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凜凜歲雲暮》原文+賞析

凜凜歲雲暮,螻蛄夕鳴悲,

涼風率已厲,遊子寒無衣。

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

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

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

願得長巧笑,攜手同車歸。

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

亮無展風翼,焉能凌風飛?

眄睞以適意,引領遙相睎。

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

【鑒賞】

此詩凡二十句,支、微韻通押,一韻到底。詩分五節,每節四句,層次分明。

惟詩中最大問題在於:一、「遊子」與「良人」是一是二?二、詩中抒情主人公即「同袍與我違」的「我」,究竟是男是女?三、這是否一首怨詩?答曰:一、上文的「遊子」即下文之「良人」,古今論者殆無異辭,自是一而非二。二、從全詩口吻看,抒情主人公顯為閨中思好,是女性無疑。但第三個問題卻有待斟酌。蓋從「遊子無寒衣」句看,主人公對「遊子」是同情的;然而下文對良人又似怨其久久不歸之意,則難以解釋。於是吳淇在《選詩定論》中說:「前四句俱敘時,『凜凜』句直敘,『螻蛄』句物,『涼風』句景,『遊子』句事,總以敘時,勿認『遊子』句作實賦也。」其間蓋認定良人不歸為負心,主人公之思極而夢是怨情,所以只能把「遊子」句看成虛筆。其實這是說不通的。蓋關四句實際上完全是寫實,一無虛筆;即以下文對「良人」的態度而論,與其說是「怨」,寧說因「思」極而成「夢」,更多的是「感傷」之情。當然,怨與傷相去不過一間,傷極亦即成怨。但鄙意漢代文人詩已接受「詩都」熏陶,此詩尤得溫柔敦厚之旨,故以為詩意雖憂傷之至而終不及於怨。這在《古詩十九首》中確是出類拔萃之作。一篇第一層的四句確從時序寫起。歲既雲暮,百蟲非死即藏,故螻蛄夜鳴而悲。「厲」,猛也。涼風已厲,以己度人,則遊子無御寒之衣,彼將如何度歲!夫涼風這厲,螻蛄之鳴,皆眼前所聞見之景,而言「率」者,率,皆也,到處皆然也。這兒天冷了,遠在他鄉的遊子也該感到要過冬了,這是由此及彼。然後第二節乃從遊子聯想到初婚之時,則由今及昔也。「錦衾」二句,前人多從男子負心方面去理解。說得最明白的還是那個吳淇。他說:「言洛浦二女與交甫,素昧平生者也,尚有錦衾之遺;何與我同袍者,反遺我而去也?」「錦衾」句只是活用洛水宓妃典故,指男女定情結婚;「同袍」出於《詩經·秦風·無衣》,原指同僚,舊說亦指夫婦。竊謂此二句不過說結婚定情後不久,良人便離家遠去。這是「思」的起因。至於良人何以遠別,詩中雖未明言,但從「遊子寒無衣」一句已可略窺端倪。在東漢末葉,不是求仕便是經商,乃一般遊子之所以離鄉北井之主因。可見良人之棄家遠遊亦自有其苦衷。朱筠《古詩十九首》云:「至於同袍違我,累夜過宿,誰之過歟?」意謂這並非良人本意,他也不願離家遠行,所云極是。惟遊子之遠行並非詩人所要表白的風客,讀者亦無須多傷腦筋去主觀臆測。

自「獨宿」以下乃入相思本題。張庚《古詩十九首》云:「『獨宿』已難堪矣,況『累長夜』乎?於是情念極而憑諸『夢想』以『見』其『容輝』。『夢』字下粘一『想』字,極致其深情也,又含下恍惚無聊一段光景。」正惟自己「獨宿」而累經長夜,以見相別之久而相愛之深也(她一心惦記著他在外「寒無衣」,就是愛之深切的表現。),故寄希望於「夢想見容輝」矣。這一句只是寫主人公的主觀願望,到下一節才正式寫夢境。後來範仲淹寫《蘇幕遮》詞有云:「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雖從遊子一邊著筆實從此詩生發演繹而出。

第三節專寫夢境。「惟」,思也;「古」,故也。故歡,舊日歡好。夢中的丈夫也還是殷殷眷戀著往日的歡愛,她在夢中見到他依稀仍是初來迎娶的樣子。《禮記·婚義》:「降,出御歸車,而婿授綏,御輪三周。」又《郊特性》:「婿親御授綏,親之也。」「綏」是挽以登車的索子,「惠前綏」,指男子迎娶時把車綏親處遞到女子手裡。「願得」兩句有點倒裝的意思,「長巧笑」者,女為悅己者容的另一說法,意謂被丈夫迎娶攜手同車而歸,但願此後長遠過著快樂的日子,而這種快樂的日子乃是以女方取悅於良人贏得的。這是夢中景,卻有現實生活為基礎,蓋新婚的經歷對青年男女來說,長存於記憶中者總是十分美好的。可惜時至今日,已成為使人流連的夢境了。

第四節語氣接得突兀,有急轉直下的味道,而所寫卻是主人公乍從夢境中醒來那種恍恍惚惚的感受,半嗔半詫,似寤不迷。意思說好夢不長,良人歸來既沒有停留多久(「不須臾」者,猶現代漢語之「沒有多久」、「不一會兒」),更未在深閨中(所謂「重闈」)同自己親暱一番,一剎那便失其所在。這時才憬然驚察,原是一夢,於是以無可奈何的語氣概歎首:「只恨自己沒有晨風一樣的雙翼,因此不能凌風飛去,追尋良人的蹤跡。」「晨風」,鳥名,鸇屬,飛得最為迅疾,最初見於《毛詩》,而《十九首》亦屢見。這是百無聊賴之辭,殆從《詩·邶風·柏舟》「靜言思之,不能奮飛」語意化出,妙在近於說夢話,實為神來之筆,而不得以通常之比興語視之也。

前人對最末一節的前兩句略有爭議。據胡克家《文選考異》云:「六臣本校云:『善(指李善注本)無此二句。』此或尤本校添。但依文義,恐不當有。」這兩句不惟應當有,而且有承上啟下之妙用,正自缺少不得。「適意」亦有二解,一種是適己之意。如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雲;「眄睞以適意,猶言遠望可以當歸,無聊之極思也。」另一種是指適良人之意,如五臣呂延濟及吳淇《選詩定論》之說大抵旨謂後者。應解作適良人之意較好。此承上文「長巧笑」意,指夢中初見良俚的顧盼眼神,亦屬總結上文之語。蓋夢中既見良人,當然從眼波中流露了無限情思,希望使良人歡悅適意;不料稍留即逝,夢醒人杳,在自己神智漸漸恢復之後,只好「引領遙相睎」,大有「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杜甫《夢李白》)的意思,寫女子之由思極而夢,由暫夢而驟醒,不惟神情可掬,抑且層次分明。最終乃點出結局,只有「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了,而全詩至此亦搖曳而止,情韻不匱。這後四句實際是從眼神作文章,始而「眄睞」,繼而「遙睎」,終於「垂涕」,短短四句,主人公感情的變化便躍然紙上,卻又寫得那麼質樸自然,毫無矯飾。《十九首》之神理全在此等處,真令讀者掩卷後猶存遐思也。

從來寫情之作總離不開做夢。《詩》、《騷》無論矣,自漢魏晉唐以迄宋元明清,自詩詞而小說戲曲,不知出現多少佳作。甚至連程硯秋的個人本戲《春閨夢》中的關目與表演,都可能受此詩的影響與啟發。江河萬里,源可濫觴,信然。

《古詩三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