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殤

  [一]
  活動順利行進到第三天,夏諾還是不負眾望出了狀況。
  全校進行為期十天的學農旅行,說得動聽叫「社會實踐」,其實和春遊並無區別。原則上是自願參加,但夏諾卻是屬於那種被全班期待「千萬別參加」的人。想來也頗為可憐,連最好的朋友艾曉沫也在班主任的反覆暗示下作起說客:「像你這種『弱質女流』就不要硬和『農業生產』套近乎啦,免得大家這十天全忙著照顧你了。」
  本來並沒有強烈的參加意願的夏諾卻反被這話惹惱了,妄想十天後能作為閃亮的驕傲的反例重新崛起於二年二班,現在看來似乎是徒勞的掙扎。
  而眼下這種狀況,是該用「結果卻」還是「果然還是」來開頭呢?
  女生像沒頭蒼蠅一樣在樹林裡轉了半天,找不到通往自己住宿地的正確路線。兩步後傳來男生略帶嘲諷的懶散聲音:「該不會又迷路了吧?」直到女生哭喪著臉攤開手轉頭看向男生點頭承認時,對方才真正跟上了她崩潰的步調:「哈啊?真的迷路了?可是你說你做了記號,我就也完全沒打聽過路線呢。」
  蒼鬱的樹木間瀰漫著終年不化的水汽,如同手心裡蒙著淡薄的霧。清冷的月光切著銳角斜進來,照透群葉細密的脈絡。女生帶著委屈仰起鼓鼓的小臉:「記號不見了。」
  男女生們分宿樹林兩邊的寨子,傍晚時夏諾被艾曉沫硬拽著來男生這邊玩,天色晚了也沒覺察,等到困得眼皮打架了才發現樹林黑漆漆一片,三更半夜要回去並不是件易事。艾曉沫是極隨便的女生,胡亂在外屋打了個地鋪就睡下。但夏諾不行,性格一貫謹慎小心,內向相加,別彆扭扭地說什麼也要回去,不肯和男生住一起。
  月光下夏諾信誓旦旦說來時作了記號,一副絕不肯給人添麻煩的聲勢。高安對她太瞭解,不放心,堅持要送她回去。眼下,結果卻、果然還是、迷了路。
  平時就是那麼在意的人,現在換成彼此不到半米的距離,清晰得可以輕易捕捉的呼吸聲在靜謐的黑暗的樹林裡被緩慢放大。並行在一起,卻需要加快腳步。畢竟腿的長度不同,跨出的每一步距離也有些差距,只能雙腿不停運行,好讓自己趕上他。每一步踩到的草發出清脆的折斷聲。冥冥中,感知他一直在自己身邊,沒有走快。手指緊張地搭在隨身的挎包上,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發生摔跤之類出糗的事。心思全部落定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記號什麼的早就飛到九霄雲外。
  夏諾懊惱得想揪自己的頭髮。樹林裡沒信號,手機不通。但,高安似乎並沒有動怒,只顧著尋正途。
  女生由於走神,腳下一個不注意,趔趄下去。
  「哎,沒事吧你?」男生的聲音像弦被繃緊。
  女生支吾著:「唔,還好。」
  片刻後視界被微弱的淡藍色燈光打亮,男生把手機蓋翻開察看女生傷勢,方才腿順著鋒利的石塊急速滑出一段距離,腳踝處拉開了一道口子。「你自己感覺筋骨有沒有受傷?」
  「應該沒有吧,只是外傷,沒事的。」女生自己按著傷口壓迫止血。
  男生鬆了口氣,僅僅一瞬間又重新皺起眉:「你這種神經大條的傢伙感覺多半不准。十有八九也扭傷了。」
  「什麼神經大條啊,你才是咧,連路都沒問還自告奮勇說什麼送我回去!」於是,又掀起了與以往無數次如出一轍的絆嘴場面,未免有點不合時宜。
  「還不是因為你聲稱記了路?神經大條麼,你敢說上次學校體檢時醫生沒有把你領去神經內科?」男生直起身擺出即將甩手不管的姿態。
  「那是因為……餵你這個人有沒有同情心啊?」女生的聲調也拔高了不少,一字一頓地強調到,「我、現、在、受、傷、了、啊!你還這種態度。」
  手機的螢光滅下去,一瞬間的視覺空白裡,男生用鞋輕輕踢了踢女生的鞋:「你這樣到底還能不能走了?」
  「不能走又怎樣?難道你會背我麼?」女生沒好氣地硬撐著站起來。
  緩慢恢復過來的視線中,夏諾看見對方轉過身背對自己,以奇怪的姿勢一句話不說地撐著膝蓋。「你在幹嘛?」女生不辭辛苦一瘸一拐繞到他的面前質疑,卻得到男生盛怒的一張臉和分貝超標的一句「笨蛋!上來啊,背你嘛!」
  頭側靠在後腦柔軟的頭髮上,彷彿每一寸都沾滿甘霖。身體跟著男生走路的幅度而輕微晃動,雙手不敢大膽地交繞著對方的脖子,只能膽怯地放在肩上。白色襯衣,單薄的質感混淆在女生緩慢的呼吸間。微垂眼簾,體溫顫顫巍巍地上升了幾個刻度,不穩定地停在了某個溫熱且愜意的臨界。
  感到背上的她很安靜,高安壓著下巴斜過眼睛向後看了看。視線剛觸及女生的側臉便迅速轉回了頭。
  寂靜柔軟的月光裡,女生猶豫的聲線漸漸洇開:「吶,有件事想告訴你。」
  「嗯,說。」
  不知為什麼,氣氛突然變得不同,難道只是因為兩人在一起少有地停了戰?
  「……聽清楚哦,我只說一遍。」
  「嗯。」
  「……是認真的哦,不騙你。」
  「嗯。」
  原本就深植於心澗的聲音,像籐蔓一樣破土而出迅速生長,攀附上心室壁的每一個角落,最終溫柔又沉靜地覆蓋了整幢心房。
  ——吶,我喜歡你。
  [二]
  無數層薄紗般的淺粉紅色疊加在一起,變成了最終映入眼簾的夕色。各處不均勻的色彩看上去像海浪沿襲,以緩慢的速度從遠處的天邊沉浮而來,一脈又一脈。
  遠距離時還是濃重的,暈至眼前卻迅速褪色,沉澱下輕得像霧的雲,被染了淡淡的曖昧的色澤。彷彿風一吹便會化。
  紅色是從某一點爆發的星雲,用綿延的方式逐漸由深漸淡洇向瞳仁中皮膚下。
  直到空氣中漲開一股鹹腥的氣息,哀愁侵蝕進了心臟裡。
  日光漫不經心地退著潮。
  夏諾始終預感自己生命中的某些事情與夕陽吻合,猶如一場蒼涼卻美麗的閉幕式,東昇於陰影下的群山罅隙,西落時必定瀰漫光亮。
  夏諾是典型的南方女孩,杏眼柳眉,迷糊,愛笑,頗有少女漫畫主角的風範。看上去過於柔弱,再加上冒失粗心的個性,總給人不太放心的感覺。除了最好的同性朋友艾曉沫外,充當保護者的總是高安,即使平日吵吵鬧鬧不得安寧,但在黑暗樹林迷路受傷的關鍵時刻,還是值得將自己完全托付的朋友。
  高安的本名不是高安,這又是夏諾讀書熱衷於對號入座的結果,執拗地在心裡默默這樣稱呼。看過一篇叫《奇跡》的文章,為它哭了四五遍,認定了身邊的這個男生分明是翻版小說中的高安,人緣好、品行好、學業好。一個男生,具有了這樣的優點,似乎是無可挑剔了。可惜的是,高安從不知道同桌那個時常找茬的小女生背地裡是這樣高度評價他的。是的,他們是同桌,否則憑夏諾忸怩的性格怎麼會和男生有故事?
  夏諾喜歡張愛玲的故事,淡淡的,白描一般,一點不張揚,卻流露著蒼涼而又豐厚的美麗。她喜歡她的那篇《愛》,她甚至背得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這,是愛麼?這份神秘的意蘊因為難以捕捉而更撩人深思,夏諾這樣想。
  是。
  即使不說,眼神裡也分明能感受不同尋常的溫度。
  不是。
  似乎每天也只是象普通朋友一樣吵吵嚷嚷度過。
  是。
  外人眼裡的文靜型芭蕾少女和面癱型美少年也只有在彼此面前相互挑刺全無偽裝。
  不是。
  但至今也沒有相互給過任何承諾,也許吵架也僅僅是相互看不順眼而已呢。
  鵝黃色的花瓣留下最後一片。夏諾微怔。用花瓣占卜心意之類的,靈驗麼?
  「喂,在發什麼呆?」
  冰冷的鋁罐觸碰過來,原本拿著筆僵住的手指條件反射地抽了一下。利趣拿鐵?目光游移,已被拉開的拉環後面是男生帶著突兀卻好看骨節的修長手指,往上,午後溫暖的光線中,被點上亞麻色光澤的男生的黑髮與微微仰起的眉毛逐漸清晰,延伸進瞳仁裡。
  自然地順手接過,女生抿了一口咖啡:「沒有發呆啊,在做物理題。」
  「呵,別假用功啦。」男生嗤笑一聲在一旁坐下,開了手中的另一罐咖啡,繼續毫無知覺地說下去,「午休時間不休息一下的話,下午可是……」
  「噹」的一聲巨響,咖啡罐底敲擊在桌面上,幾滴液體飛濺出來,生硬地截斷了前面那句話的尾音。男生詫異地轉過頭,正撞上女生盛怒的表情。
  「別以為你上次月考第一就有什麼了不起,哼,我一定會超過你超過你!」
  男生眉頭微蹙:「幹嘛這麼激動,你最近甲狀腺素亢進吧?」
  又是「匡當」一聲,椅子倒地。女生飛奔出教室。內心的懊惱無法再壓抑。為什麼在他面前情不自禁表現得那麼不可愛?為什麼總覺得每走一步都錯得無可挽回?為什麼不能成為志趣相投舉止默契的那類朋友?
  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高安的身邊坐下,輕聲問了一句:「你也坐在這裡麼?我就是夏諾。」她說「我就是夏諾」,而不是「我叫夏諾」或者別的什麼,彷彿高安早該認識她。語氣中有足夠的自信與從容。
  也的確如此,高安早在軍訓文藝匯演晚會上注意到了那只單純而略顯膽怯的天鵝,目光連連躲閃,更輕的一聲「我叫高安」,當然他不是這個名字。
  每天一個點頭一聲問候,除此之外,起初並沒有很深的交往。可按照透視原理,兩條平行線有時也會相交。
  夏諾寫得一手好字,而高安是個准畫家。每個月有那麼幾天在一起出黑板報。開始時誰也不開口說話。面對著黑板,夏諾的目光常常瞥到畫的那邊去,詫異:高安的心靈受過什麼創傷,為什麼畫的顏色總那麼灰暗?高安的心裡卻也在尋思:這不像她的性格啊,她不該用這麼多深深淺淺的紅色,紅應該是熱烈的圖騰。
  他不會瞭解她的世界,不會明白這世上有種紅是淒美蕭瑟的,每天隨著那個巨大的光源在天的盡頭消失,從不在意夕陽的高安不會明白。高安也不會瞭解自己畫的隱隱綽綽的煙雨濛濛中的江南的烏篷船和深巷,在身邊女生的氣質裡曾經滲透了些什麼。
  明明是相敬如賓的起點,後來為什麼會生長出放縱交錯雜草般的延長線?
  以「只是認生,其實外向」為借口換出他喜歡的開朗性格,自己也找不到緣由。實際上心知肚明,沉靜的因子與生嵌在骨髓裡,活潑的一面僅僅是在高安面前的偽裝,可是他不明就裡。偽裝也好,勉強也好,無論如何,只要能成為親密的朋友。
  其實,心聲分明是「想和你一樣成績優異,考同樣的分數,讓名字並列」,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賭氣的「超過你」。「討厭你」的表面下靜靜地潛流著不為人知的「喜歡你」,卻越來越失控地在他面前表現得差勁。到底是為什麼?
  夏末的午後,在教學樓紅磚牆的映襯下,白色的柳絮輕揚而下,像包裹著心緒的羽翎自由地剝落飄散,露出最真實的內心。牆角前不知何時盛開出一圈鵝黃色的無名小花。奔跑著的夏諾突然在花叢旁停下了腳步。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許久許久。
  為什麼呢?
  早晨做操排隊無聊時折下的那朵小黃花,它說,這是愛。
  [三]
  「吶。夏諾你又去圖書館麼。幫我還了這本書吧。」隨著高安的召喚,夏諾邁出的步子又收了回來,轉身站在高安座位邊等著男生在抽屜裡翻找。
  「你還真是孤僻啊。晚自修不可以待在教室裡說會兒話麼?天天去圖書館。」高安一邊找一邊還不忘數落夏諾。
  「你才孤僻誒。教室裡……太吵了啦。」接過男生遞過來的書後,翻過來看了一眼,「佐籐良美的《錯落車》。看這麼柔情的小說你顯然不像男生嘛!」小小的打擊,作為對「孤僻評價」的報復。
  「挺感人的呀。像你這種沒體會過真摯之情的腦殘奼女當然沒法理解!」
  「喂!適可而止啊。自己拿去還。」書被扔回男生桌上。女生抱著「不合作」的態度白了男生一眼。
  「好啦。快拿去吧。放課後請你吃可愛多。」
  ……
  喧囂過後。是更久更漫長的安靜。
  高安抬頭望向窗外。對面教學樓更高一層的同一個靠窗位置,夏諾正低著頭認真地做功課。女孩的側影陷在含混的背景光中被鑲上了一圈毛茸茸的輪廓。每一次低頭,就有長長的頭髮傾瀉下來遮住側臉。分明記得剛進校時夏諾的頭髮是齊肩的長度,性格似乎也大不一樣。
  從沉默寡言到開朗活潑,好像是一夜之間的變化。不明所以。
  晚自修的課間,夏諾趴在圖書館的窗台上漫不經心向外眺望,人影漫過來,斜斜地躺在女生肩上。抬起頭,艾曉沫正帶著「若有所悟」的微笑與自己眺望同一個方向。
  「你怎麼也來圖書館自習啦?」
  「難怪你每天都來呢,原來這裡有得天獨厚的視覺優勢。」
  「什、什麼啊!」夏諾的神經緊繃起來。
  「正對著他的座位哦,這個窗戶。」女生轉過身,手肘倚著窗框,「可是,坐在他身邊的話不是能看得更清楚麼?」
  「哎,說什麼呢。不要亂八卦啦。」
  對方終於吃驚地正色:「嗯?難道不是麼?」
  「笨蛋,當然不是啦。我和他有什麼關係。」
  「還以為你會喜歡他呢。畢竟是那麼般配的兩個人,鬥嘴也總是很有愛。」艾曉沫攤著手笑起來,「在大家眼裡,就像是王子與公主,注定從『longlongago』走向『foreverlove』的那種。」
  「嘁,還王子公主,是冤家還差不多。」心裡洶湧泛起一陣懊惱,自己還真是差勁,明明喜歡卻連對最好的朋友都不敢承認。
  艾曉沫凝視夏諾半晌,突然重新「撲哧」一聲笑出來。「那就好。」
  「哈啊?」
  「如果你也喜歡他的話,我還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什、什麼意思?」夏諾忽然感到思維變得費勁。
  艾曉沫笑得更輕鬆了一些,坦然地脫口說出:「喜歡他哦,我。」
  「你,喜歡,他?」夏諾的舌頭幾乎繞不過彎,心臟像被錐子狠狠地戳了一下,感到自己先前的矜持和否認忸怩得可笑,連懊惱都顯得幼稚。為什麼他那麼受歡迎?為什麼她能那麼輕而易舉說出「喜歡」二字?都超越了自己思考的極限,一瞬間亂了方寸,喪失了做出正常反應的能力。
  只能笨拙地重複著對方的意思,最後硬生生將要哭的表情扯成了嘴角上揚的「鼓勵」神色,多麼滑稽。
  ……
  「再見啦。」
  「唔,明天見。」
  勉強完成看似平淡的道別。夏諾張皇地跌跌撞撞從圖書館奔回來,立刻背起書包轉身跑出教室。高安往外瞥一眼,夜幕低沉,昏黃的壁燈因為電壓不穩跳了兩下。
  夏諾衝出教室的時候撞到班裡的一個男生,往後趔趄一下,卻冒失得有些反常地碎念著「對不起」飛快地消失在樓梯轉角。
  「誒。夏諾!外面快下雨啦!」男生愣了半秒後朝外嚷道,女生沒聽見,便轉頭面向高安,「夏諾家不是挺遠嗎?怕是現在騎車過去會淋雨呀。」
  深夜。女生。騎車。淋雨。
  重要的是,夏諾家住在和自己家同一個小區,平常都是一起回去,今天為什麼偏偏反常?高安抓起雨傘掀開零星的雨簾朝外跑去。
  不一會兒大雨便瓢潑下來。風咆哮著把雨傘粗暴地翻了過去,逆著風雨騎車舉步維艱,雨水的密集程度足以讓眼瞼投降,雨水落不進的那一小條窄窄的視野裡,紅燈。
  這樣等下去絕對追不到。
  高安掉轉車頭右拐。稍稍繞點遠路也許要比在原地等待變換綠燈要快。只需騎得更快些。
  男生在下一個路口停住往回望著。漲了水的地面反射著汽車呼嘯而過時的白色燈光,雨幕隨著風向推移。五分鐘有餘,仍不見女生的身影。
  不會是,已經騎過這個路口了吧。高安回頭往前眺望,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只能再騎快點去趕上。
  繼而又是紅燈,又繞了遠路,又站在路口等待。循環往復。直到小區的通明燈光映入眼簾。
  是錯過了,還是沒追上?
  夏諾聽到門鈴響了三下,拉開時差點驚呆。門外的男生,水滴沿額發下滑,「啪噠」落下一朵,順勢晃過眼前,攀附上稜角分明的臉頰,在臉上蜿蜒成細流,淌進校服的立領襯衫裡。那襯衫已經變得透明,淺淺地貼在身上。腳下,短短幾秒鐘便積了水。
  「唷。你沒有淋雨麼?」
  「……唔。看見快下雨所以打車回來的。」
  打車回來的呢。
  一點雨也沒有淋上。
  暖黃的壁燈下,渾身滴著雨水的男生,嘴角一點點上揚,歡喜的表情,清晰一些,再清晰一些,小心翼翼地從茫然無措的氣氛中脫穎而出,被錯落的光線描出溫暖的色彩。
  「那就好。」
  女生愣愣地杵在家門口聆聽男生沉重的喘息,許久才逐漸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一根絲線穿進心裡,細微卻存在感鮮明。填滿無數個「為什麼」的巨大傷口被輕柔地縫合,剩下酸楚的知覺藏身血液迅速流向全身,只用手背揉揉鼻子,眼淚就怎麼也止不住了。
  究竟是傷心還是感動,說不清,也不需要說清。這場初秋的雨,夾雜著驚心動魄的速度和忐忑不安的追尋,徹徹底底地沖刷了夏日浮躁喧囂的氣息。
  炎炎烈日下,食堂前的黑板塵埃飛揚,近了看才分清是粉筆灰。
  「阿——嚏」因為鼻塞只能張口呼吸,粉塵卻趁機大量湧進肺裡,「你擦黑板的動作幅度不要那麼大嘛!」
  「明明是你自己昨晚淋雨感冒了。怪我?」夏諾扮了個鬼臉更加大了擦黑板的動作幅度。
  躁熱的風停止了流動,蟬鳴也突然息了聲,耳廓裡聚斂的所有噪聲喧嘩驟然間像被黑洞收起的光線,杳無蹤跡。綠的樹,白的花,所有的色彩也都模糊了,只剩下逆光站在凳子上的少女微笑的模樣越來越鮮明。
  高安低下頭無聲地笑笑。不怪你怪誰?
  夏諾。高安。一旦被加上「字體娟秀」和「擅長繪畫」的定語,還是難逃大中午被抓來出板報的命運。
  「誒誒。那邊不要寫字。留給我做個花邊。」
  「你可真夠『花邊』的。已經寫了這麼多又要擦掉。本來就應該先畫個版式給我看嘛!」
  「也是……夏諾你,帶筆了嗎?」男生朝站在凳子上的女生仰起「抱歉」的表情。
  「服了你了。每次都要借我的!自己在我筆袋裡找你那只『專署用筆』吧。」
  「可是……」歉意的表情再次被揚起,「沒有筆油了。」晃了晃手中的筆。
  金屬的筆蓋折射陽光,夏諾一瞬間晃了眼睛。恢復正常後很快從凳子上下來,「看呀!你都用掉我整整一支筆了!」
  「小氣什麼,下次買一支新的還你。」
  「又是下次!你什麼時候還過我?!!」
  「你好聒噪。」
  「烏鴉與麻雀嘛!彼此彼此。」
  「……」
  沾滿粉筆灰的手,夏諾的,和高安的,相握的時候,許多潔白的粉花像小小的精靈「簌簌」地落下來,手心依舊是涼的。凳子被踩得「吱呀吱呀」。
  「你當心一點唷——阿——嚏!」
  女生輕笑著從凳子上跳下來,「大叔,還是照顧好你自己吧。」
  愣了兩秒,回過頭去看見的已經是女生拖著凳子走在校園小徑邊的背影,寬大校服上收放自如的線條勾勒出瘦削的脊背,裙擺被微風牽起,滿地都是破碎的樹影。
  身邊黑板右下角的署名,彼此的名字被放在一起。一筆一劃。長長短短。耀目不已。
  特別特別的般配,不是麼?
  [四]
  上海是個缺少雪的城市,可是高二的平安夜突然降下一場無聲的大雪,毫無徵兆並且迅急。倘若那個節日像往常一樣沒有雪,沒有高安,它會像往常一樣平淡的過。下午的語文課上,高安用手肘碰了碰夏諾,「下雪了」他說。
  「神經,怎麼可能。」女生一面笑著一面聽課,頭也不側。
  「是真的!不信你看呀。」男生執拗起來。
  「今天又不是愚人節。」雖然這麼說,她還是轉頭看窗外,滿足一下他耍人的鬼點有何不可?卻不曾想到,窗外真的有雪,好大的一片又一片,不慌不忙,緩緩地落,天是沉重的鉛灰色,襯得出雪花醉心的純白。但那雪並不稠密,對於生在江南渴望了數年的女孩來說,顯然是杯水車薪。她於是不再聽講,一直面朝窗外,心裡默默地喊,大一點啊,下得再大一點啊。
  「我想起了一首詩。」。
  夏諾抿嘴笑,「背詩你還背得過我麼?」
  男生得意萬分:「我知道你這方面比我強,但這一首你絕對沒聽過。」
  「說說呀。」女生把頭偏了回來。
  「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出門一啊呵,天下大一統。怎樣?」
  夏諾一愣,笑意牽扯著眉眼瞇起:「你這是什麼歪詩?」
  這時候老師突然點名:「夏諾,這個問題你來答。」
  夏諾騰地一下站起來,卻不知回答什麼,本來沉默著假裝不會也就罷了,偏偏眼角餘光瞥見了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偏偏又想起了「白狗身上腫」,所以竟忍不住笑出聲來。老師一頭霧水,趕緊讓她坐下。
  接下去也還是沒有聽課,繼續為窗外的大雪默默在心力吶喊助威,眼角餘光突然瞥見自己抽屜裡擺著的精美禮盒。夏諾滿腹狐疑地抽出來拆開,CD盒裡裝著CD狀的巧克力,不知用什麼技術燙印上了彩照,是自己在軍訓文藝晚會上芭蕾演出的照片。心裡洶湧氾濫起一股暖流。
  下課後,高安坐在走廊的欄杆上,夏諾倚著教室門有些不好意思:「我可沒準備禮物。」
  男生一副「早有預料」的神色聳聳肩:「本來就沒指望,你能記得今天過節就已經是奇跡了。」
  「哎,沒那麼誇張吧。」女生睨了對方一眼,繼而換出瀟灑的揮手動作,「唉算了算了,作為補償,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
  「無論多任性的願望也可以麼?」男生的笑意給人不好的預感。
  可是話已出口,現在就反悔未免顯得小氣。女生硬著頭皮點點頭。
  「再任性也可以麼?」還是笑,又重複一遍,不祥的預感又加深一點。
  差一點就忍不住要問出「任性到什麼程度」,猶豫著要不要沉住氣。
  「坐在我身邊吧。」
  出乎意料得猶閃電從頭頂打下,擊中了腦神經。
  「哈啊?」
  「我想你在我身邊。」男生拍了拍身旁的欄杆,緩慢地眨著眼睛等女生撐著跳上去。
  「切,這算什麼任性的願望。」
  「可我覺得已經夠任性了啊。」
  「無聊。」
  溫馨的氣氛在大雪的營造下勉強延續了幾秒,卻又變成了另一場絆嘴的前奏。
  一群男生在樓下空地上打雪仗,上竄下跳。夏諾回頭往熱鬧的人群看,覺得自己好像也渾身冒著熱氣,校服的裙裾被寒風擺動,雪花飄落身上,頃刻就融化掉。她想,如果永遠這樣多好,這些雪永遠不退,這些冰霜永遠不融化,所有只屬於夏季的煩悶和呻吟,都永遠不來到才好。
  「喂,你冷不冷?」
  規規矩矩的穿單薄校服裙,怎麼能不冷呢?搞不懂高安話的含義,夏諾愣著沒反應。
  男生跳下欄杆,乾脆地脫下制服外套罩在女生身上,「我下去和他們玩一會兒。」眼神微妙地變化,眉毛稍稍抬了一下,在夏諾的腦海裡迅速勾出一副素描。線條乾淨利落的五官,像曙光破雲而出,深深照進了記憶裡。
  其實也許沒有那麼曖昧。但瞬間充斥進血液的暖意幾乎要像起伏的呼吸蒸騰起霧氣,壓不下去。
  像觸電一樣,外套上傳來溫度,脊樑的溫度急速上升。以後很多個冬天,夏諾穿棉衣烤火爐,爐火通紅,把手和臉都烤得發燙了,卻一直沒有辦法像這個冬天一樣把脊背暖和過來。
  男生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似乎想說什麼,話語卡在臨界,無法脫口而出卻也無力吞嚥。夏諾歪著頭等他的下文。許久,男生兀自笑了起來。「聖誕快樂。」說完轉身就走。女生凝望背影,總覺得錯了錯了,一定不是這句。
  感動只有一瞬間,餘下的留戀和依賴都是奇妙的延續。整個高中的時光,夏諾習慣於保持同一個姿勢坐在走廊的欄杆上,看葉子們怎樣落,校園裡的每一落葉有著完全不同的軌跡,可是最終都難免墜落於塵埃,一陣風過,幾個旋轉,幾個飄零。有時她想,這莫非是命運的某種隱喻?
  每天騎車一起回家時,多半以相互鄙視嘲笑為話題,實際上卻打心眼裡佩服對方,是如此這般矛盾的朋友,距離拿捏得剛好。
  「下周就要去學農啦,好期待啊。」
  男生懷疑地看過來:「你也去麼?」
  「我怎麼就不能去?」似乎是已經在別人面前重複無數次的反問,對他問出來,卻還是感到少許洩氣。
  「在學校呆了兩年還總是迷路,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走丟了怎麼辦?」合理的擔憂。
  「……在學校會迷路只能說明學校建築設計太差!」
  男生斜眼瞥她,又冷笑兩聲:「學農基地的設計只會更差。」
  綠燈閃爍著,男生加大力度飛快地在它變成紅燈之前衝到馬路對面,卻因為女生老老實實地被黃燈卡住而不得不停下來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高安和夏諾腳撐地扶住單車,隔著一條馬路相望。視線有時被駛過的公交車截斷,拉長的距離讓男生終於注意到女生身後寬廣的背景,因此在對方餘怒未消騎車跟上來的時候沒能成功續起之前的話題,而是以一句「天空真美啊」的由衷感歎收緊了斷點。
  「誒?」女生因意外而茫然。
  幾秒之後終於反應過來,抬頭看去,才感到心被什麼重重地撞擊了一下的鈍痛。這次更像是真正的海潮,帶著層層疊疊的淒涼撲面而來。
  輕薄的藍色交錯重疊,以緩慢的速度從遠處的天邊沉浮而來,一脈又一脈。
  遠距離時還是濃重的,暈至眼前卻迅速褪色,沉澱下輕得像霧的雲,被染了淡淡的曖昧的色澤。彷彿風一吹便會化。
  藍色是從某一點爆發的星雲,用綿延的方式逐漸由深漸淡洇向瞳仁中皮膚下。
  直到空氣中漲開一股鹹腥的氣息,哀愁滲透進了心臟裡。
  日光漫不經心地退潮之後,暗紅色的餘暉被翻滾雲層完全吞噬,夕陽變成了恍惚的藍色,海岸線蜿蜒而逐漸清晰,混合著滾燙鹹濕的霧氣,這又是另一種漲潮了。
  一直以來,以為夕陽只屬於自己的世界,卻從沒想過要再等一會兒,看一看那紅色的背後究竟暗藏了什麼。
  只單純地認為自己已經等得太久太久,久得幾乎忘記初衷。插科打諢地度過每一天,以為這樣就能幸福快樂,其實早該明白,自己是無法和他成為朋友的。不可以,也不願意,不想和他只是朋友而已。
  [五]
  已經被分在兩幢教學樓,平時也盡量不往人多的地方湊,羽毛球館這類人群密集的公共場所幾乎不去,卻還是無法避免萬分之一的偶遇可能性。不過幸好,只是單方面的,對方並沒有看見自己。
  站在打飯窗口前長隊裡的夏諾往前擠了擠,埋下頭。
  高安牽著艾曉沫的手從她的身後穿過,又繼續橫穿了兩條隊伍,最終消失在夏諾餘光間的狹窄視角里。
  心痛到了底。為什麼過去這麼久,還無法坦然說再見?
  無數埋葬在悄無聲息裡的心緒銷聲匿跡,永無展露,從夏諾在「分科意向書」上寫下與高安毫無交集的「歷史」那一刻起。
  原先的那麼多遷就,為他改變的個性,為他蓄的長髮,許多風起雲湧的記憶,也終於因這最後的放棄化為泡影,一點一滴飄散,輕淺得埋沒了痕跡。
  真的。假的。情緒。
  明白的。誤解的。爭執。
  清晰的。模糊的。表意。
  處心積慮的。茫然無措的。追尋。
  斑斕的。失色的。字跡。
  兩個人的名字又被擺在一起。如果不是分別加上了「歷史」和「物理」的註腳,就如同每個青春電影最唯美的片尾。
  其實真正的疏離並不是由於分科,而是高二末的那次學農旅行。
  由於找不到回住宿地,兩個人在深夜的樹林裡亂轉。夏諾的腳踝受了傷,男生背著她,依舊延續著平時習以為常的吵鬧。卻不知是否受了環境影響,爭吵的聲音終於底氣不足地逐漸暗淡下去。與此同時,希望也在逐漸熄滅光芒。
  寂靜柔軟的月光裡,女生猶豫的聲線漸漸洇開:「吶,有件事想告訴你。」
  「嗯,說。」
  「……聽清楚哦,我只說一遍。」
  「嗯。」
  「……是認真的哦,不騙你。」
  「嗯。」
  原本就深植於心澗的聲音,像籐蔓一樣破土而出迅速生長,攀附上心室壁的每一個角落,最終溫柔又沉靜地覆蓋了整幢心房。
  ——吶,我喜歡你。
  可是,話到嘴邊卻完全變了樣。
  「那個,艾曉沫喜歡你。」
  男生急躁的步伐突然停住,靜謐的空氣中只剩下尷尬的呼吸聲在漸漸擴散。白駒過隙,似乎已經鬥轉星移。
  「還是到我們男生這邊先住下吧。」像是刻意岔開話題。
  「什麼?」思緒凝固在前幾秒的懊悔中,還沒回過神來。
  「別任性,」男生的聲音漫進耳廓,怎麼聽都找不到情緒的軌跡,「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嗯,好。」心沉下去,從此再也沒有浮起來。
  並不是每一個故事都具備齊全且美好的開始和結局。
  漫長得貫穿了730個日夜的喜歡,關於名叫高安和夏諾的少年少女,由一朵小黃花的判斷揭開謎局,最終卻永遠迷失在了仲夏夜的一片樹林裡。
  ——已經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六]
  畢業前最後一天在學校,全年級都忙著寫同學錄。趁著拍畢業照的空隙,夏諾一年來第一次踏足理科樓,想留下以前班上一些同學的通訊方式,卻被卡在了走廊裡。
  已經走到了中間,往前後樓梯逃逸的距離一樣,高安卻突然從離自己最近的教室裡冒了出來,並且一眼就彼此看見,無處可逃。
  夏諾被施了定身術,動彈不了,只能任由對方一步步走近。
  男生將愣住的女生攬進懷裡,把她的臉貼在自己胸口,使她能聽見自己心跳的鼓點,起伏的節律吻合上耳語的告白「夏諾,我喜歡你」。
  如果所有的錯重來一次,能否改變結局?
  有那麼多機會應該說的。
  在磅礡大雨的家門外面對被感動得號啕大哭的她;在平安夜處心積慮送出禮物後面對滿心期盼的她;在深藍色夕陽下面對佯裝生氣卻非常可愛的她。
  也的確曾經說過,只是她沒有注意而已。
  如果非要許下什麼任性的願望的話,那麼就說「我想你在我身邊」吧,並不是「坐在我身邊」,而是「在我身邊」,重複一遍,僅僅一字之差,卻有著天壤之別的含義,雖然我知道你終有一天注定會離開。所以,在我看來,已經足夠任性了。
  根本就沒有得到那種完美結局的可能性。那麼,真正的結局究竟會怎樣呢?
  夏諾看著高安走近,想逃開,卻不得不等著宣判。彼此心知肚明,是做不到無言以對形同陌路那個地步的。
  整個校園被暗紅色的落日餘暉泡脹了,光線一點一滴,滲延進冗長的走廊中。週身披著蒼涼,灰暗的影子斜斜地平攤在腳下,像心中被塗開一小塊冰冷的溫度。血液流不回心臟,快要窒息,生命的長度彷彿在隨著距離的變化而壓縮。
  近了,似乎是近了。
  就在擦肩的一瞬,夏諾眼角的餘光瞥見高安的唇型動了動。分針搭上「十二」,路燈驟然亮起,光線補充著漫進來,刨光了先前夕陽渲染的蕭瑟。暖意的晚風送來了女生最最熟悉的聲音——「噢,你也在這裡嗎?」
  那一刻,夏諾真的流淚了。
  『END』

《夏茗悠短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