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一)
  到家時雨已停了。屋子裡悶著一股混合酒氣的怪味。
  風間把一樓大廳的窗戶全部打開,接著走向樓上主臥室,把酒瓶從倚著床沿不省人事的母親手中取走,抱她上床,為她蓋好被子,才回了自己房間。
  如果要細究風間性格中哪些是遺傳自父親哪些是遺傳自母親,那「冷漠利己」的基因一定是來自於父親。
  (二)
  聖誕餘溫未消而元旦將至的季節,一個週末遠不能消減學生們浮躁的激情。夏樹走到校門外時已經聽見裡面的喧囂是往日的數倍,沒想到自己即將成為這種亢奮的受害者。
  以前夏樹最討厭的的事物中有學校制服這麼一樣,但轉學後一直買不到制服,每天只能穿便裝,卻讓夏樹感到不自在。麻煩還不止於此。
  這天早晨進校門時,遇上因亢奮而胡攪蠻纏的值周生,怎麼都說不通,固執地把夏樹與故意不穿制服的個性少年們歸為一類,要記下班級和名字。
  「都說了我是轉校生,根本沒有制服。」女生知道寫下名字後班級會被扣分,於是也固執起來,拒不簽名。
  「轉校生也不能不穿制服。」一年級生滿臉執著,重申著自己的觀點,把記錄本伸到女生面前。
  夏樹氣得胃疼,不由得拔高了音調:「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學校根本就沒有發給我制服!」
  「那你可以去服務部買啊。」值周生緊緊地揪住她的書包以防脫逃。
  「我去過了,可是人家說我這個號的制服賣光了。我求那老師進貨,可是等了一個月又一個月就是沒貨,你還想讓我怎樣啊?」夏樹越控訴越生氣,猛力從對方手中把自己的書包解救出來,轉身就走。
  「喂,你到底是哪個班的?!」值周生反而愈發來勁了,追上前再次拖住夏樹的書包,「我不管那麼多,不穿制服就是要記名字。要像你這樣,每個不穿制服的人都可以說自己是轉校生買不到制服。」
  夏樹回過身,覺得和對方根本說不通道理,只好使蠻力甩開她,對方卻毫不退讓死死地抓住不放。
  川流不息的學生老師們無不側目。
  書包爭奪戰持續了五六分鐘,在有愈演愈烈趨勢的當下,突然被一個溫和的聲音按下了暫停:「赫筠。」
  被叫到名字的值周生突然鬆手導致夏樹失去重心。女生連人帶書包往後一個趔趄,幸好胳膊被好心人拽住。
  「學長……」小值周生雖然鬆了手,可臉上還交織著疑惑和迷茫。
  「這位同學確實是我們班的轉校生。服務部缺貨也是事實。」風間一手拎著夏樹胳膊。
  「哦,這樣。」值周生表情尷尬地轉向夏樹,「對不起。」然後匆匆地跑回了校門口。
  夏樹站定了,背好書包,才抬起頭看向身邊的男生。
  「別說我多管閒事,你們阻塞交通了,否則無論戰鬥多久我也不會感興趣。」
  「欸,幹嗎這樣……」夏樹跟在風間身後上樓,「我只是想說謝謝嘛。」
  「哦是嗎?如果真的感謝我就離我遠一點嘛——」男生模仿她的腔調拖長尾音。
  「幹嗎變得和趙玫一樣渾身帶刺?」
  「你知道那天你走後發生了什麼大事件嗎?」
  「什麼?」
  「簡而言之一句話,我們所有人的聖誕節都被你搞砸了。」風間回過頭居高臨下地睨著她,「你可真是偉大。」
  (三)
  平安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以至於風間要用偉大來形容自己?夏樹想不明白。但對方的語氣已經相當拒人於千里之外,再追問只會碰釘子。於是她決定還是等中午排隊買飯時間去問問程司。
  可是,還沒有等到中午,就出了另一個與自己有關的蹊蹺事件,使得夏樹暫時無心關注平安夜後續故事。
  第二節課後出操回來的大課間,廣播台照例放鬆輕鬆音樂,最近由於學生會的創意,配合節日氣氛,搞了個送歌活動。夏樹在學校人際圈很狹窄,沒想過會因此而改變自己的生活。
  但這一天,當她坐在座位上準備從台板裡取出下一節課用的教科書時,突然聽見教室前方廣播箱傳出:「……易風間同學祝同班的夏樹同學聖誕、新年快樂,為她點播一首《ILoveYou》……」
  夏樹沒顧得上震驚,眼睛接收到神經發出的跳過大腦的指令,第一時間看向身邊的易風間同學。
  男生卻也是表情呆滯狀,在看到夏樹的反應確認不是自己聽錯之後,勉強還能保持鎮靜:「想不到現在克隆技術如此發達,我校已經出現第二個易風間了。」
  易風間是誰?全校無人不知。
  夏樹是誰?全校幾乎無人知曉。
  不過經過這麼一出惡作劇,也許從明天開始,夏樹的知名度會躍居易風間之上。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三年級生也終於捨棄了他們流傳已久的「理科第一名心理變態、經常挖掉排名榜上文科班第一名的名字」話題,找到了新的勁爆八卦焦點。
  風間立刻被班導師找去辦公室談話,不過真相得以澄清也幾乎是瞬間的事。他成績不錯,又是像大熊貓一樣珍稀的男性學生幹部,深得老師信任,應付這些不在話下。
  同班同學大部分也相信這是旁人惡搞,並非風間本意,畢竟都知道風間與夏樹的差距,熟識的人就更瞭解兩人的真實關係用「冤家」去形容也不為過。但學校裡還是以不知情者居多,再加上還有好些人親眼目睹過放學後風間與「某不知名女生」同行。出於好奇,一連幾個課間都有別班的同學來二年A班找認識的朋友打聽「哪個是夏樹」。
  夏樹經不起點點戳戳,通常都逃往女廁所避風。上體育課列隊時說給身旁的黎靜穎聽,黎靜穎笑她臉皮薄。此時,無論是夏樹還是風間,抑或旁觀的黎靜穎,都只覺得這是場鬧劇,是個插曲,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後半節體育課女生們練習排球墊球,黎靜穎和夏樹身高相仿,平時列隊就挨著站,所以組成一對。這時風間和另一個男生去還他們老師剛才上課時借用的一筐籃球,出來時經過了黎靜穎夏樹活動的場地。
  背向風間的黎靜穎不慎將球墊飛,風間單手就輕易接住了。
  「總算發現你也有不擅長的方面了。」
  「廢話,我又不是機器人。」黎靜穎氣喘吁吁地接過風間手裡的排球,轉身向夏樹招招手,「我們休息一下吧。」
  夏樹走近後對風間說笑:「嘖嘖,你的親衛隊圍追堵截能力太強了,簡直不給人留活路。「
  「別這樣說人家,現在,看看你,讓多少人心碎啊,你殺傷力也很強的啊。」風間也沒擺出什麼義正言辭的架勢。
  夏樹見對方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也鬆了口氣:「謝謝你。」
  「嗯?」不明白謝什麼。
  「謝謝你沒有去廣播台聲明你不是送祝福的人。」
  「哈……我人品可沒差到那種地步。不過我要私下聲明,我可沒有『needyouforever』。」
  「行了,我也沒那麼自作多情。」
  風間無所謂地笑笑,又和黎靜穎說了幾句沒油鹽的話才離開,走遠幾步之後突然感到有哪裡不對勁,朝身後回望了一眼。
  黎靜穎抱著球歪過腦袋也一直望著風間,過許久欲言又止地把球給了夏樹。
  「怎麼了?」夏樹注意到她的反常。
  「沒什麼,覺得風間有點奇怪而已……算了,人總是會變的吧。不去管他了,我們繼續墊球……唔……我手腕還紅著,這項運動真殘忍。」
  「說起來,我也覺得奇怪欸,他今天怎麼沒和阿司一起行動?」夏樹的發現和黎靜穎感到的奇怪完全南轅北轍。
  「哦……對了,風間說平安夜我走以後發生大事件了,是什麼事啊?」又不識相地提出了比之前更難回答的問題。
  如果不是她的不在場證明無懈可擊,知道她徹底不知情,黎靜穎幾乎要懷疑夏樹是惡意拆台了。
  女生用手背蹭蹭額頭,斟詞酌句了好一會兒,含糊其辭地說「其實那天你走後風間和程司鬧了點矛盾,這是小事,他們麼,吵一吵過兩天就和好了。風間如果說是大事件,肯定是指我和小玫之間的問題,總之,小玫生了我的氣,把我反鎖在盥洗室裡,幸好後來風間發現了。不過我還是因此重感冒至今。就這樣。」
  「哦——可我……剛才看你和她反倒挺正常的啊。」
  「她不知道我知道是她關的門。」說得像繞口令。
  「但是你知道啊,不生氣嗎?」
  「當然生氣了,但小玫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犯不著為這點小事跟她鬧不和,朋友間哪能這點寬容諒解都做不到?」
  夏樹突然停下腳步,盯著黎靜穎看半天,最後笑起來。
  「笑什麼?」被盯得心裡發毛。
  「沒什麼,真不知道你的好是真是假了。說的話,做的事,都像是家長老師的調調,無比積極、陽光、崇高。正統教育下的優等生。」
  黎靜穎苦笑一下:「未必是好事,不是麼?」
  練舞時程司說過,黎靜穎就是公主般的人物,聰明、溫柔卻有辦法令人信服,讓她稍微有點自怨自艾之處是她父母關係不和睦,經常吵架,但他們都愛她,朋友們也大部分都愛她,所以歸根結底她還是幸福的,這樣的人用不著學習使心計。
  用不著像趙玫那樣爭強好勝,黎靜穎甚至不必伸手就因乖巧懂事而被給予了很多。
  也用不著像夏樹這樣敏感尖銳,沒有人會以污蔑、栽贓、嘲諷、鄙夷去對付黎靜穎,她當然不必自衛。
  但程司畢竟是男生,理解不了女生的煩惱。他不是忘了當年這個女孩子攥著錄取通知書坐在自己家門口嚎啕大哭……
  黎靜穎10歲以前也十分任性,常常為了爭奪什麼和程司打得塵土飛揚,她比程司長得高,佔盡優勢,搶去了卻又扔在一旁,只在炫耀和挑釁時使用。
  更討人嫌的是,她還喜歡在程司媽媽為了成績責斥兒子時把自己雙百的考卷「不經意地」顯擺出來。
  兩人的敵對關係到小學四年級之後才稍有好轉,但這並不影響女生總在自己爸媽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背著書包抱著兔子敲開程司家的門。總之她從小就有長輩緣,簡直被程司爸媽當作親生女兒,甚至比親生兒子更得寵。
  但是剛拿到初中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程司爸媽還在單位上班,待在家的男生從貓眼裡看見敲門的是她,狠了狠心決定不給她開門,猜想過一會兒她自己就會回去,可不多久,外面傳來大哭聲。程司慌了手腳。
  面對面才發現女生全身被雨淋濕了,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流得恣意,不是平時那種嬌慣神情。程司拉著她站起來進到屋裡,玄關處轉眼就積了一灘水。
  「又怎麼啦?」
  「……原來……他們不在乎我。」剛說完一句完整的話,女生又哭開了。
  程司看清她手裡一直折來折去的那張紙是初中錄取通知書,連忙搶下來:「哎呀哎呀,要折壞的呀!」潮濕的一小片,攤開勉強還可辨認姓名。
  男生難得老成一次,感到自己有責任把它弄乾,但在客廳裡轉了半天還是沒決定好究竟該使用電熨斗還是電吹風,回頭看一眼女生,雖然已經沒嚎啕了,但眼淚還在繼續流,他只好暫且不顧通知書,從餐櫃裡取出紙巾,抽出幾張幫女生擦水。
  從額發到眉眼,手突然停在某個點。
  女孩子的臉,皮膚軟軟的,隔著紙巾感受到的體溫有點發燙,手像觸電似的縮回來。
  接下來,該擦哪裡,另一隻手該碰她哪裡,完全沒了主意,好像再也下不了手了。
  男生把紙巾盒遞給她,可她不接,讓人沒轍,只好像對待通知書一樣對待她,擱置不管。
  「你爸媽又吵架啦?」
  女生重重地點了兩下頭:「我爸爸……用茶……茶杯把電視……屏……幕砸壞了。」
  總是聽說黎靜穎媽媽今天砸了這個明天砸了那個,而她爸爸只是默默忍讓。
  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戰爭升級。
  男生張了張口,沒找著合適的安慰詞,尷尬地把自己杵在她面前,等她自己抽抽搭搭繼續說下去。
  那一天黎靜穎父母的爭吵是圍繞「是否搬家」展開的。女生11歲,已經能聽出他們言語中的真相。第一次得知自己原本有個姐姐,第一次真正明白父母吵架時母親望向父親的歇斯底里的眼神意味著什麼,第一次知道母親服用的藥物主要作用是抗抑鬱,第一次瞭解為什麼他們每次爭吵最後總是父親投降道歉,第一次懂得了母親總是平白無故流著眼淚哽著喉嚨叫她「小穎」「小穎」「小穎」……
  其實黎靜穎最初的名字是黎靜,姐姐的名字是黎穎,失去了姐姐之後,父親難以釋懷,去派出所給小女兒改了名字。女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母親口中的「小穎」並不是指眼前的這個女兒。
  黎靜穎興高采烈拿著新學校錄取通知書跑回家的這天,父親和母親為了八年前失去的另一個女兒吵得不可開交,電視機屏幕瞬間落成一地碎片。
  ——他們根本不在乎我。
  當時,12歲的男生撓了撓頭,又撓了撓頭,這樣說道:「我在乎你,我會一直看著你。小靜。」
  從此以後,程司一直叫她「小靜」,連周圍的朋友也跟著受了影響。
  他至今都沒有忘。
  但是他並沒有注意到女生在日後的個性轉變中明顯有些矯枉過正,他只覺得她越來越嫻靜、漂亮、聰明,她得到了別的女孩夢寐以求的一切,幸福得像個公主。
  程司並不是忘了,他只是以為對於公主般的黎靜穎而言,五年前的那一切不過小事一樁。
  男生不明白。
  當黎靜穎笑著說出「未必是好事」時,夏樹的眉宇迅速緊蹙又迅速舒展。
  像是恍然大悟般的反應。
  雖然夏樹一直對於黎靜穎抱有敵意,但時至今日都沒能揭開她的偽裝。也許她根本就不壞,也許她只是夏樹第二。
  (五)
  對於平安夜哪樁事才算是大事件,夏樹很快又聽到了另一種版本。
  在去盥洗室洗過手回教室的路上遇到了程司。男生大喇喇地拍了拍夏樹的肩:「欸欸,那天後來見到你爸沒啊?」
  「當然見到了啊。」女生只是有點無奈地瞥了眼自己肩部的灰手印,「你打過籃球忘洗手了吧?」
  「啊呀真的忘了。」
  夏樹迅速閃出一米開外。
  「幹嗎?」
  「免得你內疚又來幫我抹掉污跡,然後越抹越黑越抹越黑。「已經深知了程司的沒心沒肺與毛手毛腳。
  又隨便扯了幾句,話題順其自然回歸平安夜。
  「還不是風間嘛,不知他怎麼突然抽風了,在你走後立即拉起小靜去追你,還莫名其妙地把我送給他的手環扔給趙玫,趙玫沒有拿手環,反倒拿起一塊比薩也追了出去,於是我只好一個人把剩下的比薩都吃完,反正你不在我也跳不成舞,所以吃完我就回家了。「
  「啊?就只有這樣?」怎麼聽著古怪離奇不可理喻?
  「事實就是這樣啊。我騙你幹嗎?」
  風間大概做夢都想不到自己很不巧把手環扔偏了一點點以致於程司出現了如此大的理解誤差。不,考慮到程司一貫的烏龍,風間做夢時也許能想到,
  「大事件?風間說的大事件?」男生翻著眼睛想了想,「我不知道啊,你覺得他是指趙玫多拿了一塊比薩使得他和小靜中的一個人沒吃上,還是指我一個人吃光了剩下所有的?」
  夏樹面露難色:「我想是後者。」很顯然對方沒聽出這是句諷刺語,夏樹只好正色問:「雖然我知道你今天遲到了,早上上課前沒和他說成話,體育課不和你成雙成對行動,你也不覺得反常嗎?」
  「很正常啊,我不跟他說話他一般不主動說。」
  看來風間也未必想過自己一直走冷酷型路線會致使他冷戰生悶氣時別人認為那正符合他的常態。
  「那你為什麼不說?」
  「因為他今天很低氣壓。我也會看臉色的啦。」
  似乎已經接近了發現真相的一刻,夏樹孜孜不倦地繼續啟發道:「那你覺得他今天為什麼低氣壓?」
  「他每個月都有幾天這樣的,大概是某種生理週期吧。不用在意,反正我已經習慣了。」男生聳聳肩,說得理所應當。
  夏樹扶牆。
  不知風間聞此言論將作何感想。
  「好吧。我投降。你終於讓我瞭解了人類神經大條的極限。」
  雖然這一番話對夏樹瞭解情況沒有任何幫助,但卻使她明白了一點——自己並沒有搞砸所有人的聖誕節,至少程司是一如既往非常高興的。
  (六)
  如果夏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她一定會在自修課時趕在風間之前走出教室。
  截止到現在的局面是,有個男生在夏樹從操場回到班級後突然陰陽怪氣地朝她吹起了口哨,接著夏樹發現先前聚在教室前半部分的一群男生女生都回過頭看向她,她有點茫然,直至聽見有瑣碎的笑聲和議論聲「就是她吧,是她自己吧」。
  過了長長的幾秒,終於明白過來,他們都認為以風間名義送歌給夏樹的就是夏樹本人。
  「惡不噁心啊。嘖嘖,為了自我炒作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趙玫在其中煽風點火。
  風間顯然並沒有注意到這些,站起身攏了一疊參考書帶上MP3往外去,看來是準備去閱覽室自修。他經過夏樹身邊時,起哄達到了高xdx潮,男生腳下滯了滯,但以為這還是早晨點播誤會的延續,沒想到眾人的矛頭已經逆轉,想著過段時間這話題自然會被淡忘,所以也沒辯解什麼,不太在意地從後門離開了。
  夏樹坐回自己位子,口哨聲唏噓聲並沒有因此平息,反而更加肆無忌憚。這時夏樹已經陷入了兩難境地,也離開教室就會被說成是「追隨」,不離開教室又沒法溫課,精神還將繼續受到摧殘。
  恍惚間有種似曾相識感,好像是回到……
  回到了轉學前的狀態,甚至更糟。
  夏樹的遭遇不僅僅局限在這一節課——早晨在校門口被無理取鬧的低年級值周生糾纏,晨讀時被語文老師抽中背課文卻腦海一片空白,第一節課英語老師說只有一個人上周默寫沒過關,雖然沒指出那「光榮的唯一」是夏樹但誰都心知肚明,第二節課自由活動時間和黎靜穎聊天被老師逮個正著罰做了二十個俯臥撐,接著到了現在。
  還要忍下去嗎?
  有句話說,忍無可忍,無須再忍。夏樹不是缺乏勇氣和魄力,只是出於歉疚,可現在她突然意識到無論自己怎麼忍耐對方只會變本加厲,把一切搞得更加無可挽回。如果可以的話,夏樹現在甚至想把轉學前的那筆帳也一併算齊。
  女生擱下筆,緩慢地站起來,面帶微笑。
  教室裡安靜下來,大家因不理解這古怪的微笑而交換著眼神。
  「趙玫,這樣的競爭方式也太不磊落了吧?你對我有意見我們完全可以私下解決,沒必要利用這麼多人作為你的喉舌。」
  利用?眾人面面相覷,但最後目光無一例外都落在了趙玫身上。
  趙玫也許想過夏樹可能反擊,但她想不到夏樹會從一群人中單挑出自己作為唯一的反擊對象。
  雙方對峙的當下,黎靜穎正好從前門進來,暫時還沒搞清狀況,但已經體會到劍拔弩張的氣氛。夏樹的視線稍稍偏離趙玫看向靜穎,又再次回到趙玫的臉上。
  「我知道你嫉妒我。」
  「什麼?」趙玫的聲音都變了調,「你說我嫉妒你?」
  「嫉妒被風間喜歡的我,因為你喜歡風間。看見風間送我回家不爽,聽見風間給我送歌不爽,每天我和風間說話而你智力不全、搭不上腔所以極端、極端不爽,因此而嫉妒得發了狂,不是嗎?」
  趙玫在眾目睽睽之下氣得臉都漲成了紫色,發不出一個音節。
  夏樹乘勝追擊完成最後一擊:「的確,我比較幸福,出於道義在這種場面中應該忍氣吞聲息事寧人照顧你這個失敗者的情緒,但就像你一直宣傳的那樣,我是個不怎麼高尚的人,所以趙玫,很抱歉我被逼無奈揭了你的短。如果你不甘心,對我和風間之間的事依然耿耿於懷,那請光明正大放馬過來搶,因為我已經厭倦這些了。」說著指了指先前圍攻自己的眾人。人群開始漸漸散開,沒人願意自己淪為別人攻擊情敵的武器。
  惱羞成怒的趙玫從台板裡抽出雨傘以極快的速度朝夏樹扔過去,但夏樹早有心理準備,輕而易舉地躲開了。
  「哎哎!你們怎麼回事?」班導出現在教室前門門口,狠狠地敲了兩下門,似乎她出現的瞬間正式趙玫朝夏樹扔傘的一刻。女老師厲聲道:「你們倆,是怎麼回事?」
  趙玫因為被逮個正著嚇得不輕。
  夏樹卻面不改色坦然對答:「趙玫喜歡易風間,所以攻擊我。」她高明在說的原本就是實話,只不過隱瞞了另一部分實話。
  班導看向離自己最近的馬尾辮班長:「是這樣嗎?」
  班長正為了夏樹沒有把大部分同學——包括她自己——參與起哄的事供出來而感到慶幸,被問及時馬上無比確定地點了點頭。
  班導威嚴地皺眉指著趙玫:「你,出來。其他人自習。」
  (七)
  「真不敢相信你剛才這樣做了。」
  下課後夏樹剛出教室,黎靜穎就跟了上來,聽語氣,崇拜指數滿點。
  夏樹站定,卻是冷著臉:「真不敢相信你至今都沒這樣做。」
  「欸?」聽不懂怎麼扯上了自己。
  「其實應該站在那個位置,說那些話的人,你也是其中之一,不是嗎?」夏樹想到什麼,頓了頓,補充道:「當然,後面躲傘特技的部分暫且不談。」
  「你說……什麼?我?」
  「趙玫就是因為風間喜歡你才會把你反鎖在盥洗室的,難道我猜錯了嗎?」
  黎靜穎怔了三四秒。「猜中百分之八十,我想應該是『趙玫以為風間喜歡我』。」
  「現在趙玫年輕莽撞,小心計耍的不怎麼樣,一切還勉強可控,那以後呢?……今天我突然覺得,如果一味縱容她,不告訴她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反而是害她。」
  「我……」
  「幾乎所有女孩都是成雙成對出現,沒有她你會感到很寂寞?」
  「嗯。」
  「就因為課間不想一個人去廁所,放學後不想一個人走從教室到校門這段路,選修課不想一個人去占座,體育課不想一個人開溜去小賣部買零食……所以就要忍受她時不時和你吵一架、打一架?把你反鎖在盥洗室裡?所以就要驕縱她、害她?」
  黎靜穎斟酌著該如何為自己辯解,但卻找不到任何證據。夏樹真的是百發百中,沒錯,她的確就是害怕寂寞,但夏樹也許想不到她有多害怕,所以才一個反問接著一個反問表達她的無法相信。
  黎靜穎這樣的女生,如果身邊連一個親密的同性朋友都沒有,就很容易被謠傳「孤僻」、「驕傲」、「曲高和寡」、「不食人間煙火」,而如果碰巧身邊常有男生陪伴,那麼「騷貨」、「狐狸精」、「水性楊花」、「情侶終結者」的評價又會尾隨其後。
  有些女孩愛嫉妒,所以另一些女孩就會有這種煩惱。
  希望自己優秀。又不希望自己太優秀。左右為難。
  如果沒有趙玫,那麼一個人的敵意就會換成一個群體的敵意。像開閘、或者決堤,詆毀謠言從四面八方湧來,不要幻想它掀不起大浪。
  黎靜穎悶不吭聲。她看著夏樹的眼睛,肩膀有點無力地下垂。
  「算了,」夏樹長吁一口氣,「聰明、溫柔、冷靜,無論對什麼人都心平氣和優雅得體,絕對的公主氣質,就是黎靜穎。你還是繼續做你的公主吧。我顛覆的世界我來負責擺正它,你閃開點就好。」
  (八)
  擺正顛覆的世界?
  夏樹的第一步指的是找出送歌事件的始作俑者,使用即時有效的直接手段還以沉重打擊。
  上午第三節課間,廣播台沒有人,她決定等午休重新廣播時再去一趟。回教室的途中不經意一瞥,看見程司正在幫校工清理花壇,替換掉入冬以來就已枯死的盆栽。
  男生臉上依然停留著那種「程司式的笑意」,姑且不要用「傻笑」這麼犀利的定義,那至少也是莫名其妙不明所以的笑吧,哪個正常人會像這樣不分時間不分場合毫無理由地笑嘻嘻啊?袖子挽到手肘,讓人看著就覺得冷,不時呵出一團白氣,但是又稍能覺到他的溫柔。
  怎麼我會和這種人成為朋友呢?想想也不符合自己的作風。夏樹想笑。
  她沒走過去搭訕,逕直上了樓。
  按照夏樹的少女向審美情趣,在正常情況下是絕不會和程司這類人有任何交集的,首先他不算非常帥,其次他缺乏萌點。所以最初接近程司的動機可以說很卑鄙——為了接近真正想要接近的人。
  可偏偏程司是這樣毫無陰霾的光源般的存在,讓利用他的人無法不慚愧,不知不覺深陷進去,成為朋友,在乎他的想法,在乎他的喜憂,自己先付出了關心。
  出於對他已有的瞭解,在上樓時,夏樹腦海裡突然閃過一種猜測,把自己嚇了一跳。
  即便如此,過後卻立刻就感到它的合理。
  ——以風間的名義送歌的人該不會是程司吧?
  如果真是這樣就真會叫人哭笑不得了。程司肯定不是出於壞心,也許是基於他所堅信的「夏樹喜歡風間」的考慮打算好好撮合兩人,結果反倒弄巧成拙好心辦了壞事。
  回想起來雖然一上午和程司有好幾次照面、對話,但他卻一直對送歌事件絕口不提,就他一貫的八卦來看很不正常;自修課夏樹和趙玫發生衝突時他竟也沒有出面干涉勸和,就他一貫的多管閒事來看非常不正常;而自修課後看見夏樹就躲閃的目光似乎就更坐實了他的可疑心緒。
  夏樹有種預感,中午去廣播台即使調查出結果,自己也未必能成功實施以牙還牙的報復行動。
  (九)
  在食堂窗口前排隊時,夏樹還猶豫,上次吃飯五個人聚在一起,最終不歡而散,那麼今天自己是應該繼續融入他們的小集體,還是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獨自草草打發一頓午飯。後來她發現,決定並不需要自己來做。當她端著餐盤向已經各就各位的四個人走去時,趙玫突然出其不意地把一摞書堆到了剩下的唯一一個空位上。動作非常明顯。
  女生一怔,在原地定住。
  風間置身事外,彷彿完全沒看到夏樹和趙玫。
  黎靜穎為難地抬頭看看夏樹,又看看趙玫,反覆幾次,最後還是選擇和她的「閨蜜」統一戰線。好在夏樹本來就沒有盼望這好好小姐能夠大義滅親,所以也就無所謂失望。
  真正讓夏樹失望的是程司,他停下了筷子,明顯察覺到了事態,卻反而把頭低下去一點,之後再沒了動作。比起風間的漠視和黎靜穎的猶豫更可氣,夏樹差點就想當場掀桌,不是針對趙玫也不是針對風間和靜穎,而是針對程司。
  但因為別人不支持自己就撒潑好像說不過去,夏樹深吸一口氣,忍耐著另尋了一張餐桌和陌生人拼在一起坐,快速解決了這頓難以下嚥的午餐。
  送歌的人是程司嗎?夏樹已經有了八九成的把握,她甚至都在猶豫待會兒還有沒有必要去廣播台。
  可關鍵是,夏樹很想對程司大吼一通:「不管是不是你,我都不介意,但至少給我回到過去變正常好嗎?」
  當夏樹去過廣播台找到黎靜穎時,提及程司,把這種想法告訴她後,黎靜穎笑著說:「不要說你,連我都經常有想用掃帚拖把之類的東西敲暈他的衝動。從好的方面來說他是單純,其實徹底就是個小白,思維回路也和正常人不一樣。」
  夏樹對「敲暈」兩個字表示驚訝:「喔……你比我還暴力。」
  「僅限於思想層面。」女生有點不好意思了,「不過這次的事你可不能怪他。我想他應該是真的在為你著想,雖然表達方式有點拙劣。」
  「這怎麼說?」
  「……在你和趙玫發生衝突後,阿司問我『為什麼趙玫總是揪住夏樹不放』,我就對他說了實話。」
  「什麼實話?」
  「『是因為你。』」
  「怎麼可能是因為阿司?」夏樹不自覺拔高了音調。
  「趙玫對你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到食堂後面來一下。」
  「你暗戀趙玫嗎?怎麼連這句都記住了。算我錯,是後面那句。」
  「離……阿司……遠一點?」夏樹想起來了。
  「就是咯,真的……你暗戀趙玫。」
  從各方面而言,夏樹都想結束這個話題了。「到此為止,快把CD和字條給我。」
  午飯後夏樹去廣播台詢問送歌事件的始末,漂亮的主播的反應卻讓人意外——「有人按了replay嗎?難道我要把之前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再說一遍?」夏樹說服她再說一遍之後獲得如下有效信息:
  第一, 送歌活動的實施辦法是由學生們自助將要播的歌曲CD和贈言紙條放在廣播台門外左側的箱子裡,播出後CD和贈言紙條會放在門外右邊的箱子裡,如果無人認領就每週清理一次。
  第二, 第二,黎靜穎在幾分鐘之前剛來調查過上午那首《ILoveYou》的相關信息。
  第三, 美女主播和黎靜穎有點交情,於是把CD和贈言紙條直接給她了。
  因此夏樹回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黎靜穎要回「證物們」。
  「應該給你,但給你也派不上任何用處。留在我這兒說不定能幫你查出是誰幹的。」黎靜穎說。
  「不,我還是要自己查。」夏樹超強的戒備心又佔了上風。
  「好吧,那你說這字是誰的?」黎靜穎拿出字條伸到夏樹筆尖下。
  夏樹連人都不認識幾個,何況字跡:「你認得出?」
  「雖然現在還確認不了,但是相信我,這方面我比你擅長。總之,現在我所知道的是,不是阿司和小玫的字,他倆字都沒這麼好看;也不是風間的字,風間字比這陽剛;也不是你的字,你的幼圓體太有特色了;當然,也不是我的字……」靜穎隨便拿了本自己的作業本翻開對比給夏樹看。
  「那麼……你的意思是……」
  「恭喜你,遭遇新的強敵了,而且她是女生,雖然我不是百分百肯定,但她的字比較工整漂亮,而且不是男生的那種漂亮法。這條線索先擱置吧,不過我不會忘了它的。」黎靜穎把字條放在一旁,又從數學書的包書紙夾層中抽出那張CD,「在你剛才去replay的同時,我跑了趟計算機機房。」
  「查到什麼了?」
  「這是一張反覆刻錄過的CD,我試著去復原她以前曾經刻錄過的文件。」
  「怎麼樣?」
  「沒法復原,文件破損。但我知道了它叫什麼名字。」黎靜穎賣關子頓了頓,「名為《紅旗飄飄》的音樂文件,整張CD只刻錄過這一首歌你想到什麼了嗎?」
  「……是我們班的人。這是我們班合唱比賽的曲目。」
  「看,範圍已經縮小了。剩下的就更簡單了。語文課代表一直喜歡我,而且明天早晨要交每週二的新聞簡評。再次恭喜你,新強敵現出原形的時刻不遠了。我保證,在他把作業送去辦公室之前,我一定會在走廊上攔截他,然後動作麻利地對比所有字跡。今天晚上回去你只要考慮一件事:明天怎麼對她曉以顏色。」
  夏樹怔了長長的幾秒,才笑著說:「黎靜穎,我以前沒發現,你又酷又神奇——在某個女間諜或女偵探或女什麼什麼附體的瞬間。」
  對方的神情反而暗淡了下去。
  「……夏樹,我……中午的事,我真的很抱歉。」靜穎抿著嘴唇,目光轉向地面遠處某個小點,「小玫……我……總之……」
  「好了好了,」夏樹微笑著,但沒有蠢到說「本來我也對你沒抱期待」的話,而是說,「如果當時是我,我也會和你一樣保持緘默。趙玫是你朋友。」
  然而,最後一節音樂課,「朋友」趙玫翹課先回家了,黎靜穎得以和夏樹坐在一起,她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愉快。
  (十)
  「教室在這邊。」靜穎拉住她認為走錯方向的夏樹。
  「我只打,我上音樂課前就把書包帶著了。」夏樹笑著指了指自己斜挎在一側的書包。
  「哦……你為什麼會把書包帶去?」雖然可以理解有些人總是一放課就迫不及待想回家,但拖著這麼重的書包去上音樂課未免也太奇怪了。
  「因為今天星期一。」
  「……噢!那是個充分合理又顯而易見的原因,真奇怪我怎麼沒想到。」
  黎靜穎說的反話把夏樹又逗笑了。女生沒轍,只好站在校門處的花壇前補充說明:「以前每個星期一風間都會送我回家,但今天出了這樣一件事,他可能會覺得尷尬不再和我一起走,如果我現在回教室等著他拒絕我,將會很沒面子。所以我不打算和他照面,大家不用解釋,直接各走各的,這樣對雙方都比較好。」
  黎靜穎仔細一想也覺得夏樹的選擇是對的。
  「那……拜拜。」
  「明天見。」
  夏樹想不到,這跌宕起伏的一天還並沒有完結,前面依然有驚喜在等著自己。從校門出來後,她沿街緩慢地往前走,在聽見某人為了引起注意刻意發出的咳嗽聲後抬頭,她看見了一張熟悉的明朗笑臉,沒心沒肺的神氣。
  黎靜穎回教室抄好黑板上的作業,整理書包準備離開,瞥見風間在座位上寫作業毫無回家的意圖,走過他身邊時隨口問道:「還不回去嗎?」
  「等人。」
  「哦。」黎靜穎和男生道別後已經出了教室,過會兒又折回,從後門探進頭來,「風間,你該不會……是在教室等夏樹吧?」
  男生停住筆:「難道你看我比較像在樹下等白兔?」
  「但是,夏樹已經回家了啊,她以為你不會送她,所以帶著書包去上課,放學後直接從濟美樓走的。」
  男生愣了幾秒,才開始收拾文具。雖然他一句話沒說,但靜穎連脊背都僵硬了。
  深知他睚眥必報的個性,女生小心翼翼地問:「沒事吧?」
  風間抬起頭看向靜穎,笑瞇瞇地:「你說呢?」
  黎靜穎就知道這下大事不妙了。
  與此同時,用腳抵住人行道撐住單車的程司正用頗為自戀的手勢和夏樹打招呼。
  「賓果!風間果然沒送你。」
  女生微蹙了眉,迷惑不解:「你在這裡幹嗎?」
  「除了等你還能幹嗎?上車吧?」他得意地拍著單車的後車架。
  「等我?但是,你今天不是……也進入某種生理週期了嗎?」雖然跳上了車,但夏樹依然在對他午餐時孤立自己的事耿耿於懷。
  「對不起,是我以前想得不夠周全。趙玫總和你過不去我沒想過是我的原因,以後我在學校會離你遠遠的,但是放學後我送你回家。」
  夏樹拚命咬著下唇,硬撐著說:「真是……愚蠢的人愚蠢的邏輯愚蠢的解決方法。」卻在尾音處難忍哽咽,最後連鼻子也不爭氣地發酸了。

《日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