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了場子。我耳朵裡好像一直還響著楊拴兒的話聲。我使勁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下,才聽出是場子裡有人嗡嗡嗡他說話。
我找到了我的座號之後,這才想起:「放的是什麼片子,這一場?」
後面一排有幾個人在那裡議論著一個什麼故事,講得津津有味,──可不知道是不是這部片子的故事。我回過頭去瞧瞧,無意中瞥見場子門口走進了好些個人,中間有一位很像是老大姐。
「難道就這麼巧?……」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有點兒發慌。我趕快轉過臉來,低著腦袋翻我手裡的書,好像要準備考試似的。
「咦,王葆!」──忽然有人喊我,彷彿就在我耳朵邊。
我側過臉去一瞧,可就──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由於吃驚呢,還是由於禮貌的緣故──我猛地站了起來:「老大姐!」
這就是說,她已經發現了我,和我面對面招呼起來了。
並且她的座位──不前不後剛好正在我的旁邊!我瞧著她,十分納悶。她也瞧著我,十分納悶。
「你的座位也在這兒?」她倒問起我來了,「你的是幾號?」
「沒錯,你瞧。」我看看手上的副票,又看看椅背上的號碼。
「怎麼,你的也是十二排八號?那可重複了!」
「什麼重複?」
「鄭小登的票子也是這個座號。」
「怎麼!鄭小登……」我急忙四面瞧著找著。
「小登買東西去了,一會兒就來。票在他身上。可怎麼……」
我把手一拍:「噢,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
「沒什麼!」──我掉臉就往外跑,頭也不回。我逆著那些走進場的人們,連鑽帶拱地往門口擠。哪怕有人很不滿意我,「瞧這孩子!」我也不管。別人回過臉來瞧我,我可不瞧他。
我從門口驗票員手裡拿到了一張票根,就連忙一拱腰,對準一個迎面來的大個兒肋窩下一鑽,來到了場子外面。
「鄭小登!」
鄭小登正在那裡滿身的掏口袋呢。
「哈,王葆!你也來了?」
「哪,這兒。你的票。」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你……」
「快進去,別囉嗦!要開映了!」
我把鄭小登往門裡一推──他拉我的手都沒拉住。
我走了出來,掏出手絹來擦了擦臉上的汗。這時候我才有工夫弄明白今天開映的是什麼片子,原來叫做《花果山》。
可惜已經「本場客滿」了。
「這準是一部好電影,挺有趣的。」我估計著。
「可是注意,我可並沒說我想要去看!」我趕緊對自己聲明。
「我才不想看呢。我想散步,呶。我慢慢兒走回家去。」
街上還是很熱鬧,那些店舖都還不打算休息,還把許多許多誘人的東西排列在通明透亮的櫃檯裡,引得人們不斷地出出進進。
可是我瞧也不敢瞧它一眼,免得添麻煩──讓我手裡又堆滿什麼盒兒呀包兒的。
「唉,我真不自由!」
寶葫蘆在我兜兒裡說:「怕什麼!你吃不了兜著走,兜不走的我給搬家去。」
話是不錯,可是我要那麼多玩意兒幹麼呢?
當然,有些個東西我瞧著也還喜歡。可是我一喜歡,立刻就照樣有這麼一件東西來到了我手上或是放到了我屋裡──來得那麼容易,那麼多,讓我吃不了,用不完,玩不盡,那反倒沒有什麼意思了。
我自問自:「那麼我到底還該要些什麼,這輩子?」
答不上。
如今說也奇怪;我的東西都也像我的時間一樣:不需要。這已經多得叫我沒法兒處理了。我好像一個吃撐了的人似的,一瞧見什麼吃的就膩味。
因此我就昂著腦袋,直著脖子,目不斜視地走著。雖然有時候總不免要惦記到那些鋪面,腦子裡不免要浮起一些東西來,可是我自己相信:「我基本上做到了
……」
「格咕嚕!」
我不理會,仍舊一聲不吭地走著。我不打算跟寶葫蘆講什麼,反正講也白講,我只是心裡說要防著它點兒。
「幹麼要防著我?」寶葫蘆忽然發問。
「不跟你談。」
「幹麼不跟我談?」
「俺,就是不跟你談,」我說。「反正,你挺什麼的:你思想不對頭。」
「怎麼不對頭?」它又問。等了會兒,見我不開口,它就自己回答:「沒一處不對頭。」
它的意思總還是那句老話:它是按照我的意圖辦事的,可是我老不肯承認這一點。因此它十分痛心,它說:「其實呢,當時你心裡的確是那麼轉念頭來的,你自己也許還不很瞭然,我倒是明白你的心眼兒。我還知道,你照那麼想下去,想下去,就會要怎麼樣,什麼樣的秧兒長成什麼樣的樹。」
「哈,不錯!所以你就淨把大樹給搬來了?」
「對,我讓你直接達到那個最後的目的──大樹。」
「不對,」我說,「究竟秧兒是秧兒,樹是樹,可不是一個東西。幹麼淨把那些個大樹栽到我頭上?有時候有些個玩意兒──」
「不錯,我瞧著好,喜歡。可並不一定就要歸我──我可沒有那麼個目的。」
這個寶貝可只說它的寶貝道理:「你既然喜歡它,就得讓它歸你。就該是這麼個目的──不然你幹麼要白喜歡它一場?」
停了會兒它又說:「這全是為你打算。」
你瞧,說來說去可又繞到了這句老話!
不談了!我也不跟它提意見。你們知道,它雖然有些行為不大正派,它那個主觀意圖可總是好的。難道我還忍心責備它麼?並且──
「我就是把它批評一頓,它可也改不了。它要是改得了──嗯,它一改可就不成個寶葫蘆了。」
可是現在我又忍不住要想到這幾天所發生的麻煩,真是!我得把這兩天的經驗教訓好好兒想它一想呢。
「這寶葫蘆──可別老把它這麼裝在我兜兒裡帶著走了,」我得出了這麼個結論,「有時我得把它擱在家裡不帶出來,就不礙事了。比如說明兒個……」
明兒個?──明兒個興許真的要考數學呢。
「那麼後兒個?」我跟自己討論著,「可是地理呢?後兒個會不會考?」
別忙吧,還是。過了這幾天再說吧。
好在問題是已經解決了,有了辦法了,於是我就甩著膀子,踏著大步,興沖沖地回了家。
同志們!我現在可以公開宣佈:從此以後,我這種特殊幸福的生活就不會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了。往後──哪,我一想要什麼了,我就帶著寶葫蘆。我不想要什麼了,就請它待在家裡休息休息,省省力氣。這麼著,我在學校裡就照舊可以和同學們下棋,照舊也可以打百分兒。什麼活動也沒有問題,我都能參加,都能正常進行。
我還想:「要是我不帶著它,我就還能自己來做點什麼玩意兒。做粘土工也行,做木工也行。還有滑翔機──嗯,我要是不回科學小組,我就參加飛機模型小組的活動去……」
我一面這麼高高興興地計劃著,一面走進我的房間──剛一邁進門,還沒來得及開燈呢,腳底下就絆著個什麼玩意兒,叭的摔了一膠。同時還有一件什麼大東西倒下了地,「匡啷!」的一聲。我的四肢也就彷彿給什麼嵌住鉗住了似的,一下子抽不動。
「又碰見什麼了,這是?」
我好容易才把我的胳膊清理出來,其次再清理我的腿子,我這才能夠欠起身子
──開了燈。我失聲叫了起來:「呵呀可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