的座位走去,從這個角度看正前方是寫著顧夕夜學號18的儲物箱。
越來越近。
和天蠍座最對立的星座。
[九]
多情,靈敏,善交際,個性多變,幾乎可以用雙面人來形容。這是雙子座。
顏澤是典型的雙子座女生。
神秘,冷傲,神經質,敏銳好勝,個性要強絕不妥協。這是天蠍座。
顧夕夜是典型的天蠍座女生。
安靜,溫柔,韌性強,捉摸不透,很可能成為所處環境中的道德模範。這是雙魚座。
顏澤印象中的季霄並沒有什麼和雙魚座男生不協調的特質。
雖然,其實本來沒有那麼玄妙,人的性格命運不可能完全受億萬光年外的星辰控制。但如果你恰好非常介意那些巧合的話,它們就會變得很玄妙。
[十]
兩點多班會課結束,開始社團活動。顧夕夜參加的是攝影協會,而顏澤參加的是心理社,活動地點分別在兩幢教學樓,而且活動時間時常錯開,所以每週五兩人都是分別回家。
這天心理社看電影,一下就過了四點半,放得比其他社團都要晚些。本來就遲了,但顏澤並沒有馬上回家,而是繞到了自己班級的教室。
空空蕩蕩沒有人,連書包也一個都沒有。
顏澤將自己的書包放在椅子上。輕而易舉找到了寫著學號18的儲物箱。
猛地用力拉了兩下,鎖得很緊,完全沒有拉開的希望。又嘗試用發卡將鎖芯挑開,也不行。
像牢籠裡找不到出路憤怒的獅子一樣,顏澤在繞著教室來回轉圈,終於在十來分鐘之後發現了長假前破舊的電風扇上脫落的一條窄窄的鋼片,被丟在無人注意的教室角落,孤零零地斜靠在牆上。眼下,好像在扭捏著身姿朝顏澤招手。
如同設計好的,恰好能拆進儲物櫃縫隙的鋼片。顏澤朝反方向扳動,運用槓桿原理想把櫃門撬開。一下,沒有成功。
食指上的鈍痛緩了幾秒觸動神經。
顏澤低頭一看,手指的第二節和手掌中央分別出現了兩條紅色內凹的痕跡,周圍散落了一些鐵銹。
兩下。櫃門發出「卡」的聲音,有點變形。
顏澤遲疑了。照這樣下去恐怕會把櫃子弄壞。可是這念頭只在腦海裡一晃而過。彷彿能透過櫃門看見裡面放著那個信封,顏澤不顧一切地開始撬第三下。
如果這時有人恰好進來看見這番景象,無論怎樣也洗脫不了小偷的嫌疑,顏澤因為緊張和用力全身大汗淋漓。
18號儲物箱,排在靠近地面的倒數第二排,顏澤弓下腰使勁用力,恍然間手上的疼痛也消失了,越來越多銹紅色的碎屑掉落在被日光燈照得慘白的水泥地面上。
教室外,雲沉沉的,好像要把人壓扁。可以毫不費力地聽見教學樓無數教室門被大風吹得砰砰作響的聲音。還有哪個班級忘記關上的窗戶,幾聲玻璃爆裂的驟響,碎裂了。
暴雨欲來。
最後一次,伴隨著巨大聲響的脆斷,顏澤茫然地望著自己手中剩下的半截鋼條,另半截隨著櫃門的掙開,猛地從櫃裡反彈出來割在顏澤小腿上,「噹啷」一聲落地。鮮紅的血液遲鈍了兩秒才從皮膚中湧出來,立刻連成一條狹長的血痕。
緩緩滑落出來的,是被放在最上面的那個信封。
信封輕飄飄地落在了數不清的褐紅色鐵銹裡。
看見信封上字跡的顏澤耗盡了最後一點力氣癱坐在地上,無論是手心裡的鈍痛,腿上刺痛,還是肩上的酸痛,像潮水一般襲來,無聲無息地把人淹沒了。
[十一]
突如其來的暴雨在氣殫力竭之後很快變成淅淅瀝瀝的細雨,像猛地打開水龍頭,水花濺了一身後反應過來瞬間關上,卻沒有關緊,還存留延綿不絕的一條細線。
顏澤努力避開積水,從被困在教學樓的處境中走出來,樓梯轉彎處的另一邊,還聽得見人的聲音,腳步「侉嘰侉嘰」踩進水裡,應該是個男生。
儘管在沒有積水的高地上跳著走,還是分明感覺到鞋子裡襪尖被泡漲了,連腳趾也被浸濕得冰涼。
剛才那麼激動地一折騰,身上的氣力統統不知不覺地流失無蹤,再加上小腿上被割開的皮膚陣陣撕痛著,走路的步子緩慢,很快就看見剛才在樓道那一邊響起的聲音的主人,繞過教學樓的另一側和自己匯合在距校門不遠的噴泉前,比自己超前不少。
顏澤沒有加快的意圖,依然失魂落魄地維持原先緩慢的步行速度,目光冷冽地朝四五步開外打量過去。果然是穿著全套籃球背心短褲的男生,校服和書包搭在身上,卻居然撐了一把極不搭調的紫紅色陽傘遮雨。不過目前顏澤是連笑出來的力氣也沒了。
可笑的紫色陽傘加大紅色籃球背心,被傘面遮住的地方隱隱約約藏著的,不時露出來半截,是一個白色的數字「13」。男生們選球衣通常會和自己喜歡的球星的號碼一致,顏澤雖知道這個定則,但籃球到底是女生而言陌生的領域,不知道這是誰的號碼。
之間的距離又繼續拉長到十來步。正思索著為什麼是「13」不是別的數字,白色數字上方的一大片紫色突然轉換成一張熟悉的臉,顏澤心裡一顫,嚇得不輕。
原來是賀新涼。
沒心沒肺的笑臉化開在以紫色為背景的雨幕中,輕鬆的語氣穿過猶如織布機上紡線的密集雨水直抵女生的耳廓:「呀,班長也還沒走啊?」
如此這般的情景,應該能作為對方沒有看見剛在自己在教學樓裡所作所為的證據吧。
顏澤將提上嗓子眼的一口氣緩緩吞嚥進胃裡,擠出一個無異慣常的笑容,步子往前邁去。卻突然一晃,險些倒下。
這個下午實在經歷了太多刺激。
等到女生恢復意識,發覺自己沒有真的倒下的原因時,不由得臉紅了。傘外飄進的幾線雨水,男生獨有凜冽的氣息,運動後蒸發出來的些微汗味,環在自己背部的手臂,最終卡在女生左臂上的手……從恍惚了一瞬的視界裡漸漸清晰,一樣一樣脫穎而出。
確定顏澤已經沒事的賀新涼問著「怎麼,不舒服麼?」打破了方才不平衡的姿勢,收回手臂。
視界裡同樣清晰的,是男生伸出手那一秒從肩上滑落在地的白色校服襯衫,像一片輕柔的羽毛逐漸被積水浸濕吞沒。
顏澤彎下腰拎起襯衫,白色中暈染了大片灰色的水跡,順著下擺的輪廓下落成一條細線。女生沖男生抱歉地笑笑:「可能有點感冒。」襯衫依舊拎在手裡不知該如何是好。
賀新涼趕緊把襯衫接過去搭在小臂上,做了個一同去車站的動作。「一起走吧。」
「剛打完籃球就碰上下雨,被困在樓裡出不來。你怎麼也會留到這麼晚啊?」
「我們心理社放得晚。」
「那……顧夕夜沒有等你一起回?」
「……嗯。」
「最近出現什麼問題嗎?」
「……沒。
「你們倆不是一向跟連體公仔似的麼?」
「……嗯。」
「好像女生間的關係一般都比較複雜。」
「……嗯。」
「你『嗯』什麼?」
「……嗯。」
「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男生突然猛地側過身板過女生的肩膀。語氣帶著怒火,看表情又截然相反。
「嗯?有聽啊。」距離太近,臉又稍稍紅了一下。
「怪怪的。你這是……低氣壓籠罩麼?」
聽到男生的奇談怪論,女生淺淺地笑了一下,答著:「受天氣影響吧。」
轉彎之後,在車站停了下來。賀新涼家住在和顏澤家相反的方向,還要過馬路去對面等車。兩人就此道別。
下班高峰。週五。暴雨。這些因素相加,整條民生路一輛出租車也沒有。
男生孤零零地站在對面站台,就像這邊,女生也是站台上唯一的人。從此岸望去,彼岸的人像棵頎長挺拔的水杉。是一棵顏色搭配得很糟糕的水杉——顏澤在心裡惡作劇似的補充道,想笑。
就此岸和彼岸的說法而言,中間寬闊的馬路的確像奔騰不息的河流。在車輛穿梭的縫隙間,一點點將男生的形象補充完全。濕漉漉的水面反射著黃色車燈的光線,刺痛了瞳仁的深處。
在漫天的金黃色射線中搜索一丁點紅色的亮光,眼睛越發吃力。
龐大的公交車在對面車道開過,從男生面前慢悠悠地晃過,遮住了來自此岸的視線。等到巨型障礙物以笨拙的姿態緩緩駛向遠方,視野裡挺拔的水杉已經換成了弓下身體往出租車車廂裡彎腰的男生身影。很快,出租車跟在公交的後面迅速啟動開遠了。心裡的失落一點一滴漲起。
原本兩個人的對望,變成了一個人的世界,潮濕陰暗的世界。
[十二]
目光對沒有亮起紅燈的出租車條件反射地過濾掉,可是沒過多久,一輛顯示著客滿的出租車卻在自己面前停下來。
正納悶著,車後座的門就自動打開了,裡面熟悉的面龐以顏澤剛好看得見的位置探了探,聲音由於含混空氣的扭曲而變得模糊。
「想了想我還是先送你回去。上車吧。」
從來沒有與男生同車的經歷,顏澤遲疑了兩秒。
見對方已經將放在靠右邊座位上的書包和衣服移開,顏澤收了傘貓下腰鑽進去。「謝謝。」
視界瞬間就變得狹小了,前方只有雨刮器在排開不斷落在擋風玻璃上的液體,它們以流動的姿態向兩邊匯聚成溪流。玻璃上滿是霧氣,司機翻出抹布擦了又擦,眼前才清晰了一些。車廂內的溫度很明顯高於外界,也許是這個原因,顏澤感到一股暖流正從胸腔朝各個血管的末梢漫湧。
天與地,原本在地平線的盡頭一分為二,如今因為雨水的作用連成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