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一)
  週一晨會,所有學生都像過夜的白菜一樣蔫聳聳沒精氣神。
  散會後黎靜穎勾著趙玫的胳膊混在人潮裡,深一腳淺一腳往教室行進。接連兩天缺乏睡眠使人腦筋遲鈍,接不上閨蜜的緋聞八卦話茬。
  某某接受某某的告白了。
  某某與某某分手了。
  心情沉重的人無論聽聞別人的幸福還是不幸都無法隨之變得雀躍。黎靜穎保持聆聽時應有的禮貌,間或發出一兩個語氣單詞,但實際上又將陰鬱無光的臉轉向朋友所處的相反一側,以隱晦的身體語言表示自己不感興趣。
  但趙玫沒有停止的意思。
  這些喋喋不休在某一刻讓黎靜穎突然對接下去漫長的一整天、這一整天中的九節課,尤其是有隨堂測試的數學和單詞默寫的英語課……都失去了信心,感到疲憊。
  石竹色的天空中懸浮著鼠灰色的雲,聒噪的人聲和喧囂的風聲彷彿自那裡篩落,像下雨雪、落下霜霧一樣樣不可抗拒。
  等到放學時蒼穹會變成鐵紺色,稍藍稍美些,但消失殆盡了光。
  這時,她看見了在前面不遠處緩慢移動的一個身影。
  孤身一人的夏樹走在烏泱泱的人群中,即使穿上一模一樣的深色冬季制服,還是明顯與眾不同。
  單薄身形和極力挺直的脊背顯示出桀驁、倔強和堅定的力量。
  勾頭看路的習慣致使頸部那一小塊扎眼的白皮膚突兀地出現在別人的視線中,洩露了少女獨有的敏感哀婉的一面。
  家庭的不幸,親人的疾病,與同齡人格格不入而不得不曲意逢迎或者獨酌寂寞。這些並不是與任何人都能分享的際遇,但竟有這樣兩個人,不論長相、家境、成績這些表象差異,她們的命運到底還是詠出了如出一轍的韻腳。
  即使夏樹不復存在也未必能得到程司的回應,卻因為那份無望的愛慕,而沒能和命中注定的摯友成為摯友。
  黎靜穎覺得這種理由完全無法向自己交代。
  倘若雲層之上有神明,哪怕不是他刻意作下讓兩個女生如此相遇的安排,他也會感到遺憾。
  有很多事比戀愛更重要,有很多羈絆比少年戀情更深遠。當黎靜穎意識到這點時,一貫懼怕改變的她決定不再隨波逐流任其自然地走下去了。
  想到生活中即將出現的轉折點,忽然就對這一天,甚至更遠的將來都有了期待。
  去上生物實驗課的途中,黎靜穎靠邊停住,回望身後,看見夏樹時朝他笑一笑。夏樹愣了一秒,倒也沒意外太久,加快幾步跟上前,此後兩人就保持著相同的步幅。
  廣播台放著變奏的卡農小提琴曲,女生們不約而同押著音樂的節奏邁步,於是速度又一起慢了下去。
  「我最近聽說你的一些事……放心,不是壞話……其實一見到你,我就有種將來會和這個人成為好朋友的預感,是一種心靈相通的感覺。雖然因為阿司而產生過芥蒂,也都是我單方面的小肚雞腸。但我基本上還是很喜歡你。」
  突然被形容為「喜歡」的對象,夏樹有點受寵若驚,同時也莫名其妙,不過她不太想問清黎靜穎聽說的是關於自己的哪些事。
  「有點好奇啊,在我出現之前你不是有很多時間很多機會可以向阿司傳遞心意嗎?」
  「之前我和風間在交往啊,等意識到真正喜歡的人是阿司時,他又喜歡上了別人。在高一的時候,他單戀著在同一個學生部門工作的學姐,其實那時我和他一度有點疏遠,之所以知道是因為當時男生們經常為此起哄。每當京學姐路過我們教室,整個班就會炸開鍋。」
  「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相當完美的校花,是我想成為的人。以前,全校也許有一兩個糊塗蛋搞不清校長的名字,但『京芷卉』的大名是絕對沒有人不知道的。你沒聽說她,是因為她現在升上高三,沒有以前那麼活躍了。」
  「她應該不會喜歡阿司吧?」夏樹表示懷疑。
  「所以持續了一年之後,這場單戀就自然無疾而終。接著你轉過來……對於『我喜歡的人喜歡誰』這類事,我其實很敏感。」
  夏樹在內心苦笑,但絕沒有可能坦白「阿司並沒有喜歡我,是你搞錯了」。
  好在這話題沒有繼續多久。夏樹出於客套對黎靜穎說:「有空到我家來玩,離學校不遠。雖然我家比較破,但我奶奶爺爺都是熱情、善良的老人。」
  「好的呀。」結果對方立刻就當真並答應了。
  「週日怎麼樣?」
  「還是週六吧。週日我得去上鋼琴課。」
  「又上啊?家庭戰爭失敗了?」
  黎靜穎長吁了一口氣:「已經不是失敗不失敗的問題了。而是我不想失去最重要的……東西。」
  (二)
  「……電影院也才賣60塊一張,你小子居然收我100塊,太不仗義了吧!「
  「現在一票難求,電影院的票早就買光了,我也是從黃牛手裡買的,你不信就還給我。」
  「那兩張一百五。」
  「不可能。至少也得一百八,再低我就倒貼錢了,看在你是朋友的份上才成本價買的。」
  「好吧,一百八就一百八。還朋友!說的好聽,朋友不是該友情贈送的嗎?」
  夏樹出教室後門時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回頭一看,掏錢購票的人正是程司。兩張電影票?女生稍稍尋思片刻,走了過去。
  與此同時,黎靜穎正在抄寫老師留在黑板右上角的家庭作業,寫到「同步分層數形結合專題卷」這一行,日程本忽然罩上了陰影。
  「欸?有事麼?」看清了在自己前面的坐位反身坐下的人是風間。
  男生表情嚴肅地點了下頭:「昨天你不是說你姐姐的忌日是5月18日嗎?」
  「是啊,每年這時候我爸我媽都表現得很反常。」
  「你說大致是在你兩三歲的時候姐姐死了?又說你媽媽得了抑鬱症,不肯接受姐姐死去的事實。」
  「是這樣沒錯。」
  「我幫你查了那幾個年份所有的舊刊報道資料,想看看有沒有女孩子死於意外的報道,但是沒有任何線索。不過引起我注意的是,在這個時間範圍內有一篇社會版新聞報道,寫的是『港商家宅遭竊,家中幼女被拐』。因此我突發奇想,也許你姐姐確實根本就沒有死。」
  一直以為的事情,發生了戲劇性變化。
  雖然沒有得到證實,但黎靜穎已經有了恍然大悟的明朗感,所有的疑惑似乎都解釋得通了。
  「昨天我找到這篇報道時已經接近閉館時間,影印室的工作人員也下班了,所以沒法把它印下來帶給你,要不今天你和我一起再去一趟,放學後立刻出發也許能來得及。」
  「好的。」
  內心的混亂投射成外部動作,女生神經質地在抽屜裡一陣翻找,拽出速溶咖啡的包裝袋扯開倒入杯中,由於用力過猛,三分之一都灑在了課桌上。
  男生沒有幫助她,也沒有阻止她,而是將這種混亂視為再正常不過的反應,以欣賞般的溫和眼神靜觀整個過程,像注視孩童學習行走的長輩。
  程司把電影票對折起來放進外套口袋,帶著尚未消散的笑容轉身進入暖氣瀰漫的教室。但不經意的一瞥使他又忽然發了愣,笑也僵在了臉上。
  黎靜穎和風間相對而坐,不知在說些什麼,顯得十分投機。
  程司再次把手插進口袋,觸碰到微涼的紙張。幾秒之後,他改變原定計劃,回到了自己座位。
  (三)
  為了準備即將到來的物理期末考試,夏樹在大課間時借走黎靜穎的完美筆記本去學校影印部複印,翻開筆記本,發現了夾在其中的一張電影票。
  時間在期末考試結束的翌日,夏樹對此略有耳聞,是賀歲檔中唯一的文藝片。想來文藝片的確比搞笑片更迎合黎靜穎的興趣,這本來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但之前在教室門口聽見了程司與別班男生關於電影票的談話,夏樹立即就將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了。
  既然票是程司送給黎靜穎的,那麼關鍵就在於,她本人究竟有沒有見過這張票?
  雖說程司像是會直接大大咧咧地邀請「一起去XXX吧」的傢伙,即使對女生也從不忸怩,可對象是黎靜穎又另當別論,就從連告白也優柔寡斷這點可以看出,在喜歡的人面前他反倒沒那麼灑脫,更何況只買了兩張電影票,意味著二人約會,不同於平時的小集體活動。
  如此看來,程司偷偷將票夾在對方筆記本中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鬼使神差。
  等夏樹回過神,已經下意識地將電影票收進了自己的口袋。
  不管黎靜穎知不知情,夏樹覺得自己可以賭一局。回到教室後,看見程司不在,她鬆了口氣,不動聲色地將筆記本放回靜穎書包裡,再走到程司座位邊,把電影票塞進了他的筆袋。
  於是自然而然地,就出現了後來那一幕——
  當男生從外面打球回來,一番折騰之後看見重現在自己筆袋裡的電影票,有點訝異,立刻去翻找放在書包隔層的另一張票。發現還在。
  這顯然意味著冰雪聰明的黎靜穎猜到了贈票人,又不忍當面拒絕,而選擇了「還票」。
  除此之外,他已經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放學後黎靜穎跟著風間行色匆匆地離開,徹底無視了旁人的存在。程司覺得這情形有幾分神秘,也加快了整理書包的動作,緊隨其後一直跟到了校門口。
  出了學校,男生和女生也沒有分開,兩人一起快步走向馬路對面,又繼續沿著街道步行直至身影被車輛遮擋不見。穿過車流時,風間有一次環過女生的肩,用身體將她護在一側。雖然動作只有一瞬,卻讓某人起了嫉妒心。
  程司沉著臉,喪氣地在門口呆立了一會兒,才轉身往自行車棚的方向走去,路過教學樓時碰上剛下樓的夏樹。
  女生笑瞇瞇地招呼說:「今天放得早,我自己回去沒問題。你也早點回家吧。」
  男生點點頭和她互道「再見」。
  側身而過後,走出幾步,程司突然轉身再次喊住她:「吶,夏樹。」
  「嗯?」
  男生在沉重的暮色中眉眼模糊申請曖昧,語調也沒有起伏,嘴巴張合間呵出一小團白霧。他遞出的小紙片是夏樹熟悉的。
  「考完試,一起去看電影吧。」
  (四)
  夜空雖然深藍偏灰,但異常高遠,在夏樹眼裡仍非常美麗。
  前一天和父親窩在瀰漫著源自廚房的蒸汽的屋子裡剝花生,父親還教了自己削淮山皮。話題起初只是圍繞著家務和水電費催繳單展開,但正是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作為家庭存在的象徵,讓人能夠體會親人間血脈相連的親密。只是父親心事沉重,一直欲言又止,女兒注意到了卻沒有催問。
  臨到開飯前父親才說:「過春節,我們全家團圓吧。」
  「我回去不了,得上畫畫課,還得補習一下英語和數學。」
  「我的意思是我和你阿姨到上海來……」
  「哦。」
  「開年後我們也會留在這裡。」
  夏樹必然是驚訝的,可是沒有誇張地流露,她知道現在自己即使哭天搶地歇斯底里也無濟於事,只會給作決定的人徒增麻煩,被視為棘手卻必須擺平的障礙。
  她把手中削了一半皮的淮山皮放回筐裡之後,拍拍手上的泥土,將臉貼住父親的棉衣,淡淡地問:「為什麼啊?」
  「你阿姨懷孕了,請假後到上海來,奶奶可以幫得上忙。你下半年也要升高三。我想向公司申請調到這邊的分公司……」
  之後的解釋與說服,夏樹感到它們都漸漸遠去了。
  像海嘯發生在千里之外,感覺到震顫的餘威,但缺少了直面危機的真實性。
  只是,一時間,屋裡的水蒸氣忽然變得稀薄難覓。
  她有點從夢中剛剛清醒時的悵然若失。
  夏樹對親生弟弟或妹妹的出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在她的潛意識裡,與自己爭奪父親的愛的唯一對手就是繼母。在這種較勁中,自己擁有血緣作王牌,無論如何都是父親最寵愛的掌上明珠,穩操勝券。
  夏樹十一歲時,與父親結婚的那個女人背著父親虐待夏樹。但那時有親密無間的朋友陪在身旁,女生並沒有為此而飽嘗悲苦,反倒在父親發現後得到了更多補償性的溺愛。而如今這第二任繼母不僅沒有虧待夏樹,而且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推心置腹。荒唐可笑的是,夏樹居然開始懷念受虐待的日子。
  轉回上海之前所有的家庭紛爭都是夏樹一手導演的。
  在父親面前冤枉繼母,昧著良心撒謊,裝出伶仃無依的苦楚。父親總是無條件相信夏樹,幸而繼母善良老實、慣於忍讓並由衷地同情夏樹,婚姻才沒有再度破裂。
  雖然父親最大的心願就是「給夏樹一個完整的家」,但他沒有注意到在自己向目標努力的過程中,女兒已經十七歲了。
  長久缺席的「母親」這個角色,已經在夏樹的人生中變得可有可無。
  父親的愛是「家庭」的唯一立足點,夏樹絕不想與人分享。
  這天放學後,夏樹獨自一人緩慢地走在夜幕裡,口袋裡疊著程司給自己的電影票。感到原本堅定存在的某些東西在心裡像碎瓦片一樣搖搖欲墜,行將坍馳。
  最後她幾乎完全無法邁步,不得不坐在人行道的邊緣休憩,彷徨地觀看車來車往。
  為什麼陰謀得逞了反而愈發悲傷?
  黎靜穎淡淡的臉總是在眼前浮現,她真誠地親切微笑,她皺眉卻佯裝無所謂,她總是冷靜可靠,有時又不小心流露出孩子氣,說「我基本上還是很喜歡你」……
  可現在,內心的某個陰暗面佔了上風。
  不希望黎靜穎變得幸福。
  不希望她得到自己失去的所有。
  ……
  一直以來,希望能夠成為堅定不移的女孩,無論遭遇什麼,都像父親一樣保有那份人性的溫暖。
  可是——
  另一半基因卻總在關鍵時刻影響著自己的意志。
  令悲傷感砭入肌骨,無處排遣。
  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後夏樹開啟手機,準備像往常一樣回家,卻接到父親的電話。
  「直接到公立醫院來,爺爺早上鍛煉時在殘冰上滑倒骨折了,現在還在醫院觀察。」
  女生迅速趕到醫院,進入臨時病房後看見奶奶和父親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知道爺爺已經沒有危險。
  然而這並不能算是完全的有驚無險,爺爺得在醫院住上一陣,依靠業已年邁的奶奶獨自照料顯然不行。所以,這件事,給夏樹造成的直接影響便是——
  與父「母」的「團圓」將要提前了。
  (五)
  「我爸很快就會搬回上海。」
  看完電影之後和程司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喝奶茶,夏樹用低落的語氣說起這件家事。
  「這下好了。」不明所以的男生發自內心替她高興。
  「主要是因為我後媽懷孕了。」女生故作輕鬆地笑笑,「十八歲,多個弟弟或者妹妹,多荒唐啊。」
  有多荒唐?
  十八歲,失去了最後一份完整的愛。
  所謂團圓,不是擁有了家庭,而是變成了一個完整家庭的局外人。
  才一起看過的電影,影片最後照例是溫馨美好的大團圓,所有觀眾都在第三者偃旗息鼓的時候感到快樂滿足。
  夏樹卻無端難過。
  可又能怎樣呢?所有人都站在女主角一邊。
  在愛情的故事中,被愛的才是女主角。成為主角們情感障礙的,是龍套。
  那些虛度的悲苦的時間之後,成了龍套的人,是我。
  「……不甘心。」
  男生轉頭看向囈語著的女生,有些詫異。
  「我非常非常的,不甘心。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結局?不是很好嗎?」男生以為還在討論電影,「我還覺得好得太不自然了呢。所有有情人都終成眷屬,有點假。」
  夏樹一怔,反應過來,就順勢討論電影了:「最後不是還有離開的人嗎?」
  「……哦,那個反派嗎?她啊……把每個人都傷害了一遍,也折騰得夠厲害了。我覺得也就她演得比較好,簡直可恨極了……」
  「哪裡可恨了?她也很可憐啊!」夏樹突然激憤起來。
  程司愣了愣。
  「……可憐是可憐,但不擇手段就過分了吧?」男生露出笑容想讓對方放鬆,「喜歡一個人有很多方式,如果非要死纏爛打把對方束縛在自己身邊,不如讓她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得到幸福。我是這麼認為的。」
  「不要裝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來說教我,那些高尚話從你嘴裡冒出來真彆扭。」女生咬著奶茶吸管,不以為然,「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吊兒郎當衝動無腦的樣子。」
  「什麼啊。你那是誇獎嗎?雖然說出來彆扭但是事實上我的確是按這種想法在做啊。」
  「你是指面對依然喜歡著風間的黎靜穎時嗎?」
  「欸?」
  「因為知道黎靜穎喜歡易風間,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告白、不會再流露出任何愛慕的跡象,免得她在友誼和愛戀間左右為難。你所謂的『按這種想法在做』就是這麼回事吧?」
  「……從某種方面而言,是這樣沒錯……不過你幹嗎氣勢洶洶的?」
  「借口。」女生真像生了氣,「其實你不也變過心喜歡過學姐嗎?追不到黎靜穎就追學姐,追不到學姐又調過頭來裝作一往情深矢志不渝。你真心喜歡的,是黎靜穎嗎?我看你喜歡的只不過是『某個漂亮聰明的女生』罷了,如果黎靜穎變得不漂亮、不聰明,你還會喜歡她麼?」
  程司心頭一震,在突如其來的質問前不知所措。
  沉默許久,男生說:「原來你知道了這段插曲。是啊,我在被小靜拒絕之後確實轉而追過學姐,正是因為希望小靜變得幸福,可是出於私心又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這種和我無關的幸福,所以總得分散點注意力、替自己另作打算吧。不過總的來說我最喜歡小靜這一點是一直沒有改變。」
  「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一直這樣守著寧可空閒男友席位也不會接受你的黎靜穎?」
  「……說實話我也……」
  「人都會因為愛變得自私和狡猾。我媽死的時候這麼說。所有人都會。」夏樹喃喃地說。
  「那也未必吧。也有人為了愛做出犧牲,比方說,一個是自己最好的兄弟,一個是自己最喜歡的女孩,他們在一起會快樂,你看得見這種結局,怎麼可能從中作梗。」男生輕笑一下,「那樣的情況不是到處有嗎?」
  「既然這樣,」夏樹偏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程司,「那就交往吧。」
  「什麼?」沒反應過來。
  當時的心理——
  究竟是嫉妒黎靜穎的幸福,還是想要緊攥住本不屬於自己的幸福?
  ——連夏樹自己也無法分清。她只是,平靜得像在提出一個與己無關的建議:「你和我交往,對他徹底放手。」
  在對方被震住長長的幾秒後,她又輕描淡寫地笑笑:「開玩笑呢,別緊張。」
  (六)
  除夕夜,夏樹的爺爺還在住院,全家就在醫院吃年夜飯、看春節聯歡晚會。
  跨年的這一刻,醫院顯得太過平靜,聽不見爆竹聲。
  消失了重要特徵的節日變得有些虛無。
  雖然每個人都笑著,看起來這個家沒有半點陰霾,然而女生卻覺得內心空空。初二時的寒假,父親因工作緣故不得不去四川,為了給父親最大的支持,夏樹離開了最好的朋友,離開了喜歡的男生,放棄了所有珍惜的東西,跟隨他去。然而在那之後,付出了沉重代價,卻換來這種淪為局外人的結局,曾經擁有的一切都失去了。……
  ——我很想滿不在乎,可是我沒有辦法阻止自己感到疲憊、委屈和孤獨。
  ——我不知道我前世今生到底犯了什麼天條。竭盡全力對每一個人好,卻換來世界對我這麼殘酷。
  這些疲憊、委屈和孤獨在女生心裡種下了自私,使她失掉了從容,無法面對別人的幸福,甚至在旁觀別人的幸福時心生嫉妒。
  眼前晃動著父親、繼母、奶奶、爺爺的笑臉,夏樹卻陷入傷心,笑不出來。
  日界線轉過某個臨界點的時候,她沒有聽見自己已經習慣設為靜音狀態的手機在包裡震動個不停。
  (七)
  對於程司來說,這一年的除夕夜和往年相比大體上沒有什麼區別,照例是和叔叔家、伯父家、小姑家、姨媽家齊聚一堂。親戚中同輩的幾乎都是女孩,姐姐妹妹們奼紫嫣紅的,程司和他的雙胞胎哥哥程樊在其中像是賈寶玉般的存在。
  提早了一個月在酒店訂好年夜飯,聚餐之後轉移到程司家收看春節聯歡晚會,快到零點時才各歸各家。由於姨夫出國在外,姨媽獨自帶著兩個小女兒,程司的父母勸她們留下住一陣,免得家裡冷清。兩個男生勤快地幫著收拾了客房,等一切忙完,新的一年已經來臨。
  哥哥開了瓶可樂遞給程司:「奇怪,今年怎麼沒見小靜?」
  「她跟她爸媽回香港了。說是明年小靜高三沒法回去過年,所以今年一定得去。」
  「哦,那你給她打個電話拜年吧。順便替我也問聲好。」
  「知道了。」程司在電話旁坐下,拿起聽筒剛撥了一個鍵就停住了,半晌後掛上聽筒再拿起,對哥哥說:「要不,今年換你打吧。」
  「什麼?」程樊詫異得可樂僵在嘴邊,「我?我和她又不是很熟。」
  「不熟才比較好。」
  「你們……又鬧矛盾了?」
  「不是鬧矛盾那麼簡單的問題啦。」程司低下頭去。
  (八)
  在新年鐘聲敲響的前後,手機裡湧進幾十條短信,和往年不同,其中缺了程司和趙玫的。等了一會兒,連電話也沒有。靜穎站在觀景陽台上捏著手機有些悵然若失。
  辦盛大的派對,與親人朋友相聚,和外婆一起四手聯彈鋼琴曲……女生想不通,為什麼一切看起來如此完美,自己卻始終無法開懷。也不是憂傷,只是忐忑不安。
  冥冥之中感到似乎有什麼懸而未決的事即將發生突變。
  艷麗得近乎妖冶的煙花在夜空中不斷綻放。
  (九)
  看娛樂晚會時趙玫一直忙於和朋友發短信,最後終於引起了媽媽的不滿:「欸欸,你就不能暫停幾分鐘嗎?整天日理萬機的,連國家主席還都得過年呢。」
  「我又不是在幹什麼工作,別人發了賀年短信總要回復吧?有些很久不聯絡的還得順便聊兩句吧?總之您別管我了,我對春節晚會壓根沒任何興趣,坐在這兒純屬湊數,怕你和爸不熱鬧。」
  「你都知道我們倆看得不熱鬧還窮發短信。哦,說到很久不聯絡的,我忽然想起來,前天我去買菜偶然碰到常奶奶,她說她家阿樹從四川轉回來了誒,而且就在你們聖華。」
  「嗯。」女生悶聲應道,並沒有露出欣喜的表情。
  媽媽感到奇怪:「原來你已經知道啦?怎麼也沒聽你說呢!」
  「她跟我同班。」
  「哈啊?這麼巧?阿樹現在怎麼樣?變化大不大?」
  「沒怎麼變。」
  「哪天喊她來家裡玩啊。」
  趙玫沒有答話。手機光標停在聯繫薄的某一行上,區別於其他名字的兩個字「阿樹」被深藍的背景色襯得晃眼,從這個名字,聯繫薄又重新被翻開。
  循環的開始,好像分割時間的,日界線。
  (十)
  過年和不過年,在風間看來似乎都一樣。誰也無法想像,z在學校叱吒風雲近乎完美的風間連個完整的家都沒有。非常可悲,他的完美其實只因自卑。
  母親愛上的是有婦之夫,父親本身有家有室。因為風間的存在,母親沒有在人老珠黃之際被拋棄,而是被安置在了遠離父親家的一所豪宅。但是父親終究是個冷漠的人,和母親之間早已經沒有絲毫感情,他的生活裡也不乏新鮮的愛情。偶爾蒞臨這所房子,只是出於身為人父的最後一點點自覺。
  年三十這一天,閤家團圓,但風間家向來沒有團圓的可能性,注定了母親的傷心。已經習慣於酗酒的她早早地不省人事已成了多年慣例。
  男生為母親蓋好被子,退出房間後,在屋外翻天覆地的喧囂中感到寂寞。
  他獨自在電視前坐了一會兒,喜慶的節目也不能改變整個客廳的冷清氣氛。關上電視後,他穿上外套出了門。
  步行過不太遠的距離,男生在魚龍混雜的居民區站定,仰望著唯一一個黑洞洞的窗口感到詫異。
  刺骨的風刮過臉頰。
  因為接近零點,許多人家拿著鞭炮下樓燃放。風間站在震天動地的聲響中忽然被前所未有的孤獨感所淹沒,他一直仰著頭,掏出手機,撥了那個從沒有打過的電話。
  可是,傳來的卻只有循環不斷的待機音。

《日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