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
「我這種人一看就是埋在人堆裡就找不出來的醜小鴨型,想想都很洩氣。季霄怎麼可能喜歡我呢。這本來就是妄想嘛。」顏澤咬著男生剛買過來的台灣香腸。
「唔……這個問題麼……要我安慰性地讚賞你是不大可能的。」毫無疑問,新涼被凶狠的目光擊中了,「不過,你也並不難看啊。」
「不難看算是善意評價麼?」
「這不能怪我,看看你平時除了穿校服都穿些什麼,什麼迷彩外套啦,闊腿褲啦之類,你以為你是HIP-HOP式美國老兵麼?在這個90%的女生都會化淡妝的學校,顧夕夜同學不化妝是因為天生麗質,你這是因為什麼?」
「很麻煩。」女生聳聳肩。
「其實你也長得挺好,只不過完全不會打扮。你照照鏡子吧。」男生還真說到做到從包裡掏出手機打開攝像頭伸到女生面前。
顏澤一邊盯著屏幕一邊聽著畫外音數落聲:「你那眉毛,修一下又不會死,你是想COS蠟筆小新還是怎樣?還有啊,使用一下遮瑕膏又不會死,你是非得在別人享受你大眼睛的美貌的同時附贈黑眼圈麼?還有頭髮,每天早上好好用水梳一下會死麼,你是做離子燙失敗變成煙花燙了?」
「有那麼失敗?」女生臉色難看地抬起頭。
「比你想像的還失敗。」男生歎了口氣,「你說哪個男生會喜歡這種不男不女不修邊幅的生物啊。」
女生嘟起嘴抓抓腦袋:「你也看不慣麼?」
男生一愣。「這個……我是無所謂啦,可是季霄不一樣啊。你想想他平時對自己是怎樣苛求的就知道他對女朋友會怎樣苛求。」
「……也是。那種袖口沾到點灰都要立刻回去換襯衫的人。」
「所以說嘛!」男生注意到已經走到女生家樓下了,點點對方的額頭,「你到了,回家好好想想吧。不要怨天尤人,首先要自我改進。我也回去睡覺了。」
「拜拜。」顏澤目送男生轉身走遠。身影消失在十字路口的轉彎處。
你。
你是這樣的人。
即使家境優越,也從不像某些學生那樣把高檔跑車開到學校炫富,甚至從沒有讓家裡的車到學校接送過一次。
有討人喜的個性,如果少了你,聚會的場面就會冷清不少。即使面對「不男不女不修邊幅的生物」也可以寬容地聳聳肩「我是無所謂啦」。
雖然大大咧咧嬉皮笑臉,卻懂得照顧人體貼人,坐在身旁,即使不說話,也令人覺得安心。難怪會被夕夜和卓安那麼優秀的女生喜歡。
可是當被問到「為什麼在這麼廣闊的黑暗裡能火眼金睛地找到我?」的時候。
你的回答是自嘲式的「因為我很習慣黑暗了。」
沒有人可以想像那個有點無厘頭、有點花心、熱血又陽光的王子般的你,會不開燈坐在黑暗的房間裡。
沒有人可以想像你也會有那樣無能為力的語氣。
——家裡的日子一天也不好過。
然而,傾聽者才剛剛有那麼點心痛,你就又換出喜調的溫暖神色。
——只要能夠微笑著面對,就說明一切都過去了。
如果從一開始喜歡的人是賀新涼,也許即使是單戀也會變得很幸福吧?
顏澤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敲敲家門,裡面傳來熟悉的「誰呀?」。女生一低頭微笑著說:「夕夜,是我。」
[二]
「吶,小澤,我想問你個問題。」
「你哪根神經搭錯了,」顏澤白了一眼倚靠著房門的夕夜,「聽你那口氣是想分家?」
「沒有啊。」
「那就有話快說嘛做什麼鋪墊?」
「小澤,那個,如果有不喜歡的人跟你表白你會怎麼辦?」
「這個嘛。要看是男人還是女人啦。」顏澤從泡泡堂的房間裡退了出來,扔開鼠標,換了個姿勢,反身面向夕夜。
夕夜有點無奈:「不要表情那麼嚴肅地搞笑。我說真的嘛。」
「這種事情你經歷得比我多吧。」
「可是以前都不是熟人啊,隨便找個借口就拒掉了。」
「也就是說你想拒了人之後,還想繼續和諧相處做朋友?」
夕夜認真地點點頭,拖出椅子在顏澤身邊坐下。
「你直接跟他說你有男朋友了嘛。」
「問題是沒有啊。我上哪兒找個人來冒充?」
「熟到這種地步麼?連你名花無主都知道。」
「嗯。」女生略微遲疑了一下。
顏澤撐著下頜思考了一會兒:「他怎麼向你表白的?」
「發短信過來的。」
「啥啊?太沒誠意了吧!表白這種事應該鄭重地當面說。」
「現在放假嘛,而且就算當面說我也不會喜歡他啊。」
顏澤撲哧突然笑出來。
「幹嘛?」夕夜莫名其妙。
「我突然想起初中時那誰當面向你表白的情景了。當時你好像回答的是『我也喜歡你啊』,然後無情地打擊掉剛開始興高采烈的對方,補充了一句『就像喜歡別人一樣喜歡』。」顏澤沒轍地摀住肚子,「我是打那時開始知道『瞬間石化』是怎麼回事。」
「……那是小時候的事了好吧。」夕夜鬱悶地扶正笑得東倒西歪的顏澤,「你快幫我想正經辦法啊。」
「他平時表現出很喜歡你了麼?」顏澤好不容易才正色道。
夕夜搖頭:「沒有啊。所以我才覺得突然嘛。」
「那麼,你就這麼回:一直以來我只把你當作普通朋友,你也沒有表現出對我有什麼特別,像這樣突然表白讓我覺得很突然很意外。我還是希望彼此的關係維持在原來的程度上……這麼說就可以了,如果對方是通情達理的人應該會理解的。」
「嗯,這麼回挺好的。」夕夜掏出手機準備按照顏澤說的回復。
「說實話我挺不喜歡這類男生的。」顏澤離開電腦椅,爬上床盤著腿說,「一看就是非常自私非常自戀的人。」
「為什麼?」夕夜的動作停下來,疑惑地看向顏澤。
「你想啊,他從來也不對你付出什麼,卻整天想著回報,並不是不知道怎麼追女生吧?這種事除了木頭應該都瞭解。現在這種男生太多了,好像他隨便表示點什麼女生就應該熱情地貼過去。不是我說,你喜歡新涼還是正確的。」
夕夜錯愕:「怎麼又扯到他了?」
「雖然外表看起來很花心,但從不會這麼隨便地對待女生。就算是不喜歡的女友,也會很認真地在節日準備禮物。至少,表白的時候會選個公眾場合,其實我覺得那樣被拒也沒什麼丟面子的。任何女生都不可能喜歡偷偷摸摸的地下情吧。」
「說得也是。」夕夜讚許地點點頭,「我也覺得,現在認真的男生太少了。」
「說不定他給你發短信的同時還在勾搭別的女生呢。」顏澤指指夕夜手裡的手機,「是我認識的人麼?」
「當然啦。」夕夜再度停下欲發短信的手指,「季霄嘛。保密哦。」
「什麼?!!!」
「你幹嘛反應那麼強烈啊?」夕夜順勢將手機遞到顏澤面前。
我從來沒有對女生說過這樣的話,但現在必須要問你:可以和我交往麼?季霄
「他不是喜歡柳溪川麼?」
夕夜微怔,繼而笑出來:「什麼啊。柳溪川是他表姐呀,你太孤陋寡聞了。」
「表……表姐麼?」事先完全沒聽說過呢。顏澤愣愣地重複道,好半天才緩過神來,「不,不過,這傢伙口氣還真是狂妄啊,這哪像表白,分明是討債嘛。」
夕夜訕笑著:「這話出自他口一點都不奇怪哦。」
問題是,原來季霄喜歡的人真的是夕夜。
真的是夕夜。
還在放假前的期末考準備階段,就已經放棄了的暗戀,原本早該帶著傷口悄然離開了。可是,悲傷怎麼又捲土重來?
「幫我複習一下吧。」季霄像往常一樣扔過歷史書。
歷史複習到最後階段,總是一成不變的同桌互相抽問。
少年一如既往地不在意自己極端以自我為中心的措辭和語氣。顏澤側頭看過去,原本剛好覆到眼瞼的劉海順著他的低頭垂下來,在鼻樑處投射下一片薄薄的陰影。很近的距離,近得聽得見呼吸。
顏澤又有點想哭,不易覺察地苦笑了一下,從男生的書下面抽過自己的書站起來,語調波瀾不驚:「不好意思,沒時間。」
目光猶猶豫豫地對接,彼此定定地對望數秒,男生對女生不合理的拒絕深感莫名其妙,甚至微蹙了眉頭。
最後,顏澤面無表情地轉身從後門出了教室。
校園裡枯掉的樹木還被精心保護著,穿上黑色的防風紗衣,遠看像被轟炸過的醜陋的碉堡。沒想到一直引以為豪的校園在進入冬季後會蕭瑟成如此不堪入目的模樣。
氣溫在零下兩三度徘徊,雪雖下得小,但輕易滑不掉。路面被踩實後變成冰,摔倒的學生比比皆是。
顏澤倚著走廊的欄杆,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直抵肺裡,冷得生痛。
風過後,眼睛就被刺激出很多涼涼的液體。
那什麼去跟人家比呢?
柳溪川,完美得像天上的人。
可是換成夕夜的話,是更讓人難以接受的結局吧!
[三]
兩個女生都爬上桌了,母親還在廚房裡忙前忙後。從小受到的教育是:如果大人沒上桌就不可以開飯。顏澤的肚子咕咕叫,有點惱地竄進廚房把母親拖出來:「好了,剩下的事交給阿姨,你快來吃吧。反正沒兩個人,現在菜比人多。」
剛放手,母親又站起身:「你們平常在學校都吃不到什麼好的,過年一定要好好補補。」把手在圍裙上擦擦油,一頭又扎進廚房。
顏澤無聊地咬著筷子,腳在桌下晃蕩。
「餓了就先偷吃一點嘛!」夕夜一看就明白她。
顏澤偷偷往廚房裡瞄了一眼,忙不迭地用手抓起一塊牛肉扔進嘴裡,一邊還含含糊糊地問夕夜:「你不餓麼?」
女生笑笑:「我是少吃三頓都沒飢餓感的類型。」
「真嫉妒你!」顏澤癟癟嘴,「難怪你那麼瘦。」
「哦,說起這個。你還記得上次聽說的『地鐵連環殺人事件』麼?」
「嗯。拜賀新涼同學宣傳。我記得,還是我告訴你的吧?」
「是啊是啊,昨天我看新聞,說是已經抓到兇手了。」
「是什麼人啊?」
「一個女的,真搞不懂,說是因為生活很不順利所以嫉妒年輕漂亮家境好的女生。太變態了。」
端菜出來的母親插話道:「現在心理畸形的人不要太多哦。」
顏澤伸手去接,母親連忙躲開:「很燙,你閃開。」女生的手僵在半空,半天都沒收回來。
「你發什麼呆啊?從一個小時前就開始吵『餓死了』,還不快來吃。」母親回過身把保持奇怪姿勢的女生轉回桌邊。
坐下的瞬間,女生腦海裡飛快地閃過學校論壇裡那些anti夕夜的帖子的標題。
突然沒有了食慾。
自己一直以來的行為和製造「地鐵連續殺人事件」的心理畸形者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很多時候,是沒有辦法把「真嫉妒你」這句話半開玩笑地坦然說出的。
日復一日,血液中逐漸泛出暗沉的色澤,流淌過每一處神經末梢之後,滲透進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
爆發,只需要一個契機。
兩個月前的那個下午。手錶的分針搭上12。
四點整。女生站在商場前空曠的廣場上喘著氣原地旋轉,摩天高樓在眼前不斷飛馳而過,直到頭暈目眩。
生活不是童話。
那樣的場景沒有出現——
王子樣的男生從屋簷下走出來,帶著寬容的溫暖的微笑,朝遲到整整三小時的女生伸出手:「吶,我在擔心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呢。」
廣場穿梭著呼嘯的風聲,無數穿深色大衣的陌生人從身邊走過。
顏澤洩氣地坐在綠化帶的邊緣,忍不住抽泣起來。
如果當時就知道那是本不屬於自己的約定,也許根本不會那麼懊惱。
如果當時就知道他溫柔的目光從不屬於自己,也許根本不會有那麼多奢望。
夕夜,我多麼嫉妒你。
[四]
截止到除夕,又降了幾場小雪。十字形的路口,放眼望去,灰色的骯髒的雪和冰參半。地面始終是潮濕的。
這個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尤其是下過凍雨之後。母親對此有很大不滿,囑咐阿姨每天出去買菜都要在鞋底綁布條。「年紀大了,萬一摔跤不得了。」
夕夜一如既往地用功讀書,顏澤則直接進入半冬眠狀態,睡著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多。
「你這樣不胖死才怪。」母親掀開被子。暖氣陡然被釋放一空,顏澤打了個寒顫,皺著眉坐起來:「幹嘛啦?又沒事做。」
「寒假作業都做完了?」
「那個就一點點,等到最後兩天做也沒關係。」
「我看你到最後又是要抄夕夜的!」
「噢喲。煩死了。」女生嘟嘟囔囔開始穿衣服下床,突然意識到,「啊,今天初幾了?」
「你看你,日子都過昏頭了,初四了,還有不到一禮拜就要開學。還不趕快開始寫作業!」母親一邊整理床鋪一邊恨鐵不成鋼地搖頭。
已經初四了。顏澤蹭到餐桌邊開始吃涼掉的早點。日子過得太快,迷惘擴散成頹然。
扔在一旁的手機閃爍著,女生抓過來看,六個未接來電,都是新涼。
料想有什麼急事,連忙回過去,結果還沒開口就被吼了。
「我說你到底要我打幾遍才肯接啊!」一聽就是非普通程度的抓狂。
女生自知理虧,陪笑道:「才剛起床嘛。」
「……這個時間,你是睡早覺還是午覺啊?」
「沒差啦,反正能趕上午飯。」女生樂呵呵地咬了口麵包,「你有事麼?」
「我在你家樓下,快下來。」
「哈啊?」剛吃進去的一口差點掉出來,女生口齒不清地確認道,「你在樓下?」
「不要廢話了,快點下來。」似乎還聽得見手機那頭「嘶嘶」的吸氣聲,「凍死活人的。」
「怎麼毫無徵兆地跑來了?」女生輕輕支住單元鐵門,看到男生僵手僵腿一副已經變成冰棍的模樣嗤笑出來,「對不起,我想笑。」
「不要笑過之後再道歉,」男生咬牙切齒地說道,「還不是想給你個驚喜麼?」
「我沒有覺得有多可喜啊。」女生攤了攤手。
「不過你這樣算是什麼?COS夜神月的勁敵麼?黑眼圈這麼重,眼睛還腫。」
「大概睡多了吧。」女生下意識地抬手揉揉眼睛,指著男生,「那你這樣又算什麼?大冬天穿一件這麼薄的風衣,想駕鶴西去麼?」
「你見過哪個花美男把自己裹得像粽子?」
「難怪現在花美男越來越少,原來都被凍死了。」顏澤內心無力地斜了他一眼,「再說,你是花美男麼?」
男生沒理會女生的鄙視,想起正事:「哎,倒是你,是被凍得腦癱了?」
「啊?」
「還『啊』?你沒事好好拒了季霄幹嘛?你不是喜歡他嗎?搞得我都一頭霧水。」
「哈啊?不是我呀。」女生的表情像被霜打了,「拒他的人是夕夜。」
「不可能!我剛從紐約回來就被他叫去問是不是跟你有一腿。」
「我才不信他說得那麼難聽。」女生冷著臉插話道。
「反正是那個意思。我否認後他就開始向我倒苦水,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
「……怎麼可能啊!明明是他給夕夜發短信表白然後夕夜,」女生突然停頓,「在我的指導下拒了他。」
「短信?」男生「被打敗了」地插起腰轉了兩圈,「怎麼這傢伙也做這麼不靠譜的事?你們以前相互發過短信麼?」
「沒啊。」
「那他和顧夕夜發過短信麼?」
「不知道,不過應該是通電話居多吧。我看夕夜手機裡季霄的號碼沒儲存過,是數字。」
男生有點頭裂,抓抓腦袋:「那你的手機號是自己告訴他的麼?」
「……我好像沒告訴過他吧。」女生自己也無法確定。
「如果是這樣,他有可能是從你學生證團員證或者檔案材料裡看到的。你確定準確性麼?」
「這麼說起來的話,啊——!我團員證上寫的是夕夜的手機號,最早是不小心寫錯的後來懶得改。」
男生的手指無情地朝太陽穴戳過來:「我怎麼會敗給你們這兩個廢柴!他是團支書當然看團員證咯!還有啊,也不知道那人怎麼回事,他表白沒稱呼的麼?」
顏澤仔細回憶了一下,眨眨眼睛:「好像是沒稱呼。那,那現在怎麼辦?」
[五]
剛下過凍雨的剔透世界裡,連時間都好像被凍結了。
琥珀般的樹葉,間隙裡篩下陽光。
光線在冰雕的折射作用下形成色散,在樓房的牆壁上描畫出淺淺的彩虹斑,無處聚焦。
相錯交織的光線下面,女生微仰的面孔,緩慢眨動的眼睫,都像被拖長的慢鏡頭,還罩上粉彩的濾鏡。手足無措地站在破碎的單薄的冰面上。
那麼,現在該怎麼辦呢?
還要繼續被時間玩弄,不斷錯過麼?
男生涼涼的手指搭在女生手腕的靜脈處,順道路方向輕微施力。彼此綻開的笑容像夏日的花香瀰漫。「走,去找季霄。」
忘了是叫什麼名字的電影的高xdx潮處。
終於得知男主角也喜歡著自己的女主角,不顧外面正滂沱肆虐的風雨,手裡抓著男生的雨傘卻不撐,穿著細長的高跟鞋跑過一路泥濘,去找他。
面對他的時候,渾身滴著水,劉海潮濕地貼在額頭前,聽他用寵溺的聲音說「傻瓜,有傘為什麼不撐」云云。
當初看的時候,顏澤除了發出過「配樂好贊」、「啊!真是高跟鞋達人!」的感歎外並無他感。
只有親身體會過才會知道,如此欣喜地奔跑時才會看見從眼前飛掠而過的流光。
頭頂上厚重的積雨雲迅速地被甩在身後。
滿街的行道樹都順下晶瑩的銀色枝條,好像穿行在童話般的夢境裡。
無論是高跟鞋,還是拖鞋,都已經感覺不到。
不是明天,不是開學後,不是將來的任何一個時間。
現在,就去找他。
[六]
開學後進行過一次「兩會」選舉,即學生會和自管會。學生幹部的格局起了重大變化,季霄並無意外地晉陞為自管會主席,而顏澤也正忙於以新任部長身份接手體育部所有事務。
「你這算是自管會安插進學生會的間諜麼?」上屆體育部長路源在將一大堆材料遞給顏澤時打趣道,「學生會的紀律部已經更名『紀律仲裁委員會』併入自管會了,千萬不能連體育部都更名成什麼『體育組織委員會』之類的東西被遷走。」
「怎麼連你也知道了?」女生有點無奈地摸摸鼻尖。指的是自己和季霄開始交往的事。
「全世界都知道!你倆也不用裝鴕鳥假正經了。」學長笑著歸攏桌上散亂的文件放在顏澤左邊的桌上,「這是本學期幾個大型體育活動的策劃草案,很重要,別弄丟了。」
「嗯,好。」女生望著面前已經堆成山的資料,頭痛萬分。繼而轉身朝窗外不遠處喊道,「新涼,你過來幫忙我搬東西。」
男生的應答聲由遠及近飄來:「我又不是你的苦力。」雖口頭上這麼說,尾音落時卻已經進了屋。
「當初還以為你們倆是一對呢。」路學長的手指在顏澤和新涼之間憑空劃出弧線。
「我都說你們是亂點鴛鴦譜。」新涼把搬運物安置好,轉過身,一如既往地勾過女生的脖子,「我們是哥們兒!是哥們兒!」
女生冷著臉拍下對方攀上自己脖子的手臂:「誰跟你是哥們兒!」隨即朝學長擺出燦爛笑容:「我和賀新涼同學情同姐妹!」
「話說回來,顏澤你談戀愛以後好像真的女性化很多。」學長雙手交疊胸前打量著,「打扮起來有點像柳溪川呢。」
「沒有這樣恭維的,會折壽。」女生做出一個「打住」的手勢。
新涼側過頭仔細看看,說:「我敢保證路源不是最後一個這麼說的。」
「誒?」
「真的有點像。」
「喂喂,不需要在灰姑娘的幸運之上再添美貌的戲碼吧?」
陽明中學一直貫徹校級、年級、班級的三級管理制度,像大學風格,除了學生工作委員會的老師和年級、班級指導老師,其餘老師都只管教學不管學生。大部分時間是學生管理學生。
校級部門又分為學生會(下設文藝部、體育部、學習部、宣傳部和外聯部)、自管會(由紀律仲裁委員會、權益保障委員會和社團管理委員會組成)以及負責管理學生課題的學生三院(自然科學院、藝體學院、人文學院)和團委。
改選後大部分校級學干都變成了高一的學生,雙語班自然人才輩出——
擔任自管會主席的季霄、擔任體育部部長和藝體學院理事的顏澤、擔任權益保障委員會會長的裴嘉瑩、擔任社團管理委員會和人文學院理事的蕭卓安。
表面上看起來似乎理當相互扶持,但好像總有例外。
「我覺得裴嘉瑩最近老跟我作對,莫名其妙。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態度這麼糟糕的女生。」顏澤對新涼抱怨道,「簡直是無名腫毒。」
「是你想太多了吧。你們以前關係不是挺好的麼?」
「那是以前啊,這個學期開學後她完全像變了個人。」
「你確定不是自己的原因麼?」男生幫女生推開教學樓下的玻璃門,將她讓進去。
顏澤下了兩個台階後停住等待男生跟上:「絕對不是。蕭卓安對我那種不陰不陽的態度也就算了,至少我知道原因。裴嘉瑩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想知道原因你直接問她不就是了?」男生總是把問題想得過於簡單,「對了,你們三人現在還鬧得那麼僵麼?」
彼此都瞭然,此處的「三人」指的是夕夜、卓安和顏澤。
「你覺得我們的關係有好轉跡像麼?她那叫做『木乃伊歸來』吧。」
男生笑出來。
「倒是你,和卓安……還可能重修舊好麼?」
「不可能。」
男生過於果斷的回答讓女生吃驚得回過頭:「真絕情啊。」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一點感覺都沒了。」
突然想起了什麼,顏澤停住了腳步。
男生很快察覺到身旁消失的人影,也停下來回過身,站在樓梯上,自上而下看向女生,聽見她猶猶豫豫的聲音:「那麼……」
「什麼?」
那麼,你怎麼看夕夜呢?
[七]
已經證實了夕夜不是季霄喜歡的人。
而夕夜喜歡的人又看不出有喜歡她的跡象。
感情上不順利也便罷了,還隔三差五被卓安坑害一下。現在已經上升到哪天不遭受迫害連自己都不習慣的狀態了。
似乎突然間跌到了比顏澤悲慘很多的境地。
可是為什麼,就是問不出來?
「啊,我是想問,要不要一起做課題?」遲疑半晌後,女生問道。
「跟你和季霄一起麼?」
「嗯。」點點頭。
「可以啊。」
兩人攀登台階的動作又再次啟動。
「你上個學期做的課題是哪一類的?」女生順著話題接下去。
「自然科學類的。」想起有趣的事,男生興奮起來,「你信不信我們假借課題之名,在勞技老師鞠躬盡瘁的指導下,研製出一個感應宿舍管理員上樓的紅外線警報器?這就是我們上學期獲得全校唯一一個男生免檢榮譽寢室稱號的秘訣哦。」
女生無奈地搖搖頭:「如果告訴我課題策劃人是你的話我一定會相信的。」
「誒?為什麼?」
「你一看就像是這種高智商罪犯啊。」
「你最近越來越毒舌了嘛!」男生佯裝出看好戲的神色,「我倒是很有興趣觀察你們這對『面癱少年加毒舌少女』的戀愛組合。不如做個這樣的課題吧!」
女生再度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你打算申報它為『人文類』還是『藝體類』?」
[八]
離晚自修下課還有半小時,顏澤肚子餓得難受,把夕夜一起拖去食堂吃夜宵。
「你為什麼都不和季霄一起像別的情侶那樣去情人牆約會呢?」
「我要牛肉粉絲湯。」顏澤沖窗口裡喊道,轉過頭,「怎麼可能?季霄是好學生,肯定不會翹晚自修的。」
顏澤接過湯碗。夕夜略微低了低頭,對裡面說:「和她一樣。」
「我也是好學生啊,還不是被你拉來翹課了麼?」
顏澤一愣。取筷子的動作也慢下來。
「唉,我沒提議過。說不清為什麼,就是覺得他不會去的。不說這個了。」顏澤找空位坐下,「跟你說,今天我不要太倒霉哦!」
「怎麼了?」夕夜跟著坐在對面。
「體育課後來自由活動我不是偷偷溜去學校理髮店洗頭了麼?」
「嗯。是啊。」
「居然碰到校長在那裡剪頭髮!老人家還揪住我問是上什麼課的時間,為什麼跑去洗頭了。」
「你去買彩票吧。」夕夜幸災樂禍。
「你還笑。這下肯定有後續麻煩了。」
「反正翹體育課自由活動的又不止你一個,沒事啦。」
「問題是只有我一個被校長抓到。」
「……」夕夜盯著顏澤看了半天,最後也洩了氣,「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你了。」
兩個女生笑起來,邊吃邊聊。
「不過我也夠鬱悶的。自由活動時你不在,再加上蕭卓安一作梗,我就完全沒法融入女生群了。」
「那你就融入男生群唄。」顏澤耍貧嘴道。「不過說實話,夕夜你和別人打交道的態度實在太生硬了。不瞭解的人都以為你是倨傲清高呢。」
「那怎麼辦?」
顏澤想了想:「到體育部來幫忙吧,融入整個學校的環境,正好現在部裡缺人手,總是忙得魂飛魄散,同年級的女生們多半是衝著新涼他們籃球隊來的,根本不是做事的料。你這種牛人過來的話應該會得心應手很多。」
「你不覺得我如果答應的話也多半是衝著新涼去的麼?」夕夜自嘲式的笑。
顏澤伸手點點她的額頭:「那也不錯啊,正是我希望的。要知道,你對待喜歡的人的態度也是相、當、拙、劣!」
「說到喜歡的人,小澤你真的喜歡季霄麼?」
「嗯當然了。」顏澤想都沒想就點頭承認。
「可是,你之前不是還說『說實話我挺不喜歡這類男生的。一看就是非常自私非常自戀的人。』麼?」
顏澤一時語塞。
沒錯,放在別人身上的確是很討厭的類型,可正因為是自己喜歡的人,所以才看不見這麼明顯的缺點吧。
夕夜手機裡口氣像討債的表白語,如果對像換成自己,就完全陷進了溫暖的蜜糖,也體會不到男生的生硬表達。
顏澤用手支著下巴想了好一會兒,才答道:「並不是因為季霄完全符合我喜歡的條件而喜歡他,而是因為喜歡他,所以怎樣都能接受。從一開始就喜歡的,也從沒有考慮過別的假設。」
「從一開始?」夕夜揪出顏澤話裡的重點,「很早很早以前麼?那麼,我和季霄傳緋聞的時候,季霄給我發短信的時候,你會很恨我嗎?」
顏澤微怔後搖起頭來:「所以說你不會做人哪。」
「誒?」
「這種問題直截了當問出來不覺得破壞氣氛麼?還好對象是我。」顏澤又戳了一下夕夜的腦袋,「我認識你已經五年了,其中有將近三年形影不離。但是我認識季霄才半年多。你說我會為了這種事恨你麼?」
顯然會啊。友情和愛情沒有可比性,但夕夜不會瞭解。
望著女生很單純的滿意的笑容,顏澤突然有點內疚。
「吶夕夜……你願不願……和我們一起做課題?我、季霄,還有新涼。」
[九]
「新涼上學期完成的是自然科學類的,我也是,那季霄呢?」
男生回過頭:「正常人都會先完成簡單一點的自然科學類的吧。」
「夕夜呢?」顏澤望向好友。
「哦,我啊,我做的是自然科學類和人文類的。」
「哈啊?你一個學期做了兩個課題?」新涼最先沉不住氣驚呼出來,「唉唉,活在你身邊的人真是能非常領悟『自卑』這個詞的含義。是吧小澤?」末了還不忘拿顏澤打趣。
女生白了他一眼以防止他重提什麼葫蘆娃事件之類的。「不過還真是厲害啊。而且都沒聽說。」
「唔,因為我沒有和別人合作?」
「自己一個人完成了兩個課題?」這次連顏澤也驚呼。
夕夜點點頭,誠實地說:「因為好像大家都不願意跟我一起做啊。」
「你早說我就和你一起做嘛!我還以為你上學期忙學業不打算做課題呢。早知道這樣我怎麼可能丟下你呢?」顏澤往夕夜身邊膩過去。
季霄無情地揭穿:「我看你是想搭順風車吧?」把被女生嗔怪道「幹嘛說這麼了然」之後又把無情的矛頭指向夕夜:「不過你既然兩個課題都完成了幹嘛還加入我們組。」
「我來幫你們啊。」夕夜脫口而出。
顏澤歪倒在沙發裡,季霄倒是對這直截了當的一套很受用。顏澤轉頭向夕夜:「你也不用說那麼了然嘛。難道辯論隊的人說話都是這個風格?」
「哪裡是什麼辯論隊的風格,明顯是殭屍男和殭屍女的共同風格。」新涼一邊插話一邊習慣性地勾過季霄的脖子,雖然也被對方習慣性地避開。
季霄被稱為「殭屍男」沒什麼,和新涼共處五年相比這種奇怪的外號少不了,但夕夜被稱作「殭屍女」就不是什麼好現象了。顏澤把夕夜抓來,其中大半是出於對死黨幸福的考慮,雖然說出來她也未必能理解,但只要客觀上達到效果就ok。
現在的狀況是,不能放任自流了。
顏澤從沙發上鄭重地直起身,另外三人注意到這個大幅度動作,同時扭過頭等待她的下文。
「我想吃滾雪球了,夕夜新涼你們去買吧。」
被點名的兩人同時一愣。新涼先作出反應:「大冬天吃什麼滾雪球?」
「誰說是冬天啊,明明已經是春天了!」顏澤「嘩——」地拉開體育部辦公室的窗簾,指著窗外的景色爭辯道。
「不要啦,小澤,這樣會很奇怪。」夕夜倒是領悟了顏澤的用意,不過,沒必要更奇怪地說出來吧?
顏澤感到有點頭疼。正在思考對策。季霄又突然站起來攪局:「我去買好了。」
誰要吃你買的啊!要發揮愛妻本色也不用在這時候!留下我當1200瓦的電燈泡麼?
顏澤一狠心站起來說:「好吧,季霄陪我去買。」本想安排美少年和美少女攜手享受春日逛便利店的場景,沒想到這兩人毫不領情,現在只能退而求其次安排少年少女獨處一室的場景了。
「還是我和季霄去買吧。」夕夜說著已經跨出門去。
顏澤眼睜睜地看著她扯著季霄走遠悄悄扔下一句:「拜託啦,那樣會很尷尬。」知道會尷尬還不執行方案1,這下徹底破功了吧?
顏澤關上門坐回沙發怨天尤人。不過想想自己當時對待季霄的態度也夠忸怩。
「我說,你一個人在那兒笑什麼啊?」被忽略已久的新涼終於開腔,「看得我毛骨悚然。」
「不要吵,我在思考人生大計。」
「你先思考一下課題方向吧。」
「反正現在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我們都做過自然科學類的,而人文類的又不能做(男生插話:為什麼?)……你覺得人文學院理事蕭卓安同學會讓我們PASS麼?所以,只能做藝體類的咯。」
「嗯,這樣一來方向還真好確定。」男生站起來走到放資料的書櫥邊,「還可以在體育部找點資料,借部長大人之光。」
顏澤從沙發中爬出來從男生身後伸過手去將資料往裡面推了推:「不要弄亂了啊,裡面有機密文件。」
男生可不理這套,從半中間抽出一疊,正好是顏澤寫的什麼報告,把幾張A4紙舉高過頭頂,任憑女生怎麼跳躍也搶不到。
饒有興趣地念起來:「活動目的:增強處在生長發育階段……這個寫得夠猥瑣……的全校同學……高一的怎麼可能和高三的處在同一階段呢,高三的看起來明顯就是一張張年過四十的滄桑臉哪有什麼生長空間啊……的身體……喂喂,我跟你說過智商低就不要冒險組織長句子吧?你看看這句話的主要結構,增強身體?這就是傳說中的機密文件啊。」
女生惱羞成怒,最後一躍,也是男生放下了高度,奮力一搶的力度有點落空,轉化到男生身上,被無意推出一段距離的身體靠向身後的櫥櫃。
顏澤本覺得終於出了口氣,沒想到後面的「機密文件」實在堆放得有失水準,出其不意地朝男生倒下來,情急之下手忙腳亂地揪起男生胸前的襯衣向後退去。
好像被詛咒般的,果然是小腦也不發達的女生的膝蓋後方絆在茶几邊緣,腿不由自主地一彎,運動偏離了原來的軌跡。
新涼完全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但看見揪著自己襯衫的女生失去平衡拖著自己一起往後倒,第一反應就是伸出手擋在她後腦勺後面。
最終手忙腳亂的兩人還是難逃摔倒在地的命運。
所以,買滾雪球歸來的兩人推門後見到的第一案發現場變成了:顏澤同學仰面躺在地上,手還揪住男生胸前的襯衫,而賀新涼同學一隻手被女生枕著,另一隻手撐地,很人品地騎(?)在她身上。再輔以滿天紛飛的A4紙。
難怪季霄會在目瞪口呆十秒之後轉向仍在目瞪口呆的夕夜發出如下疑問:
「我們是不是應該迴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