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縱與橫鋪開網,黑與白咬住星位,虛無處張起角弓。我才意識到自己已深陷圍獵中心,無路可逃。對手的微笑刺破了我內心單薄脆弱的墨囊,繾綣的黑暗滅頂而來。
【二】
「秋秋,你又輸了。」圍棋限選課上的對決,烏咪已經贏了三次了。
棋盤紙上黑色棋子佔住了一目瞭然的贏面,即使先手必須讓出7目半,也綽綽有餘。秋和懶得數目,把棋盤紙連棋子往外一推:「你自己擺圖形玩吧。」
「誒呀,秋秋怎麼能輸不起呢?你呀就是只顧眼前,老師剛才不是也說了嗎?下圍棋呢,不能只顧自己套路,要知道對方的棋子下一步回落在哪裡。高手一般都能預估出對方十步左右的落點……」
「我現在完全沒心思,連眼前都顧不上了,你自己玩吧。」
秋和吁一口氣,緊蹙眉頭從前往後捋了捋長髮。
她已經明白那句「不愧是我選中的人」是什麼含義。收到那條短信時,曾曄已死,而兇手也已落網,案情無可翻覆。所以,請君入甕的調換宿舍申請書,故弄玄虛的恐嚇信,不間斷出現的詭異白山茶,咄咄逼人的選擇題,她原以為都是哪個內心陰暗的變態愛慕者在嚇唬自己。但顧楚楚的死,使全校都在提醒自己——你與此有關,只是相關的聯繫使他們想不到。
時隔數月,陳妍又死於同一種謀殺方式——乙醚麻醉,氯化鉀飽和溶液致死。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共場所自然殺人,兇手的自負達致極限,甚至連作案方法都有著懲戒的象徵寓意,他毫無同情心,將她們視為死刑犯。
顧楚楚一案,警方與群眾潛意識中都認定王一鳴是兇手,由於既收集不到新的有效證據,又無法拘押「後台很硬」的嫌疑人進行審問,案件便一直處於擱置狀態。
陳妍一案,根據法醫鑒定推算得出的準確死亡時間,可以排除王一鳴的嫌疑,這次他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有人提出,也可能是效仿作案。
秋和無法用「每次她們被殺我都收到恐嚇信」去說服警方這是個連環殺人案。但連環殺人犯在選擇目標是通常有自己的變態標準,在這兩個案件中,她們的交集很可能在於與秋和的聯繫。另一方面,連環殺人犯還喜歡從被害人身邊收集紀念品。秋和打算從這個角度查起。
然而,理智與情感難以兼得,秋和擺脫不了案件與自己千絲萬縷的束縛。
陳妍比顧楚楚幸運一點,雖然同樣被殺後擺成撲在課桌上睡覺的姿勢,但很快就被下堂課來佔座的同學不慎撞倒,屍體側向橫陳玉地面。因此,她在死亡兩小時五十五分鐘後就被發現了。
警方對此案暫無頭緒,只能從熟人開始排查。
在這個時段裡,秋和在一間封閉舞蹈房上體育瑜伽課,全班只有二十個人,無人進出。她的不在場證明又一次無懈可擊。但越是無懈可擊,越是引得薛濤懷疑:「你不是體育課4分學分修滿了嗎?怎麼會還要上體育課。」
秋和說:「我上學期腿骨折沒參加體測,因為當學期的成績不計入保研考評,所以我沒有申請緩考,而是請求老師及我掛科,這樣我本學期可以重修並順理成章取得體測機會。」
薛濤表面信服,心裡還是將信將疑,總覺得,這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帶著太明顯的刻意。
秋和被排除了嫌疑,可葉玄卻沒那麼幸運。
據他自己所稱,當時他在校外的電影院看一場電影,但憑票根不能證明他真的進了場,能作證見過他的人也尚未出現。他與陳妍真正關係不為常人所理解,表面上看又是分手的戀人,落入了與曾曄案和顧楚楚案同樣的設定。更關鍵的是,顧楚楚案的主要嫌疑人王一鳴還與他是摯友,效仿作案不是不可能。
葉玄被拘留的具體原因,秋和不知道是因為殺人嫌疑還是因為情緒失控破壞犯罪現場妨礙調查。但這件事顯然是秋和靜不下來信從容思考的根本原因。
烏咪看在眼裡:「你懷疑葉玄殺了陳妍嗎?」
「不是他。」
烏咪歪過頭認真的觀察秋和,她好像不是在與烏咪對話,而是在進行自我暗示。
【三】
秋和知道,她無需絞盡腦汁去幫葉玄找出不在場證人,葉玄的父親有能力做出安排,但她始料未及,葉玄很快擺脫嫌疑,竟是因為烏咪作證。
從葉玄胸口抬起頭,。只是幾日不見,面頰瘦去七分,長出三分鬍渣,形容十分憔悴,原本住著魂魄的眼眸裡空空如也。使他變成這樣的絕不是無法擺脫嫌疑的焦慮,而是失去陳妍的悲慟。秋和結束了這個由自己發起的擁抱,感到心如刀絞,但轉瞬間心裡又升起一股無名火。
「烏咪怎麼會……」
「我知道你在懷疑什麼,烏咪沒做偽證。她逛街買衣服,確實路過影院看見了我,知道我進影院的具體時間。我遲入場,還看了表,記得當時的準確時間,案發後我直接被拘留,她沒有機會和我交談,如果不是真的目擊證人,是和我對不上口供的。」
「你當時看見她了嗎?」
「那倒沒有。」
「因為趕時間?」
「不趕,我直到開演前至少會打十分鐘廣告。」
「那她也應該知道。在那邊看過電影的人都有這個常識,去年平安夜我都陪她去過。你進場時看表很正常,但為什麼烏咪碰巧看見你就會去看表?你能給我一個解釋嗎?」
「你說的對,這不是什麼絕密。她也許只是運氣好,正好猜中準確時間,十分鐘的範圍
本來就不大,她也不是分毫不差。但這又有什麼重要,難道你還以為我真是兇手,在不在場證明上撒了謊?」
「我只是覺得很不對勁。陣雨前是艷陽天,你知道烏咪白天出門的行頭,半條街的人都會圍觀她。她看見了你你卻沒看見她這不正常,你覺得你會比一個穿防護服戴防護帽全身泛銀光的人更引人矚目嗎?更何況,她要買衣服也應該是日落以後,她那樣出現在商場櫃檯,想要試穿多不方便。」
「那就當她是做了偽證吧。」
「但是為什麼?」
「研究這些有什麼用?」男生語氣中明顯流露出不耐煩。
秋和偃旗息鼓,以裝出來的不當一回事的神態笑著,用輕柔的動作撫住他的肩:「我只是好奇心作祟,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愈發想求解而已。」
愛情的效用遠甚於乙醚。
我吃過教訓卻忘得一乾二淨——要扭轉這種盲目執迷,全是枉然徒勞。
【四】
埋葬了自己的愛情,薛濤有一階段變得灰心沮喪,做事怠惰,她連掌中的半分甜點都懶得享用。但這事還不足以使她從此性情大變,遁入空門。不多久,她就像痛失精神領袖的教徒一樣,毫不掩飾的露出犀利目光,企圖用在所不惜的「逆我者亡」製造激烈事端,好讓內心不那麼空虛,幾十米以外都能覺察出狠厲氣勢。
秋和要處理的棘手問題中,兇殺案是當務之急,但還是不能對身邊這顆不定時炸彈置之不理。決定和她談一談之前,認真的掂量過哪種說法能使她聽取意見的可能性增大。
她倚著床架站在薛濤工作的書桌旁,遞出一瓶可口可樂。薛濤接過去,不僅能猜到她有話要說也能猜到是什麼目的,但注意到秋和自己開的一瓶百事,她不明白秋和到底是不慎弄錯還是有意而為,這就竟是要表示友誼還是對立。
「如果我是你,我就把照片藏好,但不用。」
關鍵詞「照片」。
對於秋和獲悉自己抓住錢筱頤把柄的事。薛濤並不驚奇,笑了笑:「你不要阻礙我,這次你置身事外不作為,就算幫我。我和她一起留校,但一山不容二虎。我已經受夠了,不想未來三年還得浪費一半生命去和她繼續拉鋸戰。」
秋和點點頭:「你回想一下這四年,我給你出過的主意全都幫了你,對麼?」好像打的是友誼牌。
「我知道。但反正你都要走了,這件事損害不到你的利益。」
「但它會損害你的利益。」秋和的笑容消失了,「你失誤了,不能害她無力翻身,肯定招來極端的報復。你成功了,除掉一個勁敵,可是,你的對手從一個顯著目標變成了一群藏在暗處的不明物,你以為日子會更好過嗎?現在所有的新人想在學校組織立足都必須思考是投靠你還是投靠她,因為你們兩斗爭激烈時常走火,散兵游勇一不小心就變成被誤傷的無辜,她們不得不選一個做庇護主。你擊垮了錢筱頤,連『你的人』都會造反,沒有錢筱頤,她們就不需要你,而薛濤,你是最醒目的靶心——命中後得到最高分,會成為眾矢之的。更不用說,你怎麼知道自己沒有把柄在錢筱頤手裡?」
薛濤用左手食指有節律性的敲著易拉罐的邊緣,右手支在下頜,眼睛注視著可樂,一言不發。秋和的食指在她面前斜刺出來,用自己手中的百事可樂瓶碰了一下薛濤手中的可口可樂瓶,「通常情況下,雙方的積累競爭能讓旁人知難而退,沒有誰願意在槍林雨彈中冒著生命危險插進來攪局。」
秋和故意停頓十幾秒,讓薛濤自己權衡輕重。
「薛濤你有了殺手鑭,很好。我會讓錢筱頤知道她換不掉對手。從今以後你只需養敵自保,繼續跟她小打小鬧。「
薛濤微笑著抬頭看她:「這道理很好解釋,為什麼以前故弄玄虛,到現在才說清楚?」
秋和望向窗外啜一口飲料,「為什麼以前故弄玄虛?因為以前不是告訴你的好時機。為什麼現在說清楚?現在不是告訴你這問題答案的好時機。」
【五】
和錢筱頤溝通起來起來就簡單多了。週末照例一起做SPA,錢筱頤主動問起照片的拷貝落在薛濤手中的事怎麼解決。
「薛濤其實是個非常非常單純的人,她只有一顆排除異己的心。我已經說服她,你不是『異己』,而是合作者。你只要私下示個好,以後還是可以心照不宣鬥下去。」秋和改變趴在美容床的姿勢,用手肘支起頭,面朝錢筱頤,等她像自己看過來,玩味似地對她露出了標誌性的笑。
「誒——」錢筱頤歎了一口氣,「如果處在薛濤位置的是你就好了,我比較喜歡你,和我很像。」
都能夠面對人山人海談笑風生,都是對自己計劃的絕對掌控者。執行計劃前不透半點風聲不發一句警告,執行計劃時從不沾沾自喜先亮底牌,哪怕情況再危急也穩如泰山,不會改變履行步驟的節奏。有足夠的自信,也不會因暫時的失敗亂了陣腳,總是在最後一刻才絕地反擊,不搞人身傷害,但足以向人證明自己能夠為所欲為,然後再崩潰的對手面前展露嘲諷又大度的無聲微笑。很相像。
「知道麼,錢筱頤,你是我打到過交道的人中最聰明的。」
「哈哈,就因為我剛說了『你和我很像』?」錢筱頤難得開個玩笑。
「你智商160,我可無法匹敵。」
錢筱頤的笑容瞬間僵住,但她知道怎麼迅速緩過來。沈芃的個性她最瞭解,如果沒有親眼目睹秋和喝下下過藥的酒,她不會那麼確定已設計中秋和,在跟著自己進房間之前都堅信計劃得逞了。秋和處於昏迷,卻知曉了自己當時對沈芃說的內容,相信事後沈芃不會和她溝通這些,只可能是許喆。那麼許喆在這件事中究竟是在幫錢筱頤還是在幫秋和?
她有點體會到沈芃看見電腦硬盤時的那種幾欲休克的惶恐。
要鎮住一個人,使她不與我為敵,不是讓她看清自己有多少敵人是我的朋友,而是讓她看不清,自己身邊有多少「朋友」是我的朋友。
秋和把臉向下埋在美容床的缺口處,不做聲。直到錢筱頤的笑聲再次響起。
「那是我亂說的啊。她們老覺得我哪個地方特別發達哪個地方就特別不發達以維持平衡。小學升初中的時候我媽為了讓我進超常班,叫我接受智力測試,我死都不肯,主要是那個班的人都怪怪的,我才不想進。誒,你智商多少?「
「我也沒測過。比起數字,我更相信自己。」秋和再次撐起頭看向錢筱頤,「用你160的智商幫我想一想,沈芃少了什麼東西?」
「哈啊?」一時沒聽懂。
「知道她死,你和她在旁人眼裡還是朋友。所以她的遺物是你幫忙整理的吧?像是隨身物品啊,珍視的物品啊,有沒有缺失?」
「啊——你怎麼知道?」錢筱頤不禁驚呼,「少了個戒指。沈芃一直戴著,但警方交還的遺物裡沒有,她死的那天沒戴,可是翻箱倒櫃我也找不到,真是樁心事,我生怕誰來追問,認為我偷拿了。」
這就對了。
薛濤有一點看得透徹——這所學校,不存在意外。
沒有一樁命案例外,全是同一個兇手所為。
把沈芃推下樓之後,他還跟著下樓拿走了紀念品,足見有多麼狂妄。
「那枚戒指我見過。」對於錢筱頤,秋和只是胡亂編個理由搪塞,「我懷疑她還是自殺,連戒指都取下來沒戴。」
「誒——我也沒料到她會這麼脆弱。」錢筱頤畢竟與沈芃是那麼長時間的朋友,陷入了深深的遺憾。
秋和心裡卻只是在想,證實自己推測的拼圖有了一塊,接著,只要繼續去尋找別的拼圖,證明這個推測。
是感情讓人不能理智思考,而臥最好的武器就是無情。
【六】
正巧,週日下午,王一鳴主動打電話給秋和。預約非編實驗室必須是藝術系的學生。
「我手頭有些素材,想剪個短片紀念陳妍。」
秋和不禁用自己的學號幫他預約,而且也去了實驗室跟著剪輯。
當別人問她要一杯速溶咖啡,她一定要現磨一杯,同時奉上奶精、白糖和攪拌勺,並使這杯咖啡看起來充滿人情味。既然都要付出,何不多付出一點,得確定能收穫感激。秋和習慣如此。
如她所料,一遍又一遍觀看陳妍那些快樂無憂的鏡頭,王一鳴果然受不了,最終粗剪還是得由她完成。
「陳妍是個好女孩,就算沒有葉玄這層關係,我也覺得她是最不該死的人。她陽光燦爛的長大,一直開朗豁達,公主一樣,雞零狗碎的小事不屑計較,特別是針對比自己可憐的人。但我拿不準葉玄在她心裡能不能歸進雞零狗碎那類,約定的賞花之旅因為我被人從樓梯上撞下未能成行,後來身體恢復了遠遠見著她,我我也是想方設法繞著走。總覺得欠她個解釋,現在什麼都沒法彌補了。」
她說著這些話,更像是自言自語,臉上沒有想人傾訴時迫切想獲得回應的那種悲切。她依然專注地盯著屏幕移動鼠標,當和煦的日光切著窗欞漫進來,白淨的面孔和纖長的睫毛靜置在充沛的光線中,帶上溫暖柔和的色彩。
週遭的一切還是那麼淡,罩著層薄霧似地,在靜謐中,化成了抒情詩。
無聲的鏡頭播放,又停止,在播放,又停止。
時間軸上,陳妍的一生被剪切,重新拼貼,調整色調和速度。在貼合得恰到好上網舒緩鋼琴聲中,偶爾插進現實的女生爽朗甜美的笑聲和語音。有個緩慢回眸的慢鏡頭,被延的特別長。在秋季的運動場跑道上,女生活動過關節,叉了會兒腰,瞇起眼望著遠方安排運動員站位的體育老師,然後不經意回頭,看見了正在拍她並向她推進的攝像機,隨即露出勝券在握的自信笑容,在擺好姿勢等待接力棒時對自己握了握拳頭。整個畫面,陽光像瓢潑大雨一樣自上而下傾斜,所有景物都微微發著光,他在其中。
這就是秋和眼中的陳妍。
美得超凡脫俗。
王一鳴猝不及防被這組鏡頭擊中,不禁紅了眼眶,迅速將視線轉向一旁的地面。
秋和從前不僅一次的說過「我羨慕她」、「我喜歡她」、「我嫉妒她」、「如果我是她就好了」……王一鳴只當她在口是心非的說笑,在他看來,秋和與陳妍各方面都不相上下。女生對女生的嚮往,男生理解不了。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陳妍擁有而秋和缺少的,是幸福。
如果可以,想成為你這樣的女生,一直微笑在人們視線的焦點上。
可當我吸引了所有目光,隨之而來的卻是詆毀和誹謗。
如果明天就會死去,你的一生至少佈滿陽光,而我,暮然回首逝去的時光與年華,只能看見灰色的雲,灰色的路,灰色的塵埃掩埋了所有。
秋和注意到,在所有的鏡頭中陳妍頸上都有根紅線。「是玉珮嗎?」
王一鳴抬起頭,反映了兩秒,她又恢復了那種慣常的沉著和冷靜,真令人震驚。看見鼠標的所指,男生用開口前自己也沒有料到的哽咽聲音回答:「不是,是鑰匙。」
「鑰匙?」有點令人意外的答案。
「我不知道是什麼鑰匙,問過她,她說既是她的,又是葉玄的。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是在這鑰匙還在不在了。」秋和瞥了一眼茫然的男生,「我想我還是去問葉玄吧。對了,你記不記得顧楚楚有類似的,珍惜到隨身攜帶的東西?」
「那可多了,她就愛往身上掛丁零噹啷的配件。」
「仔細回憶一下,列個單子給我好麼?」
「行……但你要這個幹嘛?」
「查證一些我還沒把握的事,證實了想法以後告訴你,好麼?」
王一鳴點點頭。
【七】
紀念短片質量要求很低,甚至連鏡頭銜接不連貫都沒有人會挑剔,所以工作很快完成。從非編實驗室出來,秋和立即給葉玄取了個電話,聽上去他還是情緒低迷。
「鑰匙?哦……明白了。掛在脖子上那個。是她房間裡一個床下抽屜的鑰匙。」
「啊?床下抽屜?」為什麼床下抽屜的鑰匙要一直隨身攜帶,秋和產生了一點與主題無關的好奇,「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呢?」
「打聽這個做什麼?」
「我在想如果是別人迫切想要的貴重東西,也許她的死與此有關呢?」雖然秋和自己也明顯感到這個猜測站不住腳。是床下抽屜而不是保險箱,說明東西並不是很貴重。但陳妍又一直隨身攜帶鑰匙,說明並不是別人迫切想要,而是唯獨她珍視。
果然葉玄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不可能的。那裡面放滿了我的刀,誰會想要那些東西呢?」
「刀?」
「嗯。我收藏了很多刀,但我爸媽一直不讓我玩刀,他們覺得我一碰刀就是為了去砍人惹事,只要被他們看見絕對扔掉我有一把特漂亮的蝴蝶刀就是這麼沒了的。後來我就藏,可我想在家藏點東西實在太困難,我媽經常趁我不在幫我打掃房間,她會把所有抽屜櫃子全翻一遍。陳妍爸媽管得沒那麼緊,所以讓我把刀藏在她那兒,但覺得萬一被她爸媽發現也不太好,肯定會告訴我爸媽,就把那些刀都用膠帶沿著床邊緣貼在抽屜的上部,還加了鎖。」
聽葉玄說過,陳妍和他,相識是一個四歲一個三歲。小時候陳妍比葉玄長得高,欺負他、保護他、帶他搞惡作劇,被大人逮住後把責任全推給他。上了初二,就換葉玄保護她,凡是陳妍甩不掉的小男友,帶他葉玄面前晃一晃之後就再不敢出現了。她是姐姐,但葉玄在整個學區混成了小頭目,她便學會了像妹妹一樣撒嬌尋靠山,越來越像小姑娘。到了大學,他們成為戀人,不知為什麼,成為戀人卻還是朋友的感覺,也許是那感覺由來已久成了習慣,於是順其自然分手,依然親密無間,做一輩子好朋友,可是誰又能想到一輩子這麼短暫。
那是把象徵意義的鑰匙,鎖住的是兩個好朋友之間所有的回憶和秘密。
秋和以前從沒想過想介入他們的世界,那裡有封閉的結界,就像鎖。此後就更不會企圖介入了,它是松樹的一滴眼淚,已經凝固成琥珀。
秋和長吁了一口氣,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我想問的就是,那把鑰匙現在何處?我懷疑顧楚楚、沈芃和她死於同一個兇手,我現在只知道兇手取走了沈芃的私人紀念物,如果她的鑰匙也不在那就能扣上這個環節了。」
「要是不在我這。我可以打個電話問問她爸媽。」葉玄頓了頓,「秋和,你聽上去不太好,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我。」
「沒事,我的時間還很多,只是現在腦子有點亂,需要安靜想一想。你問到鑰匙的情況立刻回電話給我,我等著。」
她掛斷電話,感到整個人快要虛脫了,在三教和二教中間的天井裡找了個長椅坐下。正直課間,大量學生從不算寬闊的入口處湧進湧出。身旁人來人往,秋和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震驚於陳妍和葉玄羈絆之深,失落和迷茫衍生出困惑,情緒像一團凌亂的毛線,在男生憑直覺獲得的那部分認知中,成了「不太好」。何止呢?
但現在麼時間多愁善感。
她忽然發現,自己忘了一個關鍵人物——烏咪。事實上所有人都容易忘了烏咪。她不參加集體活動,不長與人交流,幾乎沒有人際關係,既不對外部世界造成影響,也不受外部世界影響。為人謹慎如秋和者都從沒有提放烏咪的心。烏咪無法改變任何事情,但卻可以知曉很多事情。
如果真的如郭舒潔所說,當天她到達寢室時,曾曄「一個人」在屋裡和不明人士通電話。說不定並不是一個人。烏咪也可能在床上,因為時間是下午,而她白天很少出門。曾曄一定不會避諱烏咪,她也許能聽見什麼,也許聽見了曾曄是和誰在通電話。
雖說這個連環案件是從顧楚楚開始的,但曾曄案解釋不通的地方太多實在太多,而且說不出哪裡,總覺得它與後面的案子不是沒有關聯。秋和認為不應該放過曾曄案中的任何細節,立即往寢室打去電話,等待音響過六聲,接電話的正是烏咪。
「電話?」烏咪聽秋和發出的疑問之後條件反射的重複一遍,「唔……我不知道啊,大家打電話時我不會偷聽的。」
「你再好好回憶一下啊。」
「回憶也沒用,我從來不聽人家通話內容。聽都沒聽見怎麼會記得呢。」語氣聽起來很為難,「不過,我想總歸是跟歐陽翀打電話吧……」
「那我再問你件事,我搬來寢室第一天,你應該有影響吧?那天我離開寢室去上課時有誰進過我們寢室?」不管是不是捕風捉影,白色山茶花的線索還是值得一循。
「那天我有印象,誰進來過……我想想……我記得的只有送桶裝水的大叔了。其實有時候寢室裡有人進來我也察覺不到,還有,我中午會午睡,也許那時候也有人進來,我不敢肯定。」
「好吧。還是謝謝你。」
烏咪看似沒給出什麼有效信息,但秋和獲悉的卻大大超出預期——烏咪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這麼單純,她載體某人隱瞞真相。曾曄雖然死於突發暴力,但她是帶著秘密離開的。
比起烏咪的回答的內容,秋和更在意她聽完問題後一邊發出「唔」的那十秒時長。如果她真的「從來不聽通話內容」,那她還需要思考什麼呢?
在「有誰進寢室」的問題面前,她的回答同樣含糊其辭,為了攪亂人的思維,故意編造了送水大叔曾經來過。而秋和清楚的記得,當晚陳妍來寢室借水,薛濤讓她用開水,因為「冷水不新鮮,還是長假前換的」。雖然薛濤白天不在寢室可能不知道換過水,但秋和當時聽見她說,也看了一眼飲水機。薛濤、秋和與陳妍三個人不會同時連一滿全新的水和一桶所剩無幾的舊水的區別都分不出。當然,烏咪也可能記錯了日子。秋和覺得不管烏咪是刻意隱瞞還是無意弄錯,她都必須弄清楚和曾曄通電話的人到底是誰。
答案就在心裡研究中心,但研究中心光工作人員和實習生都有二十餘人,加上患者和咨詢人員就不計其數了。憑自己現在和陸教授這種點頭之交的關係,很難查到什麼了。
秋和給陸教授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已經順利保送外校研究生,雖然雜誌停刊沒有用到心理測試欄目,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在畢業前願意每週去幫他兒子輔導一下數學。教授自然高興得不得了。
完成了這個開頭,她暫時鬆了一口氣,環顧四周,已經響過了上課鈴,天井裡學生寥寥無幾。
因為覺得很累,她用手臂枕著頭側臥在椅子上,世界在視野中橫了過來,,不一會就變得模糊,一片模糊柔光中一切都是暖色調,看起來是如此美好。校園情侶彼此依靠著坐在對面的長椅上,更遠一點的地方吉他社的社員們在草坪上席地而坐,彈撥出不夠連貫但清澈的弦音,在他們身後有兩顆粗壯的銀杏樹,一陣風過,樹葉發出嘩嘩聲,一個吉他社小姑娘的遮陽帽被吹得翻過一個觔斗最後扶搖直上掛住不高不低的一個枝椏,她追過去跳了好幾下,連帽子的邊都沒有碰到,動作像演著黑白默片的卓別林那樣誇張滑稽。
秋和無聲的笑了,吉他社的所有人也笑起來。
一個男生放下吉他,站起身拍拍褲子上草屑,逕直走過去,踮腳一夠,輕而易舉的將帽子取下來交還給女生。
這個小插曲進行到此,根本沒有任何細節值得一提。
可當男生打算坐回原位時,動作卻忽然停住了。秋和覷眼,莫名其妙的望著筆直站直面朝自己的男生,意外地發現他在看著自己,而在這瞬間男生的臉突然變成了葉玄的臉。意識到這是什麼場景的秋和脊樑一凜,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冒出了冷汗。
她一骨碌從椅子上爬起來,色調剎那間就暗下了好幾個色度,夢中和煦的午後陽光已變成絳紅色的落日餘暉,而面前相似的場地中,沒有吉他社,沒有情侶,沒有小姑娘,也沒有那個男生,只有兩棵銀杏樹,輸液在徐徐微風中款擺。
風吹得她的脊樑愈發冷了。
——我夢見你坐在二教三教中間那塊空地的木頭椅子上,有個大一小丫頭的帽子被風給吹到樹上去了,在那兒一跳一跳的拿不著,挺滑稽,你就特傻大姐的哈哈大笑起來。
——我在四教一樓自習。從窗口看見你的。
——這夢說明我喜歡你。
秋和站起身,腿有點酸軟。她徑直往四教的方向跑去,一個床樓一個窗口的往教室裡張望。葉玄不在怎麼可能呢?最後她才感到自己著實可笑。
回過頭,看見夢裡掛著帽子的枝椏上確實有個白色東西,走近後看清,不過是個塑料袋。
夢境和現實——他們在哪裡模糊了界限?
又或者他們根本沒有界限。
【八】
秋和剛踏進寢室樓就被樓長叫住。
「秋和,有你快遞。送快遞的打你手機停機,我看挺重要的就幫你收了。」
「停機?」秋和掏出手機一看,沒有來電,難得耳根清淨,短信也只有一條,移動發來的「您的話費已不足十元」的通知,看來確實是下午打了太久電話已經欠費了。她謝過樓長,取了快遞——保送碩士錄取確認書回函,又向樓長買了三張100元的移動充值卡,以免再出現手機突然欠費的情況。
樓長開始往筆記本上登記剛收的100元鈔票序號,逗留在值班室的窗口前的秋和突發奇想:「樓長我當時申請換寢室的申請書……您該不會還留著吧?」
樓長從老花鏡上端抽空看她一眼:「當然留著啊。」
「哈啊?」秋和喜形於色,興奮地抓住樓長胳膊,「能給我嗎?」
「幹什麼?」
「那個……其實那申請不是我自己寫的,不知誰幫我提交的,我想看一下,也許可以根據筆跡猜到是我認識的誰。」
樓長擱下筆,摘下眼鏡,拿出鑰匙去身後櫥櫃裡一陣翻找:「所以說你們不要總瞧不起我們老人家。什麼東西都收拾的僅僅有條,從來不能亂扔,指不定那天就能派上用場。你看看你們的寢室,亂成那個樣子,日子怎麼過得好,不是今天找不到這個就是明天找不到那個。我每天坐在這裡看這一屆一屆的姑娘們進進出出也有小十年了,現在的年輕人啊……喏,你看,保存得好好的。」樓長轉身坐回窗口前,從一個牛皮紙夾中拿出那張紙,「你可看不出筆記了,電腦打印的。現在的人都不會寫字,幹什麼都用電腦,要我說啊……這電腦有好處也有壞處,你看看,這多沒人情味。」
「樓長您能把這個給我嗎?」秋和接過那張紙,「如果想要保存材料也應該保存我自己的申請書,對吧?我再寫一份補給你。」
樓長想想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叮囑她千萬要在週末前補回來,不能忘記了。
「知道啦,太謝謝您了。樓長,您還能回憶起來是誰把這個給你的嗎?」
遇上記憶力方面的考驗,顯然老人家就力不從心了。
申請書雖是打印的,卻不是普通的打印紙,而是從本子上撕下來的橫格線紙,這點讓人想不通。在本子上手寫申請書是隨性,用電腦打印出申請書隱匿筆記是刻意,那用電腦打印卻用筆記本紙張就是刻意中的刻意,從理性角度很難解釋。
遣詞造句的習慣與秋和很像,讓她有點驚訝,看來這個人非常瞭解自己。除此之外,就再看不出別的端倪。
這時,樓長拍拍秋和,往她身後指去:「來找你的。」
秋和回過神,抬起頭,看見葉玄正推著寢室樓的玻璃門走進來。也許是之前麻煩樓長廣播的次數太多,樓長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沖誰來的。
「你手機停機了?」
「我剛知道。」秋和揚了揚手中剛買的充值卡。
男生建議到:「乾脆一起吃完飯吧。當面跟你說鑰匙的事。」
秋和把快遞和申請書攏到一起跟著他出樓門,上了車。系安全帶的動作,她完成前一半,葉玄接過去完成剩下的一半。不到三十厘米的距離中,男生抬起眼瞼淡然看他一眼:「換香水了?」
「啊?」女生一臉茫然,「沒啊,今天什麼香水都沒用。」
男生對自己嗅覺一向自信:「不可能。難道是洗髮水?」拽過她一縷頭髮聞了聞,確認也不是,「誒——奇怪了。」接著他有拿過她手中的的幾張紙,排除了研究生錄取回函和裝它的快遞紙袋的嫌疑之後,點著那張申請書堅定的說,「就是這個。」
「你是說——」秋和把紙張舉到自己鼻子下,沒聞到任何氣味,「這個有香味?」
「有。」男生發動了汽車。
「是什麼香型?」
「甜的……我也說不清是什麼香型……但……烏咪」男生向自己確認般的點點頭。
「烏咪?」
「對,沒錯,烏咪那天坐在我車裡,就是用的這種香水,濃幾十倍。我還想她幹嘛把自己噴成一罐行走的空氣清新劑。」
牛奶瓶香水,甜香,烏咪一直以來只用這種香型,而且她似乎自身嗅覺不太靈敏,總是噴的過量。但問題是,秋和反覆聞,也沒覺得那張紙有任何氣味,已經事隔一年,紙上還留著香味是不是太離奇了點?她百思不得其解,望向葉玄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