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運動會從週五持續到週六,硬生生地佔用了一個休息日,怨聲載道。
情緒最低落的莫過於顏澤,雖然為班級贏得了小組第一的成績,但放在全校範圍內一比較,變成了第四。國際部的韓國學生過於厲害。拿不到獎牌,腿傷的價值大大下跌。
女生不肯離開「工作崗位」,父母很重視地送來枴杖。其實完全用不著,因為顧夕夜總是自覺分去這身體的一半份量。被攙扶著走來走去,顏澤第一次體會到朋友的重要性,慶幸自己並非形單影隻。
男子100米決賽是壓軸好戲。為了答謝賀新涼對自己的照料,顏澤決定去終點等著為他慶祝。
因為之前已經很輕鬆地拿下男子400米和4×100米冠軍,所以應該會是慶祝吧。百分之九十的堅信外有百分之十的不確定。
跑道被自管會的幹事們封鎖了,要走到對面去得繞很遠。顧夕夜把顏澤安置好去向自管會的人請求通融,將腿腳不便的顏澤放過去採取最短路徑橫穿操場。
顏澤坐在紅色跑道的邊緣,地面的白色線條刺得人眼睛快要流下淚來,身上蒙著粘稠的汗液,感覺自己整個人像根快被曬化的棒棒糖。微仰著頭一直注視不遠處忙於交涉的顧夕夜,那種認真的神態曾經出現多少次,已經數不清,頻繁得已經變成了生活。
「你們就不懂隨機應變麼?」
不是不懂。自管會的小女生,好不容易得到點權力,不好好對他人橫加限制怎能釋懷。
視線裡,夕夜叉著腰閉眼長吁一口氣,一副快要吐血的神態,繼而抬起捲成中袖的白襯衫袖子拚命夠到自己額頭,擦了下汗。然後,幾根頭髮順勢就貼在了臉頰邊。
捕捉到這個小動作的顏澤,突然鼻子一酸。難過地迅速將頭別向了反方向。
如果這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
如果你聽得見我的願望。
那麼……
[二]
請讓這個女生也用同樣卑鄙的手段來對付我吧。
請不要在她的完美之上再添善良砝碼。
假如天平傾斜得太厲害,
怎能安心由她攙扶走到路的盡頭?
[三]
「噯——班長大人怎麼親自過來了?」男生誇張地擺出受寵若驚的表情。
「你可別讓我失望啊。」女生笑著。
「你給我太大壓力啦!」一邊推卸責任一邊不由自主地扶過女生的手肘,「放心吧。我會連你們女生輸的一起贏回來!」
「太大男子主義了你。哎我說,你們倆這樣一左一右攙著我好彆扭啊。」女生開始為三個人的奇怪姿勢抗議。
賀新涼沒動作,旁邊始終一聲不吭的夕夜反倒突然放了手。顏澤微怔,但也沒太在意。
顏澤在草皮上坐下,「那幾個韓國人很厲害啊。」手朝不遠處指指點點。
「不足為懼。我會拿到真金的。如果季霄在的話,連銀牌都要包攬。」男生壓著腿問。
「不要跟我提那個人。」顏澤的臉色突然陰下來。
眾所周知的原因是,季霄因為運動會後的期中考所以拒絕參加項目,而選擇去樹蔭下背單詞。腦袋裡完全沒有集體觀念。
不為人知的原因是,那句「顏澤,你腿傷得怎麼樣?嚴重麼?」。
「我說班長,跟那種人較真的話你很快就會被氣死。這是經驗之談。」男生依舊嬉皮笑臉。
插科打諢的同時,體育老師吹了準備哨,男生撐著地站起來,朝顏澤眨眨眼過去了。
顏澤從小害怕發令槍,為了等那一聲響幾乎要緊張得跪地,所以除了接力跑從不參加田徑比賽。而現在,為他人忍受著,既不敢摀住耳朵,也不能閉上眼睛。
弦繃得緊。女生無意識地揪著身邊的草。
綽綽有餘的出發,轉瞬超過第二名一大截。喧囂的加油聲從遠處的某幾點爆發出來。
[四]
「瘸腿」的最大弊端在於,體育課時,別人都在揮汗如雨,而你只能坐在器材室的門邊往遠處張望。對顏澤這種平日活潑好動的人來說無異於受罪。後悔沒有帶本漫畫來看的女生現在已經無聊到認真傾聽器材管理員老楊與二班體育老師的閒聊。
眼前的畫面中,被放任自由活動的二班女生大部分在跳皮筋,有些分成兩人一組在左側的羽毛球館練習,少數不太合群者在圓形的旱冰區踩著名稱不明的輪鞋自娛自樂。
視線拉得更遠些,足球場上奔跑著一些男生,即使遠遠觀望也能體會他們在秋陽下揮汗如雨的熱情。
擔當裁判的體育老師外號「三角形」,顏澤知道那是自己班男生的體育老師,由此判斷草場上奔跑的那些男生都是雙語班的。這讓顏澤總算找到事做,提起興趣去辨認。
雙語班的男生一貫和借讀班的男生一樣容易辨認。但絕非帥氣的典型,而是另一個極端。
高中進校第一天,顏澤跟著夕夜找到所在班級,到達教室外時還沒開門。走廊外的台階上坐著四個男生,正聊天。一眼看去,顏澤幾乎絕望得腿軟。
「很難相信,我的高中時代就要在這樣美少年極度匱乏的墳墓裡度過。」
連一貫對「帥哥」「非帥哥」鑒定不清的夕夜都安慰地拍拍同伴的肩:「也許會有好看的男老師。」
「……我對美少年的爹沒有興趣啦。」
「有可能會出現未婚美青年老師。」
「那種角色是給未婚美女老師預留的。」女生一攤手,「你不是也看過《18歲的XX》那種偶像劇麼?」
「總之……人生還是會有希望的。」夕夜也辭窮。
回憶起來,當時的幾個男生實在有點對不起觀眾,也就是開學後很快被善意地冠名「F4」的四位,Fat的F。
這些胖胖矮矮的男生們有著很可親的性格和很聰穎的頭腦,顏澤後來才知道。所以,即使沒有視覺優勢,男生們還是和顏澤相處得融洽,甚至,在領軍訓服裝時,顏澤會為了幫他們爭奪特殊號的幾套,和別班班委吵得面紅耳赤。
雙語班出現賀新涼和季霄這樣的男生,才是奇跡。但如果考察到他們之前所在的初中,就立刻變得令人信服了。
季霄與賀新涼畢業於同一所初中——PHB學校。這所私立學校的初中部除了昂貴的學費、精英化小班教育、出眾的外語成績、極高的重點高中升學率這些特色之外,還有個非主流但眾所周知的特色——
是市、區重點高中品學兼優校草的策源地。
但也有例外,比如季霄。
季霄名聲在外,並不是以「陽明中學校草」,而是以「陽明中學校花」存在。比起公認的陽明校草賀新涼,季霄太過於清秀漂亮了,令女生自慚形穢。
最初,學校論壇裡出現「一年級有帥哥美女麼?」的徵詢貼,有人打趣報上「校花:一年一班季霄」,之後又越來越多人搞笑地附和,衍變成最後,不熟悉者徹底被迷惑:「季霄究竟是男是女?」。
就算一米八二的瘦高身材明擺著。季霄臉比襯衫白、人比黃花瘦、心事重重、千金一笑的虐心特質,還是成為讓其本人性別遭到嚴重質疑的人生敗筆。
但在顏澤眼裡,全是完美。
同樣完美、性格卻截然相反的兩個少年,奔跑在可愛的親切的矮矮胖胖的同伴中間,即使隔了百米距離,也改變不了鶴立雞群的本質。
女生坐在器材室門口的小凳子上,瞳孔裡盛著一黑一白兩個迅速奔跑的小點,有時相聚有時遠離。隨著下課時間的臨近,黑點逐漸朝器材室這邊移動過來。
被老師拜託代為歸還足球的男生在很遠的地方就看見了門口的女生。
[五]
從很遠的地方就掛在臉上的笑容,讓女生不由自主扯起嘴角去回應。
「足球也踢得很棒呀。有哪項體育運動是你不擅長的?」
「健美操吧。」幾乎不動腦筋就答出女生限定選修課。
顏澤笑得更深些:「我一直很好奇……」
男生將球遞給老楊,回頭發現女生穿的是與眾不同的冬季校服,插嘴打斷女生的話:「黑熊裝還沒找到麼?」
陽明中學數不勝數的校服中,有兩套運動服被學生戲稱為「黑熊裝」和「白熊裝」。白熊裝通常是秋季週一升旗儀式的官方著裝,到週三,必然髒了。用於換洗的黑熊裝,顏澤的那套遺失在不久前的運動會上。
穿著被戲稱為「青菜裝」的冬季校服的女生搖搖頭:「去廣播台尋了好幾次,找來的都不是我的號碼。相互拿錯的人太多了。」
「找不到就算了,我覺得你青菜裝裡面穿白色T恤挺好看。……你怎麼回教室?」
「夕夜馬上就下課了。」
「那我先走了咯。」男生很陽光地揮揮手轉身,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你剛才說好奇什麼來著?」
顏澤一呆,待想起之前的話題,只是燦爛地笑笑:「沒什麼。」
並不是什麼重要的問題。
沒必要問兩遍的問題。
——13是哪個球星的號碼?
只是隨便選擇的話題開端,如果我碰巧知道些關於他的點滴,就可以將對話順利延續下去。
我,很享受和你對話時周圍女生的欽羨目光。
週二的體育部例會,身為體育部骨幹的顏澤和身為籃球隊隊長的賀新涼自然坐在一起。
「誒?莫非你就是傳說中的新任副部長?」
女生介意窗外打進來的雨水,抽出本八開大書擋住臉。語氣中帶了點無奈:「你才知道啊,太不關心我了。」
「能怪我麼?誰叫你從不蒞臨指導籃球隊活動?海市蜃樓副部長。」
「班裡的事太多了啦,都忙不過來。」見部長進門準備開會,女生放低了聲音,「我們班女生多是非多,你也知道,麻煩得很。」
男生注意到女生用書遮臉的蠢動作,站起身繞道女生另一側去關上窗:「說到這個,昨天怎麼又吵起來了?」
「班指導老師說週五班會課要表演一個小品,找的幾個人卻都推三阻四,還不是因為馬上要期中考試。夕夜氣不過,就跟班導照實說了。後來化學課上班導不是把那幾個女生叫起來損了一通麼。那幾個傢伙也生夕夜的氣。」
「反正這種事到頭來都是你出面擺平。」男生邊說邊搖著頭。不得不承認,顏澤雖然雖然對窗外打雨這種低級問題手足無措,但處理人際關係一直得心應手。
「多來幾次我也覺得頭痛。」女生癟癟嘴。
雨點敲擊在玻璃窗上,隨即化成水跡朝下蜿蜒而去。
玻璃的內側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
女生被移走一部分注意力,側過頭去,在窗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顏澤。
顏色的顏,光澤的澤。
側後方伸來的手指也在窗上寫起字來。顏澤驚歎於對方漂亮的骨節。愣神的當下,對方已經寫下了令回過神後的自己神經跳斷的字跡——季霄。
季節的季,雲霄的霄。
「很般配。」男生笑起來,露出很白的牙齒。
顏澤思維短路。不知對方的意思是兩個人般配還是兩個名字般配。事後回想起來,那種場合下,應該不是前一種可能。
「喂喂。一班那兩個小孩好回過頭來了。」部長的聲音突然橫斷在辦公室裡。顏澤和賀新涼同時慌張地轉過身正襟危坐。
「雖然戀愛有利於團結,但現在的主要問題是期中考後的高中籃球聯賽。」高年級的學姐開玩笑地插嘴。
顏澤的第一反應,迅速將目光投向身邊的男生,卻看見對方依舊與己無關般的笑臉。
絲毫不在意。顏澤很奇怪這傢伙的表情為什麼可以同時帶上「曖昧」和「溫暖」兩種色彩。
在被挖苦之後,男生用胳膊坦然勾過身邊女生的脖子狡辯道:「我們就是在內部商議關於籃球聯賽的事宜呀。」
溫柔的氣息如此逼近,以至於女生險些忘了他其實有著截然不同的冷漠聲調和語氣。
[六]
可是,怎麼可能忘記呢?
就在幾個小時前,顏澤趁著午休時間獨自一瘸一拐挪到操場觀禮台附近尋找自己丟失的校服。雖然之前找過無數遍,依舊不死心。
烈日太濃,操場上半個人沒有。但顏澤忘了觀禮台後面那堵牆是有著「情人牆」之稱的存在。
牆與學校外圍欄杆之間有狹窄冗長的走廊,被植物覆著頂,隱蔽又靜謐。每天晚自修都有無數對高中生情侶在這裡散步聊天。
是表白聖地,同時也是分手聖地。
因此聽見讓人心酸的交談也不足為奇。
「幹嗎不說話?和人家說一句話有那麼困難麼?」
顏澤沒打算偷聽,甚至在聽見的瞬間有急於逃開的念頭。但腿傷並沒有給她那個機會。
「你要我說什麼?」
聽見自己熟悉的聲音,顏澤不由自主將離開的步伐停下來,轉過身爬上高起的草坪朝下看,果然男的是賀新涼。女生有點眼熟。幾秒鐘後就想起來,是隔壁班綽號叫Honey的女生,身形嬌小、眼睛大、短頭髮、別草莓發卡,很有Loli特色。
「為什麼你總是這麼冷冰冰地對人家,人家到底做錯了什麼?」女生的聲音裡拖著哭腔。
顏澤回憶起前幾天看的某個肥皂劇的台詞「如果讓我走,總該給個理由」。異曲同工。
探出頭去張望,男生正背對自己靠在草地斜坡上,看不見表情,可光聽聲音就讓人心寒。而面對自己的小女生正做出皺巴巴的神色,五官委屈地擠向一起。
「上上週五明明答應過人家社團活動後陪人家和秋秋她們去K歌可是到最後居然爽約讓秋秋她們嘲笑得人家那麼慘……」
男生傷腦筋地抓抓腦袋,打斷女生:「我可不像你,有組織這麼長句子的能力。我告訴過你,後來我有事。」
「可是沒有告訴人家究竟是什麼事。」
「我有必要把我生活的點點滴滴都向你匯報麼?」
男生玩世不恭的腔調終於成功地激怒了對方。
「差勁!」女生毫不客氣地抬腳踢在男生的小腿脛骨上,哭著跑開了。
顏澤表情嚴肅趴在斜坡上大氣不敢出。
「比起體育課時我的不經意一瞥,你這種行為才叫偷窺吧?」
「誒?」顏澤懵了。
還沒反應過來對方說話的對象,男生已經朝後上方揚起了臉。光線一寸寸將那張面孔的每個細節打亮。這才看得清晰,在轉過來的一瞬間,愉悅的表情脫穎而出。
幾秒鐘前,是那樣冰冷的語氣。
幾秒鐘後,變成這樣溫暖的神情。
「看吧。這就是你給我製造的麻煩。」連聲調也變得溫暖了,全沒有面對麻煩時應有的不耐煩。
顏澤這才回憶起來,「上上週五」,賀新涼爽了女友的約,是因為送自己回家。
認識近兩年,一直忽略的態度差異,突然如此明顯地橫陳在顏澤的眼前。
對別的女生是什麼態度,對自己是什麼態度。衡量對比之下的天壤之別竟因最初相遇時身份的限定而模糊了界線。
這樣完美的男生,從一開始就以自己好友的男友身份出現,刨光了一切想像的可能性。
他對你這樣笑,他對你使用這樣的語氣,他時常不經意地摸摸你的腦袋,他打的出租車駛出去很遠又掉頭回來送你到家。全都變得順理成章。
而你始終享受著這些理所應當的特權,沉溺於這態度差異給平凡普通的你帶來的優越感。也變得順理成章。
即使最初將他和你限定在這種身份裡的維繫已經早不存在,也還能倚仗慣性按照恆定軌道運行下去。
同樣,顏澤對賀新涼也有態度差。
運動會的最後一個比賽項目。當男生成功地第一個衝過終點線,女生洋溢著無法掩飾的喜悅從草地上站起來,因為腿傷,走動有些艱難,但還是舉步維艱地往人群密集處邁進。
男生回看這邊,與途中同樣高興的夕夜擊掌慶祝後奔跑過來。顏澤伸出雙手,明明計劃是一視同仁的擊掌,不知怎麼突然在接觸的瞬間向外劃出意外的弧度,最終演變成了一個完滿的擁抱,而且還不止如此。
男生太過興奮,忘記女生的腿傷,將她抱起來轉了大約有450度。
幾乎將整個世界劈成兩半的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從遙遠的班級方陣暴漲而來。
並沒有任何不妥。沒有任何忸怩,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任何羞澀與尷尬,快樂分享得順理成章。顏澤甚至也不記得自己神經指向的某個痛處。
不是「代表全班的班長的擁抱」這種牽強的解釋所能理清的關聯。
相比起來,辯論賽獲勝時面對季霄的躊躇和欲言又止是多麼「此地無銀」的行徑。
即使外形看起來完全是截然相反的結論,即使賀新涼比起季霄實在太熱血太陽光太男生。但潛意識作祟,顏澤只有在季霄面前才表現得像個異性別者。
即使名叫「蕭卓安」的女生,身兼著顏澤的密友和賀新涼的女友兩種身份,在幾個月前失蹤得徹徹底底。
彼此的關係早就因她而形成了定格。
[七]
下午二十分鐘的大課間,班委們會輪流去正門傳達室的班級信箱領取同學們的郵件。
這天在講台上分發信件的季霄念出「夕夜」讓當事人和顏澤同時一愣,停下了手邊的事情互望了一眼。
夕夜沒有親人,母親早年就因病辭世,前一戶領養人家也幾乎斷了聯繫。如果非要說有朋友的話,顏澤算是唯一。可以稱得上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處境,怎麼會有信件造訪?
女生詫異地接過男生遞來的信封。上面除了收件人地址姓名之外空無一字。
「不會是挑戰書或恐嚇信吧?」
肩後飄來顏澤的聲音。
女生無奈地微側過頭:「我在你心目中人緣差到這種境界麼?」
「不然還能是什麼?」
無法回答。
夕夜轉過身面朝陽光舉起信封逆著看了眼:「好像是名片或者撲克牌之類的東西。」
顏澤忍不了夕夜的優柔寡斷,劈手奪過來代為撕開。掉出的的確是卡片狀的物體。顏澤彎腰撿起來。
圖片是一幅頗為詭異的素描。下方寫著「氣之三審判」五個字。
顏澤顛來倒去看不出所以然。「這是什麼畫啊?」
「達芬奇的素描。關於聖·塞巴斯蒂安的殉道。」夕夜波瀾不驚地陳述道。
顏澤驚異於同伴的知識淵博,追問:「什、什麼聖塞巴斯蒂安?」
「一個很著名的殉教故事主人公。原本是純粹的宗教鬥爭犧牲者,但作為繪畫題材後變得很有人情味。聖·塞巴斯蒂安是羅馬皇帝戴克裡先的近衛隊長,因為及其俊美,皇帝愛上了他,據說甚至許以一半江山。但他虔信基督教,最後被戴克裡先下令用箭射死。達芬奇畫過他殉道的素描,喏,就是這幅。」
「這和審判有什麼關係?」
「那就不知道了。關於審判,達芬奇有寫過『每一次審判都留下悲傷的記憶』。」
「等等……我完全迷糊了。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啊這麼古怪。」顏澤甚至誇張地將手裡的牌晃了晃,舉到耳邊聽,以為有聲音上的奧秘可以詮釋畫面上的迷惑。
「塔羅牌吧,應該是類似的東西。」夕夜倒顯得好奇心沒那麼強烈,已經開始回座位去。
顏澤緊隨其後:「那麼,審判的塔羅牌代表什麼意思啊?」
「這我倒沒有研究。」夕夜兩手一攤結束話題。
「不過,夕夜,誰給你寄的這個?又有什麼目的?」顏澤的表情分明演繹著「急死太監」這句俗語,「他可是清清楚楚寫著收件人是你哦!」手指在信封表面點點戳戳。
「唉,隨便啦。誰有閒心去關注那個。」夕夜揮了揮手,從抽屜裡抽出了《閱讀理解300篇》,「大概是什麼無聊人士的惡作劇吧。」
[八]
整座學校設施一流,環境幽雅。除了升學質量,陽明中學也一直以綠樹紅牆琉璃瓦為榮。
但中考前的參觀時顏澤就已經發現這校園建築唯一的弊端,圖書館采光不佳。即使在白天也需要依靠日光燈來維持通明。
燈光太慘白,在七點多鐘的秋天夜裡營造出鬼片氛圍。特別是加上秋風穿梭於書架發出的音效。
顏澤顧不了那麼多,弓下腰一本本仔細查找,忽然眼前一亮。
閱覽室還真有關於塔羅牌的書籍。多虧學校一貫推行的素質教育方針,使得這本玄異書在一大堆《菊花香》、《我是香草》之類的暢銷書中並沒有顯得太特立獨行。
到底還是很介意那張塔羅牌。比身為當事人的夕夜還介意。
手指在書頁間滑動。
「悲傷給心靈帶來損失和痛苦,使心靈經受考驗。心靈所渴望的東西有時可望而不可及或被莫名其妙地帶走……為了追求命運,你可能發現分離可以增強你的注意力,使你更加堅定地實現你的目標。」
分離?顏澤一頭霧水。
再往下看。
正位的審判牌——
「悲傷來自於損失。審判導致你試圖凝聚一起的東西變得支離破碎。……心碎或分離帶來悲傷,絕交、爭吵或分裂帶來痛苦或麻煩。」
逆位的審判牌——
「……過去的失敗始終縈繞著你……小心報復和投射來的指責。」
這時,顏澤才徹底感受到閱覽室裡的陰森環境。儘管看過對那張塔羅牌的闡釋還是無法理清頭緒,但立刻放棄,將書扔回到架子上。一瘸一拐地告別圖書管理員阿姨,出門左拐,途經走廊能看見自己班級的教室,但是無法直接從樓梯下去,得依靠電梯。
很快,顏澤就發現了這學校建築的第二個弊端。儘管它最初是被藝術老師以讚賞的口吻告知學生:整個學校依從絕對軸對稱原理。
這就意味著整個學校的建築從每個角度看都是軸對稱圖形,更白話一些,那不就是左右完全一樣麼?
對顏澤這種路癡來說是多麼災難性的藝術。
在中央大樓裡像瘸腿的沒頭蒼蠅一樣四處碰壁,焦急感隨著時間的推進累積,而絕望,終於在找到電梯那一瞬間轟然劈頭而下。
期待中亮紅燈的部位漆黑一片。
雖然這電梯平時就破得令人髮指,經常需要使用「物理開門法」,從一樓上到五樓所需的時間足夠130路公交車飛奔五公里。但它此前是被腿腳不方便的顏澤寄托了所有希望的存在。
晚自修剛開始時顏澤領了閱覽登記卡,夕夜還擔心地問過「要不要我陪你去」,得到女生「不用了反正我可以乘電梯上去」的答覆後,明確表示「那我晚自修後就自己回去啦你注意安全」。
根本沒給自己留退路,顏澤洩氣地坐在中央大樓的樓梯上望著下面數十層台階一籌莫展。
腿無法彎曲,如果硬撐著上樓倒還可以採用螃蟹姿勢勉強完成,但下樓,那麼做只可能是一種結果:滾下去。
顏澤頭靠著樓梯扶手坐在黑暗裡。
這就是「分離帶來的悲傷」麼?
腦袋裡閃現出怪念頭。
那張塔羅牌是寄給我寫錯收件人了吧?
呼吸均勻而綿長。
秋雨沒完沒了,在無法觸及的天宇盡頭,鉛灰色的雲一層層疊加相錯,形成厚重的棉被。不時有沉悶的雷聲伴著閃電破光而來。
比起夏季常有的颱風,這好像算不了什麼——
每個陽台上的衣服都被吹得扭曲,有幾件掙脫衣架,被捲向半空再在狂風驟然停止的瞬間跌落向水泥地或泥土裡。
如果傍晚時有陣雨降臨,就看不見夕陽了。
「呀,你在這裡幹嘛?」
奇異的聲波振動了耳膜,以至於朦朧了夢境與現實的分水嶺。
女生揉揉眼睛。
少年的面孔被恬淡靜謐的月光逐漸打亮。
原來現實中,雖夜幕籠罩,但天氣是晴好的。
「真受不了你,這樣也能睡著。會著涼的呀。」男生聽了女生述說事件起因之後在下一級台階坐下,平復了之前茫然又驚慌的情緒,「你還真是寬心。」算不得表揚。
「你怎麼到中央大樓來了?」女生還在揉眼睛。
「今天上法語課的時候把手錶落在五樓法語教室裡了。想去看看鎖門了沒。」
「手錶?那快上去吧。」印象中好像是很重要的東西。
「算了,先送你回寢室。」
「那怎麼行?我在這裡等,你快上去啊。」
「算了算了,反正不怎麼重要,明天下午上課時再找好了。」男生說著就拉起女生的胳膊搭過自己肩膀要背她下樓。
女生卻沒有移動重心。
男生回過頭:「說了不重要啦。你這麼忸怩就不像你了。」
「我只是……只是……」
「啊?」男生重新坐定,「只是什麼?」
「很奇怪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一鼓作氣脫口而出,畢竟是比籃球衫背後的號碼重要無數倍的問題。「就算因為我是卓安的好朋友,也不見得你對夕夜同樣好。」
男生微怔,繼而笑起來。顏澤驚訝於自己在這麼暗淡的光線下都能將對方表情裡的溫暖成分捕捉得準確無誤。
儘管夜風送來的聲音聽著淡漠:「那是因為我第一次喜歡過的女生名字裡也有『澤』字,女同學也都叫她『小澤』。」
「哈啊?」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什、什麼時候的事情?」
「讀小學的時候。是隔壁班的女生。」
「你還真早熟。」女生內心無力地撐住腮,「畢業後到現在都沒有聯繫了麼?」
「本來就沒說過幾句話,況且後來她突然轉學消失了。」提及了某個禁忌語,兩人都愣了一下,男生繼續換出自嘲的口吻,「說來也可笑,我每次喜歡的人最後都會消失。」
消失。
沒有緣由沒有目的沒有任何解釋不擔任何責任地,消失。
顏澤想起往事,發著愣,以至於對男生後面那句話的反應速度明顯遲鈍了很多。
「況且,知道你喜歡的人是季霄,所以比起顧夕夜,能和你相處得更坦然些。」
「啊,啊?你、你、你怎麼知道的?」
男生側過臉擺出無奈地神色:「太明顯了吧。這都看不出來就真該去醫院檢查智力了。」
[九]
有那麼明顯麼?
是什麼時候開始在自己心裡說出的那句話?
——我想,我已經開始喜歡你。
在學校的時光是一周中最開心的五天。和他有一搭每一搭地對話,餘光長久地鎖定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有時正面看見他無聲的笑容,滿足得瞳孔都快盛不下。
確定喜歡上他的同時你就已經意識到那個可悲的事實。他不可能喜歡你。
明知道迷迷糊糊的你,無才無貌的你,不夠體貼不夠溫柔的你是不可能被他喜歡的,卻還是不悔初衷地喜歡著他。
明知道他長得那麼英氣,成績那麼優異,成為無數女生少女情懷的最終寄托。而你,只不過是千千萬萬分之一。卻還是不求回應地喜歡著他。
喜歡他。行為都變得彆扭。
一天內能變換四五種髮型,在被注意到、問及原因時卻只用奇怪的借口搪塞一番。「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他是無法理解的吧?
可以隨意地跟任何熟識的男生稱兄道弟勾肩搭背,爭吵時揮拳,高興時相擁。面對他的成功,卻連說句祝賀的話都羞澀得令場面尷尬。
不小心隔著校服的衣料碰到他的手肘,也像全身過電一樣彈跳起立,佯裝到儲物箱前去拿書迅速逃離事發地。儘管他根本沒有半點覺察。
在幾乎所有人熱衷於「他與XXX很般配」這種話題時,無數個夜晚,你躺在床上無法成眠,心裡默念自己與他的名字,像美妙的工整對仗,多麼般配。
在乎他對你說過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珍惜每一樣經由他的手遞來的東西。分數差勁的考卷要迅速塞進抽屜最深處,絕不能被他看見。絕不能。
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全都與眾不同。
那麼明顯。
對顏澤這種一貫把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的女生來說,掩飾真情是更加不可能的事。
在運動會接近尾聲時丟失了校服,立刻就像小學生一樣哭起來。周圍同學慌張地安慰她承諾四處幫她去找,立刻就破涕為笑。至於最後找到沒找到,完全與此一刻的心情無關。
大聲得肆無忌憚的談笑往往在某個人出現的同時戛然而止,這種事多發生幾次,熟識她的人就立刻會覺察那些與眾不同。
之所以沒有變成主流八卦,也許是男女主人公自身條件的懸殊蒙蔽了大多數眼睛。
真正知心的人沒發覺,要麼像夕夜那樣對此類事情沒興趣不關注,要麼就像卓安那樣徹底失蹤根本無從得知。
相比起來,男生的情感要複雜得多。
不要說深不可測的季霄。就連看上去沒心沒肺的賀新涼都不可捉摸。
九點後還往中央大樓五層跑,只因為想取回前女友送的手錶。卻在被催促「你快去」的時候停下腳步轉了身,笑言「那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爽約後會對女朋友反問出「我有必要把我生活的點點滴滴都向你匯報麼?」這種過分問句,卻念念不忘小學時暗戀的隔壁班女孩。
內心理所應當難過,但表情上卻可以做到不露聲色、甚至淡然一笑地自嘲:「我每次喜歡的人最後都會消失。」
[十]
噠。噠。噠。
清淺的腳步聲響徹在空蕩的中央大樓裡。
剛好吻合上心跳緩慢的節律。
虛榮心。優越感。依賴度。無數消磨單純的繁雜噪音都消失遠去。
翻天覆地的柔軟又舒適的情緒擁堵在胸腔裡,只需一點點努力,就能融化成一個溫暖的微笑。朋友間的微笑。
顏澤靠在賀新涼背上,在夜風過耳的瞬間雙手環緊了對方的脖子,無比寬心地將頭埋在他後頸窩裡,安全得讓神經全都鬆弛,就快要睡著。
男生覺察到被自己背著的女生異樣的動作,有點奇怪,放緩了步頻,腳步聲也相應地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漫過肩線而來的女生帶著光澤的聲音——
「吶,新涼。你可以叫我『小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