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科綜合的題目有些難。筆摔斷兩支,鼻尖冒出微小的汗珠。
最後一題是根據大段的《海國圖志》原文節選回答問題。看了三遍,芷卉依舊是茫然的。交卷前匆忙寫下答案,剛一交卷就罵自己豬腦,居然寫出「外國列強只是虛張聲勢外強中乾不足為懼」。魏源爺爺泉下有知也會號啕大哭。
順人流機械地走到校門口時,才開始安慰自己,英語考得很不錯,應該也算「師夷長技以制夷」活學活用了。所以,魏源老爺爺您可以瞑目了。
換出輕鬆的表情,來接她的母親問情況如何,也答著:「不錯啊。」輕鬆的語氣讓母親頓時安下心來,氣氛也愉快了不少。
說是在家燒了一桌好菜要好好慰勞一下,有點過於隆重了。因為「不錯才有鬼」,所以受到優待也覺得有愧。芷卉訕笑著上了車。
有那麼一瞬間想起井原應該也考完了。在洶湧的人潮裡搜尋半天,連母親說話都漏聽了好幾句,終於是沒再看到。自己這個考場放得較晚,踩著人浪的最末點回沙灘。
如果就這樣放棄了,埋下頭,側過臉回應母親的喋喋不休,就不會在後來受到意外的傷害。冥冥中在車輛轉彎時受了什麼指引朝路邊拋去目光,也許是許久以前就在宿命裡寫明的意外。就像從130車上跳下被誰撞倒,就像被小偷堵在巷口又被誰拯救,就像在樓梯口一抬頭看見誰的眼神在四處尋找。
不想看到。
卻又看到。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這一定是寫在宿命裡的意外。
逐漸模糊的視線裡,井原和溪川牽著手走過街角。
2
星星只有和星星相聚,才能照亮夜空。
無法期待星星與沙礫會有交匯的軌跡。一個在天,一個卻深潛水底。
墨色頭髮眼神冷冽的少年和長髮短裙笑顏純善的少女牽著手,在冬日含混灰暗的背景中濃烈地脫穎而出,人潮湮沒不了。像一幅童話的插圖。甚至讓人不忍心就此翻過。
那麼,這就是所謂的「看著她走向你,那幅畫面多美麗」麼?
那麼,「還不夠溫柔優雅成熟懂事」的我在你心裡的什麼位置呢?
伸出手摸摸頭,只是類似對晚輩的愛憐。
而手牽手,才是適合於情侶的親密。
這點我早該知道。我早該想到啊。
彼此之間,一寸距離。我只記得了滿懷的溫暖,卻忘記冬日整個世界氾濫的冷空氣。以至於從幻境抽身的一刻,被凍僵得連哭泣都做不到,連淚都流不下來。
這個黃昏在我的臉上蒙上久遠無法逝去的塵埃,而你們在落日的餘暉中行走成漫長的空鏡。
我心裡唱著《很愛很愛你》的輓歌。
—如果吹蠟燭前許願能靈驗,那麼,你還能把喜歡我作為生日禮物嗎?
3
「唉。有必要麼?」彎過街角,遠離氾濫的人潮,男生抽出手回過身面朝女生。
「……」
「你啊,死要面子。」語氣中有點無奈的責怪,「還想在以前同學面前維持完美?」
「……」
「其實也用不著。他們,」指了指遠處喧囂的人群,「也許很快就不記得你了。誰會維持那麼久的關注?誰會在意在校門口跌倒的人是不是你?誰會懷疑身穿聖華校服的人—」
「新旬。」女生悶聲一句低語截斷了男生的排比,「剛才新旬在後面。」
「啊?夏新旬麼?」出乎意料。其實也只怪自己智商沒運用到那個範疇。F大的自主招生夏新旬沒參加才是不正常吧?
「不知道有沒有認出我。」
「不太可能吧。就你這樣—早改變了劉海髮型,穿著聖華校服衰得撲街,又(偽裝成)有聖華的男友。就算他敢想也不敢認。」
女生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拚命點頭認同。
「只可惜我啊—」
「哈?怎麼?」
「你怎麼不想想剛才那一路有多少聖華的學生啊?還多半是A班的同僚。」
「那又怎樣?」臉上換出「難道你還想叫我為你的聲譽負責」的不屑。
「不怎樣,和你那麼在乎夏新旬的原因一樣。」
對話間白氣飄浮起來。沉默的時間長到足夠它們一點點化開散盡。
「可我,是喜歡新旬啊。」
女生一字一頓地咬清整句話,似有些落寞,卻又堅定得不可逆轉。
那的確是有必要了。
「我知道。」
所以呢?
沒有半點起伏的聲音在空氣中氤氳。男生的臉轉向馬路,被一晃而過的車燈打出夢幻般的色彩,一瞬間後又歸於沉寂,湮沒在淺灰的暮色裡。
沒了下文。
許久,溪川才終於會意,「撲哧」一聲笑出來,「說話真不怕繞斷腸子麼?你這種靦腆到自虐的傢伙還不如咬舌自盡算了。」
「哼哼。彼此彼此。」男生視線仍沒轉回來,冷笑兩聲,揚手招下了出租車。
「追女生你還是多向我家新旬學習吧。呵呵。」一邊打趣一邊爬進後座。
「再厲害還不是只追到你這樣的?」男生坐進前座。
「什麼意思啊?」後視鏡裡看見女生故意沉下的臉。
「夏新旬雖然可以算是勁敵,不過在這方面眼光比我差多了啊。」
「啊你個頭!就衝你這句話我也不幫你。你自己等著咬舌吧。」
女生白了他一眼,側過臉對明顯在觀看相聲演出的司機說道:「開車。」
紅色的「空車牌」被翻下來,熄滅了。
4
這是一所辦學不到十年的學校。
建築和綠化都是全市最好。學校裡種的樹,大多即使在冬天也不會變得光禿禿。白寥寥的燈光下,漆黑斑駁的樹影依然倒映在課桌上,形成了一點灰暗墨綠的色澤。
寫字時手僵硬,字體勉強維持端正,數字和數字之間的距離不好掌控,一個不留神就重疊到一起。男生半垂著眼,側臉的折線在淺色的頭髮根部堅定地折斷,隱沒在恍惚的視線裡。
這裡一點,那裡一點,無數小細節堆疊,看得讓畢業班穩重的女生們都各懷心事。
這樣的男生。
在聽見「夏新旬,有人找」的叫聲後從習題捲上抬起頭來,看見了倚在教室門邊的另一位—對手,也可以說是另一個自己。
「謝井原?」在走近的過程中露出了一些詫異的神色。
對方點了點頭。
「有事麼?」
即使一個孤傲到態度有些惡劣,而另一個平易近人得像擁抱般的溫柔。
即使一個髮色墨黑,而另一個有大眾情人般的栗色頭髮。
依然逃不開「一個是天才,另一個,也是天才」的定義。
這樣兩個人站在一起。
絕不會像兩個普通的少年那樣,可以隨意地相互打趣玩鬧。每說一句話都必須經過完備的思索,每做一件事都像是早有預謀。每一句話裡都充滿了挑戰的意思,那麼像「一個特地到另一個的學校裡會面」這種反常的事,意味著什麼呢?
早已過了放學時間,天色換上黑暗。暖黃的路燈亮起來。只有在陽明這種寄宿制學校裡,教室才依舊燈火通明。夏新旬從白熾燈光的籠罩下走進漆黑的夜幕裡,深色的制服融了進去,深色的眉眼也似乎一點點化開,神情平淡地望向對方,等待著一個合理的回答。
刨去家裡離陽明高中近的便利條件「順便過來」不說,此刻的謝井原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莫名其妙。上高三以來最大的長進似乎就是多管閒事。眼下又是一樁。
思考了半晌該怎麼開口,最後還是選擇了最安全保守的方案,「柳溪川想必你沒忘吧?她現在是我的前桌。」
像「其實是前桌的同桌」這種拐了彎的關係就不必強調了吧?
「……哦。」語氣中有點不甘佔了下風的成分,「那麼,她還好吧?」
「不太好。」
「什麼?」
「你知道她為什麼會轉學麼?」
「……」夏新旬不做聲,臉上又露出少見的不服氣。
「夏天時因為腳手架坍塌受傷了,你是在場的。」
「嗯?不是腿骨折麼?為了這個轉學?」
「不止腿骨折。她,」手指了指腦袋,「這裡也受傷了。」
「哈啊?你說什麼?」新旬無法再維持更多一點從容。
只沉默了兩秒,聲控的壁燈就無情地滅了下去。
「她到底怎麼了?!」
壁燈重新亮起在男生失控的喊聲中,井原突然覺得有些刺眼。
「雖然我本該保守秘密,但是把實情告訴她最在乎的人,應該是可以被原諒的吧。」
5
陽明中學分明就是一個話題中學,相比起來有百年校史的聖華中學校風實在是太正了。
事情一扯到陽明,就一定會變出幾百萬個與事實背離(且乍聽之下都具有真實可信度)的版本。關於所謂的「夏新旬、柳溪川、謝井原的三角劈腿之戀」已經讓無數八卦女心潮澎湃起來。
版本一:柳溪川轉學後移情別戀,卻對原男友心懷愧疚。謝井原衝到陽明懇請夏新旬主動把柳溪川讓給自己。夏新旬怒火中燒又衝到聖華去對柳溪川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於力挽狂瀾讓美少女重新回到自己的懷抱。歐耶!
—可信度99。9%。優勢:非常具有發展成言情小說的潛質。劣勢:貌似在哪裡看過……你確定自己不是瓊瑤阿姨的著作讀多了麼?
版本二:柳溪川在兩個黃金男生間難以取捨,謝井原來到陽明主動要求決鬥,夏新旬積極響應前往聖華迎戰。最終夏新旬以微弱優勢獲勝,抱得美人歸。鏘鏘鏘鏘!
—可信度95%。優勢:該題材在吸引八卦女的同時居然也吸引了一些熱血八卦男。劣勢:為什麼總覺得是在cosplay網絡遊戲?
版本三:柳溪川憑著自己的不敗魅力迷惑了兩大帥哥。謝井原瀕臨崩潰來到陽明尋找夏新旬懇談,夏新旬為表誠意前往聖華回訪。最終……兩人同時發現柳溪川並不是自己的最愛,而對方才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從此攜手前往××山放羊,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全劇終。
—可信度……不可估。優勢:現在美少年的禁忌之戀貌似很流行啊。劣勢:要說那兩個只見過三次面的傢伙有感情基礎實在也太扯啦。
再怎麼說也不過分,那三位主角的光輝的確太奪目。一個是陽明中學學生會主席,一個是全市聞名的聖華中學理科天才,另一個是陽明中學前校花(「前校花麼?那現在校花是……」「她之後還有誰敢自稱校花?」)兼高考文科狀元的重量級候選人。
那麼,到底哪一種版本才是真實的呢?無論怎樣,三方中任何一方受傷出局都會引發無數粉絲死於心臟麻痺哦。
6
真相回放一—
秋本悠領完數學競賽獎狀走出辦公室門,正撞見同樣來取獎狀的謝井原,二話不說板著臉把男生扯住,「喂。那天……」
「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自主招生考試那天,你和柳溪川是怎麼回事啊?」語氣微怒。
男生怔了一秒,立刻明白過來對方指的是什麼。但考慮到此事說來話長,似乎三言兩語道不清楚,只好隨便應付著,「就那麼回事啊。你覺得是怎麼回事就是怎麼回事吧。」
「說繞口令啊?!我問你,那芷卉怎麼辦?」
「……」
「喂,你別做始亂終棄的陳世美啊。」
「你說得也太難聽了點吧!」
「謝井原你終於來了啊!」兩人的對話被許楊高調的「呼喚」打斷,或者說,許楊終於及時出現無意間拯救了水深火熱中的男生。
秋本悠只好憤憤地看著對方進了辦公室。
真相回放二—
逆著聖華中學放學人潮的,是一個身形頎長挺拔的少年,穿著和周圍人截然不同的制服,惹得已經走出校門的女生們也紛紛回頭張望。
其中卻有一個人一見之下就埋下頭倉皇逃開。眼尖的少年一眼就發現了,上前扯住她的胳膊。
「溪川。」
「唔—唔,是你麼……哦,我趕著回家……」
「不會是故意躲著我吧?」少年臉上露出一點壞笑。
「怎、怎麼會。」雖這麼說,腳步還是因底氣不足慢下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事哦—」尾音故意地被拖長。
「我……能有什麼事啊。哎呀,我趕著回家啦。」女生重新埋下頭加快步伐。
「謝井原可是什麼都告訴我了。」
「什!麼!」聽到這種說法,女生猛地站定回頭,一抬頭卻恰巧撞上正低頭看著自己的男生的某個敏感部位。「啊。」像觸電一樣分開,即使那個吻像羽毛一樣輕,卻依舊叫女生臉紅起來。
男生先是一愣,隨即壞壞地微笑著,飛快地重新把女生拉進懷裡,這次是故意地吻了上去。
於是,聖華中學五點半鍾放學的同學們有幸目睹了第二天瘋傳整個學校的「特大頭條」。
女生紅著臉努力地推開男生,一口氣才喘出來,「流氓啊!」
「嗯,你才知道麼?」男生下巴斂出一道乾脆的線條,笑容令人不忍苛責,「吶,我很想你。」
真相回放三—
「知道麼,昨天下午放學的時候柳溪川在校門口和一個外校男生KISS啊!」雲萱神神秘秘地轉頭向謝井原。
「哦?是麼?那很好啊,」男生站起來正有事朝外走去,「真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啊。」步伐略快了一些,以至於身後的女生沒聽見這後面一句「夏新旬這傢伙還有兩下嘛,連那種非人類也能降服。」
「誒?這麼說……謝井原這麼輕易就認輸放棄啦?到底是什麼高人把他都給降住了?」雲萱萬般感慨道。過了一會兒又轉頭朝向京芷卉,「你知道是誰麼?」卻發現自己正在對空氣說話,那女生已經不知何時也不在了。有點自討沒趣,雲萱無聊地咧咧嘴作罷了。
不過,所謂「謝井原在決鬥中落敗」的謠言大概多半出於此。
7
自主招生考試的結果據說會在週五公佈。上F大官網可以查詢加分情況。
星期四放學時。一向是K班最活躍的三角地,今日卻反而因芷卉的過度緊張而沉悶起來。
「放心啦,不會有事的。」同桌的女生體貼地拍著芷卉的肩安慰道。
芷卉慘淡地笑笑,「那是對你而言。」
「至少也會有5分加分吧,凡事要往好的方向想。」
「也不一定,上屆我認識的一個學長就沒有考到加分。」
「哦?有這種事?」
芷卉如臨大敵地點點頭,彷彿沒考到加分的是自己。
「吶,對自己有點信心吧。」井原在後座插嘴。
「嗯?你今天還好意思說話了?」溪川聲音挑高了些。
男生有點茫然地從書本上抬起頭看向她。
「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跟他瞎說了些什麼啊?」話題突然發生了偏移。
過了好半天才弄明白「他」的所指,男生似笑非笑,「句句屬實啊。」
「可是……叫你保密不要說的啊!」
「我也是為了你好。你們倆那樣難受不難受?」
芷卉置身話題之外一頭霧水。
溪川橫了他一眼,「哼,那麼我也為了你好……芷卉啊,你知道麼,謝井原這個傢伙他—嗚—」
男生不由分說地在關鍵時刻捂上了溪川的嘴。
不管初衷如何,為了什麼,總之這個動作還是芷卉不可忍受的親暱。女生原本心情就糟糕,這下臉上險些掛不住,指甲掐進皮膚裡,一陣尖銳的疼痛。忍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自如地運用正常語氣,「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回家了。」
望著芷卉遠去的背影,溪川終於用盡全力把男生的手扳開,大聲喘了幾口氣,回頭怒目道:「你還是不是男人啊?幹嗎不說出來?」
「……我哪有夏新旬那麼有魄力?倒是你—感覺怎樣—戀愛,然後,kiss?」
免不了話沒說完就被臉紅的女生一拳捶上肩。
8
週五。
芷卉請了病假沒去學校。非要硬撐到上午九點官網上公佈成績。
父母也都請了假守在家裡,雖然老爸刻意地講著冷笑話活躍氣氛,但依然改變不了屋裡快要凝結成塊的緊張氛圍。
八點五十。招生網上突然人數驟增。
八點五十五。頁面突然打不開了,任憑芷卉怎麼刷屏,一直無情地顯示著「該頁面無法顯示」。
九點整。依然「該頁面無法顯示」。
九點二十。終於打開了頁面,卻登陸不上,顯示「系統繁忙,請稍候登陸」。
九點五十。幾乎快洩氣了。嘴裡卻還不甘地罵著:「什麼寬帶啊,我們家這是窄帶吧?」
十點一刻。成功登陸。招生網上卻顯示:「信息尚未錄入。」
徹底被F大打敗了!芷卉洩了氣癱坐在沙發裡不吭聲。簡直就是浪費感情嘛!搞得大家這麼緊張,說不定那群懶教授連考卷都還沒改好。
中午已經坐下來吃飯,心思全掛在網上,剛吃了沒兩口就聽見家裡門鈴響了,紅色的特快專遞。
芷卉心不在焉地簽收了撕開,是打印的公文,頭腦昏昏地看了兩眼,突然發現落款是F大招生辦公室。全身汗毛頓時倒豎,一股燥熱感像針刺進皮膚。
又看了兩遍,心懸半空,完全理解不了在寫些什麼,只在最後捕捉到「20分加分」的字眼時終於一口氣鬆下來,險些虛脫。
雖然沒有被虛擬錄取,但也已經是加分中的最高一檔了。
室內的氣溫彷彿開始回暖。
晚上,芷卉打了個電話給邵茹,匯報考了20分加分,順便也得知謝井原果然不出所料被直錄了,而柳溪川—據邵茹稱「非常意外」—「居然」「只」考了20分加分。
聽到這種說法頓時喜悅減半。
為什麼在老師的眼裡,自己加了20分算「不錯」。而柳溪川加了20分要用「意外」「居然」「只」這種遺憾的詞彙來形容呢?
9
一場考試,從十七歲走向了十八歲。
無論從什麼角度看都是成長。
眉眼隨年齡增長而清晰,長成身材頎長的少女模樣。短髮蓄過了肩,越來越長,不經染燙的墨黑髮色,愈發地吸引目光。在這漸漸成長的過程中,數不盡的細節在突轉,像光線原本該以直線傳播,卻不知在哪個轉角被生硬地彎折,脫離了原來的軌跡,奔跑成了如今的方向。
時光越來越漫長,換個切面觀看,卻又急速變成以前自己所不熟悉的景象。
禍福未卜,喜憂參半。
10
週六全年級分層次補課。
中午不少學生翻牆出去吃飯,溪川二話不說地跟著往上爬,被芷卉紅著臉揪下來,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男生們,壓低聲音說:「走光了。」
溪川茫然地撓撓頭。完全沒意識到穿裙子的弊端。
「還是去找邵茹開出門條吧。」
「應該行不通吧?」
「試一試才知道嘛。」
結果,在兩個女生軟磨硬泡下,邵茹終於妥協,「看在你們倆都拿到最高加分的份上就開給你們吧。不過下午上課不要遲到。」
黃色的出門條上寫下了柳溪川和京芷卉的名字,後面是長長的空白。理由又是事假,有機可趁。於是剛回到教室就被女生們包圍了。
轉眼間請事假的就變成了柳溪川、京芷卉、沙杏久、雲萱、文櫻。
「字跡模仿能力很強嘛!」雲萱崇拜得冒出星星眼。
「那當然。我是學誰像誰……」芷卉剛一開始得意就被沙杏久在一旁冷冷地打斷,「走了吧。小心等下走路時因為重力太小而飄向火星。」
芷卉朝她做了個鬼臉果然沒再自吹。
出門後討論去哪裡吃飯。
「沒記錯的話,文櫻家在馬路對面有公寓吧。」雲萱滿臉堆笑地跳過來勾住文櫻的脖子。
「啊,是。」
「那就先找那裡落腳吧。」
「誒?文櫻家有很多套房子麼?」溪川好奇。
「她家是巨富你不知道啊。」杏久還是冷冰冰的表情和聲音。
芷卉的注意力卻被別的東西吸引了,「留下疤痕了啊?」
「誒?」杏久一愣。
「額頭上。」芷卉所指之處,劉海後面隱隱綽綽露出淡粉色的一道傷疤。眾人都沉默下來。
「是啊。留疤了。」杏久滿不在乎地答著,不自覺地看向身邊的文櫻。
「哎,只要江寒同學不在意就沒什麼了哦。」雲萱毫無覺悟地繼續打趣。
「嗯。他不會在意。」杏久答。伸手攔下了出租車。
在大家猛往車裡鑽的過程中,杏久清晰地聽見文櫻在自己耳畔發出的微弱聲音—「對不起。」
杏久沒說話,拉著文櫻的手捏緊了一些。
也就在前兩天,已經拆了線回來上課的杏久和江寒一起坐在實驗樓的台階上吃外賣。男生盯著女生額頭看了半天,說:「留下疤了。」
「對。退不掉的,你要有心理準備啊。」
「呵呵。我倒無所謂啊。就算你被硫酸潑毀容了我也不會在意的。」
「你少詛咒我。」女生往嘴裡塞進一大口飯,白了他一眼。
「說到硫酸我倒是被潑過誒。」
女生瞪圓了眼睛抬起頭來。
男生扯過自己的冬季校服,指著上面一個大洞說到:「高一的時候做『黑麵包實驗』,前座的阿京猛轉身不小心掃翻了我們桌上的硫酸。」
「……只能說你平時人品沒攢夠。」杏久表情冷漠地重新低下頭去埋頭苦吃。
「哎,你很沒同情心啊。哈利波特。」
「你說誰哈利波特!」
「是有點像。啊啊啊……不要打,飯要翻掉了。」男生之後突然正色起來,「為什麼要那麼幫文櫻?」
「……」
「就算不會留下疤痕也至少要很長時間來消退,為什麼會為了文櫻這麼做?」
「……我早就下決心要保護她。」女生手中的筷子突然停了下來。
「呀,文櫻你一個人住在這裡沒回家麼?」雲萱一進門就咋呼起來。
「怎麼這麼問?」杏久察覺到文櫻臉上閃過的一絲不自然。
「電腦啊,」雲萱像偵探發現了蛛絲馬跡一樣得意地往書房指去,「都沒有關,還在屏保呢。」
「呃……這是……我今天早上上課前過來拿了點東西。」
顯然不是。杏久四下看,這完全不像是沒人住的空房。女生的內衣還搭在臥室的椅子上。垃圾桶裡有很新的麥當勞早餐外帶袋。
杏久沉默地看著文櫻的背影,聽見她說:「我就叫必勝客了哦。」
「可憐?那種富家大小姐可憐,你完全不知道世界行情吧?」江寒立刻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家裡有錢是一回事,但其實可憐是另一回事。」
「我理解不了。」
「她爸爸去世了你知道的。」
「不是還有媽媽麼?」男生沒心沒肺地往嘴裡塞了口菜。
「但如果僅有的媽媽還要和人分享呢?」
「什麼……意思?」
「媽媽再婚後又有了新的孩子。那麼,大小姐就變成一個完整家庭。」
「那倒也是,她有弟弟妹妹了麼?」
「是弟弟。」
文櫻去找必勝客的外送電話。杏久在電腦前坐下。
不僅僅是電腦沒關還在屏保,連寬帶都還連著忘了斷。
明明很難過,卻總要裝作幸福。
連住在家裡也覺得尷尬的「大小姐」,還不如徹底搬出來承認自己是個出局的邊緣人。
吶。文櫻。不要在心裡哭。我會保護你,十年二十年以後都是一樣,在全世界人眼裡無足輕重的你,在我心裡依然是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11
週一。升旗儀式。
學生們擠在一起吐白氣。前排的一夥女生在熱烈地討論著娛樂圈八卦,聲音越來越響,站在隊尾的邵茹最後終於忍不住,上前輕拍了她們幾下。耳廓裡就只剩下喇叭裡重重疊疊的國旗下講話的聲音。新上任的學生會主席又聒噪又囉唆,硬是讓全體學生在寒風中瑟瑟抖了半小時,無疑也被暗罵了千百遍。
芷卉站在排頭舉班牌,沒有屏障,臉被吹得生疼,正想盡辦法往衣領裡縮,聽見隔壁班第一排兩個女生在聊天,注意力不由自主被吸引了過去。
「……全年級只有謝井原考到了直錄。」
「柳溪川沒有麼?」
「沒有,好可惜啊,大概是因為文科比較難。」
「她都沒考到那其他人還有什麼指望啊。」
「K班京芷卉不也很厲害麼。」
「她呀,比柳溪川差遠了。沒競爭力的。」
「啊,自主考這麼難,說不定今年連高考都會比較難。」
「是哦。」
……
芷卉把臉轉向另一邊,強迫自己不再去聽。
一宣佈「升旗儀式到此結束」,學生們立刻在操場上「自主解散」,邁開凍僵的雙腿一窩蜂往教學樓奔去。溪川等芷卉換了班牌一起往回走,K班的人已經早就跑光了。
A班因為站在離教學樓最遠的方陣,所以是整個高三年級的隊尾,也早沒了整齊的隊伍,零零散散地以星雲狀前移。
溪川和芷卉跟在最後。上樓時轉過一個彎,前幾步的秋本悠看見了後面的芷卉,笑著停了下來,之後就一直保持和芷卉並排聊天的狀態。溪川倒是高上去兩個台階。
「也是加了20分麼?」
「是啊,哪有直錄的水平?真要像謝井原那樣用功我也受不了。」
「呵呵,不用管他,他不在地球人的範疇之內。」秋本悠笑著一攤手。
「不過被錄取了,這下徹底放鬆了。真羨慕啊。」
「那他這幾天在幹什麼?」
「還在上課啊,不過有時被老師拉到教務處去幫忙輸入全年級高考報名材料,比原來還辛苦。」
「他現在……」秋本悠說著突然臉色一變。
芷卉剛察覺就聽見側面傳來一聲奇怪的動靜,轉頭去看,只見什麼東西飛快地從眼前晃過,芷卉下意識地伸手去拉,才立刻反應過來,是溪川踩空了台階重心不穩險些掉下去。
—她呀,比柳溪川差遠了。沒競爭力的。
你那麼強。
為什麼要在這裡?
可以在光暈氤氳的舞台上,可以在漆黑發亮的鋼琴前,可以在作文競賽的領獎台上,可以在塵埃輕揚的黑板前,可以在夕陽中和他走成浪漫唯美的長鏡。可以在教室中,可以在操場上,可以在辦公室,可以在走廊裡。你有那麼多地方可以去,你在每一處都坦然地受著讚揚。
可是,你為什麼要落在我手上?
要知道,她們說,我比你差遠了呢。
也許只遲疑了兩秒,布料就從手中急速地抽出,指尖被磨擦得生疼,芷卉定在台階上,眼睜睜看見臉色煞白的女生像被置身於慢鏡中掉了下去。動作在眼中被分解成半秒一格,直到人群全部朝下面聚攏,驚呼聲喧鬧成暴漲而來的洪水。
芷卉愣愣地站在原地,親歷了一切,目睹了一切,一動沒動。
手心裡瘋狂地滲出一層汗。在冬日樓梯上斜切進來的微薄陽光裡無可挽回地瞬時成冰。
原本該大快人心,為什麼望著紙團消失的那個小樹叢,會感覺一把刻刀正伸向心臟,畫出了令人絕望的痕跡?
為什麼會掩面而泣?
—柳溪川,擁有了一切的你,請嘗嘗「放棄」的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