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亂無象1,豺虎方遘患2。
復棄中國去3,委身適荊蠻4。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5。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
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
「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6?」
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南登霸陵岸7,回首望長安,
悟彼下泉人8,喟然傷心肝9。
【註釋】
1西京:指長安,西漢時的國都。東漢建都在洛陽,洛陽稱為東都。董卓之亂後,漢獻帝又被董卓由洛陽遷到了長安。無象:無章法,無體統。
2豺虎:指董卓的部將李傕郭汜等。遘患:給人民造成災難。
3中國:中原地區。
4委身:置身。荊蠻:即指荊州。古代中原地區的人稱南方的民族曰蠻,荊州在南方,故曰荊蠻。荊州當時未遭戰亂,逃難到那裡去的人很多。荊州刺史劉表曾從王粲的祖父王暢受學,與王氏是世交,所以王粲去投奔他。
5追攀:追逐拉扯,表示依依不捨的樣子。
6完:保全。以上兩句是作者聽到的那個棄子的婦人所說的話。
7霸陵:漢文帝劉恆的陵墓,在今陝西省長安縣東。岸:高坡、高岡。漢文帝是兩漢四百年中最負盛名的皇帝,這個時期的社會秩序比較穩定,經濟發展較快。所以王粲在這裡引以對比現實,抒發感慨。
8《下泉》:《詩經·曹風》中的一個篇名,漢代經師們認為這是一首曹國人懷念明王賢伯的詩。下泉,流入地下的泉水。
9喟(kūi虧)然:傷心的樣子。這首詩最後四句的意思是,面對著漢文帝的陵墓,對比著當前的離亂現實,就更加傷心地領悟到《下泉》詩作者思念明主賢臣的那種急切心情了。
【譯文】
西漢的都城長安城上空已是黑雲亂翻,李傕、郭汜等人在這裡製造事端。我忍痛告別了中原的鄉土,把一身暫托給遙遠的荊蠻。送行時親戚眼裡噙著淚水,朋友們依依不捨攀著車轅。走出門滿目蕭條一無所見,只有堆堆白骨遮蔽了郊原。一個婦人面帶饑色坐路邊,輕輕把孩子放在細草中間。嬰兒哭聲撕裂母親的肝肺,饑婦人忍不住回頭看,但終於灑淚獨自走去,「我自己還不知道死在何處,誰能叫我們母子雙雙保全?」不等她說完,我趕緊策馬離去,不忍再聽這傷心的語言。登上霸陵的高地繼續向南,回過頭我遠望著西京長安。領悟了《下泉》詩作者思念賢明國君的心情,不由得傷心、歎息起來。
【鑒賞】
「七哀」,《文選》六臣注呂向注云:「七哀,謂痛而哀,義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聞見而哀,口歎而哀,鼻酸而哀。」這是望文生義。元人李冶《敬齋古今黈》云:「人之七情有喜、怒、哀、樂、愛、惡、欲之殊,今而哀戚太甚,喜、怒、樂、愛、惡、欲皆無有,情之所繫惟有一哀而已,故謂之七哀也。」亦頗牽強。《七哀》是樂府歌辭,今人余冠英說:「所以名為『七』哀,也許有音樂上的關係,晉樂於《怨詩行》用這篇詩(指曹植《七哀》)為歌辭,就分為七解。」(《三曹詩選》)較有道理,可以參考。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西京,指長安。東漢都城洛陽,洛陽在東,長安在西,故稱長安為西京。豺虎,指董卓部將李傕、郭汜等人。長安亂得不成樣子,是因為李傕、郭汜等人正在作亂,他們大肆燒殺劫掠,百姓遭殃。這兩句寫社會的動亂。詩人正是在這種動亂之中離開長安的,這裡交代了詩人離開長安的原因。
「復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這裡點出詩人離開長安以後的去向。「復」,值得注意,這說明詩人的遷徙不是第一次。公元190年(初平元年),董卓脅迫漢獻帝遷都長安,驅使吏民八百萬人入關,詩人被迫遷移到長安,此時為了避難,又要離開長安。這個「復」字不僅表現了眼前淒楚的情況,而且勾起了悲慘的往事,蘊涵著無限的感慨和哀傷。「中國」,中原地區。我國古代建都黃河兩岸,因此稱北方中原地區為中國。「荊蠻」,指荊州。荊州是古代楚國的地方,楚國本稱為荊,周人稱南方的民族為蠻,楚在南方,故稱荊蠻。這兩句是說,離開中原地區,到荊州去。這是因為當時荊州沒有戰亂,所以很多人到那裡去避亂。王粲因為荊州刺史劉表,與自己是同鄉,而且劉表曾就學於王粲的祖父王暢,兩家有世交,所以去投靠他。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寫離別時的情景。這兩句是互文,「悲」的不僅有「親戚",還有「朋友」;「相追攀」的也不僅有「朋友」,還有「親戚」。詩人描寫送別時的表情和動作,固然是為了表現詩人和親戚朋友的深厚感情,更重要的是製造一種悲慘的氣氛,使人感到這是一場生離死別。
詩人離開了長安,離開了親戚朋友,一路上見到的景象觸目驚心:「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見到的是纍纍的白骨,遮蔽了無垠的平原。這是「豺虎」作亂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這場戰亂造成的悲慘景象,曹操《蒿里行》寫道:「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所詠是同樣的情景,可以參閱。以上是「鳥瞰」,下面六句寫的才是典型事例:「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淚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這六句同樣緊承「出門無所見」。詩人見到的不僅是「白骨蔽平原」,還有「饑婦人」棄子的事。婦人愛子,這是正常現象;婦人棄子,這是反常現象。這種反常現象的產生,是由於戰亂。因此,詩人以慘絕人寰的事例深刻地揭露了戰亂給人民帶來的沉重災難。鮮明而生動,催人淚下。吳淇說:「『出門』以下,正云『亂無象』。兵亂之後,其可哀之事,寫不勝寫,但用『無所見』三字括之,則城郭人民之蕭條,卻已寫盡。復於中單舉婦人棄子而言之者,蓋人當亂離之際,一切皆輕,最難割者骨肉,而慈母於幼子尤甚,寫其重者,他可知矣。」(《六朝選詩定論》卷六)張玉谷說:「『出門』十句,敘在途饑荒之景,然臚陳不盡,獨就婦人棄子一事,備極形容,而其他之各不相顧,塞路死亡,不言自顯。作詩解此舉重該輕之法,庶幾用筆玲瓏。」(《古詩賞析》卷九)都道出了這種寫法的藝術特點。這種寫法對杜甫是有影響的,所以何焯說:「『路有饑婦人』六句,杜詩宗祖。」(《義門讀書記》卷四十六)
婦人棄子的慘景,使詩人耳不忍聞,目不忍睹。所以他「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這表現了詩人的哀傷和悲痛。詩人乘馬繼續向前行進。「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霸陵,是漢文帝劉恆的陵墓所在地,在今陝西長安縣東。漢文帝是漢代的明君,史書上讚他「以德化民,是以海內殷富」(《漢書·文帝紀》),有所謂「文景之治」。詩人南登霸陵高處,回首眺望長安,自然會想起漢文帝及「文景之治」。如果有漢文帝這樣的賢明君主在世,長安就會不如此混亂、殘破,百姓不至於顛沛流離,自己也不至於流亡他鄉。登霸陵,眺長安,詩人感慨萬端。
「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連同上面兩句,同為全篇的結尾。下泉,是《詩經·曹風》的篇名。《毛詩》序云:「下泉,思治也。曹人……思明王賢伯也。」「下泉人」,指《下泉》詩的作者。面對著漢文帝的陵墓,面對著動亂的社會現實,詩人才懂得《下泉》詩作者思念明王賢君的急切心情,因而從內心發出深深的哀歎。張玉谷說:「末日『南登』『回首』,兜應首段。『傷心』『下泉』,繳醒中段,收束完密,全篇振動。」(《古詩賞析》卷九)方東樹也說:「『南登霸陵岸』二句,思治,以下轉換振起,沉痛悲涼,寄哀終古。」(《昭昧詹言》卷二)都指出了此詩結尾的藝術效果。
這首詩寫得悲涼沉痛,真切動人,是建安詩歌中的名作。方東樹評為「冠古獨步」,不是沒有道理的。