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一】
  清晨,大霧靜靜瀰漫於大街小巷,綿延無際,校舍顯得肅穆。
  走在去教學樓的路上,寒冷不斷從後頸滲入體內。
  途經書報亭,秋和把手袋擱在伸出的支架上,踮起腳,點了十餘本青春文學雜誌一一買下,付了兩張紅票。書報亭老闆一邊找錢一邊喜形於色。
  「這本書賣得好麼?」女生的側臉在灰濛濛的背景中宛如一片蒼白的剪影。
  「還行。比那本賣得好。貴點兒好賣。」
  微微歪過頭,輔以挑起的眉梢,使那張臉有了些生氣:「這是什麼道理?」
  「現在就是流行那樣的,漂亮,厚實,『門臉兒』大,馬路對過兒都能瞅見。我們賺的空間也大,推銷起來肯定更賣力唄。」老闆像倒豆子似的,答得乾脆利索。
  「哦,是這樣啊。那這本賣得好嗎?」
  「這本就是最好賣的了,一天得賣出十幾本,附近的學生小姑娘都指著名兒要它,您瞧它多貴啊,」老闆熱情地把零錢遞給她,「您是做雜誌的吧?我一看就像。文化人!」
  秋和笑一笑。語氣依舊既非公事性,又絕非親切:「您不也是做雜誌的文化人嘛。」
  抱著一摞雜誌離去的單薄背影,由起先的一豎縮成一個點,漸變為感歎號,又化作一聲疲憊的歎息,在濃霧中蜿蜒起伏,猶如墜入海洋的飛鳥,僵硬地隨波逐浪。
  星期五的下午,沒有課,系裡也沒有「大學生健康生活講座」。可秋和閒不了,得去出版社開會。她負責的是個很小的雜誌,原先處於月虧十五萬的狀態,她接手後進行了很多改革,現在銷量翻了六倍。領導們很高興,突然重視起來,才把營銷部的人和她組織起來開會商討如何把雜誌做大做強。因為不是開關於雜誌內容方面的工作會議,秋和只帶上了米白。
  「我直說了吧,銷量啊,很難再上一個台階了。」營銷部代表吞雲吐霧抽著煙,「關鍵就是主編的問題。現在那些銷量大的雜誌都是請當紅青春文學作家當主編,那些人的小粉絲都是帶動著周圍同學十本八本地買,我們拿什麼去跟人家競爭?要我說,我們也該請個名作家來當主編,哪怕是掛名也好,具體製作還是叫這個什麼……」覷眼看了看手中樣刊版權頁上的小字,「這個秋和負責。」
  席間有些人在笑,紛紛將目光轉向秋和。
  米白的信忽然往下一沉,替她感到尷尬窘迫。
  秋和年輕,又很會搭配衣服,在工作時常被不熟悉的人誤解,不是以為她後台強硬靠家世上位,就是以為她是哪個領導的小蜜。幾次之後,凡是到出版社,她就穿T恤、工裝褲、平跟鞋,戴無框眼鏡,一副負責端茶倒水的龍套打扮。可這天,經銷商代表看見了卻認不出她,以為主編缺席,因而出了這麼個烏龍事件。在大部分人笑著看向秋和後之後,他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的說辭有不妥之處。
  秋和緩緩地,不帶任何情緒地開口:「您說得有道理。您有具體的人選嗎?」
  米白鬆了口氣,想起YvesSaintLaurent有句話——優雅不在服裝上,而在神情中。用來形容此刻的秋和再合適不過,她能夠以微塵之姿展現出適度的驕傲,似乎不屑於計較他人目光,所有注意力都集中於工作。
  「具體的還得談吧,我覺得像XXX就挺合適。」
  另有編輯插嘴,「XXX已經被簽約了,不會跟我們合作的。」
  「那個XXX的書最近也賣得很火啊,找她來也不錯。」
  「她已經是一本新雜誌的主編了。」
  「XX呢?」
  「她雖然名氣大,但卻是寫武俠的,跟我們雜誌的風格根本不一致,且不說她不會同意合作,就算合作了,她的粉絲也不會喜歡我們雜誌的。」
  營銷部代表把所有一線青春文學作家都舉了一遍,結果不是已任其他雜誌的主編,就是風格不同。這提案只好暫且擱下,其實他們的目的已然達到,換主編畢竟不是件易事,將來如果銷量不見起色,對領導也有個托辭——主編沒名氣。
  做了一番無謂的討論之後,主持會議的副社長問秋和有沒有想法,秋和起身繞場一周,給在座每個人發了兩份材料,一份4頁,另一份20頁。
  「薄的那份最後一頁附的是對本地區初高中學校附近書報亭實地調查的統計數據,因為人力有限,我們只能隨機選取了100個樣本,但我認為這已經能夠顯示至少本地區的市場概況。建立在這份抽樣統計的基礎上,我的團隊經過討論,拿出這個方案。總策劃案中主要概括了大致思路,以及當務之急的舉措。厚的那份內含關於雜誌總體定位、風格定位、欄目闡釋、成本預算、發行預算、利潤空間、贈品樣式以及相關書系的詳細規劃。歡迎大家指正完善。」
  秋和說完後環顧四周,會場內只剩下紙張摩擦翻轉的簌簌聲響。她對唯一抬頭看著自己的米白無聲一笑,端正地坐回了位置。
  【二】
  暮色像個半球狀鍋蓋籠罩住窗外的整個世界,太陽由橙黃逐漸變成橘紅色,雲層看似靜止不動,實則浩然翻滾,隔一會兒再看,間隙中洩出萬丈紅光。
  薛濤推門,走廊裡陰森的風隨著灌進寢室,吹拂過在地面形成一片窗欞形狀的光毯。
  她餘光掃見秋和在聊QQ,有些驚訝:「你有QQ啊!怎麼從來也不加我?」
  「住一個寢室,張嘴就能對話,要QQ幹嗎?難不成你還想跟我背對背視頻聊天?」
  「以前不在一個寢室你也沒加我。加我吧。加了也沒什麼壞處。」
  秋和拗不過她。加了,薛濤的好友太多,秋和隱身,一加上就不見了。薛濤找半天:「頭像是豆芽菜的嗎?」
  「對,就是那個。」
  「……你在跟誰聊天啊?」又忍不住好奇。
  「寫連載腳本的那個作者,跟我一天天耗著呢。你今天看起來怎麼這麼高興啊?」而且心情一好就愛管閒事,這話秋和倒是沒說出口。
  薛濤的語氣頓時蒙上夕陽的暖色調:「楊sir叫我去他的研究所做兼職了。」
  「楊sir是誰?」
  「就是我上次跟你說的那個教史學的老師,特拉風的那個,不記得了?」
  秋和撐著頭仔細回憶,印象中是有這麼個人,據薛濤描述:第一節課,他遲到五分鐘,出現時薛濤本來正在跟人發短信聊天。他穿一件黑色薄風衣,戴一頂黑色禮帽,從教室後門進,疾步直行,人過之處書頁翻飛。當時薛濤聞聲抬頭,只見背影,驚訝得沒拿穩手機,內心一陣唏噓:這氣魄——宛如君臨天下!先生轉身落座,放書摘帽,張口一聲「抱歉」,卻又是一把溫柔深沉的京腔京韻。任你再清高孤傲都轉瞬五迷三道。
  而聽過薛濤以海派清口的腔調說完以上一席話,秋和腦海中呈現出一個「強哥登場」的畫面,雖然在這所學校,連每天穿長衫來上課的老師都不足為奇,但她還是懷疑薛濤電視劇看多了。
  「他啊……」秋和扔下鼠標,懶懶的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我記得,你直接說『楊鉻他爸』不就行了。他知道你和楊鉻的事了?」
  「哪能讓他知道?他知道還不滅了我,怨我勾引青少年。」
  「楊鉻也就比你小幾個月,沒那麼誇張。」
  「我們老家那邊,覺得女孩兒要是比男孩兒大,肯定是女孩兒複雜有心機勾引了男孩兒。」
  「你放心吧,楊鉻他爸跟你都不是一國長大的,跟你們老家沾不上邊。不過奇怪的是,他既然不知道你和楊鉻的事,怎麼會突然叫你去研究所?你又不是他們院系的學生,只不過選了他的通選課而已。」
  「因為他喜歡我唄。」
  秋和被這話弄得寒從脊生,一哆嗦:「那你還笑得出來?趁早拒了想法兒抽身吧。現在很多女生為了保研啊出國啊工作啊被導師潛了,你是牛人,幹嗎把自己弄得那麼悲慘?」
  「什麼悲慘啊,只要楊sir願意,我哭著喊著讓他潛。我才不喜歡楊鉻,楊鉻這樣的男生一抓一大把,滿街都是,連他老爸一半都不如。……你那種眼神看我幹嗎?只有心智不成熟的小蘿莉才垂涎美少年,話說回來,太高端的成熟男人她們也欣賞不了啊。」
  秋和對她無語,把目光移回電腦屏幕,開始機械地敲擊鍵盤。
  郭舒潔打開水回來,看見大家都在,就召喚起來:「薛濤薛濤,我今天找你一天了,你和陳妍關係特好是麼?」
  薛濤想笑,她還是第一次聽說自己和誰「關係特好」,並且她自己還不知道。「什麼事啊?」
  「你幫我問問她,咱們系去法國交流的名額她想不想要。我特想去,就是一直沒機會,馬上畢業了我家的條件也不能再讓我出國。所以隊裡的那個名額我申請了,不過聽傳說,系主任好像想讓秋和或者陳妍去。」
  「那你怎麼不先問秋和?」
  「我問了,秋和說她不去。」
  薛濤看了秋和的背影一眼,立刻明白「讓薛濤去問陳妍」的主意肯定是她出的,於是也就順勢應下了:「好吧,我幫你打聽一下她的意向。」
  【三】
  藝術系施行導師制,陳妍和秋和都是系主任的嫡系門生,陳妍畢竟是秋和的師姐,她倆人都在的時候,系主任還是先問過陳妍。
  「我就不去了,得忙畢業論文和畢業設計呢。」
  陳妍拒絕了,系主任才問秋和:「你要不要再去一次?」
  這個交流項目其實是個作品比賽,由大二的八個學生組成團隊合作拍攝一個短片參加初賽,再去實地參加複賽,一般由高年級學生帶隊。由於是三個國家的學校輪流主辦,陳妍那屆正好輪到在中國哪兒也沒去,秋和去年倒是作為參賽學生曾去過日本。
  「我不去,但有個好人選推薦。我們這屆一班的郭舒潔您記得嗎?她績點排名年級第一,輔修法語。」
  「唷,那挺不錯,就她吧。秋和你把她叫來。」
  「哈啊?現在就叫?」
  「趕緊的,把人定下來,好辦簽證。」
  系主任是個急性子,但秋和沒想到他立刻就通知郭舒潔了,從辦公室回寢室後,秋和一直悶悶不樂,薛濤奇怪:「你不是支持她去法國麼?」
  「我是想讓她別這麼早知道,免得心裡添堵。」
  「怎麼會添堵呢?」
  秋和長吁一口氣,起身去飲水機邊接了杯水:「陳妍這人你還不瞭解?她哪是真拒絕?她知道我不會再去一次,那名額鐵定是她的,就故意推辭,讓主任為找不著人選頭疼,三請四請的,最後關頭再答應下來,這樣反倒像她幫了主任的忙。」
  薛濤笑了:「你都這麼清楚,幹嗎還不順了她的意。她們家是什麼背景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真要硬起來跟你較勁,最後鬧得她爸媽出面,還是一定能達到她的目的,雖說學校裡沒有你辦不成的事,可家長出面就另當別論了。你又何必為了郭舒潔跟她鬧不愉快呢?郭舒潔又不是你什麼人。」
  「她們家是什麼背景我知道,郭舒潔家背景我也知道,所以才這麼做。我只是覺得應該讓我先把這事擺平了再讓她知道比較好,免得當事人心情跟著像過山車一樣。」
  「擺平了是好,就怕擺不平。」
  秋和嫣然一笑:「我應付得了。因為陳妍不會跟我計較。」
  陳妍果然沒有善罷甘休。過了幾天大二的幾個學生紛紛說不能按時交出參賽片,因為功課太多,甚至向系主任提出「要不這屆比賽就不參加了。」
  「秋和啊,這幫小孩子在搞什麼?我問了他們導師,也沒給他們多少功課啊。」
  「他們和陳妍師姐關係好,是陳妍師姐讓他們這麼說的。」
  「陳妍……又想去了?」系主任看了秋和一眼。
  「嗯。不過呀,您現在可不能再答應她了。如果這次順著她壞了規矩,以後大家都依樣畫葫蘆這麼鬧,那豈不亂了套。」
  他沉了沉臉色:「你想怎麼辦?」
  秋和覺察出他神色中的不耐煩,順水推舟說:「還是按原計劃讓郭舒潔去。其他的您也別操心,就交給我吧,我做做他們的工作,應該沒事的。」
  「那陳妍……」似乎又略有些不放心。
  「師姐那邊,我也會好好跟她說,不會把事情鬧大。您就放心吧。」
  系主任笑起來:「你平常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嗎?」
  「我平常可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是能力太弱辦不了什麼事。這次牽涉的正巧都是好朋友,我想她們應該說得通。」
  秋和對低年級學弟學妹們的解決方式其實非常簡單,把那八個人叫到一起吃了頓飯。她踞坐於主位,說話時眼睛盯著撥弄桌面的筷子,看也不看他們一眼:「聽說你們功課忙完不成參賽影片,對麼?說說你們幾個原本的分工吧。」
  幾個學生不知她的用意,挨個兒報了一遍分工,在秋和面前莫名有點發怵。
  「你們別這麼拘謹。我只是想問清楚分工,這樣,到時候誰真的抽不出空去交流,我也好另找有特長的學生來補空。時間上抽不出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系主任也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小心眼,我今天還聽他在辦公室說,換人就行了。所以大家不必有什麼顧慮,誰有困難,現在就告訴我,沒關係的。」秋和語速緩慢,面帶微笑,再接下去幾秒的寂靜中一個接一個地掃視著他們的臉,當看見其中一個女生時停住。
  「你叫馮雯對麼?」
  馮雯滿臉倔強,直視秋和,沒有任何反應。
  「代表大家去跟系主任說明情況的人是你,那你自己是不是沒有時間呢?」
  「是。」馮雯不得不硬著頭皮承認。
  「那好吧,剪輯確實最花精力,反正素材還沒拍攝齊全,你應該沒有開始剪。從明天起你不用管了……」
  「秋和姐,現在換人,未必水平比得上馮雯,影響了作品質量可就不好了。」她的同班同學幫著說情。
  秋和淡淡地說:「不換別人,我自己剪,影響不了質量。你們還有誰騰不出時間?」
  幾個人面面相覷,再也沒人吱聲。
  秋和雖然還是本科生,卻已經是剪輯專業課的助教,水平甚至超過老師。大一新生的剪輯基礎其實全是秋和教的,水平當然毋庸置疑。更令人驚詫的,是她與陳妍做對的決心。
  【四】
  一向乾燥悶熱的城市,接連下了兩天大雨,昏沉天色使晝夜的界線也不那麼明顯了。這天氣正應了郭舒潔的心境。她社交不廣,消息總是滯後,至今聽見的傳聞還是陳妍正在煽動學弟學妹們給系主任施壓要求換人,此前她一直把希望寄托在秋和身上,但秋和卻一連好幾天都不見蹤影,晚上也沒回寢室睡覺,問過薛濤,也不知情。
  在秋和失蹤的第六天,郭舒潔已經放棄了對出國交流的最後一絲希望。她倚著自己與秋和共同的上下鋪的鐵架和薛濤聊些瑣事,忽然無意中看見秋和書架側面掛著的籐編花籃:「你說,這山茶花怎麼都不會凋謝呢?」
  「什麼山茶花?」薛濤回過頭。
  郭舒潔指指花籃:「我原先以為花以為不謝是因為秋和一直換,可她已經失蹤好幾天了,這花還是新鮮得像今天早晨才摘下的。」
  「詭異之人養詭異之花。」薛濤沒將這話題繼續展開,「她再不回來,我都考慮要報警了。」
  「不用報警,前天她朋友還來幫她拿過換洗衣服。」烏咪再幔帳裡幽幽地說。
  郭舒潔眼睛一亮,立刻在她床邊蹲下:「她去哪裡了?什麼時候回來?」
  「她朋友沒說。」烏咪的答案讓郭舒潔又恢復了抑鬱。
  「濤濤呀,秋秋失蹤是不是你們雜誌社出了什麼問題?」烏咪難得主動跟薛濤說話。
  「不知道。反正我文字方面沒什麼問題,要出也只可能是畫手出問題……哦……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幾天前看她聊QQ,聽說連載漫畫的腳本作者一直拖稿,說不定跟那事有關。」
  同寢室已大半個學期,郭舒潔這才發現薛濤與秋和在校外共事,很是震驚:「我還以為你倆關係不和。」回想起來,秋和搬來之前,薛濤還說過秋和「很難對付」。
  薛濤臉上泛起嘲笑意味的神色:「秋和秋和,誰敢跟她不和?」
  準確地說,秋和並不算失蹤,她本來就和室友們不同班級,專業課時間不一致,也沒有共同的通選課,只要不回寢室睡覺,就和她們斷了聯繫。
  週四上體育課,王一鳴踢球受了點小傷,去「小西天」校醫院上藥,見內科外的候診區有個出挑的身影,白色短大衣,過膝長靴,臉藏在千鳥格報童帽下面,雙手環抱在胸前坐在斜切入室的陽光裡,身邊放著一隻黑紅漸變色銀鏈小包。走近一看,果然是秋和。
  「生病了?」
  「去西南門外的工行辦事,半路突然覺得頭暈。正量體溫呢。」女生夾著胳膊。
  王一鳴一邊伸手摸她的額頭一邊問:「感冒?」
  「嗯,每年剛開始供暖這陣在都不適應,再加上熬夜,抵抗力下降。」
  「感覺已經發燒了。」王一鳴移開她的小包,在她身邊坐下來,「誰讓你夜生活那麼豐富。」
  「豐富什麼啊,剪片呢!」
  「那怎麼不叫我幫忙?我最近被個瘋丫頭圍追堵截沒處躲,正求剪輯室這麼個絕佳去處。」雖然王一鳴不是藝術系學生,但從小就喜歡搗鼓DV作品,秋和之所以剪輯水平高於同學就是因為拜王一鳴為師,跟他學的。
  「省省吧,知道是你幫忙,你家陳妍還不恨死你。顧楚楚堵你幹嗎?不是早就分手了麼?」
  「我用當初你甩我那招甩她,她就精神失常。」指的便是連「分手」二字都不說就忽然消失。
  秋和無話可答,從腋下取出溫度計,瞇著眼睛看半天。
  「多少度啊?」男生忍不住催問。
  「十……十多度。」
  「唉,給我給我,連溫度計都不會認。喲,這溫度計還真是壞的。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幫你換。」
  男生很快回來,拿了個新的溫度計給她,重新坐在她身邊:「片子剪完了麼?」
  「剪完了。」
  「你說你,把陳妍氣成那樣,自己又沒討著好,何苦呢!其實你沒必要為了葉玄和陳妍置氣,葉玄和陳妍之間的關係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麼回事……」
  「我不是置氣,」秋和打斷他,「這也和葉玄無關。陳妍並不是特別需要這個交流機會,以她家的經濟條件,想出國隨時都可以去。她拒絕也好爭搶也好,全都隨心所欲,這對她來說那就是個滿足自己虛榮心的遊戲。可你知道這機會對一個郭舒潔這樣家境貧寒的普通學生而言有多重要麼?」
  當秋和發現對方正用曖昧的眼神凝視她的時候,她停了下來。
  秋和的臉上沒有表情,目光也不帶感情,不帶感情和無數感情交織有時顯得同樣空洞,就像城府極深和反應遲鈍總是看起來一樣。王一鳴抬起手擱在她頸側,用拇指撫了撫她的下頦,腦海裡不合時宜地浮現出兩人交往時她穿過的蕾絲短裙以及裙下兩條勻稱的長腿。
  「如果我說我還是愛你,你會重新和我在一起嗎?」
  秋和對他雙瞳中散發出的慾望報以一種溫和、寬容的微笑,反問道:「如果我重新和你在一起,你會愛我勝過愛你自己嗎?」
  王一鳴將手放下,為了掩飾尷尬而笑出聲。
  秋和倒是一點也不覺得尷尬,情緒平和,雖然依然微笑著,充滿質疑的眼神中卻流露出些微嫌惡。她不是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對這種類型的拒絕已經習以為常。
  不幸的殘影在內心驟然曳出一條長長的記憶線。
  【五】
  記憶中陽光總是明亮耀眼,使人影無處藏身,哪怕是最屈辱最悲傷的日子,湛藍如洗的天空也不帶一絲雲彩。那是屬於年少的無憂無懼的時光,但年少時所受的創傷不會消失於無形,它們終將化作塵埃,沉澱在人一生的長路上。
  秋和永遠記得那個晴朗得令人迷失彷徨的下午。
  身邊石砌的牆體上遍佈翠綠的蔓草,期間點綴星星白花,眼角餘光瞥過去,總覺得那種純美帶著點空洞和虛假。汗水黏在皮膚與衣料間無法蒸發,頭腦被烈日炙烤得發出嗡嗡低鳴,那些知覺卻生動真實地延留至今。
  面前的男生,表情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她感到腦海中空空如也,沒有標準令她能判斷這是苦笑還是冷笑。
  王一鳴唇齒張合,像毒蛇吐信一樣,卻又像從前說一切甜言蜜語一樣,宣告了一個單純女孩的死刑-
  ——你要多少錢,才能不去找她麻煩?
  沒有嚎啕大哭,只是微微紅了眼眶,淚湧到眼角,立刻被高溫蒸乾。
  第一場戀情,奪走了你的愛,而第二場戀情,奪走了你的尊嚴。
  此前你以為自己是出色的女孩,直到那時才明白,人不可能拋卻家庭與出身孤立於世,哪怕展翼騰空,追隨你的輕蔑目光也不會消失。
  你不再天真地相信,真心能換得真心。
  你不動聲色地微紅眼眶,忍著沒讓那份屈辱流落,突然間彷彿靈魂出竅,所有感情從臉上倏忽消逝,仰起一張年輕得令人膽寒的姣好面容,婉然一笑:「她在你心裡值多少錢,我就要多少錢。」
  從此以後,你是秋和。
  秋和以張揚自信到無以復加的姿態重新出現在王一鳴面前,只是再也沒有真心,報復性地在他最愛自己的時候再度分手,適時抽身而退。一報還一報,兩不相欠,反倒成了普通朋友。
  一場憑借智慧與冷漠駕馭得易如反掌的戰爭,秋和贏了自尊失了天真。
  當一切歸於平靜,浩瀚怨恨只凝固成一粒塵埃,安眠於誰枯敗腐朽的心澗。
  【六】
  秋和從校醫院回寢室,屋裡瀰漫著番茄炒蛋和宮保雞丁的味道,想來大概從中午就沒通過風。她才坐定又起身推窗,這時,薛濤風風火火地緊跟著進門,開口第一句話竟然無關她這麼些天的去向,而是:「你快過來看看我郵箱。」
  「看什麼?」女生回轉過頭的面孔上浮現慣常微笑,卻略顯遲鈍。
  薛濤語調緊張,扔下包、拖開椅子、翻開電腦等一系列動作這之間沒有分毫凝滯。
  「有人給我的投稿信箱發郵件,舉報組稿編輯蘇靈抄襲她的文章,米白和其他編輯的信箱也都收到了,你看。」她將瀏覽器的窗口最大化,拉開椅子讓秋和坐在自己桌前。
  郵件主題:蘇靈是世界上最沒本事最卑鄙無恥的人!
  內容:
  編輯們好。
  我現在正懷著無比憤慨的心情寫下這封信。在貴刊五月份雜誌上刊載的蘇靈寫的《煙涼》,幾乎完全是照抄我之前投稿給她的《寂光炎涼》。她對我說我的稿件不符合標準被退了,那又為什麼換上了她的名字發表在雜誌上?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也沒有人會相信,但是,我還是要說,她根本就不配做一個編輯!明眼人看看她以前在《可愛女生》雜誌上發表的那些文章,稍加判斷就會知道她是個什麼爛水平!不藉著做小編抄襲別人的文章她根本就寫不出!就是做小編也是憑著和人拉關係四處發帖造勢搞得自己很強一樣做上的!她是世界上最沒有本事而且最卑鄙無恥的人!
  以下是我投稿的原文。
  ……
  秋和被一連串的感歎號晃得眼花,揉著太陽穴離開薛濤的座位:「怎麼像貼大字報似的。沒憑沒據信口開河,都照他這樣鬧,那所有編輯都別做事了。」
  「完全不加理睬恐怕也不大好吧。」薛濤知道,是「憑著和人拉關係」致使秋和反感。
  秋和接手雜誌改版之前,蘇靈就是原雜誌的特約組稿編輯之一,她是個高中生,利用業餘時間收集一些稿件供正式編輯選用。原雜誌的兩個組稿編輯秋和都沿用了,與她們素昧平生,毫無關係。從這點看,這封郵件誇張與猜想的成分就很大。
  秋和靜下心想了想,打開筆記本電腦登陸QQ,找到蘇靈,直接問她有沒有抄襲,蘇靈矢口否認,秋和便沒再細究:「已經是好幾期前的文章,我們雜誌影響範圍又未見太廣,他再鬧也沒有意義,不過你的短篇小說集即將出版,是不是可以把這篇用別的代替,免得這個作者又掀起波瀾大做文章。」
  「好。我發到你郵箱。」蘇靈回道。
  雜誌社的工作郵箱,秋和是與薛濤共用同一個,薛濤那邊還沒退出,小說集的實際製作也是薛濤負責,秋和便回頭讓她直接刷新收件了。
  附件中一共九個短篇,薛濤將它們整體打包下載。
  但秋和注意到,郵件正文中,蘇靈寫著:《煙涼》換掉就換掉吧,順便把《莫離莫染》也換掉好了(這篇我打算去投新概念作文大賽),我把近期內的文章發給你,你選一下,換掉兩篇就好了。還有什麼事隨時聯繫我。呼。希望這事早點解決。
  秋和咬著拇指指甲凝望許久,用鼠標將「莫離莫染」四個字選成藍底白字。
  「怎麼了?」薛濤回頭問。
  「似曾相識。」女生垂著眼瞼,沉吟片刻,「這事等我回來再說。」
  【七】
  第二天,葉玄再次用零食和水果賄賂45樓樓長,幫他廣播「605室秋和同學,有人找」,然後站在一樓大廳裡自在又得意地接受各種目光的洗禮。他假意對一個女生特別關心,只是為了吸引周圍女生的注意,在她們眼裡他英俊倜儻又用情專一,簡直是天使降臨人間,「為什麼他喜歡的人不是我呢?」——每次都有很多旁觀者冒出這種想法,前赴後繼地盲目失聰迷上他。看穿過他這小詭計的人至今只有秋和一個。
  初冬的風凜洌而乾燥,陽光卻和煦得宛如幻象。
  寢室樓外自行車棚金屬架上,折射著幾點銀色高光。
  棚頂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從下方看不見,但本色的淺藍已變成鼠褐色,新的舊的單車們相依在濃重的陰影中。
  葉玄等了許久,最後下樓來的卻不是秋和而是烏咪。
  女生臉上沒有最起碼的禮貌微笑,有的只是冷酷,話也簡短得彷彿不想繼續:「秋和不在,去外地了,早上的飛機。」
  男生只關注了話語內容,沒留意他的態度:「出什麼事了?」
  「聽說是她們雜誌社的作者拖稿,她去作者家守著人家寫。你找她有什麼事嗎?」
  男生苦笑著提起手中的塑料袋,這種情況下依然不忘貧嘴:「學一食堂那waitinglist比長安街還長的限量版冬菜包,給你吃吧。其實我是來問關於顧楚楚的事。」
  「顧楚楚什麼事?」烏咪雖有好奇,但仍是一副面對男性時習慣性的清高神色。
  「顧楚楚追王一鳴追到『小西天』,發現秋和跟王一鳴在一起,於是又吵又鬧還出手掌摑秋和。大致是這樣,具體的起、承、轉、合、前傳、後續我也不太清楚,聽到不下十個版本了。秋和王一鳴分分合合那麼多次,不知這次又是怎麼回事。王一鳴認為這屬於他的醜聞,還遮遮掩掩欲說還休的,所以想問問秋和。」說話的同時,不由打量眼前這個特別的女生,她的皮膚蒼白無瑕,語氣天真無邪,整張臉通透清,缺乏表情的樣子與秋和神似,但她又是那樣不諳世事,雙瞳如天空一般澄澈。
  他認真地聆聽,然後開口,其間有那麼一瞬,目光與男生短暫相接,隨後像觸電似的迅速瞥向地面,臉上流露出一點帶著困惑與羞澀的笑意。
  葉玄恍然覺得站在面前的這個人是曾經的秋和。
  垂著眼瞼的女生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昨天她確實去過校醫院,回來後並沒什麼反常。因為郭舒潔的交流名額定下來,為了慶祝,昨晚我們寢室還出去吃『海底撈』了,我看秋和挺開心的呀。」
  葉玄暗忖了長長的幾秒,歎口氣:「她不開心是看不出來的。」
  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過於沉重,男生朝烏咪一笑,斂起下頦處堅硬的線條。
  女生透過低垂的眼瞼無意中掃視過他的臉,想再說什麼,突然忘了詞,有種鎮靜劑流過全身的錯覺。
  【八】
  北方連日大雪,積雪被行人踩髒了車輪碾污了,第二天又覆上一層,蓬蓬鬆鬆的潔白像生日蛋糕外沿的奶油與糖霜,看不見底下已板結的泥濘。
  一半飛機滯留在出發地無法升空,一半飛機頂著狂風抵達目的地卻發現無法降落又只好折返,各地機場滯留著大量乘客,有些人席地而坐以方便面為食度了數日,羊毛大衣和粗呢裙只能壓箱底,五十塊錢一件叫賣著的軍大衣成了搶手貨-
  機票和登機牌全都失效,最後的局面變成工作人員舉著牌子大喊「去某地的能飛了,去某地的跟我走」,不計其數的乘客捲了鋪蓋蜂擁而去。
  因此,秋和從外地返校的時間比計劃推遲了整整一周,抵達北京的當日,出租車剛啟動,又下起了雨夾雪,秋和回望漸行漸遠的首都機場,一種逃出生天的僥倖感油然而生-
  雖然面前的城市還是陰沉壓抑得像傾塌了一般-
  天氣不佳,校園中沒什麼學生走動,一派兵荒馬亂之後遺留的蕭瑟淒涼。秋和不願勞煩別人,自己動手把旅行箱拎上六樓,寢室裡充沛的暖氣讓她心情好了許多。三個室友都在,她一一打過招呼,卻感覺大家都沒什麼熱情:「發生什麼事了麼?」-
  「顧楚楚死了。」薛濤一字一頓,目光定格在秋和臉上。
  她面前落了一地慘白燈光,身後有狂風嗚咽過走廊。

《塵埃眠於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