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東城高且長》原文+賞析

東城高且長,逶迤(wēi yi)自相屬。

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

晨風懷苦心,蟋蟀傷侷促。

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

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馳情整中帶,沈吟聊躑躅。(zhi zhu)

思為雙飛燕,啣泥巢君屋。

【註釋】

逶迤:道路、河道等彎曲而長。

躑躅:徘徊不進。

【鑒賞】

處在苦悶的時代,而又悟到了「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的生命哲理,其苦悶就尤其深切。苦悶而無法擺脫,便往往轉向它的對立一極——蕩情行樂。此詩所抒寫的,就正是這種由苦悶所觸發的滔蕩之思。

詩人大約是獨自一人,徘徊在洛陽的東城門外。高高的城牆,從眼前「逶迤」(綿長貌)而去,在鱗次櫛比的樓宇、房舍外繞過一圈,又回到原處、自相連接——這景象正如週而復始的苦悶生活一樣,單調而又乏味。四野茫茫,轉眼又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的秋風,在大地上激盪而起,使往昔蔥綠的草野,霎時變得淒淒蒼蒼。這開篇四句,不僅描述著詩人目擊的景象,其中還隱隱透露著詩人內心的痛苦騷動。生活竟如此重複、單調變化的只有匆匆逝去的無情時光。想到人的生命,就如這風中的綠草一般,繁茂的春夏一過,便又步入淒淒的衰秋,詩人能不驚心而呼:「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眼前的淒淒秋景,正這樣引發出詩人對時光速逝的震竦之感。在悵然扔失意的心境中,就是聽那天地間的鳥囀蟲鳴,似乎也多一重苦悶難伸的韻調:「晨風懷苦心,蟋蟀傷侷促。」「晨風」即「?鳥」,「侷促」有緊迫、窘困之意。鳥在風中苦澀地啼叫,蟋蟀也因寒秋降臨、生命窘急而傷心哀鳴。不但是人生,自然界的一切生命,都受到了時光流駛的遲暮之悲。這一切似乎都從相反方面,加強著詩人對人生的一種思索和意念:與其處處自我約束,等到遲暮之際再悲鳴哀歎,應當早些滌除煩憂、放開情懷,去尋求生活的樂趣——這就是突發於詩中的浩然問歎:「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

以上為全詩之第一節。讀者可以看到,在此節中盤旋往復的,其實只有一個意念,即「蕩滌放情」之思。這種思緒,原本來自於詩人自身生活中的苦悶,與所見景象並無關涉。但詩人卻將它移之於外物,從衰颯悲涼的秋景中寫來。便令人感到,從「高且長」的東城,到淒淒變衰的秋草,以至於?鳥、蟋蟀,似乎都成了苦悶人生的某種象徵,似乎都在用同一個聲調哀歎:「何為自結束」、「何為自結束」!這就是審美心理上的「移情」效果。這種貫注於外物、又為外物所烘托而強化的情感抒寫,較之於直抒其懷,無疑具有更蓬勃的蔥蘢的感染力。自「燕趙多佳人」以下,即上承「蕩情」之意,抒寫詩人的行樂之境。--當「何為自結束」的疑慮一經解除,詩人那久抑心底的聲色之欲便勃然而興。此刻,身在「東城」外的詩人,竟做了一個極美妙的「燕趙佳人」夢:他恍惚間在眾多粉黛叢中,得遇了一位「顏如玉」的佳人;而且奇特的是,一轉眼,這佳從便「羅裳」飄拂、儀態雍容地端坐在詩人家中,分明正錚錚地習練著靖商之曲。大約是因為琴瑟之柱調得太緊促,那琴間竟似驟雨急風,聽來分外悲惋動人——讀者自然明白,這情景雖然描述得煞在介事,實際上不過是詩人那「蕩情」之思所幻化的虛境而已。所以畫面飄忽、轉換也快,呈現出一種夢寐般的恍惚感。

最妙的是接著兩句:「馳情整中帶,沈吟聊躑躅(且前且退貌)」。「中帶」,一本作「巾帶」。關於這兩句寫的指何人,照張庚的說法:「凡人心慕其人,而欲動其人之親愛於我,必先自正其容儀……以希感到佳人也」(《古詩十九首解》)。那麼,「馳情」而「整中帶」者,就是詩人了。那當然也有道理(只與整句不太連貫)。不過,苦將其視為佳人的神態表現,恐怕還更有韻致些。因為佳人之「當戶」理琴,本來並非孤身一人。此刻在她對面,正目光灼灼注視著她,並為她的容顏、琴音所打動,而為之目凝神移的,還有一位夢想著「蕩滌放情志」的詩人。正如吳淇所說:「曰『美者』,分明有個人選他(按,即「她」);曰『知柱促』,分明有個人促他」分明有個人在聽他;「曰『整中帶』,分明有個人看他;曰『躑躅』,分明有個人在促他」(《選詩定論》)。「馳情整巾帶」兩句,正是寫佳人在這「選」、「聽」、「看」、「促」之下的反應——多情的佳人面對著詩人的忘形之態,也不覺心旌搖蕩了。但她不免又有些羞澀,有些躊躇,故又是「沉吟」、又是「躑躅」(已捨琴而起),表現出一種「理欲交戰情形」;但內心則「早已傾心於君矣」——這就是前人稱歎的「『馳情』二句描寫入神」處。在這種圖畫也「畫不出的捉衣弄影光景」中,佳人終於羞羞答答地吐露了心意:「思為雙飛燕,啣泥巢君屋」。借飛燕雙雙啣泥巢屋之語,傳達與詩人永結伉儷之諧的深情,真是「結得又超脫、又縹緲,把一萬世才子佳人勾當,俱被他說盡」(朱筠《古詩十九首說》)。

這就是詩人在「東城高且長」的風物觸發下,所抒寫的「蕩滌放情志」的一幕;或者說,是詩人苦悶之際所做的一個「白日夢」。這「夢」在表面上很「馳情」、很美妙。但若將它放在上文的衰秋、「歲暮」、鳥苦蟲悲的蒼涼之境中觀察,就可知道:那不過是苦悶時代人性備受壓抑一種「失卻的快東與美感的補償(尼采),一種現實中無法「達成」的虛幻的「願望」而已。當詩人從這樣的「白日夢」中醒來的時候,還是會因苦悶時代所無法擺脫的「侷促」和「結束」,而倍覺淒愴和痛苦。

《古詩三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